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县的小城镇在解放后发生的变化,大体上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分界线是在70年代初期。70年代以前是小城镇的衰落和萧条时期,在此期间,小城镇逐步失去它赖以生存的基础,到了70年代初期,小城镇有了转机,到了后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呈现出发展、繁荣的景象。

自50年代到70年代初,吴江小城镇的人口一直处于停滞甚至下降状态,与吴江县人口的迅速增长相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以盛泽镇为例,它还不是人口下降最多的镇,50年代初就有22000人。其后20年中,人口总数持续下降,近年才有转机,到1981年才达到26000人。22000的人口基数,以全国平均的自然增长率来计算,至今应该有四万余人口。所以,我一听到这些数字,就说其中“大有文章”。什么文章现在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正在继续调查研究。这里让我们先看看吴江最南端的铜罗镇的人口变化概况。铜罗在解放前叫严墓,镇的类型与震泽相似,以烧酒和肥猪出名。全镇1952年有2475人,1962年有2488人,1972年是1900人,(2)1982年人口普查时城镇户口人数为2007人,30年来城镇人口下降19%。据初步调查,1951年土改时为了分得土地,有60户老家在乡下的小店铺关了门,约150人回乡务农。同年还有一二十名青年参军赴朝,其中只有个别人后来回镇。从1952年到1957年,特别是在1956年的“对私改造”期间,又有约200人离镇外出。这批人大多是做生意的业主和学徒,其中有文化的进入附近大、中城市的国营企业,有技术的则流入上海郊区和浙江的一些县城。据反映,当时他们觉得私人经营生意是一种剥削行为,连在私人店里当工人也不光彩,所以大家要另谋出路。1958年的大办农业和支援农业,以及1963年到1964年的职工下放,镇上又减少了近50户居民。除了上述的人口外流,还有青年学生考入大、中专学校,外省市招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也使镇上人口有所减少(其中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绝大部分后来已回镇)。

像铜罗这样的情况,在其他小城镇也程度不同地发生过。人口下降是小城镇衰落的表现之一。那么小城镇衰落的原因何在?其后果又如何呢?

1957年合作化高潮时,我去江村做过一次调查,即所谓“重访江村”。农民的生活比解放前有了很大改善,但是传统家庭副业已经衰落。农民对我说:肚子可以吃饱了,就是手头没有现钱。由于执行“以粮为纲”的方针,其后的近20年只重视粮食生产的发展,农村的商品经济长期没有恢复。直到70年代初期,由于社队工业的兴起才使情况有所改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贯彻了多种经营的方针,农村才开始走上繁荣。1981年我三访江村,老熟人不再发牢骚了。他们同我谈的都是卖兔毛有多少收入,以及要求我帮助社队工厂推销产品一类的话。当时农民不仅能吃上三顿干饭,而且手上也开始有钱买东西了。因为他们集体的和家庭的副业发展了,社队又办了工厂,农村里有东西能卖出来,换到钞票,可以到市场上去买他们生活上需要的用品了。吃饱、穿暖、有钱花是农民生活改善和农村经济繁荣的具体内容。

把这两次在江村看到的情况与铜罗镇的人口变化联系起来,可以看到小城镇衰落的原因和后果。从农村方面看,由于“以粮为纲”,搞单一经济,取消商品生产,农民不再有商品到镇上来出售,小城镇自然也就失去了作为农副产品集散中心的经济基础。从小城镇方面看,由于提出变消费城为生产城,搞商业国营化,集体和个人经商受到限制和打击,居民无以为业,不得不到处找活路,小城镇留不住居民,人口下降。总之由传统的重农轻商思想出发的“左”的政策,是造成小城镇衰落的根本原因。小城镇越衰落,作为它的乡脚的附近农村发展农副业商品生产的阻力就越大;反过来,农村商品经济水平愈低,作为其中心的小城镇的衰落就愈益加剧。所以农村与小城镇间经济上的恶性循环是小城镇衰落的必然结果。当然,上述因果关系还有待于用客观事实有系统地全面加以检验。

下面我再谈一点有关商业渠道的问题。解放前,农村和城镇的商品除了食盐外全由私营的商人经营。解放后实行了统购统销,农村里所生产的粮食、油料、生猪、蚕茧等主要农副产品以及若干种生产资料都纳入了国营商业的流通渠道。各级行政部门都设立粮食、副食品、进出口贸易等机构,县级成立公司,县以下设所或设站。这样的商业改革使那些没有设置行政机构的小城镇失去了与周围农村的主要联系。但1958年以前,小城镇的商业除了国营商业这一渠道,还有集体性质的供销社,联营合作商店以及个体户等多种渠道。自从公社化以后一直到“文革”期间,个体商业和集市贸易不断受到打击,连农民提个篮子在镇上卖几只鸡蛋也要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联营的合作商业被“利用、限制和改造”,不能不向国营商业和供销社靠拢,以致有的镇最后只剩下几家供应开水的茶馆和点心店。而原先由农民集资起家,属于集体性质的供销社则逐步国营化,变成全民所有制。最后,几乎一切商品都按行政区划上拨下调,在国营商业这一条渠道内流通。

商业渠道的统一国营化引起了小城镇的巨大变化。凡是设置行政机构的小城镇,都有国营的流通渠道,在收购农副产品以及调拨分配农民所需物资上占绝对优势,这就使得作为全县行政领导和物资批转中心的县城松陵镇成了吴江小城镇普遍衰落的一个例外,它的城镇人口因机构增多、干部调入而一度相持不动,后来还略有上升。一些设置公社机构的小城镇在总的衰落趋势中借着国营商业和供销社之力得到挣扎余地,而那些没有设置行政机构的小城镇受到被淘汰的压力就相当严重。在庙港公社的区域里,原先还有陆港、更缕港和罗港等几个小镇,解放前它们和庙港一样都是太湖东南岸边商品性的渔港。据说,陆港商业全盛时有50户人家做生意,集镇规模虽不及庙港,但它的乡脚范围与庙港相仿,也有五六华里地。更缕港则更小一些,只有近20个“连家店”(3)。解放后,庙港镇先后设置区政府和公社机构,陆港、更缕港变成庙港下属的乡和大队,只有基层政权组织而无相应的一套行政机构。从1956年开始,这两个小镇的商业逐步被庙港吞并,商业人员大都并入公社的商业机构。到“文革”后期,更缕港集镇完全被吃掉,人去集空,只留下冷落的石板街和残破的店铺面,退化为农村的居民点。陆港商业虽然也被蚕食去大部分,但它地处庙港与七都两个公社交接处,原属于陆港乡脚的村子离公社较远,主要是凭借了这一优越的地理位置,镇上留下了两个商业门市部和一家茶馆,三十几名商业人员在那里顽强地撑着小集镇的地位。

从全县范围来看,没有设置行政机构的小城镇大多数被吞掉了,像陆港那样已吞未咽下的是极少数。这个吞并过程值得进一步记录下来加以分析。

用行政渠道来控制商品的流通,势必造成农民买难卖难的困境,而商业本身在经营上也容易滋长“官商”作风。据农民反映,收购农产品的部门要货时急如星火,不要时弃如敝帚。比如兔毛,去年由于某种原因价格大跌,养兔的农民叫苦连天,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兔毛一下子就不值钱了。小城镇和农村里原有众多的流通渠道已变成了单轨,适应不了这几年来农村发展商品经济的新形势,实际上已成了农村经济继续发展的障碍。

商业国营化的过程是在“化消费城为生产城”的政策下进行的。这一政策对于我国的城市建设固然有其积极作用,但由于当时对消费和生产这两个概念的涵义没有搞清楚,以致我们对小城镇性质的认识发生了偏差。在我国旧的传统思想中,消费不是一件好事情,它是指不事生产,靠着人家吃吃花花,实际就是指剥削享受。而在小农经济的眼光里,生产是指有实物收获的劳动,不包括商品的流通。这样我们一方面把小城镇的商品流通职能排斥在生产范围之外,归入消费中去;另一方面把地主官僚对农民和雇工的剥削,以及他们挥霍浪费的行为,看成所有小城镇唯一的基本性质。以后又进而把做生意、消费、剥削这些概念都划上等号。表现出来的是逐步限制,打击小城镇的个体和集体商业,这就大大削弱了小城镇作为农村地区商品集散中心的地位。然而城乡的工农业产品不能不流通,而流通总得有渠道。在集体、个体等贸易渠道全都被堵死的情况下,供销社非走向国营化不可,国营商业就不能不包揽一切。但是国营商业固然可以用行政手段把商品流通包下来,却包不下小城镇上原有的经商劳动者,于是小城镇居民中很多人无以为业,纷纷找出路。其中最有办法的人挤入了上海、苏州等大中城市,稍次的进入当地的国营企业,没有办法的也不让在镇上吃“闲饭”,一批批地被动员下放到农村。最后那些由于病残体弱等原因确实无法下乡的人留了下来,依靠社会福利型的小手工业生产维持生活。这一过程,在铜罗镇的人口变化中看得很清楚。它表明在经济基础动摇以后,小城镇作为人口的蓄水池也就干涸了。无以为业的人口是留蓄不住的,不能不向大城市和农村两面泄放,小城镇本身日见萧条冷落。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三点情况:第一点是在这一时期小城镇衰落的总趋势中,吴江县也有新兴的例子。菀坪和金家坝这两个公社集镇是由村居民点上升形成的,它们都是设立新的公社行政机构产生的结果。第二点是从50年代后期起,吴江的县办工业有了较大的发展,例如盛泽镇上的丝绸工业从作坊手工业到机器工业,一直到专业化的若干道工序配合的现代丝绸工业。但是这些县属工业在经济、管理等方面都隶属于县的工业部门,它与小城镇可以说没有多少实际联系。第三点是有少数小城镇的衰落是由于自然灾害、地理发生显著变化等多种因素引起的。如松陵西南5公里处的南厍,以前是吴江西北部地区出入太湖的主要港口镇,每天有三四百条渔船和捞水草的农家船停靠南厍,商业兴旺。1949年太湖发大水,南厍的店铺被洪水席卷。公社化以后围湖造田,南厍失去濒临太湖的港口地位,再加上行政设置的变化,南厍集镇也就退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