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7月,气温就像荒野里疯长的狗尾巴草,呼呼向上蹿。
在这蝉噪不息的酷暑季节,地处豫南的确山县城及周边地区遽然变得热闹起来,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部队走马灯般在中原大地穿梭不息。来来往往的军人着装不一,颜色各异,灰色的、黄色的、淡绿色的、青灰色的……可谓五花八门,着实让没有出过远门的庄稼人眼花缭乱。
途经确山的每支队伍都风尘仆仆,丝毫没有停足或驻扎之意。队伍中的官兵一个个不苟言笑,神态冷漠严峻,与蒸笼般的炎热天气宛如两季。确山人隐隐约约觉得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就要到来。原来,在四百里外的徐州,国共双方已集结百万重兵,即将展开一场决定民族前途与命运的鏖战,这对偏居一隅的确山人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刚过二十二岁的马从云,长得高大俊朗,皮肤黝黑红亮,与其他少不更事的年轻人相比,显得格外沉稳。如往常一样,一到农闲,他就会独自一人跑到县城附近四处打听。在他心里,一直深藏着一段往事——十几年前,在一家三口最阴晦苦难的日子里,娘有一天把自己和妹妹叫到跟前,双手颤抖着打开一个油布包,拿出一张照片说道:“云啊,躲啊,这是恁爹的照片,好好藏着,以后啊,等红军打回来了,好拿着照片找恁爹。记住,恁爹叫马尚德,到很远的地方打老日打坏货去了。”
马从云忐忑地接过照片,捧在手心。照片上有三个人,凭直觉,他一眼就认出最右边、坐在椅子上的人是爹。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爹英俊的容貌。望着照片,马从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少年了,自己和妹妹随奶奶与母亲四处逃荒要饭,过着居无定所、饥寒交迫的生活,虽然时常听娘提到爹的名字,但在他和妹妹心里,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符号,是一个人,又或是一尊神。从邻里和老辈人口中,马从云知道,爹不是一般人,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始终杳无音信,但“马尚德”这三个字在他内心深处不但没有丝毫疏远,反而一天天变得愈发响亮。
“俺一定要找到爹!”马从云立下誓言。不知多少次在睡梦中惊醒,他恍惚感觉爹回到了家,那高大的身影正默默地伫立在自己床前,一边慈爱地凝望着自己,一边轻轻地抚摸自己的额头。
这天大清早,马从云就一个人在大路边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盼望能和前几天一样,有部队路过。但苦苦等了几个时辰,他也没有盼来一支队伍。
马从云匆匆回到家,左手抓起两个窝窝头,右手握着农具,边走边吃,往田里忙活庄稼去了。
傍晚时分,忙完农活的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来到大路边,蹲在地上不时地向远处张望,盼望部队的到来。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十几步外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马从云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悻悻向家中走去。
草草吃过晚饭,他独自一人默默从家中走出来,再次来到大路边,静静伫立在夜色里……
这一天,马从云没有遇到一支部队。
第二天,马从云没有遇到一队人马。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倚着路边树身打盹的马从云,忽然听到远处有队伍行进的声音隐约传来,急忙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三步五步迎跑上前。
在一位骑马的军官面前,马从云急忙停下脚步,先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接着轻声询问:“这位长官,恁认识一个叫马尚德的人吗?”
“马尚德是谁?”
“俺爹。”
“他是干什么的?”
“俺听俺娘说,十几年前,他离开确山,说是带兵打老日打坏货去了!”
“你爹是哪一年当的兵?什么部队?谁带的兵?”
“俺不知道。”
“这些都不知道,打听个啥?回家问你娘去!”
“俺娘也不知道!”
“你娘不知道,那你爷爷奶奶呢?”
“俺爷俺奶死了!”
军官苦笑两声,扽了一下缰绳,摇着头走开了。
整个夏天,马从云就这么一趟趟浑身大汗地跑着,哪里传来部队经过的消息,他就急匆匆赶到哪里去。一次次地打听,一次次地失望。短短两个月,晒得面容黢黑如铁。
时光转眼进入了9月,秋凉渐起,过往的部队也渐渐稀疏。没事的时候,马从云就一个人坐在土坯房门前,心里反复琢磨:“老日三年前就被打跑了,这几年附近也没打什么大仗,俺爹咋还没回来呢?是不是故意躲着俺们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呢?”
马从云不敢往坏处想,但内心总摆脱不掉各种不祥的念头。一想到这儿,眼泪就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想法更加强烈,让他时常噩梦不断,醒来之后,半边枕头已被眼泪浸湿。
不知度过了多少这样令人煎熬的夜晚,也不知淌下了多少心酸无助的泪水,马从云寻父的念头,寒来暑往,暮去朝来,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愈发强烈。
马从云有个妹妹叫马躲,之所以用“躲”而不用“朵”,是因为自她出生后,从未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一天到晚东躲西藏。马躲不知多少次哭着拉上哥哥要去找爹,看着年幼无知的妹妹脸颊上时常挂满泪痕,马从云心如刀扎,却又万般无奈。
“爹,恁在哪里啊?”
“爹,不知恁想不想儿,但儿想恁啊!”
马从云记不清多少次跟着奶奶四处流浪,尝尽人间苦楚;记不清多少次看到娘遭人欺凌,受尽世间屈辱;记不清多少次听到妹妹半夜惊魂,历尽生活的恓惶。每当此时,他就会想起爹,想起奶奶和娘口中那身材魁梧、敢作敢为的爹。如果他在,一家人怎会流离失所?如果他在,亲人何须四处逃难?如果他在,奶奶、娘、妹妹岂能受人肆意欺凌?他总是禁不住幻想爹在家的情景——娘会做上一桌饭菜,自己和妹妹小心翼翼地一一端上桌,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爹、奶奶、娘、妹妹和自己围坐在一起,温暖的草屋充满着欢声笑语,那是多么温馨的时刻啊!
十年过去了。幻想依旧只存在于梦中。
“爹,恁在哪里啊?”
“爹,不知恁想不想儿,但儿想恁啊!”
就这样,带着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强烈愿望,马从云带着妹妹一有空就跑到路边,穿过街巷,不知疲倦地去寻找、去追问、去打探。
“这位大叔,恁认识一个叫马尚德的吗?他是俺爹。他是带兵打老日打坏货的……”
“这位大哥,恁知道一个叫马尚德的吗?他是俺爹。他是带兵打老日打坏货的……”
“这位长官,俺给恁磕个头,求求恁帮俺打听打听一个叫马尚德的人中不中?他是俺爹。十几年前,他离开了确山,说是带兵打老日打坏货去了,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单调而焦躁的问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回应他的始终是无言的沉默和漠然的摇头。
冬去春来,夏往秋至。
妹妹马躲的哭声撕心裂肺。
“爹,恁在哪里啊?”
“爹,恁不想儿,可儿想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