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进取冒险

天下无中立之事,不猛进斯倒退矣。人生与忧患俱来,苟畏难斯落险矣。吾见夫今日天下万国中,其退步之速,与险象之剧者,莫吾中国若也,吾为此惧!

欧洲民族所以优强于中国者,原因非一,而其富于进取冒险之精神,殆其尤要者也。今勿征诸远,请言其近者。当罗马解纽以后,欧洲人满为忧,纷竞不可终日。时则有一窭人子,孑身万里,四度航海,舟人失望睊怒之极,欲杀之而饮其血,而顾勇挠不屈,有进无退,卒觅得亚美利加,为生灵开出新世界者,则西班牙之哥仑布士(Columbus)其人也。当罗马教皇威力达于极点,各国君主,俯伏肘下,时则有一介僧侣(天主教之教士不娶妻,故日本假佛教僧字以名之,今从其号),悍然揭九十六条檄文于大府,鸣旧教之罪恶,倡新说以号召天下。教皇率百数十王侯,开法会拘而讯之,使更前说,而顾从容对簿,侃侃抗言,不屈不挠,卒能开信教自由之端绪,为人类进幸福者,则日耳曼之马丁·路得(Martin Luther)其人也。扁舟绕地球一周,凌重涛,冒万死,三年乃还,卒开通太平洋航路,为两半球凿交通之孔道者,则葡萄牙之麦志伦(Magellan)其人也。只身探险于亚非利加内地,越万里之撒哈拉沙漠,与瘴气战,与土蛮战,与猛兽战,数十年如一日,卒使全非开通,为白人殖民地,则英国之立温斯敦(Livingstone)其人也。十六七世纪间,新旧教之争正烈,日耳曼剿灭新教徒,殆无遗类,时则有波罗的海岸一蕞尔国,奋其螳臂,为人类请命,为上帝复仇,卒以万六千之精兵,横行欧陆,拯民涂炭,牺牲一身而不悔者,则瑞典王亚多法士(Adolphus)其人也。俄罗斯经蒙古蹂躏之后,元气新复,积弱蛮陋,无足比数;时则有以万乘之尊,微服外游,杂伍佣作,学其文明技术,传与其民,使其国为今日世界第一雄国,骎骎乎有囊括宇内之观者,则俄皇大彼得(Peter the Great)其人也。英国自额里查白(英女皇名)以后,积胜而骄,立宪美政,渐以坠地;时则有一穷壤牧夫,攘臂以举义旗,兴国会军,血战八年,卒俘独夫,重兴民政,使北海三岛,为文明政体之祖国,国旗辉于大地者,则英吉利之克林威尔(Cromwell)其人也。美受英轭,租税烦重,人权蹂躏,民不聊生;时则有一穹谷侠农,叩自由之钟,揭独立之旗,毫无凭藉,以抗大敌,卒能建雄邦于新世界,今日几为廿世纪地球之主人翁者,则美总统华盛顿(Washington)其人也。法国大革命后,风潮迅激,大陆震慑,举国不宁;时则有一小军队中一小将校,奋其功名心,征埃及,征意大利,席卷全欧,建大帝国,犹率四十万貔貅临强俄,逐北千里,虽败而其气不挫,则法皇拿破仑(Napoleon)其人也。荷为班属,宗教压制,虐政憔悴,缇骑遍国;时则有一亡命志士,集劲旅于日耳曼,归图恢复,血战三十七年,卒复国权,身毙于锄麑之手而不悔者,则荷兰之维廉·额们(William Egmont)其人也。美国当数十年前,奴政盛行,人道灭绝,南北异趣,国几分裂;时则有一舟人之子,以正理为甲胄,以民义为戈矛,断然排俗情,兴义战,牺牲少数以活多数,草芥一身以献国民,卒能实行平等博爱之理想,定国宪以为天下法,则美总统林肯(Lincoln)其人也。罗马云亡,遗烈久沫,寄息他族,奴畜禽视;时则有弱冠翩翩一少年,投秘密结社,倾伪政府,不能得志,逋窜异域,专务青年教育,唤起国魂,卒能使其国成独立统一之功,列于世界第一等国者,则意大利之玛志尼(Mazzini)其人也。若此者,不过聊举数贤以为例耳,其他豪杰之类此者,比肩接踵于历史,胪其事实,则五车不能容,即算其姓名,亦更仆不能尽。於戏!何其盛哉。后世读史者,挹其芬,汲其流,崇拜而歌舞之,而不知其当时道天下所不敢道,为天下所不敢为。其精神有江河学海不到不止之形,其气魄有破釜沈舟一瞑不视之概。其徇其主义也,有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观;其向其前途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志。其成也,涸脑精以买历史之光荣,其败也,迸鲜血以赎国民之沈孽。呜呼!曷克有此?曰惟进取故,曰惟冒险故。

进取冒险之性质何物乎?吾无以名之,名之曰浩然之气。孟子释浩然之气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又曰:“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故此性质者,人有之则生,无之则死;国有之则存,无之则亡。而所以养成之,发现之者,其根柢甚深厚,而非器性薄弱之人所能假借。试推其所原,有四端焉。

一曰生于希望。“亚历山大之亲征波斯也,濒行举其子女玉帛,悉分予诸臣,无一余者。诸臣曰,然则王更何有乎?王曰,吾有一焉,曰希望。”甚哉,希望之于人如此其伟大而有力也。凡人生莫不有两世界:其在空间者,曰实迹界,曰理想界;其在时间者,曰现在界,曰未来界。实迹与现在,属于行为;理想与未来,属于希望。而现在所行之实迹,即为前此所怀理想之发表;而现在所怀之理想,又为将来所行实迹之券符。然则实迹者,理想之子孙;未来者,现在之父母也。故人类所以胜于禽兽,文明人所以胜于野蛮,惟其有希望故,有理想故,有未来故。希望愈大,则其进取冒险之心愈雄。越王勾践之栖会稽,以薪为蓐,以胆为粮,彼其心未尝一日忘沼吴也。摩西率顽冥险躁之犹太人民,彷徨于亚剌伯沙漠四十余年,彼盖日有一葡萄滋熟蜜乳芬郁之迦南乐土,来往于其胸中也。王阳明诗云:“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岂惟吴会?岂惟迦南?盖丈夫之所以立于世者,莫不有第二之世界,以为其归宿之一故乡,各怀希望以奔于无极之长途,此世运所以日进步也。以此希望故,故其于现在界,于实迹界,不惜绞其脑,滴其汗,胼胝其手足,甚乃献其血,蜕其骸。岂徒然哉?其将有所易也。西哲有言:“上帝语众生曰,汝所欲之物,吾悉畀汝,但汝当纳其代价。”进取冒险者,希望之代价也。彼禽兽与野蛮人,饥则求食,饱则嬉焉,知有今日而不知有明日。人之所以为人,文明之所以为文明,亦曰知明日而已。惟明日能系我于无极,而三日焉,而五日焉,而七日焉,而一旬焉,而一月焉,而一年焉,而十年焉,而百年焉,而千万年焉,而亿兆京垓无量数不可思议年焉,皆明日之积也。保守今日,故进取之念消;媮安今日,故冒险之气亡。若此者,是弃其所以为人之具,而自侪于群动也。吾乃知进取冒险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二曰生于热诚。吾读《史记·李将军列传》,至“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射之,中石,没羽;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未尝不叹人生之能力,无一定界限,无一定程度,而惟以其热诚之界限程度为比例差。其动机也希微,其结果也殊绝,而深知夫天下古今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心之宗教家、政治家、美术家、探险家,所以能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事业,震宇宙而眧苏之者,其所得皆有由也。西儒姚哥氏有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日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中,虎狼吼咻,魍魉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大矣哉!热诚之爱之能易人度也。朱寿昌之弃官行乞,跋涉风雪,爱其亲也。豫让之漆身为厉,被发为奴,爱其君也。诸葛武侯之扶病出师,洒一掬之泪于五丈原头而不辞者,爱知己也。克林威尔冒弑君之大不韪,且两度解散国会,受专制之嫌而无惮者,爱国民也。林肯不顾国内之分裂,不恤战争之涂炭,而毅然布放奴令于南美者,爱公理也。十六、七世纪之间,新教徒抵抗教皇者二百余年,死者以千数百万计,而未尝悔者,爱上帝爱自由也。十九世纪,革命风潮,遍于全欧,掷无量数之头颅血肉,前者仆而后者继,亦以其民之爱国而自爱也。彼男女之相悦,则固常背父母,犯舆论,千回百折以相从矣,甚者乃相为死矣。夫人情孰不爱生而恶死,顾其所爱有甚于生者,故或可以得生而不用也。《战国策》言,有攫金于齐市者,士官拘而鞫之,其人曰:“吾攫金时,只见金,不见人。”彼夫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心之宗教家、政治家、美术家、探险家。当其徇其主义,赴其目的,何一非见金不见人之类也?若是者,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岂惟不见有人,并不见有我焉。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烟士披里纯”者,热诚最高潮之一点,而感动人驱迫人,使上于冒险进取之途者也。而此热诚又不惟于所爱者有之,乃至哀之极,怒之极,危险之极,亦常为驱发热诚之导线。处火宅者,弱女能运千钧之笥;临敌阵者,疲马亦作突围之想。故曰不搏不跃,不激不行。可爱者而不知爱,可哀者而不知哀,可怒者而不知怒,可危者而不知危;此所谓无人性也。吾乃知进取冒险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三曰生于智慧。凡人之有所畏缩也,必其于事理见之未明者也。孩童妇妪最畏鬼,暮夜则不敢出也;蛮野民族最畏禨祥,龟筮不从则不敢动作也,日食慧见则恐惧潜藏也,礼拜五日不宜出行也,十三人不敢共膳也。(二者皆西俗)此皆知有所蔽,而行遂有所怯也。滩石错落,河流激湍,非习水性者不敢渡焉;大雪漫野,坑谷皆盈,非识地势者不敢凌焉。见之不审,则其气先馁;馁则进取之精神萎地矣。故王阳明以知行合一为教义,诚得其本也。哥仑布之敢于航大西洋而西也,盖深信地图之理,而知彼岸必有极乐世界也。格兰斯顿之坚持爱尔兰自治案也,盖深信民族主义、自由平等主义,知非此而英爱不能相安也。猛虎蹑于后,则越涧穿林如平地;大火燎于栋,则飞檐走壁如转蓬。知虎与火之能杀人,而不得不冒次险以避最险也。若乳婴之子,不知虎之暴而火之烈,则嬉然安之而已。故进取冒险之精神,又常以其见地之浅深高下为比例差。欲养气者必先积智,非虚言也。而不然者,为教宗之奴隶,为先哲之奴隶,为习俗之奴隶,为居上位有权势者之奴隶,乃至自为其心之奴隶,其心又为四支百体之奴隶,重重缚轭,奄奄就死,无复生人之趣矣。吾乃知进取冒险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四曰生于胆力。拿破仑曰:“‘难’之一字,惟愚人所用字典为有之耳。”又曰:“‘不能’二字,非佛兰西人所用也。”讷尔逊曰:“吾未见所谓可畏者,吾不识‘畏’之为何物也。”(讷尔逊英国名将,即扫荡拿破仑海军者也。当五岁时,常独游山野,遇迅雷风烈,入夜不归。其家遣人觅得之,则危坐于山巅一破屋也。其祖母责之曰:“嘻!异哉!何物怪童,此可怖之现象,竟不能驱汝归家耶?”讷则答曰:“Fear? I never saw Fear, I do not know what it is! ”即此文是也。译为华言,不能得其精神于万一。)呜呼!至今读此言,神气犹为之王焉。岂伟人之根器,固非吾辈所能企乎?抑自有之而自不用也?拿破仑所历至难之境正多,讷尔逊所遇可畏之端亦不少。而拿、讷若行所无事者,无他,其气先足以胜之也,佛说三界惟心,万法唯识。吾以为不能焉,以为可畏焉,斯不能矣,斯可畏矣;吾以为能焉,以为无畏焉,斯亦能矣,斯亦无畏矣。此其理真非钝根众生之所能悟也。虽然,犹有二义焉:凡人之有疾病者,虽复齿痛鼻眩之微末,而其日之精神志气,辄为之萎缩,盖气力与体魄,常相依而为用者也,此一说也。又庄敬日强,安惰日偷,生理之大经也。曾文正曰:“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此又一说也。若是乎体魄之不可不自壮,而胆力亦未尝不可以养成也!若拿破仑,若讷尔逊,若曾国藩,皆进取冒险之豪杰,永为后辈型者也。(曾文正最讲踏实地步,谨慎小心;然其中自有冒险之精神,细读全集,自能见之。)吾乃知进取冒险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危乎微哉!吾中国人无进取冒险之性质,自昔已然,而今且每况愈下也。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曰:“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曰:“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曰:“未尝先人,而常随人。”此老氏之谰言,不待论矣。而所称诵法孔子者,又往往遗其大体,摭其偏言,取其“狷”主义,而弃其“狂”主义;取其“勿”主义,而弃其“为”主义。(“勿”主义者,惩忿窒欲之学也,如“非礼勿视”四句等义是;“为”主义者,开物成务之学也,如“天下有道,某不与易”等义是。)取其“坤”主义,而弃其“乾”主义。(地道、妻道、臣道,此“坤”主义也;自强不息,此“乾”主义也。)取其“命”主义,而弃其“力”主义。(《列子》有《力命》篇,《论语》称子罕言命,又称子不语力。其实力、命两者,皆孔子所常言。知命之训,力行之教,昭昭然矣。)其所称道者,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也,曰“无多言,多言多患;无多事,多事多败”也,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也,曰“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也。夫此诸义,亦何尝非孔门所传述,然言非一端,义各有当,孔子曷尝以此义尽律天下哉?而末俗承流,取便利己,遂蒙老马以孔皮,易尼鄫以聃莒,于是进取冒险之精神,澌灭以尽。试观一部十七史之列传,求所谓如哥仑布、立温斯敦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如马丁·路得、林肯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如克林威尔、华盛顿者有诸乎?曰:无有也。藉有一二,则将为一世之所戮辱而非笑者也。不曰好大喜功,则曰忘身及亲也。积之数千年,浸之亿万辈,而霸者复阳芟之而阴锄之,务使一国之人,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女性纤纤,暮色沈沈。呜呼!一国之大,有女德而无男德,有病者而无健者,有暮气而无朝气,甚者乃至有鬼道而无人道。恫哉恫哉!吾不知国之何以立也?君梦如何?我忧孔多!抚弦慷慨,为少年进步之歌。歌曰:


Never look behind, boys,

When you're on the way;

Time enough for that, boys,

On some future day.

Though the way be long, boys,

Face it with a will;

Never stop to look behind

When climbing up a hill.

First be sure you're right, boys,

Then with courage strong

Strap your pack upon your back;

And tramp, tramp along.

When you're near the top, boys,

Of the rugged way,

Do not think your work is done,

But climb, climb away.

Success is at the top, boys,

Waiting there until

Patient, plodding, plucky boys,

Have mounted up the hill.

原载一九〇二年《新民丛报》第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