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彼此忌惮

吴子健深知自己手下的这个二营长、最忌讳别人议论和揣测他与黑石崖女匪首之间的关系,这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和烦恼。别人姑且不论,单是政委刘恕就屡屡在半公开的场合诟病过:堂堂革命军人、党员,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去和一个女土匪头子结拜成兄妹?!

所以此刻看到人高马大的魏鑫面红耳赤、一脸愤慨,吴支队长急忙出言打圆场:“二营长,没人说你的不是——但是要想解决黑石崖匪帮的麻烦,你的意见想法确实最重要,在咱们支队,没有谁比你对这股匪帮更了解了。”

“支队长,解决这伙土匪我没什么意见,该咋办就咋办——就是让我亲手拿下刘五妹,我也绝对没有二话!”

眼见魏鑫如此决绝地表态,吴子健微微一笑:“那好,我就问你,如果在此地快刀斩乱麻、强行要匪帮服从收编,你觉得咱们的胜算有多大?”

二营长先是愣了愣,旋即字斟句酌地小心答道:如果决定动武,咱们的人枪当然占绝对优势;但是必须得做好干掉对方几个人的准备——比如那个三当家的、比如那个师爷,他们笃定不会答应归附八路军的。至于刘五妹,纵然不心甘情愿,也不大可能公开对抗。

作为临时会场的这片小松林内的空地上,一时间陷入了沉寂。魏鑫的关于必须干掉几个人的说法,众人都在心底默默估量着——杀人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怎样在杀人后还能收服人心?土匪们落草多年,最讲究的就是义气;如果见了血却同时埋下了仇怨,那即便眼下把他们收编过来,今后的隐患却随时可能爆发。

不过,此刻又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整个黑石崖匪帮的头面人物全部汇集于此,而他们带在身边的喽罗却只有几十个,其余的都远在黑石崖山寨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徐旅支队最精锐的第一营以及骑兵连全体在此,前方几里开外,还另有两个连布阵。所谓擒贼先擒王,万事俱备,只差动手。

八路军的支队长,渐渐动了杀机。

差不多隔着两百米左右,黑石崖匪帮的人马一边吃喝着,一边也心怀鬼胎地议论着形势。

普通喽罗们想不到那么多,只盼着早一点回到山寨——八路军送的伙食实在是太寒酸了,跟黑石崖的大碗酒大块肉,无法相提并论。

但同样由几个山寨头面人物聚在一起的场面,却要诡秘得多,大当家的刘五妹、三当家的黑驴、师爷以及两个大头目,挑挑拣拣地吃喝着,同时就小心翼翼地做着讨论。

危险的气息显然越来越浓重。熟悉山内地理的他们,都清楚此地距离山寨老巢大约还有二十几里的山路。而他们眼下所处的位置,不亚于一屁股坐到了八路军戒备森严的大营当中!

“日本人在山外打了胜仗,反倒把八路军都撵到山里来了;”老谋深算的师爷,阴沉着面孔发出感叹:“他们的支队长既然出现在这一带,那他身边带的兵马一定少不了,再加上跟咱们一起从麦村进山的八路,总数怕不是得有六七百人——真要动手,正好十个打咱们一个!”

黑驴的厚嘴用力撕扯着一只白水煮就、半生不熟的鸡腿,恶狠狠地回应道:“早知道这伙八路前头还有接应的,不如一进山咱们就跑他娘的了!山里的地形咱们比他们熟,就算费力气绕点远、也总比走到这里让人家包了饺子强!”

慢慢饮着一碗寡淡鸡汤的女匪首,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也泛起了嘀咕。她自然听得出三当家的口出怨言之意,听得出师爷的旁敲侧击之意;说实话,若非他们两个眼下一再鼓噪,刘五妹本人倒并未感受到太强烈的来自八路军的即可威胁。

但如果顺着这两个人的看法来观望身边的动静,刘五妹的心里终于同样开始发毛。

不管怎么说,黑石崖山寨毕竟是和八路军徐旅支队结过重大梁子的,双方不止一次发生交火,彼此都有人命在对方手中。何况,这支穷得叮当三响的官军,还一直在惦记着山寨的丰厚油水——如今,他们在山外吃了日本人的败仗,丢了富庶的根据地,无疑会更加眼红黑石崖的家底。而仅仅凭着自己与对方的二营长义结金兰的情面,只怕难挽危局。

刚才与他们的吴支队长在此重逢,虽然表面上大家都高兴客气,八路还送来了吃喝的东西,可是一转眼那些长官们就不见了,不用想也知道人家是关起门来在议事,摆明了没把她这个大当家的当做自己人啊!

想到自己人,女匪首不禁拿眼睛扫了一遍此刻围坐在身边的这几个手下,不无悲凉地意识到:他们才能算是自己人!可时过境迁,自己对他们的掌控究竟还剩下多大的力度、实在是不容乐观。

或许是注意到了刘五妹脸上似曾相识的悲戚神色,师爷内心一动,试探性地发问:“大当家的,你觉得八路军会趁这个时候一口吞掉咱们吗?如果会,你有怎样的打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女匪首。

刘五妹不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先表态,以便给自己留下回旋余地,于是反问师爷:“你老人家足智多谋,假如八路军真跟咱们翻脸,我倒想听听你的主意。”

但师爷同样不愿在此微妙时刻当出头鸟,便拍了拍坐在身边的黑驴的肩头:“三当家的意思呢?是归顺还是抵抗?”

“归顺他二大爷!”黑驴终究是一介莽夫,想都未想便脱口骂道:“老子早就跟八路军势不两立了,他们如果不来招惹我,大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如果他们起了黑心、对我们下黑手,说不得、大家只能拼个鱼死网破——老当家的留下的家底,绝不能在我们手里败了、白白便宜了外人!”

刘五妹凝视着三当家的,没有出声。那最后一句话,俨然已是不给她留任何情面。

老谋深算的师爷要的正是这个效果,当即也不等大当家的表态,顺着黑驴的话茬急急追问道:“咱们现在被人家攥在手心里了,有什么办法让咱们逃出去?只要能回到山寨,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不料这一问,刚刚还慷慨激昂的三当家的,顿时张口结舌起来。事到如今,他徒有拼命之胆气,却无应对之良方。

“师爷,要我说、你老人家就别在这卖关子了,”女匪首语气冷淡地说道:“有什么妙计,赶紧说来听听。”

“大当家的,妙计谈不上,”师爷打量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八路军既然想借着这个机会吞掉咱们,那就索性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甭管他们提什么要求,咱都给他答应下来,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全身而退——等到咱们回到山寨,那就是龙入大海、虎归深山,由不得八路军做主了。”

女匪首一直静静听着,直到师爷话音落下许久,都未作声。几个人见大当家的不置可否,也纷纷沉默不语。

此间一安静,附近左右的喧哗便传了过来,那是距此不远的小喽罗们正在喝酒吃饭。他们倒是不操心山寨前景,活脱脱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势。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旦八路提出的条件咱们都应承下来、待日后回到山寨再行反悔,你觉得人家会善罢甘休吗?把他们惹急了,发兵围了黑石崖,不还是死路一条?”沉吟半晌,刘五妹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担忧。

师爷惨然笑曰:“大当家的,咱们今天落魄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可能再有万全之策,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至少先做到不立即被人家缴械吞没、横尸荒野。”

女匪首浑身一震,对方描绘的惨状并非没有发生的可能,假如双方撕破脸皮,自己或许还会借着结义大哥魏鑫的薄面留下一条性命,其余这班弟兄,只怕真的难以生还。

她终于下了决心:“好吧,那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就按师爷说的办——且看老当家的留下的福祉,能不能保佑黑石崖香火继续、保佑我们脱此磨难!

就在匪帮们拿定主意之际,八路军那里却又起了变故。

支队长吴子健本来已经萌动杀机,拟将这股土匪武装一劳永逸地解决——要么收而编之,要么就地全歼后再押着女匪首奔袭黑石崖。可是骑兵连长夏连山刚刚提到的一个情况,却让他再度犹疑起来。

那便是晋军独立12旅有可能已经坐实了其上尉参谋肖俊平转投八路军的情报——两天前,在关门山南麓的麦村,那个之前与八路军打过交道的569团的大胡子少尉李满仓,公然就此事质问夏连山,后者则不慎说走了嘴。再联想到独12旅旅长此前曾经正式提出的相关交涉,恐怕晋军肖参谋变成八路军肖队长一事,已然纸里包不住火。

正如昔日二营教导员、今日支队政委刘恕警告过的那样:此事一旦东窗事发,后果将相当严重。

这无疑于八路军徐旅支队与晋军独12旅之间造成了摩擦局面,而偏偏黑石崖匪帮又在此时深深得罪了独12旅:女匪首大闹570团防区,遭其追杀。这种微妙态势中,如果徐旅支队再将黑石崖匪帮收归到自己的大旗下,只会进一步刺激晋军,加深两军之间的裂痕。

屁股坐在潮湿的山地上,吴子健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