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光慈
一
医生说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
上帝呵,丽莎的结局是这样!丽莎已经到了末路,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可能了。还有什么再生活下去的趣味呢?就让这样结局了罢!就让这样……我没有再挣扎于人世的必要了。
曾记得十年以前,不,当我在上海还没有沦落到这种下贱的地位的时候,我是如何鄙弃那些不贞洁的女人,那些把自己的宝重的,神圣的,纯洁的肉体,让任何一个男子去玷污的卖淫妇。她们为着一点儿金钱,一点儿不足轻重的面包,就毫无羞耻地将自己的肉体卖了,那是何等下贱,何等卑鄙的事情!曾记得那时我也就很少听见关于这种罪恶的病的事情,我从没想及这方面来,我更没想及我将来会得着这种最羞辱的病。那时如果我晓得哪一个人有了这种罪恶的病,那我将要如何地鄙弃他,如何地憎恨他,以他为罪恶的结晶。我将不愿正视他一眼,不愿提到他的那会玷污了人的口舌的名字。
但是,现在我病了,医生说我有了很深的梅毒……上帝呵,这就是丽莎的结局吗?丽莎不是一个曾被人尊敬过的贵重的女子吗?丽莎不是一个团长的夫人吗?丽莎不是曾做过俄罗斯的贵族妇女中一朵娇艳的白花吗?那令人欣羡的白花吗?但是现在丽莎是一个卖淫妇了,而且现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丽莎的结局如那千百个被人鄙弃的卖淫妇的结局一样。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如白云苍狗一般,谁个也不能预料。当我还没失去贵族的尊严的时候,当我奢华地,矜持地,过着团长夫人的生活的时候,我决没料到会有今日这种不幸的羞辱的结局。真的,我绝对没有涉想到这一层的机会,我只把我当做天生的骄子,只以为美妙的,富丽的,平静的生活是有永远性的,是不会变更的。但是俄罗斯起了革命,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得了政权,打破了我的美梦,把一切养尊处优的贵族们都驱逐到国外来,过着流浪的生活……
现在我明白了。生活是会变动的,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我自身就是一个最确当的例证:昔日的贵重的丽莎,而今是被人鄙弃的舞女,而且害了最罪恶的,最羞辱的病。这是谁个的过错呢?是玷污了我的那些男人的过错吗?是因为我的命运的乖舛吗?是野蛮的波尔雪委克的过错吗?唉,波尔雪委克!可恶的波尔雪委克!若不是你们捣乱,贵重的丽莎是永远不会沦落到这种不幸的地步的啊。
我们,我同我的丈夫白根,离开俄罗斯已经十年了。在这些年头之中,我们,全俄罗斯的外侨,从祖国逃亡出来的人们,总都是希望着神圣的俄罗斯能从野蛮的波尔雪委克的手里解放出来。我们总是期待着那美妙的一天,那我们能回转俄罗斯去的一天。我们总以为波尔雪委克的政权是不会在神圣的俄罗斯保持下去的,因为聪明的然而又是很浑厚的俄罗斯人民不需要它。它不过是历史的偶然,不过是一时的现象,绝对没永久存在的根据。难道说这些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无知识的黑虫,能有统治伟大的俄罗斯的能力吗?俄罗斯应当光荣起来,应当进展起来,然而这是优秀的俄罗斯的爱好者的事业,不应当落在无理性的黑虫的手里。
我也是这样想着,期待着,期待着终于能回到俄罗斯去,重新过着那美妙的生活。我曾相信俄罗斯的波尔雪委克终有失败的一天……
但是我们离开俄罗斯已经十年了。我们时时期待着波尔雪委克的失败,然而波尔雪委克的政权却日见巩固起来。我们时时希望着重新回到俄罗斯去,温着那过去的俄罗斯的美梦,然而那美梦却愈离开我们愈远,或许永无复现的时候。我们眼看着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日见生长起来,似乎野蛮的波尔雪委克不但能统治伟大的俄罗斯,而且能为俄罗斯创造出历史上的光荣,那不为我们所需要的光荣。
这是什么一回事呢?这难道说是历史的错误吗?难道说俄罗斯除开我们这些优秀分子,能够进展下去吗?这是历史的奇迹罢?……
我们,这些爱护神圣的俄罗斯的人们,自从波尔雪委克取得了俄罗斯的统治权以后,以为俄罗斯是灭亡了,我们应当将祖国从野蛮人的手里拯救出来。波尔雪委克是俄罗斯的敌人,波尔雪委克是破坏俄罗斯文化的刽子手。谁个能在俄罗斯的国土内将波尔雪委克消灭掉,那他就是俄罗斯人民的福星。
于是我们对于任何一个与波尔雪委克为敌的人,都抱着热烈的希望。我们爱护俄罗斯,我们应当为我们的伟大的亲爱的祖国而战。但是我们的希望结果都沉没在失望的海里,幻成一现的波花,接着便消逝了,不可挽回地消逝了。我们希望日尼庚将军,但是他被波尔雪委克歼灭了。我们希望哥恰克将军,但是他的结局如因尼庚的一样。我们并且希望过土匪头儿谢米诺夫,但是他也同我们其他的侨民一样,过着逃亡的生活。我们也希望过协约国的武力干涉,但是十四国的军队,终没将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扑灭。这是天命吗?这是上帝的意旨吗?上帝的意旨令那不信神的邪徒波尔雪委克得到胜利吗?……思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索解呵。就是到现在,就是到现在我对于一切都绝望了的时候,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也许我明白了……但是上帝呵,我不愿意明白!我不愿意明白!明白那波尔雪委克,将我们驱逐出俄罗斯来的恶徒,是新俄罗斯的创造主,是新生活的建设者,那真是很痛苦的事情呵。如果我们明白了波尔雪委克胜利的原因,那我们就不能再诅咒波尔雪委克了……但是我沦落到这样不幸的,下贱的,羞辱的地步,这都是波尔雪委克赐给我的,我怎么能够不诅咒他们呢。
但是徒诅咒是没有益处的。我们,俄罗斯的逃亡在外的侨民,诅咒尽管诅咒,波尔雪委克还是逐日地强盛着。似乎我们对于他们的诅咒,反成了对于他们的祝词。我们愈希望将俄罗斯拯救出来,而俄罗斯愈离开我们愈远,愈不需要我们,我们的死亡痛苦于俄罗斯没有什么关系,俄罗斯简直不理我们了。天哪,我们还能名自己为俄罗斯的爱护者吗?俄罗斯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我们还有爱护她的资格吗?
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明白了。俄罗斯并没有灭亡,灭亡的是我们这些自称为俄罗斯的爱护者。如果说俄罗斯是灭亡了,那只是帝制的俄罗斯灭亡了,那只是地主的,贵族的,特权阶级的俄罗斯灭亡了,新的,苏维埃的,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在生长着,违反我们的意志在生长着,我们爱护的是旧的俄罗斯,但是它已经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我们真正地爱护它?不,我们爱护的并不是什么祖国,而是在旧俄罗斯的制度下,那一些我们的福利,那一些白的花,温柔的暖室,丰盛的筵席,贵重的财物……是的,我们爱护的是这些东西。但是旧的俄罗斯已经灭亡了,新的俄罗斯大概是不会被我们推翻的,我们还爱护什么呢?我们同旧的俄罗斯一块儿死去,新的俄罗斯是不需要我们的了,我们没有被它需要的资格……
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明白了一切。我的明白就是我的绝望。我已经不能再回到俄罗斯去了。十数年来流浪的生活,颠连困苦,还没有把我的生命葬送掉,那只是因为我还存着一线的希望,希望着波尔雪委克失败,我们重新回到俄罗斯去,过着那旧时的美妙的生活。呵,我的祖国,我的伏尔加河,我的美丽的高加索,我的庄严的彼得格勒,我的……我是如何地想念它们!我是如何地渴望着再扑倒在它们的怀抱里!但是现在一切都完结了,永远地完结了。我既不能回到俄罗斯去,而这上海,这给了我无限羞辱和无限痛苦的上海,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一定要离开它,迅速地离开它……唉,完结了,一切都完结了。
据医生说,我的病并不是不可以医治的,而且他可以把它医治好,他劝我不必害怕……天哪!我现在害怕什么呢?当我对于一切都绝望了的时候,我还害怕什么呢?不,多谢你医生的好意!我的病不必医治了,我不如趁此机会静悄悄地死去。我已经生活够了。我知道生活不能再给我一些什么幸福,所以我也就不再希望,不再要求什么了。那在万人面前赤身露体的跳舞,那英国水兵的野蛮的拥抱……以及我天天看见我的丈夫的那种又可怜,又可耻,又可笑,又可恨的面貌,这一切都把我作践够了,我还有什么生活下去的兴趣呢?如果一个人还抱着希望,还知道或者还相信自己有光明的将来,那他就是忍受灾难折磨,都是无妨的。但是我现在是绝望了,我的将来只是黑暗,只是空虚。只是羞辱,只是痛苦。我知道这个,我相信这个,我还有力量生活下去吗?我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别了,我的祖国,我的俄罗斯!别了,我的美丽的伏尔加的景物!别了,我的金色的充满着罗曼谛克的高加索!别了,我的亲爱的彼得格勒!别了,一切都永别了……
二
革命如六月里的暴风雨一般,来的时候是那样地迅速,那样地突然,那样地震动。那时我仿佛正在温和的暖室里。为美妙的梦所陶醉,为温柔的幻想所浸润,心神是异常地平静……忽然乌云布满了天空,咯咯嚓嚓轰轰洞洞响动了令人震聩的霹雳,接着便起了狂风暴雨,掀动了屋宇,屋宇终于倒坍了。我眼看看我的暖室被暴风雨推毁了,所有暖室中美丽的装置:娇艳的白花,精致的梳妆台,雪白的床铺,以及我爱读的有趣的小金色书,天鹅绒封面的美丽的画册……一切,一切都被卷入到黑黯黯的,不可知的黑海里去了。我的神经失了作用,我陷入于昏聩迷茫的状态。我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后来等到我明白了之后,我想极力抵抗这残酷的暴风雨,想极力挽回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是已经迟了,迟了,永远不可挽回了。
当革命未发生以前,我也曾读过关于革命的书,也曾听过许多关于革命的故事。虽然我不能想象到革命的面目到底象一个什么样子,但我也时常想道:革命也许是很可怕的东西,革命也许就是把皇帝推倒……也许革命是美妙的东西,也许革命的时候是很有趣味,是很热闹……但是我从未想到革命原来是这样残酷,会推毁了我的暖室,打折了我的心爱的娇艳的白花。革命破灭了我的一切的美梦,革命葬送了我的金色的幸福。天哪!我是如何地惊愕,如何地恐惧,如何地战栗。当那革命在彼得格勒爆发的时候……
那时我与白根结婚刚刚过了一个月。前敌虽然同德国人打仗,虽然时闻着不利的恐怖的消息,但是我那时是过着蜜月的生活,我每天只是陶醉在温柔的幸福的梦里,没有闲心问及这些政治上和军事上的事情。我只感谢上帝的保佑,白根还留在彼得格勒的军官团里服务,没有被派到前线去。那时白根是那样地英俊,是那样地可爱,是那样地充满了我的灵魂。上帝给了我这样大的,令我十分满足的,神圣的幸福。我真是再幸福没有的人了。
真的,我那时是终日地浸润在幸福的海里。白根是那样英俊的,风采奕奕的少年军官,他的形象就证明他有无限的光荣的将来。又加之我的父亲是个有名的,为皇帝所信用的将军,他一定是可以将白根提拔起来的。也许皇帝一见了白根的风采,就会特加宠爱的。我那时想道,俄罗斯有了这样的少年军官,这简直是俄罗斯的光荣呵。我那时是何等地满足,何等地骄傲!我想在全世界的女人们面前,至少在彼得格勒所有的女人们面前,高声地喊道:“你们看看我的白根罢,我的亲爱的白根罢。他是俄罗斯的光荣,他是我的丈夫呵!……”
我总是这样地幻想着:如果白根将来做了外交官,——他真是一个有威仪的,漂亮的外交官阿!——或者简直就做了俄罗斯帝国驻巴黎的公使,那时我将是如何地荣耀!在那繁华的整个的巴黎面前,我将显出我的尊贵,我的不可比拟的富丽。若在夏天的时候,我穿着精致的白衣,我要使得那些巴黎人把我当做白衣的仙女。如果我同亲爱的白根,我的这样令人注目的漂亮的外交官,坐着光彩夺目的汽车,在巴黎城中兜风,我要令那些巴黎的女人们羡瞎了眼睛。
我们于假期可以到清雅的瑞士,优美的意大利等等有诗趣的国度里去漫游。我不想到伦敦去,也不想到纽约去,听说那里有的只是喧嚷和煤气而已,令人发生俗恶的不愉快的感觉。我最倾心于那金色的意大利,听说那里的景物是异常地优美,娟秀,令人神往。
在俄罗斯的国境内,我们将在高加索和伏尔加的河岸上,建筑两所清雅的别墅。在秋冬的时候,我们可以住在高加索,在那里玩山弄水,听那土人的朴直的音乐,看那土人的原始的然而又美丽的舞蹈。那该多么是富于诗趣的生活呵!在春夏的时候,我们可以住在伏尔加的河岸上,听那舟子的歌声,看那冰清玉澈的夜月。那里的景物是如何地荡人心魂,如何地温柔曼妙。河冰潺潺而不急流,风帆往来如画。呵,好美妙的天然!……
我同白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曾相信白根永远地爱着我,我也永远地爱着白根。如果世界上有圆满的生活,那我同白根所过的生活,恐怕要算是最圆满的了。呵,想起来我在那与白根初结婚的蜜月里,我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我的心神是如何地愉快,我的幻想是如何地令我感觉着幸福的温柔!如果我此生有过过最幸福的日子的时候,那恐怕就是这个简短的时期了。
不料好梦难常,风波易起!忽然……暖室的好梦打破了,娇艳的白花被摧折了……随着便消灭了巴黎的风光,高加索和伏尔加的别墅,以及对于漫游意大利的诗意。忽然一切都消灭了,消灭了帝国的俄罗斯,消灭了我的尊优的生活,消灭了一切对于美妙的幻想。是的,一切都消灭了……
有一天……那是春阳初露的一天。从我们的崇高的楼窗看去,温暖而慈和的阳光抚慰着整个的洁白的雪城。初春的阳光并不严厉,放射在洁白的雪上,那只是一种抚慰而已,并不足以融解它。大地满布着新鲜的春意,若将窗扉展开,那料峭的,然而又并不十分刺骨的风,会从那城外的效野里,送来一种能令人感觉着愉快的,轻松的,新鲜的春的气味。
午后无事,我拿起一本金色的诗集,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翻读。这诗集里所选的是普希金,列尔茫托夫,歌德,海涅……等等的情诗,一些令人心神迷醉的情诗。读着这些情诗,我更会感觉到我与白根的相爱,是如何地美妙,是如何地神秘而不可思议。在蜜月的生活中,我是应当读这些情诗的呵。我一边读着,一边幻想着。虽然白根不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感觉到他是如何热烈地吻我,如何紧紧地拥抱我……他的爱情的热火把我的全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了。我的一颗心很愉快地微微地跳动起来了。我的神魂荡漾在无涯际的幸福的海里。
忽然……
白根喘着气跑进来了。他惨白着面孔,惊慌地,上气接不着下气地,继续地说道:
“丽莎……不好了……完了!前线的兵士叛变了。革命党在彼得格勒造了反……圣上逃跑了……工人们已经把彼得格勒拿到手里……完了,完了!……”
好一个巨大的晴天的霹雳!一霎时欢欣变成了恐惧。我的一颗心要炸开起来了。我觉得巨大的灾祸,那可怕的,不可阻止的灾祸,已经临到头上来了。这时我当然还不明白革命到底是一回什么事,但是我在白根的神情上,我明白了最可怕的事情。
“他们只是要把圣上推翻罢?……”我惊颤地说了这末一句。
“不,他们不但要把圣上推翻,而且还要求别的东西,他们要求面包,要求土地……要求把我们这些贵族统统都推翻掉……”
“天哪!他们疯了吗?……现在怎么办呢?待死吗?”
我一下扑到白根的怀里,战栗着哭泣起来了。我紧紧地将白很抱着,似乎我抱着的不是白根,而是那一种什么已经没落了的,永远不可挽回的东西。接着我们便听见街上的轰动,稀疏的枪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父亲在前线上,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后来当然被乱兵打死了。母亲住在家乡里,住在伏尔加的河畔,从她那里也得不到什么消息。我只得和白根商量逃跑的计策,逃跑到亚洲的西伯利亚去,那里有我们的亲戚。好在这第一次革命,野蛮的波尔雪委克还未得着政权,我们终于能从恐怖的包围里逃跑出来。这时当权的是社会革命党,门雪委克……
两礼拜之后,我们终于跑到此时还平静的伊尔库次克来了。从此后,我们永别了彼得格勒,永别了欧洲的俄罗斯……上帝呵!这事情是如何地突然,是如何地急剧,是如何地残酷!我的幸福的命运从此开始完结了。温和的暖室,娇艳的白花,金色的诗集……一切,一切,一切都变成了云烟,无影无踪地消散了。
我们在伊尔库次克平安地过了几个月。我们住在我们的姑母家里。表兄米海尔在伊尔库次克的省政府里办事。他是一个神经冷静,心境宽和的人。他时常向我们说来:
“等着罢!俄罗斯是伟大的帝国,那她将来也是不会没有皇帝的。俄罗斯的生命在我们这些优秀的贵族的手里。俄罗斯除开我们还能存在吗?这些无知识的,胡闹的,野蛮的社会党人,他们能统治俄罗斯吗?笑话!绝对不会的!等着罢!你看这些克伦斯基,雀而诺夫……不久自然是会坍台的,他们若能维持下去,那真是没有上帝了。”
白根也如米海尔一般地相信着:俄罗斯永远是我们贵族的,她绝对不会屈服于黑虫们的手里。
“丽莎!我的爱!别要丧气呵,我们总有回到彼得格勒的日子,你看这些浑蛋的社会党人能够维持下去吗?等着罢!……”
白根此时还不失去英俊的气概呵。他总是这样地安慰我。我也就真相信米海尔和他的话,以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回到彼得格勒去的。但是时局越过越糟,我们的希望越过越不能实现;克伦斯基是失败了,社会党人是坍台了,但是波尔雪委克跑上了舞台,黑虫们真正地得起势来……而我们呢?我们永没有回转彼得格勒的日子,永远与贵族的俄罗斯辞了别,不,与其说与它辞了别,不如说与它一道儿灭亡了,永远地灭亡了。
十月革命爆发了……命运注定要灭亡的旧俄罗斯,不得不做一次最后的挣扎。哥恰克将军在西伯利亚组织了军事政府,白根乘此机会便投了军。为着俄罗斯而战,为着祖国而战,为着神圣的文明而战……在这些光荣的名义之下,白根终于充当扑灭波尔雪委克的战士了。
“丽莎!亲爱的丽莎!听说波尔雪委克的军队已经越过乌拉岭了,快要占住托木斯克城了。今天我要到前线上去……杀波尔雪委克,杀那祖国的敌人呵!丽莎!当我在前线杀敌的时候,请你为我祷告罢,为神圣的俄罗斯祷告罢,上帝一定予我们以最后的胜利!”
有一天白根向我辞别的时候,这样向我颤动地说。我忽然在他的面孔上,找不到先前的那般温柔的神情了。我觉得他这时是异常地凶残,面孔充满了令人害怕的杀气。我觉得我爱他的热情有点低落了。我当时答应为他祷告,为祖国的胜利祷告。但是当我祷告的时候,我的心并不诚恳,我有点疑虑:这祷告真正有用处吗?上帝真正能保佑我们吗?当我们自己不能将波尔雪委克剿灭的时候,上帝能有力量令他们失败吗?……
哥恰克将军将白根升为团长,嘉奖他的英勇。我不禁暗自庆幸,庆幸我有这样一个光荣的丈夫,为祖国而战的英雄。但是同时,我感觉到他的心性越过越残酷,这实在是令我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他从乡间捉来许多老实的,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有的是胡须的老头子,有的是少年人。他们被绳索缚着,就如一队猪牛也似的,一队被牵入屠场的猪牛……
“你把这些可怜的乡下人捉来干什么呢?”我问。
白根很得意地,眼中冒着凶光地笑着;
“可怜的乡下人?他们都是可恶的波尔雪委克呵。他们捣乱我们的后方呢,你晓得吗?现在我要教训教训他们……”
“你将怎样教训他们呢?”
“枪毙!”
“白根!你疯了吗?这些可怜的乡下人,你把他们枪毙了干什么呢?你千万别要这样做罢!我的亲爱的,我请求你!”
“亲爱的,你完全不懂得呵!现在是这样的时候,怜悯是不应当存在的了。我们不应当怜悯他们,他们要推翻我们,他们要夺我们的幸福,要夺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还能怜悯他们吗?不是他们把我们消灭,就是我们把他们消灭,怜悯是用不着的……”
我听了白根的话,沉默着低下头来。我没有再说什么话,回到自己的房里。我的心神一面是很恍惚的,迷茫地摇荡着,一面又是很清晰的,从前从没有这样清晰过。我明白了白根的话,我明白了残酷的历史的必然性……我明白了白根的话是对的。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因此,我的心神也就迷茫地摇荡起来……如果我坚定地不以白根的话为然,那结果只有加入那些乡下人的队里,投入波尔雪委克的营垒。但是我不能离开白根……
后来白根终于毫无怜悯地将那些老实的乡下人一个一个地枪毙了……
上帝呵,这是如何地残酷!难道说这是不可挽回的历史的运命吗?
三
但是旧俄罗斯要灭亡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注定了……任你有什么伟大的力量也不能改变。黑虫们的数量比我们多,多得千万倍,白根就是屠杀他们的一小部分,但是不能将他们全部都消灭呵。已经沉睡了无数年代的他们,现在忽然苏醒了。其势就如万丈的瀑布自天而降,谁也不能阻止它;就如广大的燃烧着了的森林,谁也不能扑灭它。于是白根……于是哥恰克将军……于是整个的旧俄罗斯,终于被这烈火与狂澜所葬送了。
前线的消息日见不利……我终日坐在房里,不走出城中一步。我就如待死的囚徒一般,我所能做得到的,只是无力的啜泣。伊尔库次克的全城就如沉落在惊慌的海里,生活充满了苦愁与恐惧。不断地听着:来了,来了,波尔雪委克来了……天哪!这是如何可怕的生活!可怕的生活!……
米海尔表兄已经不如先前的心平气静了。他日见急躁起来,哭丧着面孔。他现在的话已经与先前所说的不同了:
“上帝啊!难道说我们的命运就算完了吗?难道说这神圣的俄罗斯就会落到黑虫们的手里吗?上帝呵!这是怎样地可怕!……”
姑母所做得到的,只是面着神像祷告。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她经过许多世事,她也曾亲眼看过许多惊心动魄的现象,但是她却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为她梦想也不能梦想得到的事情。她的面孔已经布满了老的皱纹,现在在终日泪水不干的情状中,更显得老相了许多。她终日虔诚地祷告着,为着她的儿子,为着神圣的俄罗斯……但是一个与上帝相反对的巨神,已经将我的命运抓住了,紧紧地抓住了,就是祷告也不能为力了。
可怜的姑母,她终于为苦愁和恐惧所压死了!她是在我的面前死去的……天哪!我真怕想起这一种悲哀的景象!我当时并没有哭泣,我只如木鸡一般地望着姑母的死尸。在她的最后的呻吟里,我听出神圣俄罗斯的最后的绝望。这绝望将我们沉没到迷茫的,黑暗的,无底的海里。天哪!人生是这样地不测,是这样地可怕!这到底是谁个的意志呢?……
白根的一团人被波尔雪委克的军队击溃了。因之他对于将军或总司令的梦也做不成了……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伊尔库次克。我们别了米海尔表兄,上了西伯利亚的遥长的铁道。我们并没有一定的方向。只是迷茫地任着火车拖去。我们的命运就此如飘荡在不着边际的海里,一任那不可知的风浪的催送。
从车窗望去,那白茫茫的天野展布在我们的眼前。那是伟大的,寂静的俄罗斯的国土,一瞬间觉得在这种寂静的原野上,永不会激起狂暴的风浪。这里隐藏着伟大的俄罗斯的灵魂。它是永不会受着骚乱的……忽然起了暴风雪,一霎时白茫茫的,寂静的俄罗斯,为狂暴的呼鸣和混饨的骚乱所笼罩住了。我们便也就感觉着自己被不可知的命运所拖住了,迷茫了前路。是的,我们的前路是迷茫了。如长蛇也似的火车将我们迷茫地拖着,拖着,但是拖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我们经过贝加尔湖的时候,我看见那口加尔湖的水是那样地清澈,不禁起了一种思想:我何妨就此跳入湖水死去呢?这湖水是这样地清澈可爱,真是葬身之佳处。死后若我的灵魂有知,我当邀游于这两岸的美丽的峰岚,娱怀于这湖上的清幽的夜月。……但是白根还是安慰我道:
“丽莎!听我说,别要灰心罢。我们现在虽然失败,但是我们的帮手多着呢。我们有英国,有美国,有法国……他们能不拯救我们吗?他们为着自己的利益,也是要把波尔雪委克消灭下去的呵……丽莎,亲爱的!你不要着急,我们总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
天哪!当时如果我知道我永没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如果我知道会有不幸的,羞辱的今日,那我一定会投到贝加尔湖里去的呵。我将不受这些年流浪的痛苦,我将不会害这种最羞辱的病,我就是死,也是死在我的俄罗斯的国土以内。但是现在……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西伯利亚大部分为日本军队所占据。我们经过每一个车站,都看见身材矮小的,穿着黄衣的日本军队。他们上车检查坐客,宛如他们就是西伯利亚的主人一般。他们是那样地傲慢,是那样地凶恶,不禁令我感觉得十分不快。我记得我曾向白根问道:
“你以为这些日本人是来帮助我们的吗?为什么他们对待我们俄罗斯人是这种样子?”
白根将头伸至窗外,不即时回答我。后来他说道:
“也许他们不怀着好意,也许他们要把西伯利亚占为领土呢。他们很早就想西伯利亚这块广漠的土地呵……但是……俄罗斯与其落在波尔雪委克的手里,不如让日本人来管理呵。……”
“白根?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呵?”我很惊异地,同时感到不愉快地问道,“你说情愿让日本人来管理俄罗斯吗?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常说你是很爱护俄罗斯的吗?现在却说了这种不合理的话……”
我有点生气了。白根向我并排坐下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时觉察到他完全改变了样子。他的两眼已经不如先前的那般炯炯有光了。一种少年英俊的气概,完全从他的表情中消逝了。天哪!我的从前的白根,我的那种可爱的白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拿起我的手来,抚摩着,轻轻地说道:
“不错,我时常说我是祖国的爱护者,我要永远做它的战士……但是,丽莎,亲爱的,现在我们的祖国是被黑虫们战去了,我们的一切都被黑虫们占去了。我们还爱护什么呢?俄罗斯与其被波尔雪委克拿去了,不如让它灭亡罢,让日本人来管理罢……这样还好些,你明白吗?”
“但是波尔雪委克究竟是俄罗斯人呵。……”
“是的,他们是俄罗斯人,但是现在我们问不到这个了。他们夺去了我们的福利……”
我忽然哭起来了,觉得异常地伤心。这并不是由于我生了气,也不是由于恨日本人,而且也不是由于恨波尔雪委克……这是由于我感觉到了俄罗斯的悲哀的命运,也就是我自身的命运。白根不明白我为什么哭起来了,只是抚慰着我说道:
“丽莎,亲爱的!别伤心!上帝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我听着他的这种可怜的,无力的抚慰,宛如一颗心上感觉到巨大的刺痛,不禁更越发放声痛哭了。上帝呵,你是自然保佑我们的,但是你也无能为力了!……
最后我们到了海参崴。我们在海参崴住下了。此地的政象本来也是异常地混乱,但是我们在日本人的保护下,却也可以过着安静的生活。日本人向我们宣言道,只要把波尔雪委克一打倒了,即刻撤退西伯利亚的军队……天哪!他们是不是这样地存心呢?我们不相信他们,但是我们却希望他们将俄罗斯拯救出来。我们不能拯救祖国,而却希望外国人,而却希望日本人,这不怀好意的日本人……这岂不是巨大的羞辱吗?
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较地安心过着。我们静等着日本人胜利,静等着波尔雪委克失败,静等着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
在海参成我们平安地过了数月。天哪!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平安的生活!我们哪一天不听见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么阿穆尔省的民团已经蜂起了哪,什么日本军队已经退出伯里哪,什么……天哪,这是怎样的平安的生活!不过我们总是相信着,日本军队是可以保护我们的,我们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海参成也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大城。这里有高耸的楼房,宽展的街道,有许多处仿佛与彼得格勒相似。城之东南面濒着海,海中有无数的小岛。在夏季的时候,深碧的海水与绿森森的岛上的树木相映,形呈着绝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着一个长蛇形的花园,人们可以坐在这里,一面听着小鸟的叫鸣,一面受着海风的陶醉。
在无事的时候,——我镇日地总是没有事做呵!——我总是在这个花园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时日。有时一阵一阵的清凉的,然而又温柔的海风,只抚摩得我心神飘荡,宛如把我送入了飘缈的梦乡,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么苦愁哀事都忘怀了。有时我扑入海水的怀抱里,一任着海水温柔地把我全身吻着,吻着……我已经恍惚离开了充满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着想道,就这样过下去罢,过下去罢,此外什么都不需要呵!……
这是我很幸福的时刻。但是当我立在山岗的时候,我回头向那广漠的俄罗斯瞻望,我的一颗心就凄苦地跳动起来了。我想着那望不见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长地——伏尔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满了我的幻想的,美丽的高加索……我不禁渗渗地流下悲哀的泪来。我常常流着泪,悄立着很久,回瞻着我那已失去的美梦,那种过去还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梦!由边区的海参崴到彼得格勒,也不过是万余里之遥,但是我的美梦却消逝到无数万万里以外了。我将向何处去追寻它呢?
我又向着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里只是望不见的边际,那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觉着那前途所期待着于我的,只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几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里面去,因为这里还是俄罗斯的国土,这里还是俄罗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罗斯的国土上生长的,那也就在俄罗斯的国土上死去罢……我总是这样想着,然而现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现在,我虽然想死在祖国的境内,想临死时还吻一吻我祖国的土地,但是已经迟了!迟了!我只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这疏远的异乡!……天哪!我的灵魂是如何地痛苦呵!这是我唯一的遗恨!
当时我们总是想着,日本人可以保护我们,日本人可以使我们不离开俄罗斯的国土……但是命运已经注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桧,是如何地计算,也终抵挡不住那泛滥的波尔雪委克的洪水。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俄罗斯,不得不与这个“贵族的俄罗斯”的最后的一个城市——海渗崴辞别!
日本人终于要撤除海参崴的军队……
波尔雪委克的洪水终于流到亚洲的东海了。
四
那是一个如何悲惨的,当我们要离开海参崴的前夜!……
在昏黄而惨淡的电灯光下,全房中都充满了悲凄,我和白根并坐在沙发上,头挨着头,紧紧地拥抱着,哭成了一团。我们就如待死的囚徒,只能做无力的对泣;又如被赶到屠场上去的猪羊,嗷嗷地吐着最后的哀鸣。天哪!那是如何悲惨的一夜!……
记得那结婚的初夜,在欢宴的宾客们散后,我们回到自己的新婚的洞房里,只感到所有的什物都向我们庆祝地微笑着。全房中荡溢着温柔的,馨香的,如天鹅绒一般的空气。那时我幸福得哭起来了,扑倒在白根的怀里。他将我紧紧地拥抱着,我的全身似乎被幸福的魔力所熔解了。那时我只感到幸福,幸福……我幸福得几乎连一颗心都痛起来。那时白根的拥抱就如幸福的海水把我淹殁了也似的,我觉着一切都是光明的,都是不可思议的美妙。
拥抱同是一样的呵,但是在这将要离开俄罗斯的一夜……白根的拥抱只使我回味着过去的甜蜜,因之更为发生痛苦而已。在那结婚的初夜,那时我在白根的拥抱里,所见到的前途是光明的,幸福的,可是在这一夜,在这悲惨的一夜呵,伏在白根的拥抱里,我所见到的只是黑暗与痛苦而已……天哪!人事是这样地变幻!是这样地难料!
“白根,亲爱的!”我鸣咽着说,“我无论如何不愿离开俄罗斯的国土,生为俄罗斯人,死为俄罗斯鬼。……”
“丽莎!别要说这种话罢!”白根哀求着说,“我们明天是一定要离开海渗崴的,否则,我们的性命将不保……波尔雪委克将我们捉到,我们是没有活命的呵。我们不逃跑是不可以的,丽莎,你不明白吗?”
“不,亲爱的!”我是舍不得俄罗斯的。让波尔雪委克来把我杀掉罢,只要我死在俄罗斯的国土以内。也许我们不反抗他们,他们不会将我们处之于死地……
“你对于俄罗斯还留恋什么呢?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俄罗斯了。我们失去了一切,我们还留恋什么呢?我们跑到外国去,过着平安的生活,不都是一样吗?”
“不,亲爱的!让我在祖国内被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杀死罢……你可以跑到外国去……也许你还可以把俄罗斯拯救出来……至于我,我任死也要回到彼得格勒去……”
我们哭着争论了半夜,后来我终于被白根说服了。我们商量了一番:东京呢,哈尔滨呢,还是上海呢?我们最后决定了到上海来。听说上海是东方的巴黎……
我们将贵重的物件检点好了,于第二天一清早就登上了英国的轮船。当我们即刻就要动身上船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心坚决下来。我感觉到此一去将永远别了俄罗斯,将永远踏不到了俄罗斯的土地……但是白很硬匆促地,坚决地,将我拉到轮船上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的心情是如何地凄惨,我的泪水是如何地汹涌。我一步一回头,舍不得我的祖国,舍不得我的神圣的俄罗斯……别了,永远地别了!……此一去走上了迷茫的道路,任着浩然无际的海水飘去。前途,呵,什么是前途?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只是令人惊惧的黑暗。虽然当我们登上轮船的时候,曙光渐渐地展开,空气异常地新鲜,整个的海参崴似乎从睡梦中昂起,欢迎着光明的到来;虽然凭着船栏向前望去,那海水在晨光的怀抱中展着恬静的微笑,那海天的交接处射着玫瑰色的霞彩……但是我所望见得到的,只是黑暗,黑暗,黑暗而已。
从此我便听不见了那临海的花园中的鸟鸣,便离开了那海水的晶莹的,温柔的怀抱;从此那别有风趣的山丘上,便永消失了我的足迹,我再也不能立在那上边回顾彼得格勒,回顾我那美丽的乡园——伏尔加河畔……
白根自然也怀着同样的心情,这辞别祖国对于他当然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他的眼睛里,我在他那最后的辞别的话音里。
“别了,俄罗斯……”
看出他的心灵是如何地悲哀和颤动来。但是他不愿意在我面前表示出他是具着这般难堪的情绪,而且佯做着毫不为意的样子。当轮船开始离岸的时候,白根强打精神向我笑道:
“丽莎!丽莎奇喀!你看,我们最后总算逃出这可诅咒的俄罗斯了!”
“为什么你说‘这可诅咒的俄罗斯’?”我反问着他说道,“俄罗斯现在,当我要离开它的时候,也许是当我永远要离开它的时候,对于我比什么都亲爱些,你晓得吗?”
我觉着我的声音是异常悲哀地在颤动着,我的两眼中是在激荡着泪潮。我忽然觉着我是在恨白根,恨他将我逼着离开了亲爱的俄罗斯……但我转而一想,不禁对他又起了怜悯的心情:他也是一个很不幸的人呵!他现在向我说硬话,不过是要表示他那男子的骄傲而已。在内心里,他的悲哀恐怕也不比我的为浅罢。
“俄罗斯曾经是神圣的,亲爱的,对于我们……但是现在俄罗斯不是我们的了!它已经落到我们的敌人波尔雪委克的手里,我们还留恋它干什么呢?……”
我听了他的话,不再说什么,回到舱房里一个人独自地啜泣。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如此地悲哀过。这究竟由于什么,由于对于俄罗斯的失望,由于伤感自身的命运,还是由于对于白根起了怜悯或愤恨的心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啜泣着,啜泣着,得不到任何人的抚慰,就是有人抚慰我,也减少不了我的悲哀的程度。同船的大半都是逃亡者,大半都是与我们同一命运的人们,也许他们需要着抚慰,同我需要着一样的呵。各人抚慰各人自己的苦痛的心灵罢,这样比较好些,好些……
我不在白根的面前,也许白根回顾着祖国,要发着很深长的叹息,或者竟至于流泪。我坐在舱房里,想象着他那流泪的神情,不禁更增加了对于他的怜悯,想即刻跑到他的面前,双手紧抱着他的颈项,抚慰着他道:
“亲爱的,不要这样罢!不要这样罢!我们终有回返祖国的一日……”
舱房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人。她的面相和衣饰表示她是出身于高贵的阶级,最触人眼帘的,是她那一双戴着穗子的大耳环。不待我先说话,她先自向我介绍了自己:
“请原谅我,贵重的太太,我使你感觉着不安。我是住在你的隔壁房间里的。刚才我听见你很悲哀地哭泣着,不禁心中感动起来,因此便走来和你谈谈。你可以允许我吗?”
“自然罗,请坐。”我立起身来说。
“我是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她坐下之后,向我这样说道,表示出她有贵重的礼貌。我听见了她是米海诺夫伯爵夫人,不禁对她更注意起来。我看她那态度和神情与她的地位相符合,便也就相信她说的是真实话了。
“敢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伯爵夫人?”
我将我的姓名向她说了之后,便这样很恭敬地问她。她听了我的话,叹了一口气,改变了先前的平静的态度,将两手一摆,说道:
“到什么地方去?现在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不都是一样吗?”
“一样?”我有点惊愕地说道,“伯爵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有点兴奋起来了。她将两只美丽的灰碧色的眼睛逼射着我。“我问你,你到什么地方去呢?无论什么地方去,对于你不都是一样吗?”
她说着带着一点责问的口气,好象她与我已经是久熟的朋友了。
我静默着不回答她。
“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哭泣呢?你不也是同我一样的人吗?被驱逐出祖国的人吗?我们失掉了俄罗斯,做了可怜的逃亡者了。无论逃亡到什么地方去,我想,这对于我们统统都是一样的,你说可不是吗?”
我点一点头,表示与她同意。她停住不说了,向窗外望去,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会儿,她忽然扭转头来向我问道:
“我刚才听见你哭泣的声音,觉得是很悲凄的,你到底在俄罗斯失去了一些什么呢?”
“失去了一些什么?难道说你不知道吗?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安乐的生活,失去了美满的,温柔的梦,失去了美丽的伏尔加河,失去了彼得格勒……”
“和你同舱房的,年轻的人,他是你的丈夫吗?”
“是的。”我点一点头说。
“你看,你说你一切都失去了,其实你还是幸福的人,因为你的丈夫还活着……”
她忽然摇一摇头(她的那两只大耳环也就因之摆动了),用蓝花的丝手帕掩住了口鼻,很悲哀地哽咽起来了。我一方面很诧异她的这种不能自持的举动,一方面又很可怜她,但即时寻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真是失去了一切,”她勉强将心境平静一下,开始继续地说道:“我失去了……我的最贵重的丈夫……他是一个极有教养,极有学识的人,而且也是极其爱我的人……波尔雪委克造了反,他恨得了不得,便在伊尔库次克和一些军官们组织了恢复皇室的军队……不幸军队还没十分组织好,他已经被乡下人所组织的民团捉去杀掉了……”
她又放声哭起来了。我听了她的话,不禁暗自庆幸:白根终于能保全性命,现在伴着我到上海去……我只想到自身的事情,反把伯爵夫人忘掉了。一直到她接着问我的时候,我才将思想又重新转移到她的身上。
“贵重的太太,你看我不是一个最不幸的人吗?”
“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她不待我回答,又继续说道,“想当年我同米海诺夫伯爵同居的时候,那种生活是如何地安逸和有趣!我们拥有很多的财产,几百顷的土地,我们在伊尔库次克有很高大的,庄严而华丽的楼房,在城外有很清幽的别墅……我们家里时常开着跳舞会,宾客是异常地众多……远近谁个不知道米海诺夫伯爵,谁个不知道他的夫人!仿佛我们是世界上最知道,最知道如何过着生活的人……想起来那时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那时我们只以为可以这样长久地下去……在事实上,我们也并没想到这一层,我们被幸福所围绕着,哪里有机会想到不幸福的事呢?不料霹雳一声,起了狂风暴雨,将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毁坏了!唉!可恶的波尔雪委克!”
“贵重的太太,”伯爵夫人停了一会,又可怜而低微地说道,“我们现在到底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的阶级就这样地消灭了吗?难道说我们就永远地被驱逐出俄罗斯吗?呵,这是如何地突然!这是如何地可怕!”
“不,不会的,伯爵夫人!”我说着这话,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自信,而是因为见着她那般可怜的样子,想安慰她一下。“我们不过是暂时地失败了……”
“不见得!”她摇了一下头,很不确定地这样说。
“你还没有什么,”她继续说道:“你还有一个同患难的伴侣,而我……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别要悲哀啊,伯爵夫人!我们现在是到上海去,如果你也打算到那儿去的话,那末将来我们可以住在一块,做很好的朋友……”
话说到此时,白根进来了,我看见他的两眼湿润着,如刚才哭过也似的……我可怜他,但是在伯爵夫人的面前,我好象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而有点矜持的心情了。
从此我们同伯爵夫人便做了朋友。我犯了晕船的病症,呕吐不已,幸亏伯爵夫人给我以小心的照料。我偶尔立起病体,将头伸向窗外眺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漫无涯际。传到我们的耳际的,只有汹涌的波浪声……好象波浪为着我们的命运而哭泣着也似的。
五
上海,上海是东方的巴黎……
我曾做过巴黎的梦,维也纳的梦,罗马的梦……我曾立定了志愿,将来要到这些有名的都城旅行,或者瞻望现存的繁华,欣赏美丽的景物,或者凭吊那过去的,令人神思的往迹。但这些都城对于我,都不过是繁华,伟大,庄严而已,我并没幻想到在它们之中有什么特别的,神异的趣味。它们至多是比彼得格勒更繁华,更伟大,更庄严罢了。
但是当我幻想到上海的时候,上海对于我并不仅仅是这样。中国既然是古旧的,庞大的,谜一样的国度,那么上海应当是充满着东方色彩的,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一种令欧洲人发生特别趣味的都会。总之,在上海我们将看见一切种种类类的怪现象,一切古旧的,东方的异迹……因此,当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读到中国的历史和地理,读到这在世界上有名的大城,不禁异常地心神向往,而想要在无论什么时候,一定与上海有一会面的因缘。
呵,现在我同白根是到了上海了,是踏到中国的境地了。中国对于我们并不是那般的不可思议,上海对于我们并不是那般的充满了谜一样的神奇……而我们现在之所以来到这东方的古国,这东方的巴黎,也不是为着要做蜜月的旅行,也不是为着要亲一亲上海的面目,更没有怀着快乐的心情,或随身带来了特别的兴趣,……不,不!我们是不得已而来到上海,我们是把上海当成旧俄罗斯的人们的甫逃薮了。
不错,上海是东方的巴黎!这里巍立着高耸的楼房,这里充满着富丽的,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响动着无数的电车,马车和汽车。这里有很宽敞的欧洲式的电影院,有异常讲究的跳舞厅和咖啡馆。这里欧洲人的面上是异常地风光,中国人,当然是有钱的中国人,也穿着美丽的,别有风味的服装……
当我们初到上海时,最令我们发生兴趣的,并引以为异的,是这无数的,如一种特别牲畜的黄包车夫。我们坐在他们的车上面,他们弯着腰,两手拖着车柄,跑得是那样地迅速,宛然就同马一样。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们不曾明白他们如何会有这般的本领。
再其次使我们发生兴趣的,是那些立在街心中的,头部扎着红巾的,身量高大的,面目红黑的印度巡捕。他们是那般地庞大,令人可怕,然而在他们面部的表情上,又是那般地驯服和静默。
再其次,就是那些无数的破衣褴褛的乞丐,他们的形象是那般地稀奇,可怕!无论你走几步,你都要遇着他们。有的见着欧洲人,尤其是见着欧洲的女人,讨索得更起劲,他们口中不断地喊着:洋太太,洋太太,给个钱罢……
这就是令我们惊奇而又讨厌的上海……
我们上了岸的时候,先在旅馆内住了几天,后来搬到专门为外国人所设的公寓里住。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同我们一块,我们住在一间大房间里,而她住在我们的隔壁——一间小房间里。从此我们便流落在这异国的上海了,现在算起来已经有了十年。时间是这般地迅速!……我们总是希望着上海不过是我们临时的驻足地,我们终究是要回到俄罗斯的,然而现在我的命运已注定了我要死在上海,我要永远地埋恨于异土……天哪!你怎样才能减少我的心灵上的苦痛呵!
我们从海参崴跑出来的时候,随身带了有相当数目的财产,我们也就依着它在上海平安地过了两年。至于伯爵夫人呢,我没便于问她、但她在上海生活开始两年之中,似乎也很安裕地过着,没感受着什么缺陷。但是到了第三年……我们的生活便开始变化了,便开始了羞辱的生活!
当我开始感觉到我们的经济将要耗尽的时候,我催促白根设法,或寻得一个什么职业,或开辟一个什么别的来源……但是白根总是回答我道:
“丽莎,亲爱的,这用不着呵。你没有听说波尔雪委克已经起了内证吗?你没有听说谢米诺夫将军得了日本政府的援助,已经开始夺取西伯利亚了吗?而况且法国……美国……英国……现在正在进行武装干涉俄罗斯的军事联盟……丽莎,亲爱的,我相信我们很快地就要回到俄罗斯去的呵。我们没有焦虑的必要……”
但是白根的预言终于错误了。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日见强固起来,而我们的生活也就因之日见艰难起来,日见消失了确定的希望。
我们静坐在异国的上海,盼望着祖国的好消息……白根每日坐在房里,很少有出门的时候。他的少年英气完全消沉了。他终日蹙着两眉,不时地叹着气。我们的桌子上供着尼古拉皇帝的肖像,白根总是向它对坐着,有时目不转睛地向它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很痛苦地长叹道:
“唉,俄罗斯,俄罗斯,你难道就这样地死亡了吗?!”
我真是不忍看着他这种可怜的神情!他在我的面前,总是说着一些有希望的硬话,但是我相信在他的心里,他已是比我更软弱的人了。我时常劝他同我一块儿去游玩,但他答应我的时候很少,总是将两眉一皱,说道:
“我不高兴……”
他完全变了。往日的活泼而好游玩的他,富于青春活力的他,现在变成孤僻的,静寂的老人了。这对于我是怎样地可怕!天哪!我的青春的美梦为什么是这样容易地消逝!往日的白根是我的幸福,是我的骄傲,现在的白根却是我的苦痛了。
如果我出门的话,那我总是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同行。我和她成了异常亲密的、不可分离的朋友。这在事实上,也逼得我们不得不如此:我们同是异邦的零落人,在这生疏的上海,寻不到一点儿安慰和同情,因此我们相互之间,就不得不特别增加安慰和同情了。她的大耳环依旧地戴着,她依旧不改贵妇人的态度。无事的时候,她总是为我叙述着关于她的过去的生活:她的父亲是一个有声望的地主,她的母亲也出自于名门贵族。她在十八岁时嫁与米海诺夫伯爵……伯爵不但富于财产,而且是一个极有教养的绅士。她与他同居了十年,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是他们夫妻俩是异常地幸福……
有时她忽然问我道:
“丽莎,你相信我们会回到俄罗斯吗?”
不待我的回答,她又继续说道:
“我不相信我们能再回到俄罗斯去……也许我们的阶级,贵族,已经完结了自己的命运,现在应是黑虫们抬头的时候了。”停一会儿,她摇一摇头,叹着说道:“是这样地突然!是这样地可怕!”
我静听着她说,不参加什么意见。我在她的眼光里,看出很悲哀的绝望,这种绝望有时令我心神战栗。我想安慰她,但同时又觉得我自己也是热烈地需要着安慰……
虹口公园,梵王渡公园,法国公园,黄浦滩公园,遍满了我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的足迹。我们每日无事可做,只得借着逛公园以消磨我们客中的寂苦的时光,如果我们有充足的银钱时,那我们尽可逍遥干精美的咖啡馆,出入于宽敞的电影院,或徘徊于各大百货公司之门,随意购买自己心爱的物品,但是我们……我们昔日虽然是贵族,现在却变成异乡的零落人了,昔日的彼得格勒的奢华生活,对于我们已成了过去的梦幻,不可复现了。这异邦的上海虽好,虽然华丽不减于那当年的彼得格勒,但是它只对着有钱的人们展着欢迎的微笑,它可以给他们以安慰,给他们以温柔,并给他们满足一切的欲望。但是我们……我们并不是它的贵客呵。
在公园中,我们看到异乡的花木——它们的凋残与繁茂。在春天,它们就发青了;在夏天,它们就繁茂了;在秋天,它们就枯黄了;在冬天,它们就凋残了。仿佛异乡季候的更迭,并没与祖国有什么巨大的差异。但是异乡究竟是异乡,祖国究竟是祖国。在上海我们看不见那连天的白雪,在上海我们再也得不到那在纷纷细雪中散步的兴致。这对于别国人,白雪或者并不是什么可贵的宝物,但这对于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是在白雪中生长的呵,他们是习惯于白雪的拥抱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身在异乡,忘怀那祖国的连天的白雪!
有一次,那已经是傍晚了,夕阳返射着它的无力的,黄色的辉光。虹口公园已渐渐落到寂静的怀抱里,稀少了游人的踪影。我与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并坐在池边的长靠椅上,两人只默默地呆望着池中的,被夕阳返射着的金色的波纹。这时我回忆起来彼得格勒的尼娃河,那在夕阳返照中尼娃河上的景物……我忽然莫明其妙地向伯爵夫人说道;
“伯爵夫人!我们还是回到俄罗斯去罢,回到我们的彼得格勒去罢……让波尔雪委克把我们杀掉罢;……这里是这样地孤寂!一切都是这样地生疏!我不能在这里再生活下去了!”
伯爵夫人始而诧异地逼视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或以为我发了神经病,后来她低下头来,叹着说道:
“当然,顶好是回到俄罗斯去……但是白根呢?”她忽然将头抬起望着我说道,“他愿意回到俄罗斯去吗?”
我没有回答她。
夕阳渐渐地隐藏了自己的金影。夜幕渐渐地无声无嗅地展开了。公园中更加异常地静寂了。我觉得目前展开的,不是昏黑的夜幕,而是我的不可突破的乡愁的罗网……
六
客地的光阴在我们的苦闷中一天一天地,一月一月地,一年一年地,毫不停留地过去,我们随身所带来到上海的银钱,也就随之如流水也似地消逝。我们开始变买我们的珠宝,钻石戒指,贵重的衣饰……但是我们的来源是有限的,而我们的用途却没有止境。天哪!我们简直变成为什么都没有的无产阶级了!……房东呈着冷酷的面孔逼着我们要房钱,饭馆的老板毫不容情地要断绝我们的伙食……至此我才感觉得贫穷的痛苦,才明白金钱的魔力是这般地利害。我们想告饶,我们想讨情,但是天哪,谁个能给我们以稍微的温存呢?一切一切,一切都如冰铁一般的冷酷……
白根老坐在家里,他的两眼已睡得失了光芒了。他的头发蓬松着,许多天都不修面。他所能做得到的,只是无力的叹息,只是无力的对于波尔雪委克的诅咒,后来他连诅咒不也不诅咒了。我看着这样下去老不是事,想寻一条出路,但我是一个女人家,又有什么能力呢?他是一个男子,而他已经是这样了……怎么办呢?天哪!我们就这样待死吗?
“白根!”有一次我生着气对他说道:“你为什么老是在家里坐着不动呢?难道说我们就这样饿死不成?房东已经下驱逐令了……我们总是要想一想办法才行罢……”
“你要我怎么样办呢?你看我能够做什么事情?我什么都不会……打仗我是会的,但是这又用不着……”
我听了他的这些可怜的话,不禁又是气他,又是可怜他。当年他是那样地傲慢,英俊,是那样地风采奕奕,而现在却变成这样的可怜虫了。
有一天我在黄浦滩公园中认识了一个俄国女人,她约莫有三十岁的样子,看来也是从前的贵族。在谈话中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丈夫原充当过旧俄罗斯军队中的军官,后来在田尼庚将军麾下服务,等于田尼庚将军失败了,他们经过君士坦丁堡跑到上海来……现在他们在上海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你们现在怎么样生活呢?你们很有钱罢?”我有点难为情地问她这么两句。她听了我的话,溜我一眼,将脸一红,很羞赧地说道;
“不挨饿已经算是上帝的恩惠了,哪里还有钱呢?”
“他现在干什么呢?在什么机关内服务吗?”
她摇一摇头,她的脸更加泛红了。过了半晌,她轻轻地叹着说道:
“事到如今,只要能混得一碗饭吃,什么事都可以做。他现在替一个有钱的中国人保镖……”
“怎吗?”我不待她说完,就很惊奇地问她道,“保镖?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在此地,在上海,有许多中国的有钱人,他们怕强盗抢他们,或者怕被人家绑了票,因此雇了一些保镖的人,来保护他们的身体。可是他们又不信任自己的同国人,因为他们是可以与强盗通气的呵,所以花钱雇我们的俄罗斯人做他们的保镖,他们以为比较靠得住些。”
“工钱很多吗?”我又问。
“还可以。七八十块洋钱一月。”
忽然我的脑筋中飞来了一种思想:这倒也是一条出路。为什么白根不去试试呢?七八十块洋钱一月,这数目虽然不大,但是马马虎虎地也可以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了。于是我带着几分的希望,很小心地问她道:
“请问这种差事很多吗?”
“我不知道,”她摇一摇头说道,“这要问我的丈夫洛白珂,他大约是知道的。”
于是我也不怕难为情了,就将我们的状况详细地告知了她,请她看同国人的面上,托她的丈夫代为白根寻找这种同一的差事。她也就慨然允诺,并问明了我的地址,过几天来给我们回信。这时正是六月的一天的傍晚,公园中的游人非常众多,在他们的面孔上,都充满着闲散的,安逸的神情。虽然署气在包围着大地,然而江边的傍晚的微风,却给了人们以凉爽的刺激,使人感觉得心旷神恰。尤其是那些如蝴蝶也似的中国的女人们,在她们的面孔上,寻不出一点忧闷的痕迹,我觉得她们都是沉醉在幸福的海里了。我看着她们的容光,不禁怆怀自己的身世:四五年以前我也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地幸福,那般地不知忧患为何事!我也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地艳丽而自得!但是现在……现在我所有的,只是目前的苦痛,以及甜密的旧梦而已。
可是这一天晚上,我却从公园中带回来了几分的希望。我希望那位俄国夫人能够给我们以良好的消息,白根终于能得到为中国人保镖的差事……我回到家时,很匆促地就这把这种希望报告于白根知道了。但是白根将眉峰一皱,无力地说道:
“丽莎,亲爱的!你须知道我是一个团长呵……我是一个俄罗斯的贵族……怎么好能为中国人保镖呢?这是绝对不能够的,我的地位要紧……”
我不禁将全身凉了半截。同时我的愤火燃烧起来了。我完全改变了我的过去的温和的态度,把一切怜悯白根的心情都失掉了。我发着怒,断续地说道:
“哼!现在还说什么贵族的地位……什么团长……事到如今,请你将就一些儿罢!你能够挨饿,如猪一般地在屋中睡着不动……我却不能够啊!我还能够,我不能够再忍受下去了,你晓得吗?”
他睁着两只失了光芒的,灰色的眼睛望着我,表现着充分的求饶的神情。若在往日,我一定又要懊悔我自己的行动,但是今天我却忘却我对于他的怜悯了。
“你说,你到底打算怎样呢?”我又继续发着怒道,“当年我不愿意离开俄罗斯,你偏偏要逼我跑到上海来,跑到上海来活受罪……象这样地生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被波尔雪委克提去杀了还好些呵!现在既然困难到了这种地步,你是一个男子汉,应该想一想法子,不料老是如猪一般睡在屋中不动……人家向你提了一个门径,而你,而你说什么地位,说什么不能够失去团长的面子……唉,你说,你说,你到底怎么样打算呢?”
鼻子一酸,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了。我越想越懊恼,我越恼越哭得悲哀……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的痛哭。这眼见着使得白根着了慌了。他走上前来将我抱着,发出很颤动的,求饶的哭音,向我说道:
“丽莎,亲爱的!别要这样罢!你不说,我已经心很痛了,现在你这样子……唉!我的丽莎呵!请你听我的话罢,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不过我请求你,千万别要提起过去的事情,因为这太使我难过,你晓得吗?”
女子的心到底是软弱的……我对他生了很大的气,然而他向我略施以温柔的抚慰,略说几句可怜的话,我的愤火便即时被压抑住了。他是我的丈夫呵,我曾热烈地爱过他……现在我虽然失却了那般的爱的热度,但是我不应当太过于使他苦恼呵。他是一个很不幸福的人,我觉得他比我还不幸福些。我终于把泪水抹去,又和他温存起来了。
我静等着洛白阿夫人来向我报告消息……
第二天晚上洛白阿夫人来了。她一进我们的房门,我便知道事情有点不妙,因为我在她面孔上已经看出消息是不会良好的了。她的两眉蹙着,两眼射着失望的光芒,很不愉快地开始向我们说道:
“……对不住,我的丈夫不能将你们的事情办妥,因为……因为保镖的差事有限,而我们同国的人,想谋这种差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我的丈夫说,都会碰到我们的同国人,鬼知道他们有多少!例如,不久以前,有一个有钱的中国人招考俄国人保镖,只限定两个人;喂,你们知道有多少俄国人去报名吗?一百三十六个!一百三十六个!你们看,这是不是可怕的现象!……”
她停住不说了。我听了她的话,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好。我的上帝呵,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半晌她又继续说道:
“我听了我的丈夫的话,不禁感觉得我们这些俄侨的命运之可怕!这样下去倒怎么得了呢?……我劝你们能够回到俄罗斯去,还是回到俄罗斯去,那里虽然不好,然而究竟是自己的祖国……我们应当向彼尔雪委克让步……”“唉!我何尝不想呢?”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悔恨我离开了俄罗斯的土地……就是在俄罗斯为波尔雪委克当女仆,也比在这上海过着这种流落的生活好些。但是现在我们回不去了……我们连回到俄罗斯的路费都没有。眼见得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
白根在旁插着说道:
“丽莎,算了罢,别要再说起俄罗斯的事情!你说为波尔雪委克当女仆?你疯了吗?我……我们宁可在上海饿死,但是向波尔雪委克屈服是不可以的!我们不再需要什么祖国和什么俄罗斯了。那里生活着我们的死敌……”
白根的话未说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进来了。她呈现着很高兴的神情,未待坐下,已先向我高声说道:
“丽莎,我报告你一个好的消息,今天我遇着了一个俄国音乐师,他说,中国人很喜欢看俄罗斯女人的跳舞,尤其爱看裸体的跳舞,新近在各游戏场内都设了俄罗斯女人跳舞的一场……薪资很大呢,丽莎,你晓得吗?他说,他可以为我介绍,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已经决定了。怎么办呢?我已经什么都吃光了,我不能就这样饿死呵。我已经决定了……丽莎,你的意见怎样呢?”
我只顾听伯爵夫人说话,忘记了将洛白珂夫人介绍与她认识。洛白珂夫人不待我张口,已经先说道:
“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过那是一种什么跳舞呵!裸体的,几乎连一丝都不挂……我的上帝!那是怎样的羞辱!”
伯爵夫人斜睨了她一眼,表示很气愤她。我这时不知说什么话为好,所以老是沉默着。伯爵夫人过了半晌向我说道:
“有很多不愁吃不愁穿的人专会在旁边说风凉话,可是我们不能顾及到这些了。而且跳舞又有什么要紧呢?这也是一种艺术呵。这比坐在家里守着身子,守着神圣的身子,然而有饿死的危险,总好较好些,你说可不是吗?”
洛白珂夫人见着伯爵夫人不快的神情,便告辞走了。我送她出了门。回转房内时,伯爵夫人很气愤地问我:
“这是哪家的太太?我当年也会摆架子,也会说一些尊贵的话呵!……她等着罢,时候到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不会说这些好听的话了。”
白根低着头,一声也不响。我没有回答伯爵夫人的话。停一会儿,她又追问我道:
“丽莎,你到底怎样打算呢?你不愿意去跳舞吗?”
我低下头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白根低着头,依旧一声也不响。我想征求他的意见,他愿不愿意我去执行那种所谓“裸体的艺术跳舞”。……但是我想,他始终没有表示反对伯爵夫人的话,这是证明他已经与伯爵夫人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