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

一 钱谦益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江苏常熟人。明万历进士，崇祯间官礼部侍郎，被劾罢官。福王在南京监国，召为礼部尚书。清兵渡江，迎降，授官礼部侍郎，充修《明史》副总裁，旋自请归里，参与东南地区的抗清复明运动。在文学上，力排明前后七子之拟古、公安派之粗率和竟陵派之孤峭，主灵心、世运、学养并举，为清代文风之转变起了先导作用。诗作甚丰，工于近体，庀材宏富，沉郁流丽。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

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1]（八首选一）

龙虎新军旧羽林^[2]，八公草木气森森^[3]。楼船荡日三江涌^[4]，石马嘶风九域阴^[5]。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6]。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砧^[7]。

风雨楼排印本《投笔集笺注》卷上

后秋兴之十三^[8]（选一）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9]。更无鱼腹捐躯地^[10]，况有龙涎泛海槎^[11]。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12]。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13]。

风雨楼排印本《投笔集笺注》卷下

淮阴舟中忆龚圣予遗事书赠张伯玉^[14]

幕府遗民尽古丘^[15]，长淮南北恨悠悠。龙媒画得神应取^[16]，鱼腹诗成鬼亦愁^[17]。青史高文留劫火^[18]，绿林激赞寄阳秋^[19]。对君沧海馀录，老泪平添楚水流^[20]。

《四部丛刊》本《有学集》卷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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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于清顺治十六年（1659）至康熙二年（1663）五年间，相继依杜甫《秋兴八首》韵作诗，凡十三叠，加上第十二叠末附《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第十三叠末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共一百零八首，取班超投笔从戎意，总题《投笔集》。此大型组诗，效杜甫《秋兴八首》诗法，假典故、隐喻、自然意象言事抒怀，写郑成功水师入长江反攻南京、败退入海，及南明永历政权覆灭诸事发生时其哀乐心态及隐秘行迹，典丽蕴藉，歌哭情深。此为第一叠之第一首，题下自注：“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己亥为顺治十六年。是时，郑成功、张煌言率水师入长江，破瓜州、镇江，围南京，东南大震。诗写作者欢欣鼓舞之情。

[2] 龙虎新军：指郑成功水军。程大昌《雍录》：唐睿宗时置龙武军。唐祖讳虎，故曰龙武。“龙武者，龙虎也，言其人材质、服饰，有似龙虎。”羽林：汉武帝时选诸郡良家子弟宿卫建章宫，名羽林骑，后世称禁卫军为羽林军。诗曰“旧羽林”，乃谓郑成功水师本为南明之禁卫军。

[3] 八公草木：《晋书·苻坚载记》：前秦苻坚在淝水战败，登寿春城望晋军，阵容整齐，将士精锐；又望八公山上，草木皆类人形，有惧色。森森：威严可畏貌。此谓郑成功水军令清军惊畏。

[4] “楼船”句：用杜甫《秋兴八首》之一“江间波涛兼天涌”意，形容水军气势强大。楼船，高大的战船。荡日，震动天中之日。三江，有多种指说，钱曾《投笔集笺注》引晋庾仲初（阐）《扬都赋》注，指太湖水东注之吴淞江、娄江、南江。涌，波浪腾起。

[5] “石马”句：唐太宗昭陵有浮雕石马六匹。相传，安史之乱中，唐军败于潼关，人见有一彪黄旗军与叛军战，俄不知所在。后守陵人奏，是日灵宫前石人马汗流。参见姚汝能《安禄山事迹》。韦庄《闻再幸梁洋》诗：“昭陵石马夜嘶空。”此用其意，谓反攻水军犹有神助。九域，犹九州，全国。阴，谓肃杀之气密布。

[6] “扫穴”二句：拟想一举收复南京，进而消灭清兵于塞外。扫穴，扫除敌方巢穴。还地肺，意即恢复南京之形胜、气象。地肺，大地之灵秀处。南朝陶弘景《许长史旧坛碑》：“旁枕雷车，前瞰下泊，东际连冈，北横长岭，柳汧阳谷，俱会四垂，四域之内，皆金陵地肺也。”紫塞，北方边塞。崔豹《古今注·都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7] “长干”二句：拟想南京收复后，民众欢庆。长干，南京里巷名，有大长干、小长干，屡为诗人咏及，所以用以指代南京。平辽曲，清王朝兴起于辽东，故拟此曲名。捣砧（zhēn真），捣衣石。古人咏捣衣多为表达闺妇思念远征丈夫之意。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此反用其意。息捣砧，喻闺妇无思征夫之怨。

[8] 题下原注：“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壬寅为康熙元年（1662）。上年冬，清军入缅甸，南明永历帝朱由榔被俘，旋遇害，南明最后一个政权告亡。这首诗即就其事而抒发亡国之痛。

[9] “海角”二句：用南宋事喻南明之亡。崖山，在广东新会大海中。南宋末，张世杰奉帝退守崖山，元兵追击，陆秀夫负帝投海溺死，宋亡。中华，古代指华夏族，此指明朝。

[10] “更无”句：谓清王朝已统治全国，故臣无葬身之地。鱼腹，原出《楚辞·渔父》：“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钱曾《投笔集笺注》引元方回《挽陆君实（秀夫）》诗：“曾微一土，鱼腹葬君臣。”

[11] “况有”句：谓清王朝亦已交通海外。龙涎（xián贤），名贵香料，鲸鱼胃病分泌物之结石。钱曾笺注引元汪大渊《岛夷志略》：“龙涎屿，值天气清和，群龙游戏，时吐涎于其上，故以得名”；“其地前代无人居之，间有他番之人，用完木凿舟，驾驶以拾之，转鬻于他国。”槎（chá查），木筏。

[12] “望断”二句：谓天下尽归清王朝。关河，犹山河。吹残日月，写意兼寓意。日月，可喻天地、帝后，合之则为“明”字。胡笳，古代北方民族军中乐器，比喻清军。

[13] “嫦娥”二句：唐罗浮《咏月》：“嫦娥老大应惆怅，泣倚苍苍桂一轮。”此化用其意，以嫦娥自喻。日月既“残”，故云“无归处”。哭桂花，喻哭吊永历帝。朱由榔原为桂王。

[14] 诗作于顺治十六年（1659）。龚圣予，龚开，宋末淮阴人，工书、画，曾为两淮制置司监当官，宋亡不仕。作者过淮阴，诗咏龚开事迹，赞叹其品节，寄亡国之悲。

[15] 幕府遗民：指龚开。元吴莱《桑海遗录序》：“龚开，字圣予，尝与（陆）秀夫同居广陵幕府。”居广陵幕府，即指为两淮制置司监当官。丘，坟墓。《方言》：“冢，自关而东谓之丘。”

[16] 龙媒：指马。《汉书·礼乐志·祀歌》有云：“天马来，龙之媒。”另据《桑海遗录序》云，龚开“作唐马图，风鬃雾鬣，毫兰筋，备尽诸态。”神应取：喻画马栩栩如生。

[17] “鱼腹”句：借方回《挽陆君实》诗中“鱼腹葬君臣”语，喻龚开所作之《挽陆君实》诗感天地，泣鬼神。鱼腹，见前《后秋兴之十三》注③。龚开挽诗见《有学集》钱曾笺注，诗云：“立事宁将败事论，在边难与在朝分。从来大地为沧海，可得孤臣抱幼君？南北一家今又见，乾坤三造古曾闻。他年自有《春秋》笔，不比田横祭墓文。”

[18] 青史高文：指龚开所作的文天祥、陆秀夫二传。《桑海遗录序》云，龚开“所作如宋瑞（文天祥字）、陆秀夫二传，大率类马迁、班固所为，陈寿以下不及也。予故私列二传以发其端，题曰《桑海遗录》，且以待太史氏之采择。”留劫火：劫火之后仍得以留存。

[19] 绿林激赞：指龚开所作之《宋江三十六人赞》。阳秋：皮里阳秋之省文，谓其文外无臧否，而内实有所褒贬。寄阳秋，即谓用阳秋笔法，内有深意。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序》云：“《东都事略》载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罪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于是即三十六人，人为一赞，而箴体在焉。”此句当是作者有感于明末时事，赞龚开作赞之深有用心。

[20] “对君”二句：谓读龚开遗文，悲伤不已。（fān翻），翻阅。馀录，指吴莱所辑以龚开所作文天祥、陆秀夫二传为主体的《桑海遗录》。原书未见，吴莱序和龚开文载《知不足斋丛书》本《宋遗民录》卷十。楚水，指淮水，其地古属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