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312年。
秋吉正式养成了记录天数的习惯。在墙上写完第六十八个正之后,他顺着梯子滑下主厅。他和凉助在中枢书院内生活的时间即将接近一年。
从那天之后,往上拉鱼罐变成了凉助的工作。
“我一直很好奇,用指甲刮一下就能打开的话,不会在海里意外打开吗?”凉助一边问,一边用指甲刮过鱼罐将其打开。他已经换上了和秋吉一样的衣服,不再穿那套厚重且不便的军装。
秋吉靠向打开的鱼罐,说:“鱼罐表面的材料类似生物的味觉器官,其实不是刮开的,是它尝到了指甲的味道,就打开了。”
时隔将近一年,凉助才知道这个震惊的事实,他尽量不往恶心的方面想,并开始检查鱼罐里面的收获。前阵子抓到的鱼顶部有刺,粗心的秋吉右手被扎穿,这件事情现在还让两人心有余悸。除了漂浮物之外,凉助从鱼罐里发现了一个方形的铁块,有着自然界不可能出现的完美边缘。
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凉助拿着靠近鼻子闻了闻,说道:“这个……不是石头吧?工艺品吗?”
“双极板块。”秋吉靠近凉助看了看,说,“名字很多。也有叫单页录、第三肢体、显影石什么的……听说在几千年前是日用品。”
凉助听得云里雾里,上下翻转手里的铁块,怎么也弄不清是怎么用的。
“古代的人一旦看到它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虽然不符合现在对生命的定义,但是这个和当时的人类达成了最大规模的共生关系。人们似乎到哪里都会携带这个,彼此绝对无法离开对方。前几天在书上读到的,这个在历史上曾经是三大捕食者之一,人类会将其作为额外的肢体部分一样爱护和携带。”
虽然听了秋吉的解释,凉助还是不太明白,他盯着手里的东西:“没有嘴也能捕食吗?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秋吉说。
“要留下来吗?”凉助看向秋吉。
“太危险了,还是扔掉吧。”秋吉说完,凉助就把它放回了鱼罐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透明的小球躺在海草之间。秋吉看到它的身影之后一转常态,激动又小心地将其拿出,放在了手里。
“哇,地球仪?”凉助停下手上的作业,他也能一眼认出秋吉手里的东西。一个透明的球状生物,虽然和植物一样不好动,但其实是粘多糖为主要构成部分的动物。没有跳动,没有挣扎,自然也没有体温。这个透明的小球里面有一个漂浮的球状内核,那是它的内脏。
透明的外壳内,一个小小的地球在漂浮着。
“凉助也知道这个?”秋吉问。
“啊……嗯,这个算很有名的动物,小孩子都知道的。”
主要以海水中的漂浮物残渣为食,只能在阳光透不到的海底生存的球状生物,因为其特殊性,内脏会在半透明的肉体内慢慢变成地球的样貌。地球仪的寿命很长,平均可以达到数千年,但活动能力很弱。它们从生至死一直只能待在漆黑不透光的海底,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是比秋吉还要孤独的动物。
秋吉看得入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地球仪的内脏能模仿出地球的样子。
“这个,有的畸形个体会长出不完整的内脏,展现出地球的横截面哦。”秋吉心潮澎湃地对凉助解释道,“因为遇到阳光会融化,似乎在市面上卖出的价格很高。”
他讲得非常开心,就好似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被困在海底这一事实。
“要留下来吗?”凉助问。
“还是算了,离开海水太久会死。”秋吉说着,把地球仪放回了鱼罐。
结果到头来,能收下的东西只有一条墨绿色的鱼。两个人都说不出是什么种类,但从外表来判断应该能吃。
做石板烤鱼之前,要先用小刀在鱼身上划出一条条小小的裂缝,既是为了方便弄熟,也有快速入味的意思。凉助把鱼纵向剖开,由于基本只有水产,凉助处理鱼的手法越发熟练。大蒜和生姜要切成条状,塞到鱼腹里去腥。在鱼的表面撒上盐之后,凉助架好了烤鱼用的石架。
“可以吗?”凉助问。
“嗯。”秋吉点头。
凉助把书院内的最后一块动物油融化在石板上。
鱼皮在高温的石板上发出吱吱的声音,秋吉已经开始吞口水了。凉助把之前磨碎的辣椒撒到上面,鱼肉传出的焦香味变得越发明显。
“什么加上大蒜都这么香吗?”秋吉问。
“倒也不是的。”凉助用储藏室里找出来的器具翻转石板上的鱼,“卡加军在极寒地带的军粮就是……怎么说呢,一个棒子形状的,里面混满了辣椒、大蒜还有蛋白质什么的。虽然能暖起来,但是真的很不好吃。”
秋吉咬下脆脆的鱼皮,用火烤出的肉汁格外美味,好在海鱼体积较大,和凉助分着也够吃。
“凉助。”秋吉说。
“嗯。”
“那件事情,决定好了吗?”秋吉一边吃着鱼,一边抬头看着凉助。
“嗯。”凉助抬头望向中枢书院的迷你太阳说,“没问题。”
“反正油和肥皂也都没有了。”秋吉说。
“是啊。”凉助回答。
下午,秋吉和凉助在主厅看书消磨时间。他们背靠着书架,会一直看到肚子饿为止,有的时候甚至会看到迷你太阳变成星河。
“凉助。”秋吉说,他挪了挪位置凑到凉助的旁边,“你看。”
“什么?”凉助转过头,看着秋吉手里的书,名字叫《桃花源》。
那本书上有着中枢书院为数不多的插图,看来是给小孩子看的绘本,秋吉翻开的那一页上画满了金色的稻田。画工非常粗糙,用具也很简单,只能大概看出作者想表达的意思。
凉助一字一句读着插图旁边的故事,讲述着卡加的元祖,将神龙的“宝玉”护送至西方的桃花源的故事,相当具有幻想色彩。
“桃花源,什么样的地方,凉助去过吗?”秋吉问。
“当然没有。只是听说过一点。”
“是什么样的?”
“好像说是,进去之后会请你吃鱼?”
“呃!”秋吉皱紧眉头说,“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嘛!”
“等一下,不要翻页。”凉助按住秋吉的手,“看得没有那么快。”
秋吉一言不发,等着凉助看完。
“……他们向西启程,将神龙的宝玉……”凉助一字一句读道,他现在已经认识大部分的汉字了。
“这个字怎么念?”凉助指着第二段落的结尾。
“盲。”秋吉比画着说,“瞎了的意思,你看,上面是亡,下面是目。”
凉助接过秋吉手里的书,轻轻地读着:“……宝玉是一种惠赐,来自龙的……
“……那些人惊呼雀跃,如果夺得宝玉食下的话……
“……他们……回归……
“……在遥远的星群下,一行人最终抵达了桃源。”过了一段时间,凉助读完了整个故事,在读完最后一句话后,他合上了手里的书。
凉助这才发现靠在肩膀上的秋吉已经睡着了。这也难怪,他们已经连续熬夜好几天了,甚至通宵未睡。那几天是秋吉和凉助第一次亲眼看见迷你太阳是如何从星河的形状再变回太阳的。
“秋吉。”凉助轻轻地喊,用几乎不能叫人起床的音量。
头顶的迷你太阳渐渐变成了令人熟悉又安心的淡蓝色,以迷你的星河状开始为中枢书院换气。两个人还没有吃晚饭,因为他们并不饿。
“嗯。”凉助独自凝视着那湛蓝而又虚假的星空,“桃源啊。”
两人已经找到了离开中枢书院的线索,明天,他们就会进行一次尝试。
“晚安。”凉助说。
“……安。”秋吉低声回应道。
第二日,秋吉在墙上写下正字新的一横,他深吸一口气。相比一年前,农园的墙壁上的信息倍增。在短短的一年间,秋吉记录的信息比以往的加起来还要更多,更具有靶向性。可以说是因为秋吉直面了自己内心想要离开的愿望,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异样,他读书的速度显然比以往要快。这种“快”无关乎熟练度,而是他理解墨水姿态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了。就连识字不久的凉助也能察觉到些许异样。
“目前我们确定的信息和疑点有几个。”秋吉说,“首先,我们在‘海里’,并且阳光无法透到此处,但深度并没有那么恐怖,乐观地说可能只有小几百米,幸运的话可能一两百米都不到。”
那也很深了,凉助想道。他来回阅读着墙上的信息,那是他和秋吉一同整理出来的线索。
“简单来说,最大的疑点是,中枢书院是怎么被固定住的?”秋吉指明这一点说,“中枢书院既然是建筑,总不可能凭空漂在海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固定才对。”
灯塔的顶部在夜晚会打开天花板,能够透过透明材质的穹顶看到对面伪装成星星的冥灯海藻。凉助说:“应该不是吊挂在什么东西上面。”
秋吉点头。第二个可能是,中枢书院坐落在海下的什么平面之上,但秋吉否定道:“也不可能是用底部固定。”
因为有鱼罐,可以垂直放下捕捉鱼类。秋吉还补充道:“离海底也不近,鱼罐从没抓到过底栖鱼类。”
并非从上方固定,也不是从下方固定,答案就比较明显了。秋吉摸着下巴,说:“从侧面有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中枢书院,除此以外还有一点。”
“嗯,明明不深,阳光却透不进来。”凉助说,“也就是说顶部有什么东西隔绝了阳光。”
“如果是地表的话,那么深度可能并没有意义。万一我们头顶的是深度超过想象的地层,那我们也不可能去到陆地上。”秋吉说到“陆地”两个字的时候感觉非常奇妙,他从未亲眼见过那所谓的陆地。
但这顾虑是多余的,最强而有力的证据就站在这里。
“但是我漂过来了。”凉助指着自己。
“嗯。”秋吉说,“所以从结论上来说,我们虽然在海里,但深度并不令人绝望,只是头顶有什么物体遮住了阳光。除此之外,这附近应该有什么地方接壤真正裸露的海洋,不仅仅是凉助你,抓上来的鱼也能证明这一点。海底是一个非常完善又复杂的生态圈,我们抓到的不少鱼所习惯的生态循环里,阳光是必需品。它们应该是出于什么原因从附近的海岸漫游到了这里。”
“所以抓到的鱼才这么少……”凉助嘀咕道。
“凉助是从一个叫泛州的小岛附近漂流到这里的,也就是说……”
“这里应该是在泛州附近的某个远望点之下。”凉助补充道。
他们的信息已经整理得较为完善和全面,虽然被掩盖在海底这一事实毫无改变,但无疑是有希望在的。尽管如此,两人的信息搜索在这里就几乎断片了,泛州附近的远望点极其危险,与其相关的信息是在新历310年左右才被零零散散记载下来的,远在书院被建成之后,因此光从这里的书上很难得到与泛州周边的远望点相关的消息。
实质行动是接下来所必需的,说到“实质”,指的就是带有风险的行动。
讨论结束后,两人去到港湾,站在鱼罐前。
第一步是确认周围的情况,虽然危险,但是方法仅此一个。鱼罐同时有排放和捕捉两个功能,如果善加运用,的确可以做到一个人暂时离开中枢书院,再经由鱼罐被另一个人拉回来。这是只有神志已经接近疯狂的人才会做的事,且必须是两人合作才能完成。
“秋吉,我能在水下憋气五分钟左右,但是考虑到可能会不顺利,你在四分钟的时候就把鱼罐拉上来。”凉助说,没等秋吉回答,他紧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
短暂的停顿后,他说:“当然,万一你把鱼罐拉上来,我却不在里面的话,就把鱼罐放下来再试一次,如果试了五次还是不行,到那个时候……”
凉助吸了吸鼻子,撇开视线说:“……你一个人千万要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啊?”秋吉不解。
“就是说,万一和计划不同,就是,万一我那个。”凉助尝试用尽可能委婉的方式再解释一遍。
“要下去的人是我哦。”秋吉一脸天真地指着自己,“我。”
凉助呆在了原地。话说回来,两人并没有仔细商量过到底“谁”去担任这个任务中被鱼罐排放的角色,因为其实倒也不必讨论。凉助是白熊种卡加,他的基因里面仍然有先祖那下水捕猎的天分,外加他受过专业的水下活动训练,不论是游泳技术还是肺活量都比秋吉强许多倍。
“啊?”凉助急得按住秋吉的两个肩膀,“你睡傻了吗?你在说什么?”
“理所当然的啊,你怎么这么笨?”秋吉回答。
还被说了笨,凉助完全不理解情况。他想张口和秋吉解释水压、海流还有各种可能潜藏的危险,但声音却没能从喉咙里出来。秋吉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他立马反驳自己。在这基础之上,他更不能理解了。
“为什么啊?”凉助耿直地问。
“没有光的话,你就算到海里又能看到什么?”秋吉皱着眉头问,“尸菇可带不到海里哦,遇水之后短时间内就会失去光芒了。”
见凉助不做应答,秋吉问:“该不会想着摸黑游到侧面,用触觉去判断吧?”
凉助还是不做应答。
秋吉又问道:“然后再顺着记忆力游回鱼罐里?”
凉助的牙齿间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完全不敢直视秋吉的眼睛。
“就这?”秋吉叹了口气,“所以是我去。”
“秋吉去不也是一样吗?狐狸的夜视天赋在海底也不管用。”抛开被秋吉嘲笑的羞耻,凉助就重点问道。
秋吉褐色的眼睛在暗淡的港湾里反着光,映照出了凉助的身影。秋吉没有对这个问题立刻作答,他注视着凉助,随后说:“凉助,知道吗?‘金丝雀’这个词在有的物种之间代表着两者之间的信任和坚固的关系。”
“这个……前阵子你跟我说过。”
“嗯。”秋吉说,“我有办法的。”
纵使担心,凉助看着秋吉坐进打开的鱼罐里,没法再多做阻拦。
秋吉双手抱膝坐在鱼罐里,像一个面无表情的地藏像,或是在雨里等妈妈的小孩。他催促凉助:“干吗呀?快点。按那个木栓,我就下去了。”
尽管凉助极力不想再啰唆,但诡异的肢体语言跟嘴巴里的呜嘤呜嘤声还是暴露了他的不放心,他跪坐在鱼罐旁边,没忍住开了口:“要不还是我去吧?”
“啰唆哦。”秋吉撇开视线,“记得三分钟后拉我上来。”
“秋、秋吉的肺活量没有那么大……”凉助从事实出发担心道。
秋吉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说:“我有考虑办法。”
“但还是很危险,万一水压比想象中大很多呢?”凉助越来越急,“还是应该我先去试一次,然后再换秋吉……”
“凉助。”秋吉打断道,“不要担心。”
“……”凉助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就两分钟。”
“好。”秋吉答应道。
“准备好了?”凉助轻声问。
秋吉笑了笑,摇晃着身子,像是要坐车去郊游一样。凉助在百般犹豫之后按下了鱼罐旁的木栓,鱼罐应声关闭,猛地落回了海里。一般装在鱼罐里的都是垃圾和要排放的鱼骨头,这次凉助亲手“排放”出去的却是秋吉,右手难免传来一阵违和感。
密封的中枢书院,本来是以两人为单位的,而现如今港湾里却只有凉助一人的身影,他凝视着自己白色的动物毛发,一股近乎是恐惧的孤独感自脚尖传来,曾无数次见证生命被夺走的凉助,此刻感受到了比死亡更加深邃的空虚。
他对秋吉说的那些话,关于如果自己无法顺利完成返程的言语,能否用来说服自己呢?如果秋吉没能从鱼罐里回来的话……
没能回来的话?
秋吉蹲坐在鱼罐里,独自一人。他的人生离不开这个抓鱼的盒子,但要说自己坐在里面,这毫无疑问还是第一次。
黑。
鱼罐密不透风,一点光线都照不进来。秋吉感受到一阵明显的下坠,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海里了。鱼罐里的氧气以惊人的速度被消耗着,秋吉很快就感觉到来自鼻腔的不适感。虽然夸下海口,但不代表他有十成的把握。
密闭又狭窄的空间唤醒了秋吉基因深处的恐惧,他揪紧胸口的衣服,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在数秒的准备后,秋吉深吸一口气,准备进行下海前最后一次换气。短短的数秒变成了一个致命的失误,鱼罐的排放方式完全出乎秋吉的预料,但这也难怪,他从没亲眼看过。
海水在一瞬间涌了进来,秋吉看不见,但潮湿感伴随着盐腥味在脚底盈满。没来得及换气,海水已经飞速地没过了秋吉的脑袋,海水蛮不讲理地压进秋吉的鼻子,为了隔绝海水,秋吉只能用鼻子呼出本就不多的氧气。
他想支撑到鱼罐上方再换一口气,与其说是思考,倒不如说是生物那寻求氧气呼吸的本能让他向上靠去,但没能如愿。鱼罐的底部骤然打开,秋吉整个掉到了黑暗又不着边际的大海里。
又重又黑。恐惧和缺氧立刻夺走了秋吉的大部分意识,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他的氧气显然不够,别说两分钟后拉他回去,他连三秒都撑不住,更别说回到鱼罐里面。水压像数千双暴力的手一样推压着他的身体,他在海水中翻滚了一圈,上下左右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当然,他睁不开眼,更别说在这个深度游动了。
活物需要呼吸,此为常理。秋吉艰难又本能地在水流中移动着右手的指尖,但没用,这不是“加把劲”或者“拼个命”就能挽回的事态,深邃黑暗的大海里,秋吉即将完全缺氧。秋吉张开嘴,又腥又咸的海水自然不介意直接进入他的体内。痛苦,难以言喻的痛苦,没有什么比将只有在陆地上才能生存的生物丢到完全将其淹没的液体中更痛苦的事情了。
但张嘴并不是放弃,秋吉指向自己。
“▒▒▒▒▒▒▒▒▒▒▒▒▒▒▒▒。”
尽管无法发声,他却仍然能做出这道指令。就在此刻,秋吉开始融化。就如字面意思,秋吉的皮肤开始无视海水的碰撞,在海水中分解出奇特的形状。他像是盛夏马路上的冰块,急不可耐地消匿于无形。这变化并非撕裂,并非破碎,而像是一种羽化。
——他剥夺了自己身为生命的一部分形态。五颜六色的花朵在他的身上绽放,那些花朵并不具备实体,仿佛只是光谱中的色块聚合体。花朵的末端,有泉水在奔腾,那些泉水在奔涌的尽头跳动、歌唱。
“吭。”秋吉中断了这种剥夺。
毫无疑问,现在的秋吉只有一部分称得上是活着的状态,他的另一部分已经转化成了难以理解的其他形态,和树叶间的阳光没有区别。
还是不能呼吸,但没有关系,因为现在的秋吉并不需要呼吸。他张开双眼,眼睛已经不再以常理运作,那视力模糊的铜黄色双眼现今已不需再借助光芒来看见事物,双眼前方的东西以“概念”的姿态被秋吉理解,他并非“看见”,而是所见之景“进入”了他的眼睛。
他感觉不到冷,甚至没有对黑的恐惧,秋吉抓住了上下的方向感,他漂浮在水流与水流的缝隙里,向上仰望。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海流冲到了中枢书院的侧面。现在的他只要转动一下脖子就能看见中枢书院的外貌,但他做不到。秋吉的大部分肌肉和神经已经不受他的控制,这也是理所当然,“活动”是“活物”的特权,而秋吉现在并不完全具备这一权利。
秋吉非常想要亲眼确认避难所的外貌,是否和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东西”相同?但片刻之后他便无心思考书院,因为他看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片冥灯海藻,在秋吉的头顶如同银河一般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些象征着秋吉被关押在无尽深渊的海藻,它们并非凭空漂浮在海里,而是依附在什么东西的表面上。秋吉在努力用最后的视觉捕捉它们所依凭的表面,本能告诉他,那不是地表,但……!
秋吉开始慢慢回归成完整的活物,那些离他而去的碎片在大海中找了回来。秋吉只剥取了自己很小一部分的生命形态,这也是理所应当,如果全部剥去便会死亡。短暂的“假死状态”开始被自动地修复,秋吉能感觉到身体开始需要氧气,水压也让自己变得愈加痛苦,最后,他看不见东西了。
很明显,这种状态的持续时间远远短于秋吉的预期,他想要再尝试一次刚刚做过的事情,却以失败告终。他的意识在允许他那么做之前就已经模糊不堪,短短几秒内,秋吉完全溺水了。
秋吉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氧气不足的痛苦,抑或是海水涌入肺中的折磨,他的状态仍然相当不稳定。在漆黑的大海里,一团荧光像灯笼一样慢慢靠近,有什么东西抓住了秋吉,并将其朝另一个方向带去。
秋吉像一团断掉的水草一样被拖拽着。由于他肆意摆弄了自己一下,听力还没有受到损伤,他能听到机械的转动声在左右两边响起。下一秒,秋吉被扔到了鱼罐里。监测到捕捉成果的鱼罐开始过滤内部的所有海水,秋吉的皮肤和毛发是如此怀念不被海水覆盖的触感。
秋吉背靠着罐壁坐在鱼罐里。痛觉和呼吸系统都没有完全恢复成常人的状态,海水从他的口腔和鼻腔里大量流出,想必当秋吉完全回归正常的时候他会为此痛苦一阵。
很快,秋吉能听到自己大口吸气的声音,尽管意识仍然模糊,本能却告诉他一定要呼吸,一定要摄取氧气。血腥味和生物的热量混杂在空气里进入了秋吉的喉咙,他勉强睁开眼睛:视力也已经变成一如既往的弱视了。
狭窄的鱼罐里坐着另一个人,秋吉从模糊的视野里分辨出了凉助的身影。
“比,果然比想象中要深……”凉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他身上带着一坨又一坨尸菇,它们就是秋吉刚刚看到的灯笼一般的荧光,因为接触到大量海水,尸菇几乎不发光了。
鱼罐里唯一的光源渐渐消失,只剩下秋吉和凉助以骇人的频率呼吸着。凉助的耳朵在往外渗血,除此之外,泪腺里也开始流出淡红色的液体,鼻腔当然也不例外。
“秋吉没在里面。”凉助开口说,他还不能完美地组织语言,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拉上来了……鱼罐,结果秋吉没在里面,我……”
凉助明显哭了,但红色的鲜血抢在泪水前面流了出来。
“谢谢。”秋吉说,他不停地咳嗽,“我还以为要死了。”
凉助擦干脸上的血迹,他和秋吉两个人挤在本就狭窄的鱼罐里,保持着可以立刻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
“所以,你做了什么?”凉助问,他尽可能平复呼吸,这个时候尸菇已经完全不发光了。
“命令我自己死了一小部分。”秋吉说,“这是一年前救凉助上来的时候受到的启发,结果持续时间比我想象中要短很多,应该也不能试很多次。”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拥挤的鱼罐里充斥着动物的体味和大海的味道。
“没有人从上面拉的话,回不去书院里面。”秋吉平静地指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说不定能想出办法,但在那之前绝对会缺氧。”
因为鱼罐是密封的。
凉助从怀里拿出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瞬时为鱼罐内带来了一个微弱的光源:“我把这个带来了。”他手里捏着迷你银河的一小块碎片,说,“因为刚好到晚上了,我掰了一小块下来,你说这个有换气功能,就……”
秋吉看到迷你银河的碎片,松了一口气,说:“还好。”
但现状没有改变太多,没有第三者在书院拉回鱼罐的话,他们相当于被反锁在门外的小孩。情况甚至比在中枢书院内糟上无数倍。或许凉助根本不该下来救自己,秋吉想。现在这个窘境,凉助一定考虑到了,如果自己也从鱼罐下来,那么两人注定都无法回到中枢书院内。只要凉助按照他指示秋吉去做的那样,承认失败的事实,独自在中枢书院活下去的话,至少能保住性命。
然而秋吉并不会这么说,他自己也清楚,远有比死亡,比深海中密封的盒子,比压迫鼓膜的水压更恐怖的东西。当拉上一个空荡荡的鱼罐时,那份空虚足以碾碎一切虚伪的自我安慰。
“情况不好呢。”秋吉小声嘀咕,“看不清东西。”
秋吉能感觉到凉助吐出的阵阵热气,而这份属于生命的温度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秋吉的大脑快速地运转着,却想不出回到书院里的方法。
“不过我看到了。”秋吉说,他细微的声音在鱼罐里无比清晰,“冥灯球藻所在的顶端,确实有东西隔断了阳光,但不是地表。”
凉助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他不知道手里的银河碎片能提供多久的氧气,他问:“那是什么?”
“像什么东西的胃。”
“胃?”凉助不觉得这是任何的修辞手法,秋吉说的就是字面的意思。
“之前,在书院里打捞上来过一次远望者的尸骨。”秋吉突然说起过去的事。
凉助愣了一会儿,答道:“听你提过。”鱼罐里面温度极低,两个人的体温都在以极快的速度下降。
“那个尸骨,不像是自然骨化的,有被什么东西消化过的痕迹。”秋吉说,“这样其实说得通,凉助当时没有被消化,是因为当时你的状态并不完全是‘活着’的。”
秋吉的意思是,中枢书院顶部有一个庞大的胃。
不论这个信息是真是假,对他们的现状都没有帮助。凉助手里的迷你银河碎片正在逐渐失去光芒,释放的氧气也变得越来越少。
秋吉摸着鱼罐的内壁,由于视觉几乎不管用,自指尖传来的触觉变得无比清晰。他能感受到冰冷的薄壁对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海洋。好想变成鱼啊,秋吉想,这样就不会死在海里了。
氧气渐渐变得稀薄,凉助能感觉到秋吉的体温正在慢慢消失。他看不见秋吉,但他能感觉到秋吉在慢慢地颤抖。这也是理所当然,他被困在海中的一个小盒子里。
“秋吉,”凉助说,“如果觉得害怕的话,我可以……”他的后半句是,帮秋吉“没有痛苦”地解脱。这在战场上是常有的事情,他曾无数次目睹同胞在无法挽回的绝境中选择主动离开人世,吸入致命毒气的人,被野兽啃去大半躯体的人,抑或是即将渴死或饿死的人。但他说不出口,就是说不出。
“……准备……”因为秋吉的声音太小,心思凝重的凉助一时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
“我说准备好了吗?”秋吉用小小的双手紧紧握住凉助的右手,“我们不用回中枢书院了,虽然很多重要的东西都还留在里面,但是没关系,反正也回不去,就不回去拿了!打火石,没看完的书,今天还没浇水的番茄,不拿就不拿了。”
凉助用左手触碰着秋吉,发现他并非因恐惧而颤抖,他现在无比兴奋。一开始凉助还没明白秋吉的意思,但当他稍加思考之后,就理解了秋吉的想法。
“我懂了。”凉助回答。
“等下,我憋气。”秋吉小声地说,他的呼吸略显急促,“呼。”
秋吉抬起凉助的手抵在额头上,他感受着自白熊传来的温度,说:“去‘星星’的对面。”
“明白。”凉助把迷你银河的碎片含到嘴里,让自己独享这份最后的空气,“准备好了。”
没有任何犹豫,秋吉用手指刮过鱼罐,让其在大海中直接展开。冰冷的海水在下一秒涌入,最后一片残存的氧气顷刻间消失在了漆黑的海水中。秋吉睁不开眼睛,他只能在尽量不碍事的前提下紧紧抓住凉助。
含在嘴里的迷你银河竟然有点甜甜的,但凉助没空在意这个。他尽全力抓住秋吉,用白熊基因里的那份特殊的游泳天赋向上攀去。凉助的速度很快,当他向上游去,水压变得越来越小,但痛苦还是如影随形。
如同冬日站在雪水里一样,秋吉能感觉到皮肤被寒冷撕裂的痛觉。最大的障碍并非来自海水,而是来自内心的恐惧。陆上动物需要氧气才能存活,而身处水底的恐惧被刻印在细胞深处的记忆里,稍有不慎,恐惧就会赶在海水前夺走他们的生命。
由于可以依靠迷你银河的碎片进行换气,凉助游得比预期还要快,没用多久他们就抵达了冥灯海藻旁边。靠近了看,那些细碎又尖锐的光芒和真正的星星天差地别,它们只是依附在什么东西上生存的水草罢了。
秋吉没法睁开眼,凉助触碰秋吉的肩膀,示意他们已经接近顶部。
秋吉在水中伸出右手食指,指向顶部。
——“▒▒▒▒▒。”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一股水流将自己吸入。秋吉在头顶的“墙壁”上开了个洞,因为对方也是活着的东西,他才能做到。秋吉和凉助被吸入洞口之中,很快,他们开始能感觉到柔软的肉壁的质感。它愈合的速度很快,很快那小小的洞口就开始闭合,而秋吉和凉助已经进入了胃的皮层里。海水被柔软的肉阻挡在外,秋吉也勉强能开始呼吸,尽管消化液和某种其他东西混合的腥臭席卷而来,他也别无选择。
随着胃壁的愈合,秋吉和凉助被向上运送,过程既恶心又黏浊,但总比淹死在海里要好。短短的时间后,两人被蠕动的胃部组织运到了一个勉强可以站立的部位。
秋吉努力支起身子,他双手撑地,自手掌传来的是柔软的肉的触感。他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肉色的世界。
毫无疑问,他和凉助身处什么生物的胃里。令人熟悉的荧光提供了微弱的视野,肉壁上生长着零星的尸菇,在黑暗的环境里提供照明。
在做任何庆祝或讨论之前,秋吉毫不客气地在别人的胃里吐了一阵,混乱又激烈的运动早就让他想吐了。
“成、成功了……”秋吉吐完之后气喘吁吁地说。
一旁的凉助把迷你银河的碎片从嘴里拿出来,那已经变成了一块不起眼的硬质物体,既不发光也没有了特殊功效。凉助脱下衣服,拧干上面的海水,走到了秋吉旁边。
“没事吧?”凉助问,或许是因为在军中的时候见过太多离奇的事物,如今的他能够以相当快的速度适应新的情况。尽管如此,这还是让凉助捏了把冷汗。就在短短几分钟前,他甚至想过帮秋吉在鱼罐里解脱,而如今两人再次站在可以呼吸空气的地方可谓奇迹。
把秋吉从地上扶了起来,两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难以制止地笑了出来。
“完全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秋吉一边笑一边说。
“对啊。”几乎从来不笑的凉助也笑了出来。
听说人在濒临疯狂的时候就会发笑,但对于他们来说绝不是如此。此刻两人的笑容完全源自喜悦,源自内心的共鸣,源自对彼此的信任。哪怕不交换言语,他们也能达成这样的共识。
是的,活下来了。虽然眼前的景象疯狂且崎岖,但他们活下来了,所以可以置之一笑。
“好可惜,没能带着行李出来。”秋吉说,他抚摸着这里的“墙壁”,“其实有很多东西想带着走的,主要是日记。”
“本来也没想着能带什么东西走……不过这下也回不了头了。”凉助说,“还真的是胃啊。”
“嗯,是胃。”秋吉在观察后做出了判断,“有明显的消化液的味道,角落能看到进食的残渣,这种地方竟然也长了尸菇……”
凉助尽量站在秋吉的旁边,他问:“作为胃是不是太大了?而且如果是胃的话就很奇怪,为什么暴露在海里?”
没有答案,两个人开始回忆在中枢书院时看到的所有相关知识,他们对此轮流做出推测:
“没有在动。”秋吉说,“这个胃的主人懒得移动,胃本身的运动也很细微。”
“有把胃暴露在外面的动物吗?我记得书上说有的青蛙可以把胃吐出来。”轮到凉助说,“无论如何,它是伏击性的捕食者,杂食性,从没消化干净的残渣来判断它真的什么都吃。”
“消化液主要遍布在底端,代表它并不会活吞猎物,像我们这样站着的东西都会很难消化,然而活吞往往是这个尺寸的生物惯有的捕食习惯,想不通呢。”秋吉用肉球摸着下巴,“还有一个问题,体积这么大的动物,需要相当大的进食量,哪来那么多吃的?”
“如果我们在什么生物的胃里,而这个生物本身也在海底的话,那我们仍然出不去。”根据经验,凉助做出了最坏情况的推测。
“不可能。”秋吉反驳道,“这里氧气充足,不会是深海动物的体内。毫无疑问,胃的主人在地表生活,且需要呼吸。”
讨论到此为止,他们决定先向前试探。如果这是生物,那么一定有嘴,如果有嘴,那就可以出去。
秋吉非常不习惯脚底传来的黏糊糊的胃液和肉质的触感,他缓步前行,凉助也配合着他的速度。
“如果能出去的话。”凉助说,“一定要小心,这种大型生物肯定生活在远望点。”
远望点,这三个字在秋吉的内心回响。他已经离开生活了十数年的避难所,不论是高高的书架,他独自经营的农园,充满回忆的储藏室,还是那带着羞辱意味的灯塔,都已经如此遥不可及,被他和过往的人生一同扔在了深邃的海底。
这时,一声轰鸣响起,像是什么生物的哀号。
秋吉的瞳孔因恐惧开始放大,这声音在他耳中听起来如同怒斥一般骇人。这个声音并不是胃的主人发出的,而是来自脚底——来自深海,来自中枢书院。
像是在指责秋吉:为什么离开?
“动物的声音?”凉助不解,对他来说那只是一阵较为诡异的低鸣而已,可能是蓝鲸。
秋吉紧紧捂住耳朵蹲了下去,他无法忍受这份斥责,好似声音穿透耳膜,直接在他的内心开始钻孔一般痛苦难耐。察觉到秋吉的异样,凉助立刻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秋吉的耳朵。
“欸?怎么了?”凉助问。
秋吉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敢动,不敢发出声音,甚至不敢思考。那阵鸣叫已经结束了,但不论发出声音的是谁,是什么,秋吉的本能都在告诫他:绝对不能被发现。
“真是意外,秋吉怕这种声音吗?在海底其实不少见的。”凉助担心地看着脸色发白的秋吉,“没事的,发出声音的东西在下面,我们快走吧。”
“不,我……”秋吉支支吾吾的,还没能从刚刚的恐惧中缓过神来。
“金丝雀?”凉助说。
秋吉点了点头。
凉助轻松背起和自己同龄的秋吉,朝前方大步走去。随着往前进,尸菇的数量开始减少,视野也相应变差。但这并非坏事,尸菇数量变少代表正在接近海平面,环境变得越来越不适合它们生长了。
仔细观察周围,能够发现细条状的黏膜组织联系着胃和胃之间的壁,凉助仔细观察胃的构造,他认为这是个食腐动物的胃。
背上的秋吉一直在颤抖,凉助不得不独自承受这离奇空间带来的压力。胃应该连接着下一个消化器官,理应如此,凉助和秋吉是如此假设的。
但并非如此,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凉助看见肉质和岩石接壤。前方并没有通往食道,也没有通往嘴,这个胃连接着一个岩石洞窟。凉助环顾四周,岩石的颜色非常奇妙,像是市面上卖出的高价矿石,在横截面处有着一圈圈五颜六色的晕染。
凉助回头,是沾满消化液的胃;再看向前方,却是岩石构成的洞窟;抬头望去,颗粒状聚合而成的胃壁在不停蠕动,奇异的液体从那之中分泌而下。可以去的路径显然有限,凉助只能前进。
脚下不再传来肉的质感,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岩石。除了诡异之外,凉助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所谓的胃就是给生物用来消化的器官,而如果胃连接着岩石,这到底是谁的胃?
“我能自己走了。”秋吉说着,站到了地上。他的脸色仍然不太好,四肢也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颤抖。
在洞窟中前进时,凉助问道:“还是很在意刚刚的声音吗?”
“嗯。”秋吉回答,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想到秋吉也有害怕的东西。”凉助说,他甚至从没看到过秋吉露出恐惧的神色,这还是第一次。
“我觉得那个声音在喊我。”秋吉说,“而且很生气。”
凉助对此完全不了解,他对秋吉伸出手,说:“小心摔跤。”
“不管那是什么,它还在海里,我们赶紧往前走吧。”
秋吉用沉默对这个提案表示默许,至少他们现在不在中枢书院里了,曾经他的整个人生都在那封闭的避难所里度过,现在的他却脚踏岩石,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们想象过很多次离开中枢书院的样子呢。”凉助说。
“嗯,”秋吉说,他明白凉助想用闲聊来让自己放松下来,“没什么实感。”
“这里应该和地表是相连的,可问题是出口在哪里。”凉助说。
“一定要小心。”秋吉说,“按照书上对远望点的描述,没有远征经验的人几乎必死无疑。”
“不知道这里通往哪里,离人类聚落近的话就好了。”
“不见得。”秋吉否定道,“每个聚落的文化和规则都很独特又复杂,而且凉助在一年前还是死刑犯的身份,在进入聚落前得伪装一下。”
秋吉的心情已经渐渐平定,他开始观察周围的东西,除了石头外却什么也看不见。在洞窟中前进了接近半个小时,映入眼帘的东西令两人瞠目结舌。秋吉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凉助也惊讶得说不出话,他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自己所见的东西。尽管看过海底封闭的避难所,看过飘浮在空中的迷你太阳,穿过偌大又不自然的胃部,唯独眼前的事物最为震撼人心。
是阳光,碧蓝色的光芒透过岩石的缝隙自顶部传下,秋吉在原地停滞了数秒,快步向前走去。他睁大眼睛,把双手伸到那束阳光下。温度并不明显,或许是离地表还有一段距离的原因。尽管如此,秋吉仍能感受到这份光芒和迷你太阳的截然不同。
他反转手掌,阳光的碎屑在他的手背上来回流动,紧接着,他抬头望去,他必须眯着眼才能看向头顶的岩缝。
“是阳光。”凉助也赶了过来。
“阳光……”秋吉看得出神,刚刚被淹在深海中的恐惧感一扫而空,潮湿的身体竟然也能感受到一丝暖意。他们仍没有抵达洞窟的尽头,但阳光无疑是个好的预兆。
很快,两人来到了一个蓄水池旁。秋吉跪在池子旁边,尝了尝水的味道。
“不是海水。”秋吉说,“奇怪,有唾液的味道。”
凉助赶紧把秋吉拉了起来制止道:“别乱把东西放嘴里。”
秋吉倒是毫不在意,他注意到蓄水池顶部有阳光一丝一缕地漏了进来。顶部很矮,秋吉踮脚就能伸手触摸到洞窟的顶端。在那里的并非岩石,而是一片软绵绵的沙子。
秋吉将手伸入沙中,感到不可思议地说:“凉助你看,这个沙子竟然不会落下来。”
确实,这些沙子违背物理原则停留在洞窟的顶部。秋吉把手伸进去搅动,那些沙子仍然固执地留在顶部。
“不要摸比较好。”凉助拉回秋吉的手。他的手从沙中收回之后,留下的空隙里竟然流出了涓涓的液体。水量很小,代表沙子之上有蓄水,但并不深。
“这个!”秋吉激动地说。
凉助点了点头,他明白了秋吉的意思。凉助把秋吉一把举了起来,问:“试试看?”
“嗯。”秋吉盯着头顶的沙子。
凉助把秋吉往上送去,直到秋吉的半个身子都没到了沙子里。秋吉没有要回到下面的意思,他努力向上爬去,蹬了一脚凉助的脸后整个消失在了沙子上面。
秋吉消失在上方后,形成的缝隙里流下了更多的液体,然而那道缝隙也立刻消失在了沙子中。
爬到上方的秋吉坐在沙子上,他环视四周,不管看向哪里,都只能看到根本没有尽头的、平均十厘米深的“海洋”。
很快,凉助也爬了上来,他同样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讶。
生平第一次,秋吉来到了地表之上。太阳的温度和光芒一同洒在水面上,制造出淡蓝色的反光。秋吉和凉助尝试在这片“海岸”上寻找一些什么东西,远处被朦胧的海雾盖住,近处只有一成不变的沙子和海。说是海或许有些牵强,脚下的水面只有十厘米那么深,尽管如同海浪一样有着高低起伏,但的确不是海。
秋吉又尝了尝地上的水:“嗯,不是海。”
站起来后,水面大概只到秋吉的脚踝附近。水很浅,却无边无际。
“这里就是……外面的世界。”秋吉复述道,他在对自己说,好让自己适应这个事实。
“秋吉,”凉助靠到秋吉旁边,“……小声一点。”
秋吉立刻理解了凉助的意思,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把呼吸的声音也控制到最小,而凉助也做着相同的事情。他们并不能看到地平线,雾气让远处变得不可观测。他们只能听,听到浪花随着风拍打沙滩的声音。
水流声很轻,同时富含层次感。很快,秋吉能够清楚听到,除了水流声外,还有什么声音。是人的双脚踩在水里行走的声音。他一言不发,看着凉助,凉助点了点头,示意秋吉他也听到了。毫无疑问,这里是远望点,平常人绝不会在这个地方走动。
对方行走的方式非常巧妙,他配合着海浪的频率,让行走声精准地消弭于海浪声中。秋吉和凉助因为是卡加,才能借助动物的听觉将行走声分辨出来。他们站在原地,尽可能快速地考虑着下一步对策。没有时间给他们庆祝来到地上的喜悦,他们心知肚明,必须要应对更加恐怖的东西。
停下了。
对方的脚步声停下了,短短几秒的对峙却仿佛时间停滞那般漫长,秋吉和凉助紧盯着脚步传来的方向,直到一个声音从中传来。
“你们好啊。”一个优雅的女声,像母亲那般温暖慈祥。
她慢慢从雾里走出,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里。
她的皮肤很白,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是浓浓的黑色。女人很高,她全身被蓬松的黑色衣物包裹,难以分辨身体的轮廓。她的黑发在某个节点和衣物混合在一起,而衣服又和地上的影子连在一起,甚至看不出她的头发、衣服、影子的边界线分别在哪里。
“哎呀,我在和你们打招呼呢。”女人说,她的声音像是大钟,空灵却无比沉重。
秋吉因紧张全身的毛发都立了起来,眼前的女性看起来像是人类,但人类不会单独出现在远望点。
女人的面部表情非常僵硬,她伸出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右手,歪头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说:“我看见你们……从沙子下面爬出来,是我老了吗?都看到幻觉了。”
然后女人将右手的五指立在胸前:“我姓罗,全名不方便透露……你们可以喊我罗女士或罗夫人。”
凉助将视线完全固定在眼前的女性身上,他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让秋吉稍稍往后退,对女人说:“你是谁?远望者,应该不是吧?国家规定远征队至少要六个人才能进入远望点,你为什么一个人?”
“你们也没有六个人吧?”她反问,自称姓罗的女人用拇指按住自己的下颌,随心地说道,“我想说什么来着……”
女人丝毫没有紧张的感觉,她的眼神飘无定所,说:“有个东西,等下。奇怪,左手动不了呢。”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呆滞了两秒,说:“嗐,断了,都忘了。”说完,女人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臂,伴随着一阵惊悚的响声,她强行将脱臼的部分接了回去,“嗯,好了。”
秋吉的额头渗出冷汗,如果对方表现出强烈的敌意,他会立刻采取行动。
“你们也是‘这样’的吗?”女人从衣物里拿出六个小小的墨水瓶,做工较为粗糙。每一个墨水瓶上面都捆有一条细绳便于携带,她拎着那些绳子,瓶子之间不断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秋吉一看到那个瓶子,就从记忆里找到了类似的图像。他在中枢书院打捞起远望者的尸骨时,那个尸骨也带着一样的墨水瓶,而当时那团墨水告诫自己要小心高大的女人。
有血的味道。他们能闻得出来。女人手中的是远望者的墨水瓶,而且沾满血味。
“你把那些人怎么了?”秋吉问女人。
“你以为我杀了他们吗?”女人把那些瓶子收回了衣服里,“没有哦,虽然原本的确有那个打算。”
女人向前一步,秋吉和凉助立刻在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野兽的本能让他们知道必须和眼前的这个“东西”保持距离。
“在我赶到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死了。”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只有被国会认可,并且赋予远征资格的人才能进入远望点,刚刚你们看到的都是残次品,是没能拿到资格的‘一般市民’。没有实力,却满脑子想着一获千金,在远望点里找到什么能让自己一夜暴富的东西。找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的死相,欸,嘿呵呵呵……”
说到一半,女人突然低头呆滞地笑了起来,嘴角撑得很开,就像要咧到耳根一样。
“你们呢?”女人骤然抬起头,看向秋吉和凉助,“你们也一样吗?”
会死,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一定会死,秋吉想着。和眼前的女人是初次见面,但秋吉十分清楚,如果他不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情况说出来,一定会死。秋吉的性格其实意外地直率,他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只要说清楚他是从海底的避难所而来,应该多少会有些帮助。
“我……”秋吉张开嘴,就在即将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恐惧让他立刻停止了发声。
他不能说,不论是“中枢书院”“海底的避难所”,还是任何与他的过去相关的事实,他都不能说。并非无法发声,这种“不能”源自恐惧。有什么东西在找他,他能感觉得到,他就像是在草丛里屏息的猎物,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秋吉在内心确定,只要他说出任何与中枢书院有关的事情,那个东西就会有办法立刻找到他。
“没什么要辩解的吗?”女人问,她将双手收回斗篷内,说,“真可惜。”
“秋吉,”凉助注意到了秋吉紧张的神色,比起眼前的威胁,他更关心秋吉从地下那阵声音响起后就一直不太正常,“没事吧?”
“……对不起,我解释不了。”秋吉低下头,他认为尝试搪塞只会更加危险。
观察并不是单方面的,并非只有秋吉和凉助在观察眼前的女人,罗女士也同样在观察他们。她成为远望者已经五十年有余,而经验告诉她远望点中的一切皆是危险,所见的一切都不可信,掉以轻心意味着迅速且痛苦的死亡。她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两个卡加,他们的年龄还不大,身上沾满海水和胃液,狐狸似乎有点感冒,一直在抽鼻子。
“你们是从这下面来的?没听说过迷你海岸的下面还有什么东西……罢了,我自己去检查吧。”罗女士故意说道,她在试探。瞳孔的缩放,呼吸的起伏,肌肉的跳动,眉毛的移动,唇齿间的细微差别,她那双早已疲惫不堪的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当她故意提到“下面”的时候,秋吉和凉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慌乱。也就是说他们并非在下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罗女士推测道。
那么这两个孩子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凭空出现在远望点,罗女士一时之间得不出答案。作为远望点之一,迷你海岸的远征死亡率高达八成,就连进入这里都是难事。进入迷你海岸的路线只有两条,一是北方的“上吊人的花园”,但那里的难度已经不能用“容易死”来形容,两个手无寸铁的卡加能在里面存活的时间不超过十秒。第二条路线是东方的“泛州”,但那里早在五年前因为某个事件正式沦为远望点,不再是人类聚落。如今的泛州绝对禁止外人通行。那里有她非常信任的人在把关,罗女士接连否决了两种可能的路径。
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真的是从“沙子下面”来的。尽管偏离常识,在远望点中却不算什么出奇的事情。
尽管如此,罗女士必须用她的方式来验证这一点,她要检测两人的生存能力,来做出最后的判断。
她将手收回背后,而当她再次展露出双手时,每只手里握有一把漆黑的枪状物体。
凉助的瞳孔颤抖了一下,他并不理解那些物体是从哪里出现的,但在战场上生存了八年的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是某种武器。那两把长枪就这样凭空被她从衣物中抽出,长度甚至比她的身高还长,绝不是一直藏在衣服里的普通长枪。
“不论如何,处理偷猎的远望者就是我的工作……”罗女士因年龄而变得纤细的双手却能像把玩烟杆那般轻松地转动手中的枪,黑色的枪在空中因旋转发出割裂空气的啾鸣声。凉助光从声音来判断,那两把枪绝对不轻。
凉助低下身子,快速冲向眼前的女人,至少要剥夺她的战斗力。
动作很快,罗女士观察着,她丝毫不惧怕冲向自己的白熊卡加,尽管卡加拥有徒手就能轻松捏碎人类头颅的臂力。虽然很浅,但是地面上有水,白熊巧妙地控制了重心来保持速度。罗女士在内心评价着凉助的一举一动,“有战斗经验,参过军吗?”罗女士判断道,训练有素的卡加军在手无寸铁的时候,面对拥有武器的敌人,就会……
凉助停在了罗女士身前,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和他白色的毛发形成了珍珠色的反光,他完全没有眨眼,紧紧盯着罗女士的下一个动作。很快,罗女士弯过左臂,伸到右肩之后,随后猛地将手中的长枪刺向凉助。
会夺走对方的武器,罗女士心想。
凉助的反应很快,他立刻以右脚为轴心转动身体,侧身躲过本应致命的枪击。长枪深深地插进沙中,凉助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抬起左脚踩向插入沙面的长枪,罗女士高大的身体和长枪一同被向下拉扯。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凉助应该趁机对失去重心的敌人直接下杀手,但他只是用另一只脚踢起长枪,配合熊族那有力的双手直接夺过枪身,向后退了两步。
“没有动杀心?还是你疏忽了?”罗女士不解。
凉助的眼神丝毫没有动摇,他手握夺来的长枪,深呼吸了一口。
这还是秋吉第一次看见凉助在战斗。他夺走了武器,但也仅此而已,罗女士手里还有另一把……一把枪?凉助刚这么想,罗女士却从衣物里再次拿出了第三根一模一样的黑枪。
“不对,凉助!那个是用墨水做……”秋吉在他身后大喊,而他的话音未落,凉助已经对自己夺走武器这一行为感到后悔。他手中的黑枪开始融化,并重组成新的形状,只从触感就能感觉到:手中的枪根本没有任何重量,不是很轻,而是根本没有重量。那些黑色的物体抛弃了原本的长枪状,反而开始像蛇一样在凉助的身上爬动。在凉助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它已经变成了手铐的形状,紧紧将凉助的双手铐在背后。剩余的黑色物体分别前往了凉助的脖子、大腿和后背,他的大部分关节在短时间内全部被墨水控制住。凉助因失去双腿的控制而摔在了沙面上,他只能勉强抬高脑袋,不让自己在十厘米深的水池里溺水。
“发现了?这是用我的墨水做出来的只有我才能使用的东西。”罗女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已经走到了凉助的跟前,“判断过于单纯,看来和远望者战斗的经验并不多?”
罗女士将长枪竖在凉助的身体上方,心想虽说只是试试,但开两个洞也没有大问题,反正卡加不容易死。
她手中的长枪径直地插向凉助肩膀的部分,姑且算避开了要害。但她的长枪在刺穿白熊的身体前发生了异变,那把长枪犹如活体一般开始发出异常惨痛的号叫,像是活物被放在火上烤死时那样。很快,漆黑的长枪开始冒出热气,像触碰火焰的冰块融化到了地上。
罗女士不解地看着手里长枪的残骸,她抬起头,只见用食指指着自己的秋吉,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秋吉喘着粗气,分解这把长枪和他过去所尝试的任何对墨水下达的指令都不同:极其困难。如果说在海底的那个胃上开洞是扯开一片棉花,那么融掉眼前这个女人的枪,就好比徒手按压交缠了无数层的弹簧一样吃力。
“和墨水的亲密关系是‘指令’?稀奇。”罗女士感叹道。凉助趁着这个机会挣脱背后的墨水,跳到了秋吉的旁边。
他们在原地屏息,既不敢进攻也不敢逃跑,只能紧张地等待着眼前女人的下一个动作。
“凉助,”秋吉说,他知道敌人也会听到,但没办法,“虽然难以置信,但她也是远望者,只要是远望者就有装墨水的瓶子,找出瓶子破坏掉的……”
秋吉话没说完,骤然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压迫感。那是罗女士的敌意,在秋吉提出可以破坏她瓶子的瞬间犹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强烈的杀意甚至给秋吉带来了呕吐感。就连凉助也全身汗毛直立,放大的瞳孔在不断颤抖。此刻的他们非常清楚,眼前站着的女人绝对不能被定义为“人类”,那种杀意并非由视线、声音、动作,而是由生物的本能在传达。身体的机能不再作用,不敢逃,不敢对抗,仿佛这种恐惧刻印在他们的基因之中。
秋吉双腿发软,瘫坐在了浅浅的水里。
但这种敌意的倾泻是短暂的。“啊,不好意思。”罗女士说,顿时,刚刚堪比真空的压迫感随着水面的雾气烟消云散,“本能反应,人老了就容易这样,哎,已经没事了。”
眼前的女人随意挥了挥手,让凉助完全摸不着头脑。至少刚刚她用长枪攻击凉助的时候,绝对是抱着杀心的。
罗女士把长枪收回衣内,那两柄黑色的武器在她衣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融解在地上的那些墨水也顺着水面的轨迹回到了她的身边。
“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偷猎者,而是从地表之下的什么地方来的人。”罗女士说,“但是因为什么隐情的限制,你们不能告诉我事实,白熊小男孩曾经是军人,从动作的熟练度来看……军内八年左右吧。另一边的小狐狸是家里蹲吗?看皮肤从没晒过太阳,呵呵,一辈子没晒过太阳就太恐怖了,一直待在家里会生病……这么说可不能嫌老年人啰唆。”
秋吉惊讶于两点:一是罗女士竟然就此罢手,不再攻击他们;二是她的推测几乎完全正确。
秋吉只能用点头来回应罗女士。
罗女士又开始摆弄起自己的头发,她看似困扰地说:“但怎么办呢?规定就是规定。”秋吉和凉助都清楚,她其实并不困扰,而有自信所有事情最终都会按照她所想的那样发展。
“问你们三个问题,都答对的话我考虑放你们走。”罗女士说,虽然她已经把武器收了起来,但秋吉非常清楚,这个女人随性的程度堪比亚热带气候,如果他们没有“答对”,她一定会将他们灭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答错的话我会杀掉你哦,我杀过很多人了,不会有负罪感。”罗女士说。
“你问。”秋吉故作冷静地回答,凉助则默不作声,将谈判的工作完全交给秋吉。
“既然你是从下面来的,你们应该看到了胃吧?”罗女士说,凉助立刻转向身旁的秋吉,他的内心有一个非常不祥的猜想,如果眼前的女人要问的是……
“那是什么的胃?”罗女士说,她低下头去,头发完全遮住了她的双眼,只露出诡异又夸张的笑容。
凉助看着秋吉,秋吉深吸了一口气,他们都能感觉到微风吹过迷你海岸的水面,而风中掺杂着罗女士身上那淡淡的血腥味。
“是沙子。”秋吉指着脚底。
“欸?”凉助把手按在水面下的沙滩上,静止不动时,他竟然能感受到手掌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确定吗?”罗女士问,她做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胃完全暴露在海里,根据我们的观察,胃的主人几乎不移动,是食腐动物,但却拥有巨大的食量。”秋吉说,“初步信息是在洞窟里面发现的,沙子能够在空洞上不落下来。还有一点,你刚刚用枪插到沙子里面的时候——”秋吉指向刚刚黑枪插入地面的部分说,“已经完全没有被枪插入的痕迹了,它在自我愈合。”
“所谓的迷你海岸,指的就是一片巨大的、活着的沙子。”秋吉说,内容很疯狂,但他却不感到疑惑,“我们所站的十厘米高的这片海洋是它的唾液,往下一层的沙子是它的进食器,整个迷你海岸死掉的东西都会被它吃下,落到最下层的消化胃里去。生活在这里的整个生态系统的残渣都是它的食物,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远望者来这里,对吧?人类死掉后也是一样。所以它才能维持这么大的食量。而它指的不是别的东西,就是沙子本身。”
罗女士模仿秋吉尝了尝沙面上的水,随后她说:“肉沙,这是它的名字。活着的沙子,可以这么说,它是目前我们知道的体积最大的活物之一。远征队一开始为了发现这一点耗费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放在沙面上便会消失的行李,说是休息一会儿便会消失的同伴,还有并非海水的液体。如此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花了这么多时间呢?”
罗女士指向自己的大脑:“因为这个假设偏离了人类的本能,很多远望者在内心否决了这个可能,而第一个确信肉沙存在的远征队,有四个人放弃了远望者一职。”
罗女士用那空洞的眼神看向秋吉:“答对了。”
“第二个问题。”罗女士说,“你们要去哪里?”
开放式问题,两人察觉到了这个误区。但根据罗女士刚刚所说,他们一定要给出“正确的答案”。所谓的想法不分对错,而如今却要回答“正确”的“意愿”,凉助马上就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意思。
“你想要我们去哪里?”凉助问。
“真不愧是卡加军养的小狗狗,真聪明啊。”罗女士说,“小狐狸的能力很特殊,希望你们能来附近的人类聚落一趟,对,离这里最近的……”
“泛州吗?”秋吉补充道。
“……不是,是庆城。”罗女士若有所思地回答,“泛州在四年前正式被列为远望点了。真不知道?”
不过这样就算答对两个了。原本两人对要去的地方是有多个计划的。考虑到彼此的特殊性,他们原本打算一路顶着远望点的危险去到遥远的城邦。当然,他们也想过先混入人类聚落想想办法,只是现在这个选择被固定了而已。
“最后一个问题。”罗女士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
“我几岁?”
“六十八。”秋吉秒答。尽管罗女士一字一句,问得慢慢悠悠,但秋吉在短短的一秒内就给出了他的答案。凉助一脸惊讶地看着秋吉,罗女士也呆在了原地。
“六十八。”秋吉重复了一次,他环顾四周,“怎么了?”
眼前的女人皮肤白皙,发质也如瀑布一般柔顺,别说皱纹了,她的脸上除了五官以外几乎看不到任何不必要的轮廓。秋吉是从她所携带的墨水看出她的年龄的,其实多少有些犯规。
海风吹过十厘米高的唾液池,在朦胧的雾里,一个高大的女人站在两只卡加的对面。时间并不明确,远望点往往没有时间的概念。
“拿好。”罗女士从衣物里拿出两块淡蓝色的木牌,扔到了凉助的手里,“通行证。”
凉助接下后,仔细观察着手中的木牌,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文字,但他看不懂。
“这里向东,有可以绕过泛州的摆渡点,你们去那里,可以坐上能到庆城的交通工具。”罗女士说,“千万不要靠近北方,那里有上吊者的花园。庆城是个好地方,来了之后请你们吃顿火锅。”
听到“火锅”二字,秋吉立刻咽了口口水。
“来的。”他说。
“如果你们确实能到庆城的话,到时候再听你们说吧。”罗女士侧过身打算离开,“前提是如果真的可以。迷你海岸的远征死亡率是百分之六十一,原因当然不只是沙子而已。”
凉助小心翼翼地把牌子放到口袋里,对罗女士弯下上半身:“刚刚非常没有礼貌,对不起。”
罗女士背过身子,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说:“比我恐怖的东西还有很多,到了万一的时候……你明白的。”罗女士留下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是对凉助说的,还是对秋吉说的。
黑色的女人消失在了迷你海岸的雾气里。只留下秋吉和凉助,今晚他们会有很多事情要讨论,有很多事情要做。包括寻找食物,寻找庇护所,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那曾经象征着他们人生边与界的中枢书院现在是如此遥远。
世界和天空一样广阔,秋吉能自信地在内心感受到这一点。
“怎么办?”凉助说,“听她的说辞,如果朝北方走,穿过上吊者的花园就不会被追上了。还是说我们去庆城?”
“去庆城吧。”秋吉说。
“说的也是。”凉助说。
“有正宗的火锅呢。”秋吉说。
“嗯。”凉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