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遗忘

开始在知识的海洋中修行后,无衣的学识在不断积累,他发现了很多新的看世界的角度和思路。而过去生活中的那些人也在慢慢淡出他的世界,他都不记得有多久,再没有想起过枝知和依依他们,也没有想起爸爸。只在偶尔遇到相似的面容,路过相似的地点,看到相似的物品,听到相似的话,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让他困惑时,他才绞尽脑汁想起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奇怪,明明是他已经决定要遗忘,而他也确确实实在开始遗忘过去的人和事,可是为什么他又开始纠结犹豫,为什么感到深深的不安。

无衣说不上是为什么,而他全心全意追求的科学知识也无法帮助他,哪怕是心理学。

按照科学的解释,如果记住那些人和事让他备受煎熬,那遗忘就是自然选择,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结果。

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大脑还是没有选择遗忘,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人和事也带给他快乐和幸福。但这是不可能的,是的,也许曾经经历那一切时,无衣是有过快乐和满足,甚至是幸福的,比如路采薇的那些高中和大学时光,那些天真可爱的女孩子们,她们曾经那样朝气蓬勃,充满生机。但现在,在被时间洗刷了这么久之后,他只要不是太天真就不可能从中再感受到快乐。而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他的天真。

在被偶尔冒出的回忆困扰时,无衣想起了之前听说的一个谚语,“卡马里纳的沼泽”。这个故事发生在西西里岛的一个南部城市,叫卡马里纳。有一天这座城市开始流行一种瘟疫,得病的人会感染脓疮,身体溃烂而死,瘟疫的蔓延使得整个城市都处在风雨飘摇中,似乎马上就要走向灭绝。但突然这时候有人发现病源是来自附近的沼泽,大家立马想到,如果把沼泽的水排干,也许就可以让瘟疫停止。人们去神殿请示了神谕,神劝告他们不要这样做,他们只需要忍耐。可是城里居民的生命都处在危险中,人人自危,大家最后还是决定不管神谕,他们必须解决眼前的瘟疫。于是大家把沼泽的水排掉了,幸运的是瘟疫也随之止住了。直到后来,一支叙拉古的军队越过曾经是沼泽的旱地,把城内的男女老少都杀光,整个城市被夷为平地,人们才明白,那片沼泽是防御敌人入侵的屏障。可是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这个谚语告诫人们,以为消除了一个危险,其后果却又引来一个更加可怕的危险。

无衣有些担心自己此刻想到这个谚语,是否也是一种神谕,是他的大脑高层,那个不可言说不可想象的神秘灵魂在向他发出警告。它看到了他还无法预见的遗忘的危险。

在纠结是否要遗忘时,他却想起了很多不曾想起的往事。

他想起应会曾笑着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应该是老年的应会说的话,可是为什么他回忆里是高中时的应会站在操场上说了这句话,她当时又是对谁在说?

他想起洛星说:“绝望,就是一想就想到根上去。”可是她们在哪里在什么场景下说过这句话?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她记忆中的洛星是不会这么说的,她是乐观而世俗的。

他还想起羡林说:“谁要是毫不隐藏自己,会使人恼火。”可是他和羡林之前没有相认,直到羡林快要死的时候,而羡林是不可能在临终前对他说这种话的。

他想起爸爸说:“你的赤裸裸让人害怕。”这就更不可能了,爸爸骂过他很多次,但爸爸的责骂是直接粗暴,冲着面门的,不会这样含沙射影,直击人心。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的记忆吗?形象生动却不合常理,他早就学习过记忆,知道人类的记忆并不靠谱,因为根本不存在记忆这种东西,我们只是把许多碎片合乎逻辑地排列起来,让自己能够相信。而现在这些片段,他无法拼凑到他对于那些人的印象中,这些话与他记忆中的他们是那么格格不入,根本不能归属于一个整体。

如果说这些是他的自言自语,那也不对,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那种绝对的人,那种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什么都不要的人。他很清楚一个真正高贵的人对任何人都是障碍,所以他始终在妥协,在回避,在努力贴近平凡。他明白在他必须跨越的悬崖上,只有他自己,没有人能为他搭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不会爱人也不会厌恶人,他是不可能说出那种话的。

记忆是如此不可靠,而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却也无法指导他寻找到真相,除了记忆,还有一些东西他丢失了,可能是爱的能力,也可能是共情的能力,也许还有一部分自己,那个可以为了一丝温暖置身烈火的自己。

无衣发现,越是动用理智来思考,来试图驱散内心的阴霾,心中的迷雾就越浓厚,范围也越扩越广。而不经意间,他已经走到这一步,无法回转,他无法假装不知道,假装不记得,他可以选择忽略那些在脑海中冒出的不和谐,可以把它们隐藏,继续无所事事的生活,可是它们不会自动消灭,总有一天,它们会蹦出来,逼他面对,而那时候他将没有任何支撑,他靠什么来抵抗?

也许无衣最后会发现,理性思考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灵魂。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办?怎么选择都是错,怎么做都是错。

第一次,无衣想到了西西弗,意识到自己可能也会变成那样。他好像处处自由,没有任何束缚,却又无不处于枷锁之下,那时候,他能够对生活说“是”,对未来说“否”,义无反顾地生活吗?能微笑着唱出人生悲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