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之前,路无衣最后去了一次海边,这里的大海和他以前记忆里的那些大海很不一样,在这里没有热乎乎的沙子,你不会脱掉鞋袜下海,更不会去潜泳。但这里有一样的日出日落,晴空晚霞,以及一望无垠。
静静地站在山崖上看着这片静谧的海,他回想起了他第一次看到海的场景。
那还是路采薇一岁多的时候,妈妈路雁抱着她站在海边,开心地指着远处的晚霞,对她说着:“樱樱,你看哪,多美啊!”
这时候的她刚刚断奶不久,已经从一开始的抗拒和不可思议,渐渐习惯了这个新妈妈的怀抱,习惯了新妈妈和她说温柔甜蜜的悄悄话,拥有徐无衣记忆的他已经不得不相信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婴儿。
最初的震惊过后,他慢慢生出了一种期待和欢喜,他又拥有了一辈子的时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也许他还可以再见到曾经的父母,这是多么新奇的事啊!
他甚至开始认真期待和规划这个婴儿的未来。曾经的徐无衣就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所以在一岁以前,他一直设想着自己应该会是个天才儿童,但后来的实际情况却让他沮丧又无奈。
他用了快2年的时间,才真正掌握了路采薇的身体,学会了走路和说话,可能都是他太急于求成了,走路总是走得快但不稳,说话也快却吐词不清,舌头不听使唤。一开始他总是想说很多话,却好像有失语症一样表达不出,只能咿咿呀呀,和一个普通的吵闹小孩完全没有区别。
非要说与众不同之处,可能就是她那双深邃灵动的眼睛吧。可惜在这个家里,并没有一家子人围着她转,也就没有人发现她早熟的眼睛。她的妈妈总是把她放在托儿所,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她太渺小脆弱了,也不敢吵闹,大家都只觉得她是个安静的好孩子,没有人过分关注她。
妈妈路雁为了养活自己和小宝宝,平时都要工作到很晚,几乎每天都在忙,根本没有周末和节假日。即使平时在家时,也要忙着做晚饭打扫家务,几乎没有时间陪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小车或小床上,一开始她觉得太无聊,后来想想这样也好,可以减少和新妈妈的接触,他是真的还不适应以一个婴儿的样子去和人打交道。
这个小小的家里,她只见过妈妈,她本应该也有个爸的,却从来没有露过面。
慢慢再长大一点,她就越来越希望自己还是男孩好,那样就可以早点帮妈妈多干些活儿,减轻负担。她还不是很习惯女孩的身份,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女孩,她还害怕自己真的有语言障碍,这样的她只会成为妈妈的负担,让她更辛苦。
这个新妈妈虽然对她不是很亲近,但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的爱,妈妈很爱很爱她,这是毫无疑问的。妈妈脾气不好,经常会与人吵闹几句,但从没有打骂过她,哪怕是面对这么小完全不懂事的她,她从来都是笑容,从没有展现怒容或说过脏话、气话,连泄气话都没有说过。这又是一个坚强又温柔的妈妈,让人心疼。
妈妈叫她“樱樱”,她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但听着很软糯,慢慢地就很习惯了,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妈妈唤她“樱樱”的语气和声音,很暖心。后来知道其实她的大名叫路采薇,小名叫樱花,因为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种花,而在她三岁以前,妈妈都只叫她樱樱。
到三岁时,她都还是说话不利索,于是就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在无人的时候,就偷偷一个人练习说话,这很有效果,不久后她就能说连贯的句子表达自己了。
妈妈以为她是在托儿所听着其他人和电视,自己学会的,还很为她高兴。她知道妈妈从来没有嫌弃过她说话,哪怕有时候她自己都急得要哭了,妈妈还是很耐心地在听她说。3年多的相依为伴,她已经对这个妈妈有了很深的感情,能识别她的气味,听出她的脚步声,感知她的情绪变化。她也已经听到了妈妈的名字,她叫“路雁”。
其实在可以开始连贯表达自己的思想之前,她就在考虑要不要说出自己的故事,因为徐无衣的生活印迹在她的脑海里实在过于强烈,她也一直不断回忆着过去,所以他从来觉得是徐无衣的灵魂寄宿在这个叫樱樱的女孩儿身体里,而不是这个樱樱做了一个有关徐无衣的梦境。
在还是徐无衣的时候,他看到过有个新闻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在中国某个偏远的村庄里,出现了死人的记忆重现在活人身上的奇迹,因为媒体的报道,科学家组队去调研了很久,却始终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毕竟那个从未出过村庄的姑娘准确地说出了回家的路、家人的名字以及生活习性等等。
他那时候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是在弄虚作假,虽然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编造的谎言,但他确信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在和他出车祸只隔了4、5年,虽然这是一个他从没有听说过的南方小城,鹏城,但还在中国,如果他愿意,他是可能回到以前的父母身边的。
他可以像新闻报道中的那些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一样,回归到记忆中的家庭去生活,只要他父母愿意接纳。媒体可能会大肆宣扬、甚至跟踪报导一段时间,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离去的,毕竟这个世界有太多新奇的事物等着他们去发掘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弥补上辈子的遗憾,陪在父母身边直到他们去世。
只是她如何舍得舍弃这个如此爱她的妈妈?这么多年,她能感觉到自己就是妈妈的唯一,她真的能够离开吗?她学会了说话之后妈妈很开心,甚至会开始有意识地和她唠叨日常生活,她渐渐不得不从她轻松的话语里更深刻地理解她背负的重担。她绝不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每一次她想开口讲出真相,都会被妈妈看她的眼神给逼回去。慢慢地她开始思索是否要去折腾,如果大家都不相信怎么办,是不是会让局面更糟糕,甚至毁了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生机会。
她同时也开始担心过去的父母是否还能接受她,他们已经年纪大了,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却意外得到一个孙女般年纪的稚嫩小孩,而这个女孩拥有他们儿子的记忆,他们能否接受,又该如何与她相处,是应该让他们继续处在已经习惯的丧子之痛中,还是要去让他们被迫接受这个无道理的现实?
考虑得越久,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说出口,她越来越习惯扮演的这个小名叫樱樱的小女孩,习惯自己的身体和声音,习惯和妈妈相处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她真真切切希望能实实在在再活一次,完完全全抛弃任何负担地再活一次。
最后她决定就抛下过去的一切,好好地重新开始这崭新的人生,她想这一次她一定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成就自己。
海上一阵凌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山崖上路无衣打了个冷战,拉回了思绪,他苦涩地笑了笑,他真的很怀恋那个怀揣着梦想的小女孩樱花,那时候的她觉得一切都是希望,她是那个被上天特别眷顾的人。
当然现在的路无衣也不会知道,N多年以后,他才会发现的自己其实是被上天抛弃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