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不见的城市(2)

“其他使者都给我提出关于饥荒、舞弊和犯罪阴谋的警告,或者报告新发现的绿松石矿、价格合算的貂皮,或提议购买镶嵌宝石的刀剑。而你呢?”可汗向马可发问,“同样是从偏远的地方归来,你却只会告诉我某人晚上坐在自家门槛上乘凉时想些什么。你的跋山涉水究竟有何用?”

“此刻是晚上,我们坐在皇宫的台阶上吹风,”马可·波罗回答,“不管我的话能唤起你对哪个地方的想象,你都会处在自己的位子上,作为观察家来看它,即使在皇宫里,也能看到木桩上建造的村庄,也能感到带有河口海湾泥腥气味的微风。”

“我承认,我的目光是那种凝神沉思者的目光。可你的呢?你走遍诸海群岛与冰封的苔原,越过崇山峻岭。可你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说出这些话。”

威尼斯人很清楚,忽必烈之所以生他的气,是因为想更好地跟上他的思路;而他的回答与争辩都正是可汗头脑中那些话语的一部分。换言之,他们二人之间无论是大声谈论,还是继续无言静默,其实都是一样的。事实上,他们沉默着,半闭双目,躺在吊床的软垫上摇摇晃晃,吸着玛瑙嘴的长烟斗。

马可·波罗想象着自己回答(或者忽必烈汗想象着他的回答)说,越是在远方城市陌生的小区里迷失方向,就越能了解为到达该城所经过的那些城镇,再回首追溯旅程各站,重新认识当初起航的海港和年轻时所熟悉的地方,孩提时终日奔跑过的威尼斯的小广场和自家周围的一切。

这时,忽必烈汗打断马可或想象着打断他,或者马可想象着被可汗的提问打断:“你前进的时候总是回头向后看吗?”或者:“你所见过的一切总在你的背后吗?”或者:“你的旅行总是发生在过去吗?”

这都是为了让马可·波罗能够解释,或者自己想象解释,或者被想象成解释,或者终于能够解释,他所追寻的永远在自己的前方,即使是过去的,也在旅行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旅行者的过去会随着他的旅行路线而变化,这并非指每过去一天就补充一天的最近的过去,而是指最遥远的过去。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

马可在一座城里,看见某人在广场上所过的一生或一个瞬间,而这一生或一瞬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假如时间能停止在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那个人可能就会是他自己;假如当年他没有在岔路口上取道相反的方向,在漫长的旅行过后,或许自己就会在广场上取代那个人的位置。如今,他已经被排除在那个真实的和假想的过去之外;他无法停止下来;他必须继续走向另一个城市,而那里等待他的是他的另外一段过去,或者某种当初也许是他的可能的未来,而现在已是他人的现在的事物。未曾实现的未来仅仅是过去的枝杈,干枯了的枝杈。

“你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吗?”可汗要问他的话也可以换成:“你是为了找回你的未来而旅行吗?”

马可的回答则是:“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城市与记忆 之五

在莫利里亚,旅行者应邀进城游览,并且欣赏一些反映城市旧貌的彩色明信片:同一个广场,现在是公共汽车站的地方从前站着一只母鸡,现在是拱桥的地方从前是演奏音乐的凉台,现在是火药厂的地方从前站着两位打着白阳伞的小姐。若不想让市民失望,旅人们就要称赞画面上的城市,夸奖她胜过今日的城市风貌,但是同时又必须非常小心,使自己的惋惜表现得在确切的限度之内:首先应承认变成大都市的莫利里亚所具有的繁华与壮观,可惜同昔日作为旧省城的莫利里亚相比,又不免失去些优雅的气质,人们只能在画片里欣赏这种优雅;然而当初作为省城的莫利里亚若是没有这番巨变,在人们眼里就一点优雅气质也显不出来;无论如何,今日的都市更具魅力,因为只有通过她变化了的今日风貌,才唤起人们对她过去的怀念,而抒发这番思古怀旧之情。

留神不要对他们说出,同一地点同一名字下的不同城市,有时会在无人察觉之中悄然而生,或者默默死去,虽是相继出现,却彼此互不相识,不可能相互交流沟通。有时,居民的姓名、音调甚至容貌都不曾变化,但是栖身于这些名字之下和这些地点之上的神灵却已经悄然离去,另一些外来的神灵取代了他们的地位。询问新神灵比起老的神灵究竟更好还是更坏,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之间毫无关系,就像那些彩色明信片并不代表莫利里亚,而是代表一座偶然凑巧也叫做莫利里亚的昔日的旧城。

城市与欲望 之四

灰石建造的城市菲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物,它的每间房内都有一个玻璃圆球。在每个玻璃圆球里都能看到一座蓝色的城市,那是另一座菲朵拉城的模型。菲朵拉本可以成为模型里的样子,却由于种种原因变成了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模样。在每个时代里都有某些人,看着当时的菲朵拉,想象着如何把她改建成理想的城市,然而当他们制作理想城市的模型时,菲朵拉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城市,而那个直至昨日还是可能的未来城市也就只能成为玻璃球里的一件玩具。

今日收藏那些玻璃球的建筑物是菲朵拉的博物馆:每个市民来参观,选择符合自己愿望的玻璃球里的城市,仔细端详着,想象着汇集运河水的水母池中倒影的飘逸(倘若它今日没有干涸的话),想象着骑在配有篷伞的象背上,行走在大象专用道上的滋味(可现在已经禁止大象进城了),想象着顺着清真寺螺旋形塔尖往下滑行的乐趣(可现在连塔身的基础都找不到了)。

在你的帝国的版图上,伟大的可汗啊,应该既能找到石头建造的大菲朵拉,又能找到玻璃球里的小菲朵拉。这并非由于她们都同样真实,而是由于她们都同样是假想的。前者包含了被当做必需而接受的东西,但其实尚非不可或缺;而后者被想象为有可能存在,但瞬间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了。

城市与符号 之三

人在旅途,不知前面路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城市,就揣摩她的王宫、兵营、磨房、剧院和市场会是什么样子的。帝国里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座建筑都不相同,其排列顺序也不一样;但是,一个异乡人一走进这座陌生的城市,目光扫过那些塔尖柱饰、楼阁与干草棚,掠过弯弯曲曲的运河、菜园和垃圾堆,就能一下子分辨出来,哪是王子的宫殿,哪是大法师的庙宇,哪是旅馆、监狱或贫民窟。有人说,这证明了一种假设,那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仅仅由差异构成的城市,一座既无形象又无形态的城市,而那些特别的城市则填充了它。

而佐艾不是这样。你可以在这座城里的每个地方睡觉、制造器具、烧饭、积蓄金币、脱衣服、治理朝政、卖货或向演说家提问。她的任何一座金字塔式屋顶之下的建筑,都既可以是麻风病院,又可以是后宫姬妾的浴所。旅人四下漫步,只有满腹疑问:他无法将城里各个地方区分开来,即便那些在他脑子里觉得最清晰的都混淆起来了。他如此推论:假如存在的每个瞬间都属于其全部,佐艾城就是一个无法分割的存在的地方。可为什么是城市呢?有哪条线划分城里与城外的界限,什么能区别车轮声与狼嚎声呢?

轻盈的城市 之二

我现在要讲的城市是珍诺比亚,其绝妙之处在于虽然处于干燥地区,却完全建筑在高脚桩柱上,房屋是用竹子和锌片盖的,高低不同的支柱支撑着纵横交错的走廊和凉台,相互间用梯子和悬空廊连接,制高点是瞭望台,还有贮水桶、风向标、滑车、钓鱼杆和吊钩。

是什么样的需求、命令或欲望使珍诺比亚的创建者赋予城市如此的风貌?没有人记得了,所以不能说我们今日所见的城市是否合乎他们的理想,经过历年的增建扩建,最初的设计恐怕早就面目皆非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倘若你让居住在珍诺比亚的人描述他心中的幸福生活,那一定是像珍诺比亚一样,有高脚桩柱和悬空梯子的城市,那也许是与珍诺比亚不同的城市,有随风飘扬的旗子和彩带,但永远是这原始模型与其他成分的组合而已。

既然如此,就无需将珍诺比亚划归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城市范畴。按照这种类别区分城市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要区分,则另有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

城市与贸易 之一

迎着西北风走上八十公里,你就会到达欧菲米亚,每年的冬夏至和春秋分,七个国家的商人都会聚集此地。载着生姜和棉花驶来的船只,扬帆而去时满载的是开心果和罂粟籽,刚卸下肉豆蔻和葡萄干的商队,又把一匹匹金色薄纱装入行囊,准备回程上路。不过,这些人顺着河流或穿越荒原远道而来,决不仅仅是出于做生意的愿望,因为在可汗帝国的版图内外,所有集市上的商品都是一样的,铺在脚下陈列商品的都是同样的黄席子,头上撑着的都是同样的防蝇布篷,做招徕的都是同样的虚假减价。到欧菲米亚来决非只为做买卖,也是为了入夜后围着集市四周点起的篝火堆,坐在布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叠的地毯上,聆听旁人所说的词语,诸如“狼”、“妹妹”、“隐蔽的宝藏”、“战斗”、“疥癣”、“情人”等,篝火旁的每个人都要讲述一个关于狼、妹妹、隐蔽的宝藏、战斗、疥癣和情人的故事。当你离开欧菲米亚这个每年冬夏至和春秋分都有人要来交换记忆的城市时,你知道在归程的漫漫旅途上,为了在驼峰间或平底帆船舱内的摇摇晃晃中保持清醒,你会再度翻出所有的记忆,那时你的狼会变成另一只狼,你的妹妹会成为另一个妹妹,你的战斗也变成另一场战斗。欧菲米亚是个在每年冬夏至和春秋分交换记忆的城市。

……马可·波罗刚来不久,而且完全不懂东方语言,要表述什么,就只能靠从行囊里掏出一件件物品:鼓、腌咸鱼、疣猪牙穿成的项链,再加以手势、跳跃、惊异或惊恐的喊声,或模仿豺狼和猫头鹰的叫声。

对于皇帝来说,有时环节之间的联系并不清楚;那些物件可以表示不同的意思:装满矢镞的箭囊有时表示一场战争的临近,有时又代表收获丰厚的狩猎,还可以是出售兵器的商店;沙漏可以代表已经或正在流逝的时间,又可能是制作沙漏的作坊。

但是,这位口齿不清的报告人所提供的每件事情或每个消息,令忽必烈最感兴趣的是它们周围的空间,一个未用言语充填过的空间。马可·波罗对所走访过的城市的描述具有这种特色:你可以在思想中漫游、迷失,停下来乘凉,或者径自跑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可·波罗的讲述中词语逐渐替代了物件和手势:先是感叹,孤立的名词,干巴巴的动词,接着是绕弯子的句子,层次繁多的复杂的陈述,明喻和暗喻。外国人学会了说皇帝的语言,或者说皇帝学会了听外国人的语言。

可是,两个人之间的沟通似乎不如从前那么愉快了:语言当然比那些物件和手势更能表达每个省份和城市的重要的事物:建筑、市场、风俗、植被和动物;但当波罗讲述那些地方每天每夜的生活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结果,还是回到用手势、表情和目光来表达。

于是,在用准确的语言讲述了城市的基本情况后,他会对每座城市进行一番无言的评论:伸出手掌,掌心或手背向上或向两侧,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动作迅速或缓慢。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对话方式;可汗戴满戒指的白皙的手动作庄重地回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他们手的动作也就开始采取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代表各自在各种时刻的心情变化。而代表事物的词汇为丰富的实物样品所补充更新,无声的评论趋于封闭和定型。双方对采用语言对话的兴致逐渐在减少,他们的对话,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与静止状态下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