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看不见的城市(5)

可汗在皇宫高高的阳台上,注视着帝国的壮大增长。起初是边界线容纳进了新征服的领地,然后是前行中的军队开进人烟稀少的地区,那里只有茅舍零落的村庄、稻麦不生的沼泽、瘦弱多病的百姓、干涸的河床和芦苇。“我的帝国已经向外扩展得太远了,”可汗心想,“到了该让它向内生长的时候了。”于是,他梦想成片的石榴树林里熟透的果子裂开,穿着牛肉串的烧烤叉子在火上滴着油滴,地壳运动塌陷的地表露出闪光的黄金矿脉。

如今,连年的丰收把谷仓装得满满的。涨水的河流带来大批的木材,用做支撑庙宇和宫殿铜顶的大梁。大队的奴隶搬动若干座蛇纹大理石山,跨越了整个陆地。可汗注视着他的帝国已经遍布城市,重压着大地和百姓,到处是财富,到处是拥挤繁忙的交通,到处是过多的装饰和庞大的建筑,是复杂的等级结构,是臃肿、紧张、沉闷。

“帝国正在被它自身的重量压垮。”忽必烈心想。于是,他梦境里出现了像风筝一样轻盈的城市,花边一样通透的城市,蚊帐一样透明的城市,还有叶脉一样的城市,手纹一样的城市,能够看透其晦暗、虚构的厚重的金银镶嵌的城市。

“我把今夜梦到的城市讲给你听,”他对马可说。“在一片黄色的平原上,散落着一些陨石和不规则形状的岩石,我望见远方有一座城市的塔尖高耸,那些纤细的尖顶似乎专门供旅行中的月亮轮流在上面休憩,或者在起重机的缆绳上摇摆游荡。”

波罗则说:“你梦到的城市是拉拉杰。她的居民提供这些夜空中的休憩点,是为了让月亮能赐予城中一切事物永无止境的成长力量。”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可汗补充道,“月亮赐给拉拉杰最罕见的特权:在轻盈中成长。”

轻盈的城市 之五

你愿意相信我,那很好。现在我告诉你,奥塔维亚这座蛛网之城是怎样建造的。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有一座悬崖,城市就悬在半空里,用绳索、铁链和吊桥与两边的山体相连。你在狭小的木板上走动,战战兢兢唯恐脚步踩空,要么你也可以抓紧大麻绳编织的网桥。你身下是万丈悬崖,只有几片白云飘过,白云下面,才能望到深邃的谷底。

这便是城基:一张网,既当通道,又做支撑。其余的一切,不是在网上,而是在网下吊着:绳梯、吊床、麻袋似的房子、晾衣架、小艇似的凉台、皮水袋、煤气嘴子、淋浴喷头、高架秋千、游戏套圈、高架索道、吊灯、盆栽的下垂植物。

虽然悬在深渊之上,奥塔维亚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们知道自己的网只能支撑这么多。

城市与贸易 之四

在艾尔西里亚,为了建立维系城市生命的关系,居民都在房屋角落之间拉起黑、白、灰或黑白色的绳子,绳子颜色视彼此亲缘、交易、权威和代表关系而定。当绳子多到让人连路都走不通时,居民们就会搬迁,拆掉房屋,只留下绳子及其支撑物。

带着家中器具露宿山坡的艾尔西里亚难民们,回望平原上那些由竖起的木桩和木桩间拉起的绳索构成的迷宫。那里仍是艾尔西里亚城,而他们则算不上什么。

他们在另一处再建艾尔西里亚,要编织另一张类似的绳网,但更加复杂,更加有规则。后来,他们再度离弃那里,把家搬到更远的地方。

于是,当你在艾尔西里亚境内旅行时,会看到一处处被遗弃的旧城废墟,不耐久的墙壁早已消失,死者的骸骨也早已被风吹走:只有那些交织纠缠着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一种形式。

城市与眼睛 之三

在树林里走上七天,去宝琪的旅人还见不到城市的影子,其实他已经到了。地面上竖起的一根根高高的细长支架一直穿进云层,它们间隔很远,支撑着上面整座城市。登上云梯,你就能走进城市。那里的居民极少下到地面来:上面有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他们不喜欢下来。城市的一切都不接触地面,除了那些黄脚绿鸠似的高脚支架,再就是晴天时投射在植物叶片上的有孔多角的影子。

关于宝琪的居民,有三种假设:他们憎恨地球;他们敬畏地球,乃至尽量避免与地面的任何接触;他们喜欢自己出生之前的地球,以至利用各种望远镜不知疲倦地观察着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子,每一只蚂蚁,着迷地冥思自己杳然的存在。

城市与名字 之二

有两种神灵保护着莱安德拉城。两种神灵都非常细小,以至非肉眼所能看到,他们为数众多,以至无法数清。一种神灵栖身房屋的门口及室内衣架和伞筒处;在搬家时,他们也随着交出钥匙的住户,定居在新住所里。另一种神灵就在厨房里,喜欢藏在炊具下、壁炉罩里,或者在放扫帚的储藏间里:他们属于房屋的一部分,当住户搬迁离去之后,他们仍留下来,与新来的住户做伴。在房子建造之前他们就或许已经栖息于当地,躲在杂草丛中,藏在生锈的罐头盒里;如果把房子拆掉,再就地建造一座容纳五十户人家的楼房,那么他们的数目肯定也会相应增长,分别安身于五十个厨房之中。为了对他们加以区别,我们把前者称为宅神,后者则称为守护神。

在一所房屋里,并不是宅神总和守护神泾渭分明,互不混淆。他们互相交往,一起在飞檐和暖气管道上散步,就家政加以评论,他们很容易发生争吵,但也可以和平共处上几年;如果让他们排成一行,你肯定分不出谁属于哪一类。守护神看着带着不同出身和风俗的宅神穿墙而来;而宅神则要跟衰败了的豪华宫殿里傲气十足的守护神争抢地盘,与铁皮破屋里火气大疑心重的守护神设法相处。

莱安德拉的实质就是他们永远争辩不休的题目。哪怕是去年刚刚来到的宅神,也认为自己是城市的灵魂,并且相信自己离开这里时会把莱安德拉一同带走。守护神则认为宅神是不速之客,是令人厌烦的侵略者;真正的莱安德拉是他们的,是他们使一切内涵具有了形态,是他们在这些暴发户抵达之前就栖息于此,在那些家伙离开之后仍将继续留下来。

两种神灵有一点共同之处:家里或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值得他们论说一番。宅神总是重提太公、曾祖母、曾叔公等先人;守护神则言必称被人们毁坏了的环境当年如何如何。但是,他们不总是生活在回忆中,他们也憧憬未来:宅神想象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如何立业成家,守护神在判断那栋房子或那片地方今后会在擅长持家者手中变成什么样子。如果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特别是在夜间,你会听到他们在莱安德拉房室内的低声谈话、彼此插话、发怒、嘲弄,夹杂着讥讽的、强抑的笑声。

城市与死者 之一

在梅拉尼亚,每当你走进广场,都会听到一段对话:吹牛皮的军人和寄生虫走出门来,遇见年轻的纨绔子弟和妓女;吝啬的父亲在门槛上向坠入情网的女儿发出最后的叮咛,却被愚蠢的仆人打断,而他正要去给拉皮条的女人送一张字条。许多年过后,当你重返梅拉尼亚时,还会听到同样的对话在继续,不过寄生虫、拉皮条的女人和父亲已经去世,吹牛的军人、女儿和愚蠢的仆人替代了他们的位置,而这些人又正被伪君子、女友和星相家所取代。

梅拉尼亚的人口生生不息:对话者一个个相继死去,而接替他们对话的人又一个个出生,分别扮演对话中的角色。当有人转换角色,或者永远离开或者初次进入广场时,就会引起连锁式变化,直至所有角色都重新分配妥当为止。此时,愤怒的老人还会继续叱责伶牙俐齿的小女仆,放高利贷者继续追逐被剥夺继承的年轻人,护士还在宽慰伤心的私生女,然而他们的目光和声音已经跟上一场景的人物完全不同了。

有时候,同一个人同时扮演两个或更多角色:暴君、恩人、信使;有时候,同一个角色分别由两个或者成百上千的梅拉尼亚居民扮演:三千人演伪君子,三万人演寄生虫,十万人演流落街头等待机会恢复地位的王子。

时光流逝,角色也不完全与过去的相同;当然,剧情错综复杂,情节多变,虽然线索混乱、障碍重叠,演出还是朝最后收尾接近。如果你一直在观察这个广场,就会听到对话如何一场接一场地变化,而梅拉尼亚的居民寿命实在太短,还来不及发觉这些变化。

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者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桥拱最重要。”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