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阴兽(4)

翌日,我扔开刚写了开头的小说,来到樱木町,向附近女佣和流动商贩等人了解了不少春泥家的情况,印证了本田所言绝非无中生有。至于春泥后来去了何处,同样一无所获。

这一带门户虽少,却多是中产阶层住宅,邻居之间也不会像长筒屋居民那样交谈,除了春泥不辞而别之外,更多情况无人知晓。由于大江春泥没有挂出自己的名牌,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那个有名的小说家。而且,我连为他搬家的那家公司的名字也未打听到,只好怅怅地回来。

没有别的办法,我便赶写小说,并每天抽时间给本田打电话,打听搜寻情况。但似乎毫无线索,如此五六天过去。与此同时,春泥那方面却在实实在在地实施他处心积虑的复仇计划。

一天,小山田静子给我打来电话,说发生了一件十分令人担忧的事,请我去她家一次。并说丈夫不在家,佣人中靠不住的也打发去远处办事了,只等我去。她好像没用自家电话,而是特意用公用电话打来的。话虽没有几句,但因为她说得甚是迟疑,没说完就到了三分钟时限,断了一次。

趁丈夫不在家,把佣人打发出门偷偷找我过去——这种充满诱惑的方式,使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一口应允下来——当然并非完全出于这个原因——来到浅草山她的住所。

小山田家位于商店之间的纵深处,有些古旧,像过去的宿舍。从正面倒是看不出来——房后好像有隅田川流过。但有两点同旧日宿舍不相符。一是环绕房宅的大约新建的俗不可耐的混凝土围墙(墙头甚至植有防盗玻璃碎片),二是耸立在正房后面的双层洋房。二者同传统的日式建筑风马牛不相及,给人一种金钱万能的铜臭感。

递上名片后,一个乡下模样的少女把我领到那边洋房客厅。静子以不寻常的神情等在那里。

她一再道歉把我贸然叫来,之后不知何故压低声音:

“先请看下这个。”

她说着,递过一封信,并且像是害怕什么似的,眼睛向后看着凑近身来。信仍然是大江春泥来的。内容同以前有所不同,故全文录在下面:

静子,你痛苦的神情仿佛历历在目。

你瞒着丈夫千方百计寻找我的行踪,我也一清二楚。但还是死心吧,纯属徒劳。即使你有勇气把我的威胁如实告诉丈夫致使麻烦警察出动,也绝对摸不到我的下落。从我过去的作品你怕也不难看出我这人做事何等无懈可击。

言归正传。我略施小计的侦查行动,差不多该就此为止了。我的复仇计划恐要转入第二阶段。

我必须就此向你透露一点信息。我何以如此准确知晓你的言行举止呢?估计你也想出个十之八九。具体地说,从发现你以来,我就如影随形跟在你前后左右。你固然无论如何都无法看见,而我则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你,不管你在家还是外出。我已经彻底成为你的影子。即使现在你看信发抖的样子,身为你影子的我说不定正在哪个墙角眯起眼睛密切注视。

亦如你所知,我夜复一夜观察你一举一动时间里,当然没法不看到你们夫妇的亲密光景。不用说,我不由得涌起无可遏止的妒意。

一开始我没有把这点考虑在内。但这——妒意不但丝毫妨碍不了我的计划,反而火上浇油,使我的复仇之心愈发熊熊燃烧。而且让我明白过来:为了更充分达到我的目的,我要对自己的计划略加变更。

变更的确不大。按原定计划,我准备极尽折磨、恫吓你之能事,慢慢将你置于死地。而近来目睹了你们夫妇的和睦,转而认为须在害死你之前结果你心爱的丈夫,就在你眼前进行,让你痛不欲生。然后再对你下手。这样岂不更解恨!对,就这样干!

不必慌,我做事向来不急。何况在你看完信尚未充分遭受折磨时就进入下一步,未免太便宜了你。

此致

静子女士

复仇者

三月十六日深夜

读罢这封狠毒至极的信,我也禁不住一阵怵然,觉得自己对于大江春泥这个禽兽的憎恶陡然增加了几倍。

但是,如果我惊慌失措,又有谁来安慰可怜巴巴的静子呢?我强作镇静,反复劝导说恐吓信无非小说家的异想天开。

“请先生说话声音再低一点!”

静子好像被别的什么所吸引,没有听进去我的热心劝导。她不时凝视什么地方,竖起耳朵,并像担心被人偷听似的压低声音,嘴唇已失去血色,同青白的脸色差不多。

“先生,我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那种事可是真的?”静子悄声嘀咕着莫名其妙的话,真像是神经错乱了。

“发生什么了?”受她的影响,我的声音也不知不觉低了下来。

“平田在这屋子里。”

“屋子哪里?”我吃不透她的意思,茫然问道。

旋即,静子毅然立起,脸色发青,招手叫我过去。看得我也不由得亢奋起来,尾随而去。走了几步,她注意到我戴着手表,不知何故叫我摘下放在桌上。之后,我们蹑手蹑脚穿过很短的走廊,走到日式房子那边,来到静子的起居室。开隔扇时,静子显得很惶恐,好像隔扇里边藏有什么怪物。

“不对呀,大白天那个人怎么可能爬进来呢,怕你弄错了吧?”

我刚开口,她吓一跳似的打手势制止,拉着我的手走到房间一角,眼睛看着天花板朝我示意,像是叫我别出声注意听。

我们在那里静静对视,一动不动站了十来分钟。

虽是白天,但由于房间位于大房子的深处,所以什么动静也没有,安静得几乎听得见耳底血液流动的声音。

“没听见表咔咔走针声?”过了一会儿,静子用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问我。

“没有。表?哪里有表?”

静子再次沉默,侧耳倾听片刻。这回像是放下心来。

“再听不见了。”

她又把我领回洋房刚才那个房间。开始以异常急促的呼吸,向我讲述以下奇异的遭遇。

当时,她正在起居室缝东西,女佣拿着上面抄录的那封春泥的信走进来。这段时间,她看一眼信封就知道是他来的,接过来心烦得不行。但不看更是烦躁不安,只好战战兢兢打开信。

得知事关丈夫安危,静子再也坐不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房间角落。当她站在立柜前面时,好像听见头顶上传来类似蛴螬虫微弱叫声的动静。

“我以为是耳鸣,但耐着性子细听起来,的的确确有声音传出,咔哧咔哧,像金属对磨发出的,跟耳鸣不一样。”

这只能认为,头顶天花板上有人潜伏,声音是怀表走针声。

由于她耳朵碰巧离天花板较近,加之房间非常静,所以神经高度兴奋的她才得以听见天花板内微乎其微的声音。也可能位于不同角度的表声由于光线反射那样的道理而听起来仿佛是从天花板传来的。于是我把房间边边角角全部查看了一遍,但没发现有钟表。

她蓦然想起信上写道:“即使现在你看信发抖的样子,身为你影子的我说不定正在哪个墙角眯起眼睛密切注视”,随即她注意到恰恰那里的天花板略微翘起,出现一道裂缝。她觉得春泥的眼睛好像在一团漆黑的裂缝里边闪着长长的细光。

“是平田先生在那里吧?”

这时,静子突然感到一阵异常的冲动。她以毅然投身虎口的心情,扑簌簌流着泪向天花板里的人说起话来:

“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你满意,随你怎么处置都可以,死在你手里我也毫无怨言。只请放过我丈夫。我已经向他说了谎,再让他为我丢了性命……我实在怕极了。饶了他吧!”

她这样恳切地低声苦苦哀求。

但上面全无回音。一时的冲动平息后,她失魂落魄地久久伫立不动。依然只有微弱的表针声从天花板传来,此外不闻任何声响。阴兽在黑暗中屏息敛气,如哑巴一样默不作声。

对于这异乎寻常的寂静,静子突然感到极端惊恐。她猛然逃出起居室,再也无法在家中待下去,懵懵懂懂出到门外。她突然想起了我,迫不及待地走进那里的公共电话亭。

听静子讲述过程中,我不由想起大江春泥那篇令人惶悚的小说——《阁楼里的游戏》。假如静子听到的表针声不是错觉,而是因为春泥藏在哪里,那么等于说春泥将那篇小说的意念依样付诸实施。而这并不费解,春泥是干得出这种事的。

我读过《阁楼里的游戏》,正因如此,我无法将静子这段听起来不无离奇的遭遇一笑置之。并且我自己也不禁产生一股强烈的恐惧感,甚至觉得那头戴鲜红尖帽身穿奇特的臃肿的大江春泥正在黑暗的阁楼里咧嘴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