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急性子的农人们随时都在侍弄他们的土地,这是个属于农耕时代的村落,现代科技不属于这里,每一粒粮食都承载着太多汗水。
“他爸,昨天旁人捎信说你问的那个活开工了,看你去不去?”
“去呀!啥时候走?”
“说就这两天,人够了就走!”
父母没有避开林力,这是他知道的事。
“咋都不早说,地里活还多呢!”
“不要熬煎,咱现在就那几块地了,没事!”
这些话传到大二学子林力的耳里,他便细数着村里和父母年龄相仿的农人,却怎么也找不出如此境遇的第二个来。父亲从未出过远门,林力内心的担忧油然而生。
“那是这,我先给远的地里送些粪,要是来不及,近处的你再自己想办法!”
小村庄里,农家粪是庄稼不可或缺的一种肥料,不管搭配着怎样的优质化肥。
“行,那你送完一次就回来吃饭,晌午了都。”
林力看着父母匆忙地做着这样那样的决定,自己却无能无力,只好退回屋里,眼瞅着一根老扁担把父亲的背压得更弯。
林力帮不上忙,这个一米七的青年呈现出的是一种几近不胜微风的体态,且不说父母如何偏爱于他,单就这瘦骨嶙峋的身材也实在支撑不了太多重量。
那是个清冷的早晨,天空依然为黑色覆盖,林力出于父母昨日的决议而格外警醒,他睡得很轻,一阵风的声音也足以让他从梦中清醒过来。
“你把被子啥的都装好了?”
“嗯,都装进去了,你再看看,我去做饭去。”
父母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林力还是醒了过来。父亲的行李不轻,却要走很远的山路。
“林子,你咋起来了?”
父亲的话里包含了太多因素,甚至分不清主次。
“起来了……”
“在学校不要啥都舍不得,家里过得去……”
林力依稀记得父亲每次说这话时的情形,那是流露着太多感情的话语,沉甸甸的爱让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应答的话语。
“嗯,我知道。”
天空终于有了白色,一家三口却早在灯下等了许久。
“好了,差不多了,过会儿晚了……”
“爸,你这么早走,也没车啊!”
“包活的人开车回来接,咱村没人,我得去山那头等,晚了怕赶不上。”
涩涩的寒风打不动挂在枝头的露珠,却足以带来透心的冰凉。大山的另一边是什么,林力明白,他甚至知道山的那一边,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跟你妈回去吧,早上怪冷的。”一家三口顺着山路来到山脚下,眼前的大山巍峨延绵,小路曲曲折折。
父亲没有回头地说了这些话,顺手接过母亲手里的另一袋行李,匆匆地走上了上山的路。
林力经历了很久的情绪波动,这是父亲外出打工带给他的最大意义,钱是如此沉重的话题,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所以我求学的意义到底何在?”林力鼻子陡然酸楚,差点落泪。
轻的泪,是委屈的泪。还有一种泪,是无奈的泪,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泪,是一种比金属还要重的泪。
林父披星戴月地赶到了山那头,一片片亮光渐渐撕破黑暗,伴着他渐渐远去的步伐。
不知何故,后来起了雨,村落初春的雨,湿漉漉、冷清清、灰暗暗的。
大路小路都裹上了一层黄色的胶泥。矮草上、木桩上、行人的鞋上、腿上、裤子上,甚至雨衣雨伞上。
林父不得已融入雨水泥土混合的世界里,一路匆匆地来到岔路口,庆幸的是车很快便驶来了,屏住一口气,他赶紧“蹿入”车内,车上人却不多,疏疏落落地坐了两排,人们的脚和脚下的泥泞清晰可见,车里和车外开始变得一样泥泞。
人们瑟缩地坐着,不只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湿。这里“湿”的感觉,比冷更让人瑟缩,这种冷,像是浸在凉水里,那样沉默专注而又全神贯注地侵蚀着人的身体。
这冷,不是一般北方的冷,北方的冷,是呼啸着扑来,鞭打着、撕裂着、怒号着的冷。这冷,不仅让你畏惧,让你打战,甚至无法集中思想。
几个小伙子的背给湿风吹弯了,哆哆嗦嗦地跟着上了车,车子终于吱吱呀呀地上路了,忽快忽慢地开行在湿土路上,外面变成了灰蒙蒙的阴天,覆盖着黄湿湿的泥地。
天空没有放晴的预兆,相反,雨肆虐了起来,初春尚未吐露新芽的植物还残存在久已枯萎的躯壳里,这雨的洗刷打碎了一些荒枝,丁点儿新绿也被折磨得摇头晃脑,横七竖八地倚在道旁的杂草上,一阵泥水帮它们上了色,瞬时世界变得泥黄。
远远望去,车窗外似是只有大朵大朵的时光,耀目着走远。雨,就这样一直下,像是一直绵延在天的边缘,那里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寒意隔着车窗入侵,岁月隔着肌肤蔓延,老人的额头又添几许惆怅。
“你咋这一把岁数了还出去?”
“嗨,娃上大学呢,缺钱得很。”
车子终于驶出泥泞,似乎也驶出雨里。云散了,雾褪了,时间走够了。
“今天不能把你们送到工地,我还有些事,你们就在这下了吧。”
不一会儿,一车人就走散在这城市的四处。
“老头儿,你去那搭个车,他们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司机指了指不远处,生怕林父走丢。
“哦,行,那你忙。”说完林父扛着铺盖,朝一个三轮车走去,他知道这车便宜。
“去哪里?”林父说了地点,当然不忘先问价钱。
“嗨,你一老头,我还能讹你不成?价钱好说,我先送你去那儿,咋样?”
“我只给五块钱。”林父说,一脸无奈。
“行行行。”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大汉,满面黝黑的肌肉透着横气。
林父信了这大汉的话,却被掏走了兜里的活命钱。
“顺着这路走,半小时就到了。”
太阳倏忽钻了出来,蒸腾着城市的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