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棉被(1)

他原本打算由小石川的切支丹坂,顺着缓坡走向极乐水边的小路。

“看来,我和她真的没希望了。自己真蠢。三十六岁了还有三个孩子,竟做那般非分之想。可是……可是……那果真是事实吗?难道那样的感情仅仅是一种性欲,而不是所谓的爱情?”

那些表达感情的通信,证明了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正因家有妻小,顾忌社会舆论与师生关系,两人才没有最终堕入爱情的陷阱。然而相互交谈时的内心激动和相见之时的热切目光,又的确在二人心中潜置了狂烈的暴风骤雨。一旦遇见适当的机会,那般心灵风暴必将毁坏一切关系——包括夫妻、亲友、道德和师徒。至少他相信会如此。而虑及两三天来发生的变故,姑娘确实出卖了他的感情。他屡屡想到自己遭受的欺骗。他是一位作家,理应有能力客观地看待自己的心理。可年轻女人的心理是捉摸不透的,也许那种温暖而令人欢喜的爱情只是女性特有的自然的表露,美丽的眼神和温柔的态度统统都是无意识和无意义的,就像自然的花朵给人慰藉一般。退而言之,即便女人真的爱上自己,两人仍是师徒关系。自己家有妻小,人家却是正值妙龄的美丽鲜花。两人不知该如何处置这种相互间的情意缠绵。再说,姑娘激情荡漾的情书不也明里暗里表达了她的苦闷吗?那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姑娘最终传达出了情意,他却不愿揭开最终谜底。女孩儿生来谨慎,怎好再三地表露情感呢?这样的心理下,姑娘或许是十分失望的。随之,便有了眼下的变故。

“总之错过了机会。她已名花有主!”

他一边走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同时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

他身着条纹哔叽西装,头戴草帽,手持藤杖,身体微倾地往坡下走去。九月的中旬残暑难耐,但毕竟已有清凉之意。秋高气爽,碧蓝色的天空令人动情,餐馆、酒馆、杂货店连接着对面的寺院小门和背巷里的矮屋。在久坚町的低洼地带,众多的工厂烟囱冒着黑烟。

在那么多的工厂中间,有一栋二层的西式居宅。其中一间,正是他每日午后上班的地方。房间大约十铺席大小,屋中央是一张不小的独脚桌,旁边是高高的西式书柜,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地理书。他是受一家小出版社的嘱托,来此帮助编辑地理图书的。文学家怎么又是地理图书的编辑?他自称是对于地理图书的兴趣使然。但毋庸置疑,他内心是并不情愿的。在其郁郁不得志的文学经历中,所有的创作都支离破碎,至今未遇全力尝试的机会。他沉浸在无尽的烦闷之中,青年杂志每月的恶评更是令之痛苦不堪。尽管自认为依然保留着有朝一日成名成家的愿望,但他的心底却依然充满了苦闷。社会日渐进步,电车使东京的交通焕然一新。女学生也已成为社会一景。如今已很难找见自己恋爱那个时代的窈窕淑女。青年自然还是青年,但谈恋爱、说文学、讲政治已全然没有过去的旧式姿影。他觉得所有这些,与自己已渐行渐远。

他每天机械地走在同样的小路上,钻进同样的大门。在撼动房屋的旋转机械声音中,他通过掺杂了职工臭汗的狭窄小屋走进办公室。途经事务室,他向同事们一一点头示意,再走上狭长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办公室朝东南,下午的烈日烤得人实在难受。小伙计打扫卫生也敷衍了事,桌上一层白色灰尘,土涩涩的令人不悦。他坐在椅子上抽了一支烟,站起身走到书架旁,取下厚厚的统计书、地图、索引和地理图书,开始静静地续着昨日的内容写下去。可两三天来,头脑里乱麻一般,实在是写不下去。写了一行便停下来,思前想后,再写一行,又停下来。始终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头脑里浮现的,总是支离破碎的思绪,时时表现为一种猛烈、偏激或绝望。

不知为何,他突然联想到霍普特曼的剧作《寂寞的人》[1]。此前,他曾想以此剧作为给那个女孩的授课内容。他想讲述的是约翰内斯·福凯拉特[2]的心事与悲哀。三年以前读到这部戏剧作品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的女孩。打那之后,他便真正成为一个寂寞的人。其实,他并非要将自己比作约翰内斯,但他的确怀着深深的同情,假如世上真有安娜[3]那样的女孩,出现那样的悲剧便是理所当然的。他不由得长叹道,自己真连约翰内斯也不如。

他终究未能给女孩教授《寂寞的人》,而是讲授了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浮士德》(1885)。洋灯照亮四铺席半大小的书斋,年轻女孩的内心憧憬着色彩斑斓的恋爱物语,富于表情的眼睛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辉。女孩的蓬松发型很入时,发间别着一把小梳子,还有一条飘然的发带。洋灯的光线照亮她的半身。当她的脸庞贴近书籍,一种妙不可言的香水馨香扑面而来,那是肉体的馨香,女人的馨香……讲解到书中主人公给昔日恋人阅读《浮士德》[4](1831)的段落时,他的声音也在剧烈地颤栗。

“不过,全都完了!”

他再次揪住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