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布莱恩·威尔逊

——南加利福尼亚神话的丧失与再生

Brian Wilson(1942—)

生于加利福尼亚州。一九六一年在潘德顿家族(Pendeltones)和卡尔与热衷者(Carl and the Passions)两支乐队演奏。二者发展成为“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s),同年推出第一张唱片。六十年代成为“冲浪(Surfing)/飞车(Hot Rod)”音乐浪潮的始作俑者。其后经过漫长的低迷期,一九九八年以《想象力》(Imagination)东山再起。二〇〇四年推出魔幻专辑《微笑》(Smile),成为一时话题。

生龙活虎的尤克里里(ukulele)演奏家杰克·岛袋(Jake Shimabukuro)的预热演奏结束后,我蓦然抬头望天,色调总好像有些滞重的夜色将日暮时分淡淡的蓝色推向山际。看不见星星。舞台上,身穿工装衬衫的男子正在配置乐器,检查PA[5]装置。及至布莱恩·威尔逊即将开始演奏时,雨点从空中落了下来。薄雾一般的细雨。人们扬起脸,凝目细看在照明中穿过的无数细细的雨线,细得勉强可以认出是雨。因是威基基的小雨,应该不会持续很久。人们不以为意,估计速战速决(在威基基碰上长雨就好像碰上肥胖的冲浪手,都十分罕见)。出乎意料,雨线开始一点点增强。这是二〇〇二年十二月六日发生在卡庇奥拉尼(Kapiolani)公园野外音乐会场——“威基基露天音乐厅”的一件事。

我手里拿的白色塑料杯中也有雨静静落入,和里面的啤酒混在一起。雨渐渐淋湿T恤,淋湿头上戴的棒球帽,淋湿草坪。不是我引以为自豪,我的确没准备雨具,完全没有。也就在二十分钟前,还是心旷神怡的南国日暮时分,天空一丝乌云也见不到。这地方天气转眼就变。不过也好,我想,雨也罢风也罢,都是我们同时存在于地球的自然证据。它们倏忽而至,迟早撤离。我们只能照单接受它们。布莱恩的音乐也是同样。他的音乐与听的我们(至少我)由某种纽带连在一起,纽带总是通过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那里当然有雨,当然有风。

在“威基基露天音乐厅”举行的布莱恩·威尔逊野外音乐会是火奴鲁鲁[6]马拉松赛的一项赛前活动。大凡参加比赛的选手,只要交十五美元,任何人都可以进场。饭菜随便吃,啤酒随便喝,又能听到布莱恩·威尔逊的全程演唱会,而这才十五美元。没有人不去。说实话,我几乎是仅以听这场音乐会为目的参加此次火奴鲁鲁马拉松的。转年四月预定参加波士顿马拉松,距其几个月前跑火奴鲁鲁很难说是明智之举(我通常的做法是每个季度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况且准备也不充分。问题是情况不允许我强调正论。我当即报名参加火奴鲁鲁马拉松,把布莱恩·威尔逊演唱会入场券搞到手。十二月一到,马上把跑鞋扔进旅行箱,毫不犹豫地从成田机场钻进开往火奴鲁鲁的飞机。

现场听布莱恩的音乐,这次不是第一次。东京听了几次他的音乐会。就曲目而言,那时和这次没多大区别。布莱恩·威尔逊乐队的公演,大体走既定程序。说痛快些,布莱恩不是看重当时当场即兴性的音乐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的音乐基本表现在原有构筑的精妙再现之中。因此,期待有什么“例外”出现在舞台上差不多纯属徒劳。尽管如此,在夏威夷夜空下听布莱恩音乐会也是天赐良机。我和众多赛跑选手一起在霏霏细雨下一口口喝着啤酒,静等音乐会开始。

第一次邂逅“沙滩男孩”的音乐,记得是一九六三年的事。那年我十四岁,歌名是《冲浪USA》(Surfin' USA)。当我第一次听到从桌子上的索尼牌小收音机中流淌出来的这首歌曲时,我百分之百瞠目结舌,恨不能一直听下去。那东西是怎样的形状、具有怎样的感触——那首歌曲把那些无法具体描写的特殊声音若无其事地表达出来,既自然而然,又坚定不移;结构单纯之至,而所含情感又精细之至。吸引我的,想必是这种鲜明的相反性。说得夸张点儿,受到的冲击简直就像后脑勺被柔软的钝器狠狠一击。我想,那伙人为什么对我寻求的东西这么了如指掌呢?“沙滩男孩”,这就是那伙人的名字。并且,从那时开始,“沙滩男孩”就成了我的青春的一个象征性存在。或者成了一个obsession(挥之不去的观念)。在那以后的一段岁月,我毫无保留地同“沙滩男孩”的音乐生活在一起:《爽爽爽》(Fun Fun Fun)、《我四处游逛》(I Get Around)、《冲浪女郎》(Surfer Girl)……

我当时住在神户附近一个海滨小城,小城很静。每天傍晚我领着狗在附近海边散步。海面没有多大波浪。在濑户内海冲浪,是介于“相当困难”和“不可能”之间的行为。实际目睹冲浪板是在那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就是说,我是住在完全同冲浪无缘的地方一个热心的冲浪音乐迷。不过我想,这种地域性障碍恐怕不至于阻碍我对他们音乐的理解。毕竟——后来我才知晓——“沙滩男孩”的主角布莱恩·威尔逊尽管出生在南加利福尼亚,但他害怕下海。至于冲浪那玩意儿,他一次都没有玩过。

毫无疑问,布莱恩·威尔逊是摇滚乐这一音乐领域孕育的一个天才。如同讲故事的高手能够向听的人讲述令人兴奋不已的故事,他可以让我们听到使我们为之兴奋不已的音乐。他具有魔术般的独特本领,我们彻头彻尾迷上他的音乐。是的,就凭这点也绝对是个伟大成就。可是不仅如此,布莱恩还将这种令人兴奋不已的音乐组成时间性系列,一层层叠积起来,从而在我们面前演示出一个更为深邃、更为多元、更为原创性的音乐世界。几十年过后的现在,那已经十分容易理解了。人们重新认识到:是啊,归根结底,他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于是我们连同敬畏之念接受了布莱恩是何等天才这一事实。

可是当时不是这样,完全不是。对许多人来说,布莱恩不过是个自作自唱了几首悦耳的流行歌曲的流行歌星,不过是一次性消耗品那样的存在罢了。借用后来成为乐队一员的布鲁斯·约翰司通(Bruce Johnston)的名言,对于大众,“沙滩男孩”不外乎“冲浪的多丽丝·黛(Doris Day)”。那样的大众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那就是:布莱恩作为音乐家已经成熟,他的音乐稀释了表层流行性,而增加了精神深度。他们无视和抹杀布莱恩推出的新音乐,有时甚至为之气恼。

如今回头看来,“沙滩男孩”唱的都是绝对纯真的歌曲,关于阳光和巨浪,关于金发美女和高级赛车。不难得知,作为南加利福尼亚神话的象征而风靡一世的,仅仅是他们漫长人生旅途中的最初几年。《宠物之声》(Pet Sounds)以后的“沙滩男孩”始终追求的是以更为普世性元素为主题的、不妨称之为“美式本土前卫摇滚”(American Homemade Progressive Rock)的独特音乐风格。但是,布莱恩的这种努力、他的音乐理念明显超越了时代。“天真的冲浪音乐乐队”这一烙印伴随了他们一生。而且,人们的不理解深深伤害了布莱恩的心,促使他为了逃避现实而服用毒品,损毁了他人性中的许多美好部分。

布莱恩是孤独的。他脑袋里总是装满应该表露的音乐构想和乐声。那是从他这一存在的中枢自然漫溢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布莱恩是如同舒伯特那样的本色型音乐家、本能地追求美和重视直觉强于重视思维的音乐家。并且,和舒伯特一样,也是从实务角度控制自己才华的不得志型音乐家。易受伤害,心不设防。由此之故,他不得不彷徨于自信与失望之间、前进和自毁之间、秩序与混沌之间。

“布莱恩是十分敏感的人,”他弟弟卡尔说道,“艰难地活在极其微妙的平衡上面。无论怎么看,那样的人都不该大喝什么LSD[7]。”

一九七一年推出的专辑唱片《冲向浪尖》(Surf's Up)收录了黯然神伤而又优美无比的歌曲《直到我凋零》(Till I Die),他在那里边赤裸裸唱出自己的心境:

我是浮在大海的软木塞

惊涛骇浪把我卷走

我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即将被吹去海角天涯

布莱恩争取父亲的理解和认可,但身为不成功的作曲家的父亲出于他本人也未能认知的嫉妒和愤怒,毫不留情地伤害和谩骂有才华的儿子,把儿子引往错误方向,每每使其心灰意冷。抑或,即使那样做是出于善意,那也是由错误的善意导致的错误行为。担任经纪人的父亲一九六九年在根本不同作为作者的儿子商量的情况下将布莱恩迄今创作的所有歌曲以极便宜的低价擅自卖掉了版权。他说:“你作的曲几乎没有什么价值,现在卖正是时候!”布莱恩深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包括两个弟弟和一个堂兄在内的乐队成员,围绕乐队的主导权一再内讧。身为二把手的迈克·洛夫(Mike Love)将布莱恩呕心沥血之作《宠物之声》斥为“给狗听的音乐”。唱片公司高层对音乐性不感兴趣,一味追求销量。他们以合同为杀手锏,企图榨干乐队最后一滴血。许多唯利是图莫名其妙的家伙如聚在马身上的一群苍蝇围着这支乐队。周围充斥出卖与谎言。到了六十年代后半期,越南战争日趋“泥沼化”,反叛文化乘势兴起,其第一线的演奏家们攻击“沙滩男孩”是落伍的典型。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大声宣布:“再没有人听什么沙滩男孩了!”不用说,这样的嘲笑伤害了布莱恩。他和J.D.塞林格(J.D.Salinger)一样,一步步退向自己一个人的孤高世界。

一九六六年初次听得《宠物之声》时,我当然没认为是“给狗听的音乐”。那是一张局部精彩、率直、优美的专辑,其中收有几首我心爱的歌曲。但是,我大约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对于其整体却未能充分理解和接受。坦率地说,那是超越我当时理解水平的音乐。我一边听那张专辑一边想:不坏,全然不坏。问题是,那般欢快、流畅、令人心旌摇颤(Swingy)的沙滩男孩跑到哪里去了呢?那时我怀有的心情多少近似“被出卖”那样一种感觉。而且,那也或多或少是一般“粉丝”所产生的心情。

几乎同时期出现的甲壳虫(The Beatles)的《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虽然也同样具有深刻的内涵和改变摇滚乐历史的能量,但没有出卖任何人。甲壳虫尽管本来就是“叛逆的劳工阶层年轻人”和人气偶像,可他们不是“来自利物浦的多丽丝·黛”。因此,人们在某种程度上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们的戏剧性蜕变。而且,即使从音乐角度看,《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也包含着一眼即可认同的普遍性世界观。那有赖于约翰·列侬(John Lennon)和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两人出色的才华。他们联手互相提升、互相牵制、互相予以“客体化”——强势成果一个接一个从中产生出来。而相比之下,布莱恩是乐队几乎惟一的大脑和发电机。他孤苦伶仃,求告无门,必须独自发掘自己的内心世界。因此,活动不能不是个人性质的、愈发令人费解的、有时是多少有别于周围世界和时间性的。

对我来说,不,对其他人恐怕也是这样,《宠物之声》是比《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远为费解的音乐。《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这张专辑唱片的价值和革新性理解起来是比较容易的。而要理解《宠物之声》是具有何等出类拔萃、何等奇迹般深度且何等革新性的音乐,就必须等待时间性的调整。具体说来,需要花费十年、二十年左右的漫长岁月。我(以至世界)终于开始理解那张唱片的真谛之时,布莱恩已经因为经常吸毒和精神疲劳陷入形同退休的状态了。他已不再露面,也不再唱歌了。

关于专辑唱片《宠物之声》,谈的已经不少了。所以,这里想谈一下较少有机会提起的两张“沙滩男孩”的专辑。一张是一九七〇年八月印行的《向日葵》(Sunflower),一张是翌年面世的《冲向浪尖》。

一九六八年,主宰“沙滩男孩”的兄弟(Brother)唱片公司同问题多多的Capitol唱片公司解除合同,而同华纳兄弟唱片旗下的Reprise唱片签下新的合同。“Reprise”是比较新的品牌,在那里应该可以断然尝试更新的革新。六十年代后半期Capitol推出的一系列唱片,尽管有一部分在音乐业界获得高度评价,可是并未因此畅销。任何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沙滩男孩”的人气也开始出现了少许阴影。因此,这时改换门庭,应是重振雄风的良机。

布莱恩的健康状况不够理想,体重持续增加而不知其所止,LSD的长期服用致使其行为明显怪异。尽管如此,乐队整体上的音乐士气意外高昂。虽然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在流行歌曲排行榜上绝尘而去,但作为巡回演唱乐队得到的评价反而更高了。那里仿佛出现了更上层楼和更加成熟的可能性。乐队在维持不妨称为trademark(品牌特色)的同时,积极引进六十年代后半期的反叛文化要素,尽力打造新的“沙滩男孩”形象。他们的目标是同时保持时尚而知性的音乐性与大众性人气。布莱恩尽管不如以前精力旺盛了,但仍能创作富有感染力的高品质歌曲。乐队的其他成员也都带来了自己的作品。布莱恩作为领导者和作为歌曲作者的才能的相对下降,给乐队带来一种真空状态,同时为其他成员提供了施展身手的空间。这样的状况刺激了他的欲望。在这个意义上,乐队莫如说处于健全的、民主的态势。这是因为,大家有了努力拼搏的心情:不是依靠布莱恩一个人,而是各自追求新的可能性。

除布莱恩以外的成员提供的曲目,现在重新听来,成了“饶有兴味”的音乐。布莱恩的威尔逊兄弟、尤其老二丹尼斯·威尔逊(Dennis Wilson)作为歌曲作者的潜能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他创作的音乐洋溢着布莱恩音乐所没有的狂纵的肾上腺素气味,在许多地方加强了专辑唱片的张力。不过整体看来,其他成员提供的歌曲在质量上未能超过布莱恩的音乐。明确说来,还差一个档次。布莱恩是不折不扣的天才,而其他人——遗憾的是——不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布莱恩才是“沙滩男孩”这一体制无可撼动的核心。假如没有他这一存在,“沙滩男孩”充其量只是个二流半乐队。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不过,当其他成员提供的若干歌曲如卫星一般装点在布莱恩所作歌曲四周的的时候,那里奇异地形成了硕果累累、饶有兴味和浑融一体的音乐世界。“沙滩男孩”这一集合性生命体所具有的温柔、脆弱、矛盾、希望、迷惘等形形色色的东西作为一个不可分离的景观在我们眼前浮现出来。那里有一种同布莱恩挑大梁的乐队黄金时代有所不合的“共有感”——类似“共有感”的东西。甚至浮荡着面临自我解体深渊之人自暴自弃的激进气息。专辑《向日葵》和《冲向浪尖》的吸引力无疑就在这里。说法或许奇妙,仔细倾听布莱恩创作力相对低下时期产生的这些唱片,可以使我们再次清楚认识到布莱恩·威尔逊的音乐是何等浩瀚和深邃!

如果布莱恩在这一时期从终日吸毒的生活中回归现实世界,或至少成功地将逃避现实倾向控制在那一阶段,那么“沙滩男孩”很可能置身于更为强大的音乐舞台,布莱恩很可能在有效吸纳周围能量的同时以《冲向浪尖》这两张专辑为基础获取更有意义的进展。然而,所有的假定都终归是假定。并且,随着布莱恩创作热情的每况愈下,乐队逐渐失去了那种音乐前卫性和凝聚力。

说实话,在这张唱片问世的时候,我已经对“沙滩男孩”彻底失去了兴趣。甚至没把他们的新唱片拿在手中。我正在听“大门”(The Doors),听吉米·亨德里克斯,听克劳斯比、史提尔斯与纳什(Crosby,Stills & Nash),听“奶油”(Cream)。人们把目光热切地投向伍德斯托克音乐会(Woodstock)。我想,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奈何不得的事。不过,及至现在,我为自己那样抛弃了(或者彻底忘记了)“沙滩男孩”的音乐感到遗憾。他们当时是在他们本身的清寂场所继续殊死地创作相当优质的音乐。假如我那样期望,我是能够和他们度过同一时代的。然而我没有那样做。我第一次听得《向日葵》和《冲向浪尖》,是在那很久以后。并这样想道:这么好的音乐为什么这以前一直错过了呢?

专辑《向日葵》里面收有几首印象深刻的优美歌曲。例如布莱恩至今仍在音乐会上积极主动唱起的《这整个世界》(This Whole World)和《为你的一天添加音乐》(Add Some Music to Your Day)——这两首由布莱恩演唱的歌曲完全可以称为名曲。丹尼斯的《滑过》(Slip on Through)简洁而魅力四射,布鲁斯·约翰司通的《狄德丽》(Deirdre)也是旋律优美的佳曲。布莱恩与麦克携手创作的温情恋歌《一切我想做的》(All I Wanna Do)、专辑最后收录的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布莱恩莫属的荡气回肠悠扬悦耳的《凉,凉水》(Cool,Cool Water,布莱恩后来说,这是在真正意义上接受天启创作的歌曲)——这些音乐至今听来仍清新感人。而作为整张唱片,如片名所示,充满平和而恬适的心情。英国盛赞这张唱片是之于“沙滩男孩”版的《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

但在美国不同。好得令人瞠目的《向日葵》只在公告牌(Billboard)唱片畅销榜上停留了四个星期,最好的位次第一百五十一名,在“沙滩男孩”的历史上留下前所未有的惨败记录。说被抹杀了也未尝不可。遗憾的是,他们设定的音乐时区,较那个时代一般听众所置身的时区有相当远的距离,而这和音乐优劣并无关系。至少在美国市场上,这两条路从未交叉。因为对自己创作的音乐怀有自信,无论布莱恩还是乐队成员都不能不对专辑唱片的商业挫折深感失望。

但他们再次竭尽全力尝试更大的挑战,其结果就是《冲向浪尖》。这张专辑录音时,布莱恩的创作激情愈发下降。他主导性全面参与的只限于两曲:《直到我凋零》和《一棵树生命进程中的一天》(Day in the Life of a Tree)。专辑同名曲《冲向浪尖》是从无果而终的专辑《微笑》磁带中拿过来的布莱恩的作品,但出于对《微笑》的复杂感情,布莱恩坚决反对。相反,乐队成员们拒绝将歌词内容抑郁的《直到我凋零》收入辑中。不久,双方勉强妥协,结果两曲一起收入专辑。这样,布莱恩同乐队其他成员的紧张关系愈发严重。布莱恩觉得自己被利用和贬低了,其他成员则感到自己被布莱恩抛弃了。

“沙滩男孩”无法忍受唱片公司准备的录音室的低劣档次,于是在位于贝莱尔(Ble-Air)的布莱恩大房子的一楼修建自己的录音室。然而布莱恩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闷头不出,楼也不下。乐队成员们自己练习和录音。布莱恩偶尔穿着睡衣出现在录音室里,观察练习情况,而后基本摸着胡须一声不响地折回二楼。那光景无论如何都奇妙之至。

不过,尽管情况如此不自然和剑拔弩张,尽管内容上有若干瑕疵,尽管整体笼罩在不无昏暗的气氛中,而这张《冲向浪尖》却是意外富于魅力的唱片。A面第一曲《水边靠近不得》(Don't Go Near the Water)虽是迈克·洛夫和艾伦·贾丁(Alan Jardine)的共同作品,却十分引人瞩目。虽然布莱恩没有参与,但其中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沙滩男孩”集体性声音。“沙滩男孩”这一顶级音乐系统仍在有效运作。不过歌词黯淡,在某种意义上是象征性的:

不能靠近水边

是多么悲伤的事

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水完蛋了

这是抗议水质污染的环保歌曲。但歌词同时也是“沙滩男孩”这支乐队所处窘境悲痛的隐喻。这支一律身穿条纹衬衫、朴实无华地歌唱纯情冲浪音乐的乐队被致命地污染了其“水源”。至于污染的原因是什么,他们还不清楚。

这张专辑收录的布莱恩歌曲,虽然作为数量决不为多,但哪一首都可圈可点。即使焦点不够清晰的《一棵树生命进程中的一天》,也足以是值得听一听的音乐——其中无疑刻录着布莱恩的精神轨迹。而唱片同名曲《冲向浪尖》,那犹如从容器边缘颤颤溢出的柔水一般静谧的美,恐怕是惟独天才方能制作的那一种类。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在电视特别节目中提及此曲,对其精致的音乐性赞不绝口。

关于从过去的“库存”中强行拉出《冲向浪尖》这点,布莱恩对其他成员长期怀有不满,但时至今日,痛苦的心情也已淡薄。“(当时是不愉快)但后来我喜欢上了这首歌。”他说,“只是,就这首歌说来,嗓音多少有点儿弱。我对自己的声音不满意。不过嘛,那里边是有灵魂的。”的确如此。

此外受关注的歌曲有布鲁斯·约翰司通提供的《迪士尼女孩(1957年)》(Disney Girls 1957)这是一首带有乡愁意味的甜美的抒情曲,多少偏离了“沙滩男孩”这支乐队的音乐路线,但其中有直接打动人心的东西。布莱恩后来表示:“布鲁斯在这首歌中展开的和声与和弦,的确不同凡响。”录制前一张唱片时大显身手的丹尼斯因为受伤了,在这张唱片中有些黯然失色。但在嗓音方面,小弟弟卡尔一鼓作气,填补了布莱恩不在的空白。无论在音乐上还是在为人上,卡尔都在敏感的大哥与激进的二哥之间发挥着类似黏合剂那样的沟通作用。

《冲向浪尖》这张专辑在商业上取得了说得过去的成功。在公告牌杂志畅销专辑排行榜上冲到第二十九位,批评家方面也有好评。《滚石杂志》(Rolling Stone)刊出这样的评论:“沙滩男孩回来了。近几年时间,无论滚石批评家还是大众都待之以相当冷漠的态度。但《冲向浪尖》的问世使其重振雄风。在这张专辑中,他们创作的合音与前卫性、大众性浑融一体。年轻的卡尔跑在了这支有问题乐队的前面。”

但是好景不长。《冲向浪尖》成了“沙滩男孩”留下的最后“激情之作”。这张专辑问世后,布莱恩的自闭程度进一步加深,他的笔几乎不再产生新曲了。长期移居荷兰制作的下一张专辑《荷兰》,仅象征性地收录了布莱恩的歌曲。尽管有其他成员的拼命努力,但“沙滩男孩”这支乐队所出音乐的潜能的低下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此这般,他们迎来了漫长的冬季。

布莱恩在毒品的深雾中继续缓慢地毁坏自己。而另一方面,“沙滩男孩”作为怀旧歌曲巡演乐队取得很高经济效益。如今,维持传统成了乐队存在的惟一意义。队员之间的失和日趋严重,开始互相起诉。这时间里,丹尼斯因毒品事故溺水而死,争气的卡尔也英年早逝。威尔逊三兄弟中只有布莱恩勉强活了下来。谁都认为“沙滩男孩”气数已尽。

此后,布莱恩颠覆所有人的预料,一举回归乐坛。在两个兄弟去世之间,他戒了毒品,积极进行康复训练,减轻体重,就医,以殊死的努力将自己拉回正轨。即使说他是从死亡深渊回来的也不为过。他再次结婚,重新确立生活。他实质上离开了“沙滩男孩”,创作了几张内容出色的个人专辑,组建自己的乐队开始音乐活动。他的笔下再次接连流淌出了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美丽歌声。司各特·菲茨杰拉德(Scott Fitzgerald)曾经写道:“美国不存在第二章。”但是,在布莱恩·威尔逊的人生中,第二章无疑存在。

雨越下越大。我在威基基露天音乐厅一边任雨浇淋,一边倾听布莱恩近年的名曲《爱与悲悯》(Love and Mercy)。仍然觉得胸口发热。他总是在演唱会的最后独自对着键盘满怀深切的悲悯唱这首歌。优美动听!看上去,他仿佛通过唱这首歌安抚死者的魂灵,静静哀悼自身已逝的岁月,仿佛宽恕背叛者,无条件接受所有的命运。愤怒、暴力、破坏、绝望——他正在将一切负面情绪拼命推向哪里。那种痛切的心绪径直抵达我们的心。布莱恩身体的动作总好像某处不够自然,在舞台上他几乎一直坐在椅子上。长期荒唐颓废的生活显然损毁了他身上的什么。歌声也不再有年轻时甜美的张力。许多宝贵的东西失去了。尽管如此,布莱恩的歌声仍切切实实打动听众的心。那里有惟独人生“第二章”才具有的深刻说服力。

一九六三年第一次听得《冲向浪尖》以来,已经过去了许多岁月。无论对布莱恩还是对我,那都是分量重的岁月,是超出所有预想的那一类岁月。我们暂且置身于此,在威基基夜晚无可奈何的雨中共同拥有那一空间和时间。不管谁怎么说,我都觉得这是美妙的事情。至少我们还在延续生命,还在将若干可以镇魂的东西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