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

近来秋意渐深,白昼日短。这一天,文四郎在天色变暗前便已回到自家附近的市街[12]。一个月前,与之助前往江户,文四郎与逸平从道场返家的途中,已很少像从前那样在路上闲晃。

低垂的乌云笼罩天空,仅西北方一隅隐约可见些许白云,残留日暮将至的余晖。但西南方的天空,盘踞着予人不祥之感的厚重乌云,天空几乎一片深沉夜色,浮云飞快地飘移。

云涌风起。从清晨开始吹起的暖风,一过午时,便骤然增强。这阵风此时迎面吹来,若不倾身向前,绝难前进半步,风势之强可见一斑。一早断断续续的降雨,如今已然歇息,但强风仍饱含着水气。

普请组公宅所在的矢场町里,树木疯狂摇晃,榉、橡等落叶树飞散出无数枯叶,如同朝幽暗的天际放出群鸟。西北方的天空,些微的光线不时闪耀在摇晃的高耸树梢上,整个市街一片昏暗,路上不见行人踪影。文四郎心想,暴风雨已逐渐逼近。他想起送与之助走至藩境边界的那天,也刮着同样的强风。

今年入秋时,正巧有两名本在江户任职的藩士忙完了藩内的工作,欲返回江户,其中一人曾为居驹塾的学生。这位名为园村的藩士,说起来算是与之助的学长,他在恩师居驹的请托下,很爽快地答应带与之助一同前往。

文四郎与逸平走了二十里的长路,给即将越过藩境关口的与之助送行。与之助就这样夹在那两名身形壮硕的藩士中间离开,往后数日,他的身影仍在文四郎脑中挥之不去。

当时同样刮着强风,与之助急忙伸手按住快被吹跑的斗笠,脸上露出略显怯懦的笑容。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虽然当日风强雨急,但隔天却晴空万里,温和的秋日普照大地,仿佛祝福与之助前程似锦。

当公宅出现眼前时,天色已益发昏暗。西北方天际残留的白云,几乎已黯淡无光。文四郎望见家门前的幽暗小路上站着两名男子。

两人下半身穿着野袴和草鞋,上半身套着雨衣,头戴斗笠,是一身旅人打扮的武士。刀鞘末端从雨衣的下摆处露出。由于头戴斗笠,所以看不清长相。其中一人的雨衣上斜背着一只长筒袋,由此可知两人乃远道而来。

男子矗立原地,任凭雨衣被风翻弄,看在文四郎眼中,有一股不祥之感。而他们也一直注视着文四郎朝这里走来。

文四郎微微行了一礼,正欲穿过那扇简陋的家门时,个头较高的男子说了声“打扰一下”,开口向他问道:

“请问您是牧助左卫门先生的家人吗?”

文四郎应了声是,驻足面向两人,姿态稍有戒备。文四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方既不报上姓名,也不取下斗笠,而且近看之后,发现两个都是生面孔。

不过,他们两人传递而来的气息,却相当沉稳。毋宁说给人一种熟悉的温柔感。文四郎察觉出这点,接着回答道:

“在下是助左卫门之子。”

“原来如此。”那名高个子的男人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似的说道。

在幽暗中,可以看出这名男子有一张黝黑、精悍的脸庞。另一名始终不发一语的男子,身材略胖,肤色白皙。

那名高个子并不报上姓名,只接着问道:

“请问牧先生在家吗?”

“不知道。”

文四郎再度升起些许的警惕心。

父亲助左卫门今早一如往常进城工作。不知道目前是否已经返家。但更令文四郎起疑的是,门外这两名男子似乎是四处寻找,最后才推断这里可能是助左卫门的家,但为何不直接入内确认父亲是否在家呢?

“我刚从道场回来,所以不清楚家父是否在家。”

当文四郎小心翼翼地回答时,突然仿佛受到某种预感指引似的,猛然转头望向身后。他们正谈及的助左卫门,此刻正顺着他刚才走过的路走来,衣服不住被强风翻弄着。

助左卫门独自一人,手上撑着伞。

“啊,他回来了。”

听文四郎这么一说,两名男子旋即紧盯着走来的助左卫门。目睹这两人定睛凝视的模样,文四郎怀疑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父亲助左卫门,对此惴惴不安。

不过,只见这两名男子先后开口说:“辛苦了。”手扶斗笠行了一礼,便朝助左卫门走去。助左卫门与这两人在中途相会,文四郎担心的事完全没发生。双方似乎在谈论某事,接着彼此匆匆行礼致意。男子们仍未取下斗笠。

文四郎一直在门口观看他们的举动,这时助左卫门离开那两名男子,大步朝文四郎走来,告诉他突然有急事要办。

“我很晚才会回来,告诉你娘,用完饭之后先睡,不用等我。”

助左卫门只说了这么简短一句,便又回到那两名男子那边。三人转身迈步离去时,天空降下豪雨。

是夜,文四郎睁开眼睛,发现家中已被惊人的风雨声所笼罩。但惊醒他的并非风雨声,而是掺杂在风雨中的隆隆鼓声。

太鼓位于外围城郭的瞭望台上,夜间击鼓是告知众人有大事发生。文四郎屏气凝神,竖耳倾听。数完鼓声的次数后,他一骨碌爬起,迅速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文四郎来到起居间时,发现房里灯火通明,母亲登世端坐房中,似乎整夜未眠。

“是洪水泛滥。”文四郎道。

鼓声以三响一停,接着再两响一停的节拍不断反复。这是洪水泛滥的信号。依照规定,只要听到这种鼓声,普请组全员以及住在狐町长屋[13]的受雇普请工人,都必须立刻赶往城内。

“爹人呢?”

“还没回来。”

“那我去。”

文四郎霍然起身,返回房内要取短刀。当他来到玄关时,已放着一盏油灯,下面摆着绑腿和草鞋。文四郎利落地穿戴整齐,这时母亲提着一盏点燃的灯笼走来。

“戴上那个。”文四郎穿戴完毕后,登世伸手指着壁板说。壁板上挂着一件蓑衣和斗笠。文四郎走下没铺地板的外间,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这些对文四郎来说略显大了点。尽管斗笠已绑上细绳,仍是摇摇晃晃。外头风雨凄厉地呼号。

“你先去隔壁找甚兵卫先生,请他和你同行。”登世提高音量道出阿福父亲的名字,“等你到了河边,走路要多多留神。因为天雨路滑。”

“您不用担心。”文四郎回答时,增强的风雨向房屋袭来,吹得屋子嘎吱作响。

“娘,现在几时?”

“差不多快丑时(清晨两点)了吧。”

“丑时?”

文四郎心中暗忖,不知爹和那两个人去了哪里?那两名男子是什么来历?

和母亲道别后打开家门,风雨齐涌入家中,油灯的灯火剧烈地摇晃。冲出屋外,文四郎隐约听见母亲在身后叫他小心。他要回头望时,斗笠和灯笼差点给风吹走。他一手按着斗笠,一手护着灯笼,前倾着身子向前行。在屋内穿好的衣物,如今已湿漉一片。

出得家门,文四郎看见路上有零星几人提着灯笼行走。他快步奔入隔壁小柳家的大门。玄关的大门敞开,里头透出灯光。由此可知,甚兵卫正在准备。

果不其然,小柳家的甚兵卫正在穿蓑衣;甚兵卫的妻子和阿福,以及阿福的妹妹阿安三人,都前来送他出门。文四郎一现身,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停在他身上。

“你爹呢?”甚兵卫一面绑着蓑衣的绳带,一面大声吼着。由于风雨不住呼号,用平时的音量说话根本就听不见。

文四郎也大声喊道:

“我爹去和亲戚聚会,还没回来。请您带我一起去。”

“我明白了。”

甚兵卫穿好蓑衣,戴上斗笠。由于他身材矮胖,所以穿上蓑衣和斗笠后,身形看起来和文四郎相差无几。

“你已经十五岁,应该能担当重任了。”

“我们走吧!”甚兵卫话声一落,两人便冲进风雨中,穿过住宅街,走过无人的商人町。他们选择了到城里最快的捷径,迈开步小跑。在同一条路上,可以看到前后都有灯笼的光亮摇曳,表示有人在奔跑。

走过从元结町的城门口跨越外壕的河桥,进入城内,可看见外城郭的角落灯火闪动。靠近一看,只见负责人正从郡代[14]宅邸前庭的道具库房里,陆续拿出锄头交给聚集而来的藩士和工人们。

文四郎和甚兵卫也赶紧向前接过锄头。之前在一旁瞭望台上一直敲个不停的震耳欲聋的鼓声,此时戛然而止。一名站在大灯笼旁的男子朗声叫众人注意。

“我是担任奉行[15]辅佐的相羽总六。今晚由我负责指挥。”相羽以不输风雨的洪亮声音宣布道。

“因为这场风雨,与力町、天神町以及曲师町这三个城镇皆遭洪水侵袭。若是放任不管,水患将波及鹰匠町、染物町、滨街道口以及近江小路一带,城下恐有一半会被洪水淹没。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唯有凿开五间川上游的河堤。”

相羽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正因为声如洪钟,才被委以今晚的指挥重任。但眼下已没时间谈论此事。

“我现在宣布工作要领。要凿开的地点是金井村鲛口地内的柳弯。只要凿开此处的河堤,水量便会减半,市街的积水可望退去。我已派人至金井村和青畑村召集工人,所以人数应该足够。”

相羽总六将脸转向一边说道:“大家动身吧。”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数名男子当中,有一人向前站出,对着手握锄头的每一个人说道:“有劳各位了!”

“是本月轮值的家老[16]秋吉大人。”甚兵卫低声说道。

秋吉玄藩的宅邸就位在外围城郭。

“奉行大人是哪个?”文四郎问道。

甚兵卫说是站在家老身边的那个人。甚兵卫指的是一名老者,既没穿蓑衣,也没戴斗笠。

“奉行大人年纪大了,像今晚这样的暴风雨,他无法担任指挥。”

正当甚兵卫低声说话时,相羽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喊道:“各组排好队伍。排好队后,由第一组开始出发!”

“我们是第三组。往这边走。”

甚兵卫拉着文四郎的衣袖,来到一位组长模样的男子面前。他向对方介绍文四郎说:这是牧助左卫门的儿子。

“助左去和亲戚聚会还没回来。他早晚会赶到。在那之前,先由他儿子来代替他的工作吧。”

由于甚兵卫巧妙居中打圆场,所以组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文四郎的肩头,要他好好干。

第一组出动后,由普请组和常备工人组成的六组作业队便陆续离开了外城郭。这时文四郎才发现,水位因大雨而暴涨的外壕,水面几乎快要贴近桥面。然而,这波凶险的高涨洪水,在前头组员的灯笼照映下,只浮现了短暂的瞬间,复又隐没于黑暗之中。

作业队通过外壕上的桥梁后,旋即快步横越检阅军马的广场,进入市内。风雨丝毫未见减弱,仍是狂风暴雨。雨点被强风吹打在路上和市街内的房舍屋顶上,激起雪白的水花。作业队手中的灯火在上头闪耀。五间川水位暴涨,作业队刚通过的行者桥,水浪已开始越过桥面。

作业队斜向穿越城下的各个街道,不久来到了流经市街外的五间川河岸。从这里沿河逆流而上,往东南方行约二公里处,有一个名为柳弯的地方。岸边长满杨柳,河道在此处大幅度弯曲,因而得名。

“大家跑起来。”相羽总六在前方大喊,“一路冲向柳弯!”

后头有人应:“好!”来到原野后,风雨变得更强,仿佛略一挺身便会被狂风卷走。

为了提防脚下打滑落入河中,作业队来到河堤下,沿着河边快步跑在田圃路上。文四郎紧跟在甚兵卫身后,但还是两度被强风吹得一脚踩进稻田里。

好不容易赶到了柳弯,却不见金井村和青畑村派来的帮手。

“大家开始动工!”

在赶往这里的途中,灯笼在强风的侵袭下,仅剩两盏还留有亮光。当相羽总六手持其中一盏灯笼对众人下令时,有个不输相羽的洪亮声音喊道:“请等一下!”

文四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那是父亲助左卫门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今晚负责指挥的,是相羽先生吗?”

“没错。”

虽然文四郎看不清楚,但相羽似乎认得助左卫门。

“原来是助左。现在这个紧急时刻,你有什么事?”

“在下有件事要拜托您。”

“长话短说。”

“请您将开凿的地点改为上游的鸭弯。”

“别说傻话了,现在哪有这个时间!”

“不,请您务必配合。”助左卫门的大嗓门压制住风雨声,传向四周。

相羽仿佛受到他气势震慑,说道:

“说出你的理由。”

“若是在这里凿开河堤,如您所见,尚未收割的稻田将毁于一旦。但如果地点改在鸭弯,因其外头是一片荒地,纵使洪水溢流至平原,也不会带来土石,稻田便能因此幸免于难。”

“若是凿开此处,会损毁多少田圃?”

“将近十公顷。”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还来得及!”助左卫门的声音再度压制四方,“此处离鸭弯只有三百三十多米远。请您当机立断。”

“……”

“若凿开此处、淹没稻田,从金井村赶来帮忙的工人将会收手。”

“有道理。你说得对!”相羽当即做出决断,“开凿的地点改为鸭弯。大家动作快!”

相羽一声令下,作业队再度迈步奔跑。然而,没人发半句牢骚。文四郎也随着队伍往前奔。

鸭弯这个地名和柳弯一样,是五间川流经此处时,陡然改变方向的一处弯道。此地形成一处宽广的水潭,诚如其名,每当季节来临时,鸭子们会群聚于此。如同助左卫门所言,鸭弯外侧是一片芦苇、野草丛生的湿地,若能将洪水引至此处,必能大幅减少对周边田圃的伤害。

——爹可真不简单。

文四郎边跑,心中边暗忖。

助左卫门在家中沉默寡言,有事对登世或文四郎说时,语音总是低沉温柔。适才助左卫门施展气势过人的辩才,阻止了足以毁灭近百亩稻田的柳弯开凿工程,此事令文四郎激动得热血沸腾。

——我要向爹学习。

文四郎心里这么想着,对助左卫门的崇敬之心更增添了几分。

“难得看助左如此和人激辩。”

凑向文四郎身边的小柳甚兵卫一面喘气,一面呵呵地笑着。

“那个话多的总六说不过他。”

正当甚兵卫这么说的时候,相羽总六喊了声“停”。众人已来到鸭弯。

总六和几名组长登上了河堤,借着灯笼的灯光,开始讨论开凿地点。此时有人朗声对这些在河堤上来回踱步的人喊道:

“村里的帮手来了。”

文四郎闻言后抬起头。河川上游的幽暗原野处,明亮的灯光正朝这里移动,似乎是前来支援的金井村和青畑村农民们,聚集了为数不少的灯火。

“第一组、第二组、第三组。”

相羽的声音再度响起。

“到上游来。其余的第四组、第五组、第六组,将下游凿开一半。我会指派地点,各位不要急,到时只要遵照组长的指示就行了。”

文四郎等人上了河堤。在灯笼暗淡的光线照耀下,平日平静的鸭湾,潭水已形成了漩涡,水流湍急。

“注意灯笼间的距离。”相羽再度开口下令,分列于河堤左右两边的两名组长闻言后,摆动手中的灯笼。

“你们都知道施工的步骤吧。就像往常一样,在只剩薄薄一层土的情况下,由外侧凿破,最后再由两侧凿开,这就是施工步骤。等一下,还不要动工!”

相羽伸手制止一个马上高举锄头的男子。

“还有其他帮手正赶往这里。等全员到齐后再动工。不用我说,大家也已知道要一面观看左右的情况,一面前进。若是率先凿破河堤,会造成人员伤亡。得谨慎从事才行。”

就在相羽说话之际,二三十名帮手赶到。相羽很快又说明了一遍施工步骤,然后下令动工。来自村里的工人们带着不少灯笼,所以作业现场灯火通明,登时增加了不少生气。不过,始终未见助左卫门的踪影。眼下文四郎也无暇确认父亲的去向,只得跟着甚兵卫挥动锄头。

河湾处的河堤经过特别加强,厚度将近一般河堤的两倍。此外,土堤上覆满密密麻麻的杂草,其中还掺杂了石块,作业滞碍难行。但在这段时间里,风雨似乎也逐渐减缓。

坚厚的河堤被开凿得只剩四分之一的厚度。这时相羽下令暂停,命全员退至一旁的河堤,指派熟练的常雇工人进行两端的开凿工作。

两端被凿开后,河水开始由此处冲落,变薄的河堤旋即崩解,气势磅礴的黑水朝荒地奔流。这股惊人的冲劲,使得文四郎众人脚下的河堤也开始龟裂,文四郎想逃离,但一时重心不稳,脚下一滑。这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此人正是助左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