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够欣然赴死,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有了前面五世的经历,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也不会彻底消失,他的意识会在下一具躯体里苏醒,慢慢找回记忆,重现自己的思维方式,他还会是那个他。
真的是这样吗?他真的没有改变吗?不,显然不是的。他早就不是最初的那个少年徐无衣,甚至想不起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死而复生。
徐无衣闭眼前看清了一片雪花的旋转与坠落,那么轻那么美。周围变得温暖又安静,多么适合沉睡啊,困意袭来,那片飘落的雪花似乎带来了一线光,但他还来不及抓住就被拉入了黑暗里,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之后他感觉到各种思绪和情感如洪水般不受控制地不断淹没他,他拦不住,也抓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逼到越来越狭小的黑暗里,无声地哭泣。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又“醒”过来了。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躯干,只感觉自己被温暖的水包裹着,没有呼吸的感觉,却也不觉得窒息。
直到记忆碎片慢慢拼凑起来,他才想起了自己是徐无衣,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人和事。他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他明白自己有意识,他能感受到那个思考着的自己,就好像他被抛在了宇宙虚无的真空中,看不到听不到,没有声音画面和气味,没有时间观念,只有自己的思想和记忆在不断演化、积累。
他想起了小时候,小巷里不断抽打,不停旋转的陀螺,伴随着周围一群孩子的欢笑声。想起了爸爸妈妈的脸,还有那些不断重复的叮铃嘱托。
想着想着,徐无衣感觉越来越累,也越来越困,奇怪他明明都感受不到四肢,也感受不到呼吸和心跳,却能感到困倦和疲惫。他的意识昏昏沉沉,很快就睡过去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被一些声音吵醒,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死人,魂归虚无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让他很兴奋,尽量集中注意力听着,感觉像是两个人在吵架。他一阵狂喜,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听到人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你走!走啊!”这是一个哭泣着的女声。
“雁雁?别这样。”这是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低音,听不出什么语气,没有哀求,没有愤怒,仿佛就是很平淡的一句话。
“你走吧,我必须留下这个孩子,以后她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似乎因为对话的男人过于平静,这个哭泣的女孩也平复下来。
“那她那边?”
“滚!”女孩已经没有了哭声,只有怒吼。
徐无衣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但奇怪的是,他却跟随女孩的话感觉到了同样的情绪起伏,感受到了她颤抖的心,感受到了那一声嘶喊的力度。
没有任何预兆和暗示,他突然就想到自己是不是住在这个女孩的身体里,一开始这种想法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他之前也听说过不少鬼故事和灵异事件,有许多都传得让人不得不相信,比如一个从未出过村庄的姑娘说出了遥远地方的情况,说出了那里住着的“亲人”的名字以及故事。
但他从来是不信的,那种死人的意识和记忆在活人身上复活的事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他更不能相信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开始努力排除一切杂念和直觉,强迫自己用逻辑来理清他面临的现状。
他到底是死了还是还活着?比起之前,他不仅有意识,能思考,现在还能听到声音,能感觉到自己被温暖的液体包裹,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肢体的运动。这一切都说明,他应该更可能是活着的,而且身体在不断恢复。
也许爸妈正在旁边照顾他,也许他的感官如此之弱是因为他变成了植物人,也许他听到的声音只是他的幻觉,这才是正常合理的推论,才是有可能事的。
他一时有些慌张无措,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内疚。爸妈一定被他伤透了心,他难以想象他们听到关于他的噩耗时的情景,看到变成植物人的他又是怎样泪流满面和绝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尝试自救,越快恢复自己的身体,越能减少爸妈的痛苦。他静静地忍受着无边的静寂和孤独,慢慢感觉到身体周围是被温暖的液体包裹着,他的身体随着这股液体在轻轻地摆动,他偶尔甚至还能听到音乐。
但大部分时间他其实都是处于昏睡中,他一直想尝试拯救自己,但除了思考,其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的思考也没有引起外部环境的任何反馈,偶尔有震动、偶尔有声音,但都不是由他控制的。
这样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四肢,也能指挥它们运动了,只是这种控制感觉很微妙,很像四肢发麻的感觉,沉重且难以移动,但至少他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了。他为此开心了很久,觉得这是好迹象,他坚持运动着,相信这一定能帮助他早日康复。
他越来越肯定自己一定是植物人状态,只要他够努力,终有一天会苏醒,和爸妈拥抱在一起,那时候他会真诚地道歉,发誓再也不会撇下他们,会一直陪伴着他们。
他的情况一直在好转,直到有一天,他感觉被周围挤压推动着向一个方向游行,他的空间不断缩小,受到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再不是被水包裹的那种舒适,而是被一团肉挤压着的感觉,他感到害怕,这不像是什么好迹象,难道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面临死亡?
在深深的沮丧和无助中,他被越推越远,水越来越少,直到首次接触到空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迫开口有呼吸的感觉,他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突然变化的环境,莫名其妙的境遇,过去那段时间长时间的孤寂和无觉等等,让他惊慌失措、悲伤不已。
彻彻底底地哭过之后,他冷静下来,同时开始害怕起来,他本能地睁开眼,但就好像患了高度近视一样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模糊的色彩和光圈。但他感觉到的已经比之前丰富太多了,他能感觉到皮肤接触真实空气的微凉,能感到被人抱在手上的悬空感,感觉有人再擦拭他的身体,又在冲洗他的身体,他突然灵光一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直到他吃奶了好几个月,习惯了新妈妈的怀抱,习惯了新妈妈和她说的温柔甜蜜的悄悄话,他才慢慢不得不相信,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婴儿,而且是一个女婴。
这个刚出生的女婴,就是后来的路采薇。
以上就是他第一次死而复生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