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卑与超越
- (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 11696字
- 2021-05-21 16:11:16
第一章 生命的意义
人类生活在意义的国度中。我们无法体验客观环境本身,只能体验客观环境对于人类的意义。从根本上来讲,我们的体验是由人类的意图定性的。“木头”意味着“和人类相关的木头”,“石头”意味着“人类生活中的石头”。如果一个人试图摆脱意义,只考虑客观环境本身,那么他就可能遭遇不幸。因为他把自己从人群中孤立了出来,所以他的各种行为,对于自己或其他人来说,都没了用处。简而言之,他的行为丧失了意义。人类无法摆脱意义。我们赋予现实意义才能体验现实,我们体验的不是现实本身,而是经过诠释的现实。因此,我们可以自然而然地认为,我们赋予现实的意义,或多或少,总是未完成的、不完整的;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这种意义永远无法做到全然正确。意义的国度,就是错误的国度。
问一个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可能给不出答案。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拿这个问题来庸人自扰,也不会苦苦思索以求得出一个结果。其实这个问题自人类历史之初就已经存在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无论年轻还是年长,人们总会发出这样的诘问:“生命的意义何在?生命意味着什么?”然而,我们也可以说,人们只有在遭遇打击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如果生活一帆风顺,人们不曾面临困境的考验,这个问题是不会被问出口的。这个问题和它的答案必然会体现在每个人的行为当中。如果我们撇开一个人的言语,只观察他的行为,我们就能发现,他对“生命的意义”有着自己的理解。他的理解指导着他的姿态、动作、表情、行为、志向、习惯和性格特征。他表现得好像自己能够依循生命的某一个特定诠释。从他所有的行为中,我们能看出他对世界和自己隐隐有着一种预期,我们能看出他坚信“我就是这样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们能看出他赋予自己、赋予生命的意义。
世界上有多少人,生命就会被赋予多少种意义。正如上文所言,每一种意义,或多或少都会包含一些错误。没人可以掌握生命的绝对意义;或者说,任何一种意义,但凡有可以采纳之处,都不会是全然错误的。意义是多种多样的,它们全都处于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之间的范畴。然而,在这些多种多样的意义中,我们发现,其中一些能给我们较好的解答,另一些则不尽如人意;有一些意义包含的错误比较微小,而有一些却包含着比较严重的错误。我们可以总结出,相对比较正确的意义存在着哪些共同点,也能发现偏差较大的意义缺失了哪些元素。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得到科学、合理的“生命的意义”,包含着所有真实意义的共同点,从而帮助我们认识有关人类的事实真相。我要再次提醒各位注意,此处的“真实”意味着对人类而言是真实的,对人类的意图和目标而言是真实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真相,即使有,也与人类无关。人类永远无法得知其他真相,因为这样的真相是没有意义的。
人生的三大任务
人类有三大羁绊,所有人都必须对这些羁绊加以考虑。这些羁绊造就了人类的现实世界。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都与这些羁绊有着直接联系。因为总有问题萦绕,所以人们总是要给出自己的答案,从一个人的答案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人对生命的意义有着怎样的理解。
第一个羁绊,是我们生活在这个不堪重负的行星表面,除此之外,无处可去。我们的发展受到栖息地的限制,我们的前途也由栖息地决定。无论是躯体还是精神,我们都要发展,这样才能在地球上维持我们的生命,才能为人类的延续贡献一份力量。生存是每一个寻找答案的人都要面临的问题,没人可以逃避。无论做什么,我们的行为都是我们自己对于人类生命的解读:从行为中能看出,在我们心目中,哪些事情是必要的、合适的、可能的、可取的。我们属于人类,人类栖息在地球之上,这一事实给所有人的答案都设下了限制。
考虑到人类脆弱的躯体,以及我们所处的危险环境,我们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为了人类的福祉,我们必须费尽全力,不断完善我们的答案,得出富有远见、连贯统一的答案—就像解决数学难题那样,我们必须努力推算出答案。我们不能毫无章法,也不能瞎编乱造,我们必须采用连贯的方式,利用所有可用的方法。虽然我们找不到绝对完美的答案,也找不到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地使答案接近完美。我们要不断努力完善自己的答案,而且这个答案必须要能直接适应人类的第一大羁绊(我们只能生活在地球—这颗不堪重负的行星表面),能够适应栖息地带给我们的所有机遇和挑战。
第二大羁绊,是我们属于人类这个族群。我们身边有很多同类,我们的生活与他们息息相关。人类的个体,碍于自身的弱点和限制,无法独自达成目标。一个人如果独自生活,并试图凭借一己之力解决自己所有的问题,那么他定会消亡。他无法维系自己的生命,也无法延续人类的命运。我们总是与其他人产生羁绊,因为人类个体有着各种各样的弱点、不足和限制。谋取人类个体以及整个族群的福祉,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因此,有关生存问题的所有答案,都必须要考虑到这个羁绊,以及下述事实:人类在联系中生存,在隔绝中消亡。为了生存,哪怕是情绪都要符合这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意图或者目标,即通过与其他人类同伴合作,在我们栖息的地球之上,维系个人的生命,延续人类的命运。
人类还受到第三大羁绊的限制,即人类分为两性。个体和族群的生存都受这个事实影响。爱情和婚姻都属于第三大羁绊带来的问题。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不可避免地要对这类问题进行解答。一个人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视作他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人类解决问题的方式多种多样,一个人心目中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法总能从他的行为中体现出来。由此可得,上述三大羁绊为人类设置了三大问题:如何在自然的限制之下找到生存之道;如何处理好与同伴的关系,携手合作,共享成果;如何正确地认识人类的两性问题,并且意识到人类的延续和发展与我们的感情生活息息相关。
个体心理学认为,生活中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归为三类:事业、社交、两性。通过个体对这三类问题的处理方式,可以准确地看出他内心深处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举个例子,假设有这么一个人,他没有完整的感情生活,在事业方面不思进取,没什么朋友,而且觉得与人来往十分痛苦。根据他生活中的诸多限制和障碍,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他认为活着是一件十分艰难且危险的事情,机遇不多,挫败重重。我们可以将他行为方式的狭隘理解成他的态度,即“生命的意义在于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应该将自己围住,逃避与外界的接触”。
相反,假设有这么一个人,他在情感生活中与爱人亲密融洽,在事业上取得了颇有意义的成就,在人际关系方面交友广泛且收获颇丰。对于这样一个人,我们可以认为,在他心目中,生命是一项极具创意的任务,机遇颇多,没有无法攻克的苦难。我们可以将他直面所有问题的勇气理解成他的态度,即“生命的意义在于关心同伴,融入集体,为人类的福祉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社会情感
通过上述例子,我们能够了解,关于“生命的意义”的错误理解有何共同点,以及真实理解有什么相通之处。神经质的人、具有心理障碍的人、罪犯、酗酒的人、问题儿童、性变态和卖淫者,这些失败的人没能认识到生命真正的意义,其原因在于他们缺乏共情能力,无心处理社会关系。面临事业、朋友、两性方面的问题时,他们不相信可以通过合作来解决问题。他们赋予生命的意义是一种孤立的意义:他们目标的实现不会惠及他人,他们的关心仅限于自己。他们所追求的成功仅仅是一种虚无的个人优越感,他们的成就只对自己有意义。杀人犯承认,在手握毒药的时候,他们感觉像是掌握了权力。但很显然,他们获得的这种存在感只有自己能感受到;对于其他人来说,杀人犯手中的毒药并不能赋予他们更高的价值。实际上,孤立的意义根本算不上是一种意义。意义只能体现在交流之中:如果一个词只对一人有意义,那么这个词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的目标和行为也是如此,目标和行为只有在对他人有意义的情况下才算是有意义的目标和行为。所有人都努力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但如果一个人意识不到自己的重要性存在于对他人生命的贡献中,那他就会犯下错误。
有一则关于某个小教派领袖的逸闻。有一天,领袖召集了她的教徒,告诉他们世界末日将在下个星期三降临。众教徒非常震惊,纷纷变卖家产,抛却了所有世俗牵绊,不安地等待着预言中的浩劫降临。星期三过去了,没有出现异常。到了星期四,教徒求见领袖,想要一个说法。“瞧瞧我们被害成什么样了,”他们抱怨,“我们抛弃了所有傍身的东西,逢人就说星期三是世界末日,面对他们的嘲笑,我们并不气馁,反复说着我们的消息绝对可靠。可是星期三已经过去了,世界还好好的呢。”预言者说道:“可是我的星期三,并不是你们的星期三。”就这样,她给星期三赋予了一个孤立的意义,在质疑声中保全了自己。孤立的意义永远经不起考验。所有真实的“生命意义”都具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共通的意义。这是可以与他人共享的意义,是可以为他人所接受和认同的意义。好的解决方法在解决个体生命难题的同时,一定也可以帮助他人清扫障碍,因为我们应该意识到,大家的难题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即便是关于“天才”的定义,也是建立在非比寻常的实用意义之上的—如果人们认为一个人的生命对于他人有着重要意义,那么人们会把这样的人称作“天才”。对于这样的人来说,生命的“意义”一定是“生命在于奉献集体”。此处说的不是那种虚伪的深明大义。
现在,让我们着眼于事业方面,关注成就。在被生命的问题困扰时,上述那种人会采取有效的行动,仿佛能自发、深刻地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在于关心他人,在于携手合作。仿佛他所有的行为都以关心同伴为出发点,遇到困难时只会通过符合人类利益的方式来解决。
可能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观点比较新奇,他们可能会怀疑,生命的意义当真是奉献自己、关心他人以及携手合作吗?他们可能会发出疑问:“该如何处理人的个性呢?如果一个人总是考虑他人、奉献自己、为他人谋福利,那么他的个性是否会受到损害?至少对于某些个体而言,想要获得好的发展,不能不优先考虑自己。对于我们中的某些人来说,首先应该学习的,难道不是维护自己的利益,或者发展自己的个性吗?”我认为这种观点大错特错,其引出的议题也是一个伪议题。如果一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是奉献自己,而他也全心全意地想着这个目标,那自然而然地,他肯定会把自己调整成最便于奉献的状态。他会为了自己的目标来打造自己,在社交中磨炼自己的情绪,并通过练习发展技能。只要设立了目标,随之而来的只有一种可能性,他会进行相应的训练来提升自己,从而解决人类生命中的三大问题,发展自己的能力。以爱情和婚姻为例,如果我们关心自己的伴侣,并且想方设法减轻伴侣生活的负担、充实对方的生活,那么我们肯定也会为自己打磨出最好的状态。
如果我们认为,必须要“孤立地”发展个性,而不设立“为他人奉献”的目标,那么我们只会变得傲慢无礼、令人生厌。从另外一个角度也能证明奉献是生命真实的意义。放眼望去,看看祖先给如今的我们留下的遗产,你能发现什么?所有得以留存的遗产,都是祖先们为人类命运做出的贡献。目光所至,我们能看到农田、马路和大楼;能看到在生活经验方面,在传统文化、哲学、科学和艺术方面,在改善人类生活的技术方面,祖先为我们传承下来的成果。留下这些成果的,全都是那些为人类福祉奉献自己的人。那其他人呢?那些从来不与人合作,认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奉献,只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的人呢,他们的结果如何?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人生成了一场空。就好像大自然对那些人说:“我们不需要你。你不配拥有生命。你的目标和努力没有未来可言,你的价值观、精神和灵魂也没有未来可言。尽管去吧!我们不欢迎你。去死吧!消失吧!”对于那些不将合作视为生命意义的人,人们给予他们的终极评判永远都是:“你一无是处,没人欢迎你。快离开吧!”诚然,现今的文化中存在着许多不足之处,对于这些不足之处,我们必须进行变革,但是这种变革必须与人类的福祉相符。
总有一些人可以认清上述现实,这些人知道生命的意义在于关心全人类,他们努力培养自己对社会的关心和爱。人类的救赎是所有宗教都关心的问题。在世界所经历的各种大型变动中,人类一直在努力尝试提高自己对社会的关心程度,在这个方面,宗教是最伟大的尝试之一。然而,人们对宗教存在着诸多误解,并且不知道它除了现有的作用还能实现哪些更高的价值,除非宗教能让人类更进一步地履行“提高关心程度”这项共同任务。个体心理学通过更科学的方式得到了相同的结论,而且提出了科学的解决手段。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相比于其他政治性或宗教性运动,科学的方法在提高人类对其同伴及全人类福祉的关心程度上可能会更有效。虽然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尝试解决问题,但目标是一致的—提高对他人的关心程度。
生命的意义对于我们的事业可以起到守护天使的作用,也可以起到缠身恶魔的作用。因此有一件事情极为重要,那就是我们应该了解这些意义是如何形成的,了解它们之间的区别,以及如果这些意义中出现了重大错误,我们应该如何对它们进行修正。这些正是心理学要研究的问题。与生理学或生物学不同,心理学将告诉我们如何理解生命的意义并谋求人类福祉,以及生命意义对人类的行为和命运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儿童成长期的经历
自童年起,我们似乎就在无意识地探索着“生命的意义”。即使是小婴儿,也会估计自己的力量,估计自己在身处的世界中所占的分量。在刚满六周岁的时候,孩子就已经有一套固定的行为模式了,他们在解决问题和完成任务的时候,具有自己的风格。这时候的孩子,对世界和自己的期许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已经开始通过一个稳定的认知体系去看待这个世界:他们获得经验之前就已经对经验有了认知,他们的认知总是与他们最初赋予生命的意义相符。
即使这个意义大错特错,即使这种解决问题、完成任务的方式不断给我们带来不幸和痛苦,我们也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意义。如果我们赋予生命的意义出现了错误,想要修正,那就只能重新思量我们当初形成错误认知时所处的境况,认识到错误,调整我们的认知体系。或许在极少数情况下,错误的方法产生的后果可能会迫使某个人对其赋予生命的意义进行修改,而且他凭借个人的力量也有可能完成此类修改。可是,如果没有一些社会压力的影响,如果这个人没有意识到旧的方法会导致自己走投无路,那么他永远不会调整自己赋予生命的意义。通常来说,一个人若想修正自己的生活方式,最好借助他人的帮助—专业人士能够更好地理解生命的意义,发现原始错误并提供建议,帮助形成更加恰当的意义。
我们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例子来看看对童年境况的不同诠释方式。对不同的人来说,童年时期不愉快的经历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有些拥有不幸过往的人,不会沉湎于这些不愉快的经历,除非他们能感受到这些经历中包含了一些对未来具有补救作用的东西。他们会认为:“我必须努力消除这种不幸的境况,保证我的子女可以享受更好的条件。”但另一种人则会觉得:“生活真是不公平,其他人总是能占尽好处,既然生活用这种方式对待我,我为什么还要以德报怨呢?”正因如此,在谈到自己的子女时,有些父母会说:“我小时候也经历了很多磨难,我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他们不能熬过来呢?”而第三种类型的人会想:“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应该得到谅解,因为我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从这三种人的行为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们诠释童年的方式;而且,除非他们的诠释方式发生了改变,否则他们的行为永远不会改变。在这一点上,个体心理学突破了决定论。经历不会带来成功,也不会导致失败。经历带给我们的冲击(即所谓的“创伤”)并不是一种遭遇,相反,我们可以吸收这些冲击来帮助自己完成目标。我们为自己的经历赋予意义,从而决定自己的人生。如果我们认为某些特定的经历会从根本上影响到未来的生活,那么我们就会误入歧途。境况不能赋予生命任何意义,是我们对境况的解读方式决定了我们的人生。
然而,某些特定的童年境况常常会导致个体形成一种十分谬误的人生意义。大多数失败的原因都可以溯及这种童年境况。首先,我们要探讨一下器官有缺陷、身患疾病或幼年体弱的孩子。这种类型的孩子背负着超常的负担,他们很难意识到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除非他们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帮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至别处,帮助他们关心他人,否则他们的世界很有可能被自己的感觉占据主场。随后,他们可能会拿自己和别人比较,从而感到挫败。在如今的社会中,他们自卑的感觉甚至还有可能因为同伴的同情、嘲笑和疏远而变得更加强烈。由于上述种种原因,这种类型的孩子可能会心事重重地封锁自己,不再寄希望于为人类共同命运贡献自己的力量,他们会觉得受到了这个世界针对性的羞辱。
在研究器官有缺陷或腺体分泌物异常的孩子所面临的困境方面,我认为我是第一人。这个领域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卓有成效的进展,但其发展的方向并不是我所乐于见到的。自一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求克服这些困境的方法,并不是想寻求一个理论依据,将失败的责任推卸给遗传条件或生理条件。器官的缺陷并不一定会导致生活方式出现偏差。我从未见过某个腺体会对两个孩子产生同样的影响,但经常能看到克服困境或者正在克服困境的孩子为了实现某种目的而培养出非凡的才能。这样看来,个体心理学并不能很好地阐明优生学选择计划的优势。许多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杰出人士,最初的时候都承受着器官方面的缺陷;很多杰出人士的身体状态都很不好,有些人还会早逝。这些人奋力克服身体缺陷以及外界的困境,作为主力,做出很多贡献,推动人类历史文明的发展。克服困境的过程赋予他们力量,让他们继续勇往直前。因此,我们无法从躯体的状态判断出精神的发展是好是坏。然而,至今为止,那些承受着器官缺陷和腺体异常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没有得到正确的指引。所以,没人理解他们面临的困境,大家的关心主要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正因如此,我们才看到,幼年时期承受着器官缺陷的人里,出现了很多失败的人。
第二种类型的境况也经常导致人们为生命赋予意义时出现偏差,这种境况就是娇纵的童年。由于培养方式的原因,娇纵的孩子总是认为自己的意愿应该被视作金科玉律。这种孩子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别人的重视,不用努力去证明自己的重要性,渐渐地,他就会认为别人的重视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样一来,当他身处的环境不再以他为焦点,周围的人不再以考虑他的感受为第一要务时,他就会感到特别迷失,觉得这个世界背弃了他。他只会等待别人的给予,而不会给予别人。
这种人从来没有学习过用别的方式面对问题。身边的人一直对他百依百顺,以致他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可以由自己来完成。他全心全意只关心自己,永远理解不了合作的作用和必要性。这种人在面临困难时,只有一种处理方式—向别人提出要求。在他看来,如果他可以重新获得重要的地位,如果他可以提醒别人将他视作一个特殊的人,满足他所有的意愿,那么他的境况就会得到改善。
这些娇纵的孩子长大之后,可能是人类群体中最为危险的一类人。其中的一些人可能会极力强调自己的善意,变得十分“可爱”,只为获得欺压别人的机会。但是,他们会抗拒合作,不会将自己视作普通人,不会用合作的方式完成普通人的任务。另外还有一些人,他们会进行更加公开的反抗:当别人不再像他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对他们热情相迎、百依百顺,他们会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他们会认为社会对他们充满了敌意,并试图向同伴实行报复。如果社会对他们的生活方式表示不满(这种情况几乎是必然的),他们就会以这种不满为证,证明自己遭到了虐待。正因如此,惩罚措施总是收不到成效,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们更加确信“其他人都在和我对着干”。然而,无论是抗拒合作还是公开反抗,无论是通过示弱来控制别人还是暴力地报复别人,这些娇纵的孩子们犯的其实都是同一种错误。诚然,我们也遇见过一些人,分别在不同时期采取了两种不同的方式,但他们的目标没变。他们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凡事争先,在于获得别人心中最重要的地位,在于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只要他们不改变这种关于生命意义的观点,那么他们采取的所有方法都将是错误的。
第三种容易让人误入歧途的境况是童年时期受到忽视。被忽视的孩子一直无法理解关爱与合作意味着什么—在他们对生活的解读中,不包含这些友善的力量。可以想象,这种孩子面对生活中的问题时,会高估问题的困难程度,低估自己在他人的善意帮助下解决问题的能力。在他们看来,社会对自己很冷漠,并且将会一直对自己如此冷漠。他们尤其不会明白,自己可以通过有益于他人的行为来赢得别人的好感和尊重。因此,他们会怀疑他人,也无法信任自己。
没有任何体验可以取代无私的情感。母亲的首要任务就是帮助孩子体验信任其他人的感觉。随后,母亲必须扩展这种感觉的范围,直至这个范围覆盖孩子生活的环境。如果母亲没能成功完成第一个任务—培养孩子关心、关爱以及合作的意识,那么这个孩子就很难对他的同伴产生社交性的关心以及密友般的情感。每个人都有关心他人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必须经过学习和锻炼,否则其发展将会受阻。
如果真的存在完全被忽视、厌恶,或者完全不受欢迎的孩子,那么我们将会发现这类孩子完全意识不到合作的存在,因为他是孤立的,无法和别人交流,对有助于他与别人合作的东西一无所知。然而,正如我们所知,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注定消亡。一个孩子可以安然度过婴儿期,这件事本身就可以证明这个孩子得到了一定的照顾和关爱。因此,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完全被忽视的孩子:我们遇见的是那些获得的关注少于常人的孩子,或者是在某些方面没被忽视,但在另外一些方面被忽视的孩子。简而言之,被忽视的孩子就是那些从来没有遇见过值得信任的“他人”的儿童。对我们的社会来说很可悲的是,很多失败的人都是孤儿或私生子;从整体上来看,我们必须把这一类孩子也归入被忽视的孩子中。
以上三种境况(生理缺陷、溺爱、忽视)是巨大的挑战,会造成对生命意义的错误理解。经历过这三种境况的孩子,几乎全都需要帮助,以便调整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他们必须在别人的帮助之下,才能为生命赋予更加恰当的意义。如果我们在这方面有心(有心意味着真正关心这些孩子,并且接受过相关的训练),那我们就能够从这几类孩子的各种行为中看出他们对生命的理解。
早期记忆与梦境
事实证明,梦境法和联想法可能会起到作用。人在梦境中的人格与清醒时的人格一样,但人在梦境中不需要承担太大的社会压力,所以人格得以显现,没有那么多防备和掩饰。然而,为了迅速理解一个人赋予自己以及生命的意义,最有效的帮助手段是研究他的记忆。人们可能觉得有些记忆微不足道,但每一份记忆对他们来说都象征着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这些东西之所以值得记忆,是因为与人们所设想的未来相关,这些记忆告诉人们“这应该是你所期待的”或者“这是你必须要避免的”。我们必须再次强调,经历本身并不具有特别的重要性,重要的是这些经历一直留存在记忆中,可以用来分析一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
每一段记忆,都是值得纪念的。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孩提时期的记忆来研究他面对生活的独特方式能够延续多久,从而分析出他最初形成自己的生活态度时处于什么样的境况。每个人最初的记忆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原因有二:其一,最初的记忆包含着他对自己以及所处境况做出的根本评价,概括了他最初的样子,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形成比较完整的印象;其二,这段记忆是他客观上的起点,是他为自己的人生书写的第一章。因此,我们通常能在这一段记忆里发现一种对比,即这个人对自己弱点和不足的认识,与他想获得力量和安全感的理想目标之间存在的对比。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心目中最初的记忆究竟是不是他能记住的第一件事并不重要,甚至连这段记忆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件都不重要。记忆重不重要,只取决于它们被“当作”什么、被如何诠释,以及对当下和未来生活的影响。
在此,我们再举一些有关最初记忆的例子,来探究一下这些记忆如何确定“生命的意义”。“咖啡壶从桌子上掉下来,烫到了我。”生活就是如此,我们应该能想到:人生之书中有如此开篇的女孩会时刻感到无助,会高估生活的危险性和困难程度;她会在心里斥责别人没有给她足够的关照—竟然会有人如此粗心大意,把一个小女孩置于如此险境之中。类似的世界观还会出现在另一种最初记忆当中:“我记得三岁的时候,从婴儿车里掉出来。”这段最初记忆会导致一个重复出现的梦境:“世界末日降临,我在半夜醒来,发现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星辰纷纷坠落,我们即将撞上另外一个行星。但就在撞击发生之前,我醒来了。”我问这个学生,是否有什么令他担心的事情,他的回答是:“我担心自己不能拥有成功的人生……”很明显,他的最初记忆及那个重复出现的梦境,对他来说是一种阻却,加强了他对失败和灾难的恐惧。
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因为尿床以及不断和母亲发生冲突,被带到了心理诊所,他描述的最初记忆是这样的:“母亲以为我走丢了,她跑到街上,大喊我的名字,十分害怕。其实,我一直藏在家里的橱柜里。”从这段记忆中,我们能分析出他的观点—生命的意义在于制造麻烦来博取关注,可以用欺骗的手段来获取安全感,虽然我被忽视了,但我可以愚弄别人。尿床是一种令别人担忧并博取关心的手段,而他的母亲为他流露出的那些焦虑和紧张,更是让他确信了自己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和上文的那些病例一样,这个男孩在孩提时代就产生了这样的印象,认为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他得出结论:只有别人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才会是安全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别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可以出来保护他。
有一位三十五岁的女性,她的最初记忆是这样的:“我三岁的时候去了一次地下室。我有一个比我大一点的表哥,在我站在黑暗的楼梯里时,他打开了门,跟着我走了下来。我非常害怕他。”从这段记忆中可以看出,她很可能不太适应和其他孩子玩耍,尤其是异性,这会让她感到特别不安。我猜测她是独生女,这个猜测被证实了,而且她仍然未婚。
下面这段记忆体现了一种发展得更完善的社交情感:“我记得母亲让我用婴儿车推我的小妹妹。”然而,在这个例子中,我们还是能发现一些迹象,表明这个人只有与比自己弱的人相处,才会感到安心;此人还有可能比较依赖母亲。培养合作意识的最佳机会是在新成员出生后,让年长一些的孩子学会照顾、关心弟弟妹妹,分担保障弟弟妹妹健康成长的责任。如果他们形成了合作意识,就不太可能认为父母给予弟弟妹妹的关心会削弱自己的重要性。
渴望陪伴并不一定能够证明一个人真的关心别人。我问起一个女孩的最初记忆,她回答道:“我和姐姐,还有两个女生朋友一起玩。”根据这段记忆,我们可以肯定,这个女孩接受过交际方面的培养。然而,当她提起最恐惧的事情时,我们对她产生了新的见解,她说:“我害怕孤单一个人。”由此,我们应该可以寻找到缺乏独立性的迹象。
一旦找到并理解一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我们就可以对其整体人格进行探索。有些人宣称,人类的特质是不可转变的,但这种观点只适用于那些没有对自身境况进行正确解析的人。正如我们所知:如果发现不了原始错误,任何观点或治疗手段都不会取得成功;唯一的改善途径,就是帮助人们以更具合作意识、更具勇气的方式来面对生活。
学会合作的重要性
面对神经疾病的发展,合作是我们唯一的保障。因此,培养并鼓励孩子们形成合作意识是一件非常重要事情。应该让孩子们有机会在与同龄人的相处当中找到自己的方式,比如完成共同的任务、一起进行游戏。合作意识方面的任何阻碍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举个例子,被宠坏的孩子只会关心自己,他会带着这种不关心别人的习惯去上学:只有在他认为可以得到老师的偏爱时,他才会对课程感兴趣;他能听进去的内容全都是那些他认为对自己有利的。在他即将成年的时候,他在社交情感方面的缺陷会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灾难性后果。错误初现时,他就已经停止培养自己的责任感和独立性了。缺乏面对生活考验的能力,导致了如今的痛苦局面。
现在,我们不能因为他的缺陷而责备他,我们只能在他意识到后果的时候,帮助他修正这些缺陷。我们不能指望一个没有学习过地理学的孩子顺利答出一份地理学试卷;我们也不能指望一个从来没有学习过合作的孩子,在面临考验合作能力的任务时,给出准确的答案。然而,生活中的任何问题都需要具备合作的能力才能找到解决方法。每一项任务都必须在人类社会的框架内完成,并且应该采取能够延续人类福祉的方法。一个人,只有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贡献,才会有面对困境的勇气,才能有很大的概率获得成功。
如果老师、父母以及心理医生明白“人们为生命赋予意义时可能会出现错误”,同时这类错误没有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那么就应该对孩子的未来抱有信心。我们要相信,社交情感方面有缺陷的孩子,最终都会对自己的能力及生活的机遇形成更好的感受。他们遇到问题时,不会放弃努力;不会寻找捷径;不会试图逃避,或者把责任推卸给别人;不会要求得到特殊对待,博取更多同情;不会觉得丢脸,伺机报复;不会问生命的用处以及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他们会说:“我们必须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是我们自己的任务,而且我们都有能力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可以掌控自己的行为。如果必须推陈出新,那么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执行这个任务。”如果用这种方式对待生命,把生活视作独立人类之间的合作,那么人类的发展就不存在什么限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