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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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钻石和他妈妈坐在沙滩边的乱草上。当他们眺望东方时,太阳正好过了最高点,不直照他们的眼睛。温和的微风在他们的左边吹,让妈妈感到舒服却不让她知道是什么使她舒服。他们面前是一片闪闪烁烁的汪洋,每一个波浪对着大太阳报以喜悦的闪光,太阳从它蓝色的苍穹用它沉默庄严的脸看着它这些闪光的孩子。海岸左右两边朝外伸出来合抱,形成一个小海湾。这里不像过去的北边南边那样,没有白色的峭壁,十分单调,可是天空更靠近它。看不见房屋,看不见动物。他们的脚旁是沙子,沙子上是些细草,这贫瘠的海岸就只能长出这些东西。

“噢,亲爱的!”小钻石的妈妈深深叹了口气,“这世界真悲哀!”

“是吗?”小钻石说,“我倒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孩子?我相信你给照顾得太好了。”

“噢,是的,我是给照顾得很好,”小钻石回答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也受到了照顾。我以为爸爸照顾你。我要问问他。我想他一定忘记了。”

“亲爱的孩子!”妈妈说,“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想也是!”小钻石得意地回答说,“一定是的!……那么,他没把你照顾得很好吗?”

“不,不,他照顾得很好,”他妈妈哭起来说,“不过谁照顾他呢?如果他自己没有东西吃,他又怎么照顾我们呢?”

“噢,天啊!”小钻石喘着气说,“他没有东西吃?噢,我得马上回家到他那里去。”

“不,不,孩子。他还没到这地步。可我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

“你很饿吗,妈妈?篮子在这里,我想你在里面放了些吃的。”

“噢,我亲爱的小傻瓜!我没说我肚子饿。”他妈妈回答说,眼泪中带着微笑。

“那我就一点不明白你的话了,”小钻石说,“请一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世界上有人没有东西吃,小钻石。”

“那我想他们就活不下去了。他们……他们……这个字你们怎么说的……死……他们要死对……对吗?”

“对,他们要死。你高兴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没试过。不过我想他们到能找到东西吃的地方去。”

“那还用说,反正他们不要死。”他的妈妈生气似的说。

“那就没事了。”小钻石说,我想他心里想的比说出来的多。

“是吗?可怜的孩子!你知道的事情太少了!科尔曼先生失去了他所有的钱,你的爸爸没有活干,我们要好多日子没有东西吃了。”

“真的吗,妈妈?”

“什么真的?”

“我们真的没有东西吃。”

“不,谢谢上帝!我说不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妈妈。我知道篮子里有一块姜饼。”

“噢,你这小家伙!你不比一只麻雀有更多头脑,它要什么啄什么,从来不想到冬天和霜雪。”

“啊……对了……我明白了。不过鸟还是把冬天过了,对吗?”

“不过其中有些掉在地上死了。”

“它们什么时候也总要死的。它们不会喜欢永远做鸟。你会喜欢吗,妈妈?”

“多么怪的孩子啊!”他妈妈想,可没说出来。

“噢,我现在想起来了,”小钻石说下去,“那天爸爸和我一起上埃平森林,他对我说,蔷薇树丛,山楂树丛,还有冬青树丛,都是小鸟的谷仓,因为这里有蔷薇果、山楂果和冬青果,可以过冬。”

“对,一点不假。因此你看,鸟有东西吃。你我就没有这样的谷仓了,小钻石。”

“没有?”

“没有。我们得干活挣面包吃。”

“那就让我们去干活吧。”小钻石站起来。

“没有用。我们没有活儿干。”

“那我们就等吧。”

“那我们要饿死了。”

“不会的。有这篮东西。妈妈,你知道的。我想我可以把那篮子叫做谷仓。”

“它太小了。等到它空了———我们上哪里找吃的呢?”

“大姨妈的柜子。”小钻石马上回答。

“可我们不能把大姨妈的东西吃光,让她挨饿啊。”

“不能,不能。我们在这之前回爸爸那里去。那时候他会在什么地方已经找到一个餐柜。”

“这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连个餐柜都没有,可一直有许多东西吃。我有时候听你说,我吃得太多了。”

“我这么对你说,因为我有一个餐柜是给你的,孩子。”

“等到你的空了,大姨妈打开她的。”

“可不能这样下去啊。”

“你怎么知道呢?我想什么地方一定有个其大无比的餐柜,你知道,它里面出来的小餐柜都是满满的,妈妈。”

“那我真希望能找到那个大餐柜的门。”他妈妈说。不过就在这时候她停了口,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我不知道小钻石是不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我想我知道。头一天她在教堂里听到些话,这会儿想起来了——大意是:不用为明天担忧,空想无益。因此她不再说话,伸手去拿篮子,和小钻石一起吃他们的饭。

小钻石吃得很香。因为坐了车,呼吸到新鲜空气,他很饿了,他不像他妈妈那样担心过了这一天,这个礼拜吃什么。事实是,他在北风背后什么都不吃也活了这么久,因此他很清楚,食物不是生存必不可少的;实际上是,在一定情况下,人们吃得不足也能活。

吃饭时妈妈没说什么。吃完以后她搀着他走了一会儿,可他不能多走,很快就走不动了。不过他并不苦恼。又晒到太阳又吹到风,他太高兴了,并不为他不能跑来跑去而苦恼。他在干爽的沙上躺下来,他妈妈给他盖上披巾。然后她坐在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点活儿来干。小钻石很困,侧过身,睡意蒙眬地看着那片黄沙。离开几码。他看到什么东西在飘动。

“那是什么,妈妈?”他说。

“只是一点纸片。”妈妈回答说。

“我想它飘动得不像纸片。”小钻石说。

“你高兴的话,我去看看。”

于是她起来走过去,发现他们两个都没说错,因为这是本小书,部分埋在沙里。不过有几页在沙外面,风把它们吹来吹去。她把书拿出来,带回来给小钻石。

“是什么啊,妈妈?”小钻石问。

“我想是些儿歌。”妈妈回答。

“我太想睡了,”小钻石说,“念点给我听听吧。”

“好的,我来念,”她说着开始念其中一首……“太没意思了!”她又说,“我来找一首好点的。”

她翻着书找,可是风三次忽然吹起来,沙沙地把书页吹回原来那首诗上。

“就念那一首吧,”小钻石说,他好像和风一样想。“它听上去不错。我断定这是首好诗。”

于是他妈妈想,虽然她觉得这首诗没什么意思,可是能逗他开心。她永远没想到,虽然她不明白这首诗,他却会明白。

我不清楚这位妈妈读的具体是什么,可这是小钻石听到的,或者是他听后想的。不过我说过了,他当时很困,当他以为他明白这首诗时,他可能只是在梦中听到一首更好的。这首诗是这样的:


我知道一条河,

它睡着了在流淌,

流啊流,

在浅滩间歌唱,

在河谷里闭上口,

沉沉大睡,睡得香。


所有的燕子

在河谷里,

在浅滩里,

浸浸他们的羽毛,

在燕子中,他们最最快活。

他们用自己做的泥块,

洒上自己拿来的水,

用自己的羽毛

浅滩带来的水,

用河谷带来的水,

做他们的窝。


这些窝非常牢固,

经得住各种天气考验,

因此这些燕子,

是最快活的家伙,

加上还有最快活的孩子一大窝。

他们身材那么细

像些箭头一样,

可以穿过空气,

一直飞到这样的地方:

那儿有最好的河水流淌,

那儿有最好的土壤。

他们每一只身材那么细,

像个箭头一样,

却又是一辆搬运车,

运回自己做的黏土,

做这些黏土用的是最好的水,

那最好的土壤,

运回来造窝,

给他最爱的她,孩子们的娘,

用太阳晒干的

最好的土块,

给他们快活的孩子造住房。


孩子们都那么稚嫩,

他们的小嘴,

张得老大,

越张越大,

等着他们的爸爸,

等着他们的妈妈。

他们的爸爸妈妈,

带回来一只蜘蛛,

或者一条毛虫,

把它们从树上土里找来,

让孩子们吃得嘻嘻哈哈。


孩子的小嘴黄又黄,

黄得像毛茛一样。

毛茛长在那条河旁边,

长在淙淙的水边上,

一直长啊长,

晃啊晃,

尽管那些羊,

它们有时醒,有时睡得香,

尽管羊要吃它们,

也不能停止它们生长,

吃得快,长得快,

长啊长,晃啊晃。


还有雏菊,

那些可爱小白花也一样,

它们长啊长,晃啊晃,

张开它们的王冠,

歌颂天上的太阳。

等到太阳下去,

它们歌颂收场,

于是收拢它们的王冠,

一个个睡觉睡得香,

直到整个平原,

又给太阳照亮,

它们重新起来,

歌颂又歌颂太阳,

轻轻唱出歌来,

没有人能听见,

可是养育它们的太阳听得到它们歌唱。


那些吃它们的羊,

是最安静的羊,

醒来或者睡着,

发出最快活的咩咩声响。


那些小羊羔,

是最快活的羊羔,

他们忘了吃,

因为他们只顾着跳。


这些小羊羔,还有他们的妈妈,

是最雪白的羊,

长着最浓密的羊毛,

最长的羊毛,

各自拖着最蓬松的尾巴一条。


他们像雪般闪亮,

在青草地上,

青草长在淙淙河旁,

河永远在吟唱,

大羊小羊,

永远欢畅,

因为羊喝的是河水,

这条河永远在欢唱。


小羊羔和他们的妈妈,

浑身雪白,

安安静静性子好,

因为他们吃的,

因为他们嚼的,

是黄色的毛茛,

是白色的雏菊,

是绿色的青草。


河水让草绿又绿,

还有风温柔地

把它吻,把它摇。

只除了在这里河谷,

在河的旁边,

这种事哪儿也看不到。


所有的燕子,

是最快活的家伙,

用自己做的土块,

做他们的窝,

泥土在阳光中晒着,

直到在风中,

像骨头那么干,

像大理石

那么硬,

泥里那些草也给风吹干,

和泥紧紧地黏合。


那最可爱的风,

它在河边吹,

河永远在流淌,

可你永远不知道,

风来自何方。


它在河谷里,

在浅滩上空吹拂,

在燕子浸羽毛的地方,

它轻快地吹,

它所过之处,

生命醒着或者睡得正香,

它吹到河里

河一面流淌一面歌唱。

它吹到羊群那里,

他们醒着或者睡得正香。

他们有最浓密的羊毛,

拖着的尾巴无比漂亮。

风永远是那样

温柔和凉爽,

吹动羊毛,吹动青草,

它们轻轻地飘动摇晃。


当大羊小羊

在草地经过的时候,

用他们雪白的牙

把草又拔又咬,哩哩啦啦,叽叽嘎嘎地响,

然后用他们拖着的尾巴

那么一扫,

草又重新光滑,

草又迅速生长。


草在迅速生长,

风在那里吹,

吹拂那些燕子

在河谷上空,

在下面浅滩上,

直到每一根羽毛

都在抖抖晃晃,

直到所有的羽毛

都给吹到了一起。

它把生命和快乐,

吹到燕子身上,

使他们充满生命快乐,

掠过浅滩,

生出孩子只只金黄。


因为吹着的风

是河的生命,

河永远在流淌,

当它流过时,

冲洗那些青草,

养育那些雏菊,

那些美丽的小白花,

那些漂亮的毛茛,

它们那么璀璨金黄,

带着奶油和蜜糖,

使那些羊变白,

他们醒着或者睡得正香,

他们又啃又咬花草,

长得白而又白

快活安详,

由于小河

给了他们甜美的食品,

他们永远被风吹得那么舒畅。


吹拂他们的风,

还吹拂燕子,

他们飞过浅滩,

浸浸他们的翅膀,

弄来河水,

晒烤土块,

风把土块,

吹得像骨头一般硬,

像石头一样干爽。


一切离不开风,

它从后面吹到这地方,

一切离不开河,

河永远在流淌,

一切离不开草,离不开草,

离不开白色的雏菊,

离不开快活的羊,

他们醒着或者睡得正香,

一切离不开快活的燕子,

他们在浅滩上空飞翔,

一切离不开风,

它从后面吹到这个地方。


到这里,小钻石发现他妈妈已经不再念了。

“你为什么不念下去啊,亲爱的妈妈?”他问道。

“太乱七八糟,没有意思了!”妈妈说,“我相信它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它就是这样的。”小钻石说。

“什么是这样的?”妈妈问道。

“怎么,河啊。它唱的一向就是这个曲子。”

他的妈妈吓坏了,她以为他又发高烧了。因此她没有反驳他。

“这首诗是谁写的?”小钻石问道。

“不知道,”妈妈回答,“我想是哪个傻女人唱给她的孩子听的……然后以为好得可以写下来印出来。”

“她什么时候一定到过北风背后,”小钻石说,“她在别的地方不会得到它。那里就是这样的。”他开始把这首诗东唱一段西唱一段,他妈妈什么也没说,因为怕使得他更糟。当看到她的姐夫赶着车过来时,她实在太高兴了。他们把小钻石抱上车,自己也上了车,在小钻石唱着“又回家了,又回家了,又回家了”的歌声中把车赶走。可是他很快就安静下来,还没到桑威奇,他已经睡着了,梦见北风背后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