一六

《诗》三百篇,约略可区分为比、兴、赋三体。锺嵘曰:“文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僧皎然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又曰比兴用事不同。若以今语释之,则比兴乃漫写之歌咏,而赋体则为叙事诗也。自楚骚发扬三百篇之比兴体,汉魏承其绪,比兴遂成为诗体之正宗。如《古诗十九首》,可称为比兴体之模范。流风所被,至今未已。其间虽未尝无叙事之赋体诗,如《孔雀东南飞》、少陵之《北征》与《八哀》、昌黎之《南山》、义山之《韩碑》等,皆属卓荦之叙事诗,然究不足与比兴争衡。至于词则为格律与字数所限,不宜于叙事,更无论矣。中间唯赵德麟以十二首《蝶恋花》写《会真记》,开出以词曲叙事之法门,厥后遂有孔云亭之《桃花扇》传奇,以四十出之长篇叙述晚明南朝故事之杰作。元明之传奇,实不啻举词曲不宜叙事之桎梏,揉碎而摧废之也。噫嘻,此非“穷则变,变则通”之明效欤?

试将徐文长之《渔阳弄》节录十一支以见证,尽是兴平、建安间二十余年之故实也。

[油葫芦]第一来逼献帝迁都,又将伏后来杀,使郄虑去拿。唉,可怜那九重天子救不得浑家。帝道:“后,少不得你先行,咱也只在目下。”更有那两个儿,又不是别树上花。都总是姓刘的亲骨血,在宫中长大。却怎生把龙雏凤种,做一瓮鱼虾。

[天下乐]有一个董贵人,是汉天子第二位美娇娃。他该什么刑罚,你差也不差。他肚子里又怀着两三月小哇哇。既杀了他的娘,又连着胞一搭,把娘儿们两口砍做血虾蟆。

[哪吒令]他若讨吃么,你与他几块歪刺。他若讨穿么,你与他一匹'麻。他有时传旨么,教鬼来拿。是石人也动心,总痴人也害怕,羊也咬人家。

[鹊踏枝]袁公那两家,不留他片甲。刘琮那一答,又逼他来献纳。那孙权呵,几遍几乎。玄德呵,两遍价抢他妈妈。是处儿城空战马。递年来尸满啼鸦。

[寄生草]仗威风,只自假。进官爵,不由他。一个女孩儿竟坐中宫驾,骑中郎直做了侯王霸。铜雀台直把那云烟架,僭车旗直按倒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

[六么序]哄他人,口似蜜,害贤良,只当耍。把一个杨德祖立断在辕门下,碜可可血唬零喇。孔先生是丹鼎灵砂、月邸金蟆、仙观琼花。《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他两人嫌隙于你只是针尖大,不过是口唠噪有甚争差。一个是忒聪明,参透了鸡肋话;一个是一言不洽,都双双命掩黄沙。

[么篇]哎,我的根芽也没大兜搭,都则为文字儿奇拔,气概儿豪达,拜帖儿长拿,没处儿投纳。绣斧金檛,东阁西华,世不曾挂齿沾牙。唉,那孔北海没来由也说有些缘法,送在他家。井底虾蟆也,一言不洽,怒气相加,早难道投机少话?因此上暗藏刀,把我送与黄江夏。又逢着鹦鹉撩咱,彩毫端满纸高声价,竞躬身持觞劝酒,俺掷笔还未了杯茶。

[青哥儿]日影移窗棂,窗棂一罅。赋草掷金声,金声一下。黄祖的心肠忒狠辣。陡起鳞甲,放出槎枒。香怕风刮,粉怪娼搽,士忌才华,女妒娇娃。昨日菩萨,顷刻罗刹。哎,可怜俺祢衡的头呵,似秋尽壶瓜,断藤无计再生发,霜檐挂。

[寄生草]你狠求贤,为自家。让三州,直什么,大缸中去几粒芝麻罢。馋猫哭一会慈悲诈,饥鹰饶半截肝肠挂,凶屠放片刻猪羊假。你如今还要哄谁人,就还魂改不过精油滑。

[葫芦草混]你害生灵呵,有百万来的还添上七八。杀公卿呵,那里查。借厫仓的大斗来斛芝麻。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猝里骂。曹操,你怎生不再来牵犬上东门,闲听唳鹤华亭坝。却出乖弄丑,带锁披枷。

[赚煞]你造铜雀要锁二乔,谁想道梦巫峡羞杀。靠赤壁那火烧一把。你临死时和些歪刺们活离别,又卖履分香待怎么。亏你不害羞,初一十五教望着西陵月月的哭他。不想这些歪刺们呵,带衣麻就搂别家。曹操你自说么,且休提你一世的贤达。只临了这一桩呵,也要几管笔题跋。咳,俺且饶你罢,争奈我《渔阳三弄》的鼓槌儿乏。

全套尽是本色语,直摩元人之垒。可作一篇叙事文读。然而是曲也,非文也,句句协律,字字凑拍,三眼一板,和合管弦。孰谓词曲不可以作叙事之工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