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一辆货车疾驰而过,一声巨响,撞到了斑马线上正在穿行的老人。
老人倒地,司机逃逸。
冷风骤起,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撑着雨伞走过去。
他的伞也是黑色的,伞骨为竹子所制,很有古风的味道。伞缘遮住了男人的大半张脸,只有那条精巧的下颌线,和两片樱粉色的嘴唇浅露在阴雨中。
他站在尸体的一侧,冷眼看着血水上躺着的那个肢体怪异摆放的六旬老人,内心毫无波澜。男人的睫毛浓密纤长,眼珠虽亮,但却无光。使得他看人时的眼神,比寒冰般的皮肤还要凛冽。
在困阴伞之下,人类看不见他,他们甚至可以毫无阻碍的从他的身体穿过。
至于魂魄能不能触碰到他,男人自己也不知道,因为那些魂魄都躲着他。
在形容一个人害怕时,会说“跟见了鬼似的”,但形容一个鬼害怕时,可以说“跟见了敛魂使者似的”。
敛魂使者便是这个长了一张厌世脸的男人——殊守沉。
他不指引投胎,不超度亡灵,只征收非自然死亡的魂魄。将那些载有怨念和心事未了的魂魄吸入,分解,再净化。如此一来,它们便可以干干净净的转世。
殊守沉的大部分记忆,每隔二十五年会清除一次。而留下的那小部分记忆仅是——清楚与自己职责相关的事,和每天都会做同一个梦。
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不知道从哪来,不知道会归何处。只知道,这二十五年间,容颜从未改变。
而今天,是这个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天。
此时,殊守沉的左臂上,缓缓出现了第九道黑色印痕。
他看着手臂,没有过多的表情,也许每过二十五年,都会有这样一个痕迹显现出来。起初那道是在手腕,现在,已经排列到臂弯。
这表示他的第九个二十五年开始了,当第十道印痕出现时,这段二十五年的记忆又会几乎清零。
殊守沉不知道这些印痕意味着什么,也许曾经知道,只是现在,很多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那些过往,仿佛是浸于雨中的泥泞,正在逐渐被雨水冲净。
殊守沉抬起胳膊,对着地上的死者轻轻一挥,那人的魂魄瞬间被抽离出来。魂魄周身萦绕着莹莹白光,服饰干净,肢体完好,是死前的模样。
“我……我死了吗?”魂魄慌张的看着殊守沉,声音沙哑颤抖。
地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雪花裂纹上出现一串数字。魂魄见状连忙跑过去,弯下身,手指如幻影般穿过手机。
殊守沉冷漠的看着它,不发一言。
魂魄短暂的发愣后,转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殊守沉,“使者,您可以帮我接个电话吗?很重要的电话,是……”
殊守沉没有理会它,抬手一挥,将魂魄收入。
在他看来,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再与这个逝者相连。不管曾经拥有什么,“拥有”是其次,“曾经”才是重点,那代表与你无关。
死亡即结束。
殊守沉羡慕这些人类和这些魂魄,因为它们有生死,有去处,有始终。
殊守沉忽然眉头一蹙,按着胸口,每一次喘息都会使心脏的绞痛感加剧。殊守沉困惑,以往每次清除记忆到最后,都会这样吗?
陆续有几辆私家车停下,车上的人看到地上的死者后,惊慌失措,或报警,或叫救护车。
殊守沉半蜷着身子,正想离去,抬眼看到不远处,有一只黑猫坐在雨中,直直的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好像与他很熟知。
他迅速搜罗着现存的那些少的可怜记忆,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这只黑猫。
殊守沉转身离开,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远。
走了很长时间,疼痛未缓解,他扶着街边的栏杆,握着困阴伞的手不住的发抖。视线周围逐渐出现了暗角,面积越来越大……
在合上眼睛的一霎,殊守沉看到那只黑猫又出现了。
依旧是这个梦……
深夜,更阑人静。一盏油灯放置在窗前,灯芯很短,烛光摇曳,浅盘中的灯油晶莹透亮。
殊守沉看着那盏油灯,慢慢走近它,视线一刻也没有移开,油灯几乎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即便是在梦中,他依旧可以感觉到心脏猛烈跳动,心绪复杂。
殊守沉站定在油灯前,感知细分着此刻所有的情绪——良久后,轻叹一口气,他分辨不出来其中的任何一种,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感觉……
“殊守沉……”一声女人轻唤。
立时,窗外忽乍犬吠。
……又是这样,每次都会被梦中的狗叫声惊醒。殊守沉无奈的皱了皱眉,睁开眼睛——陌生的房间,窗前站着一个男人。
殊守沉坐起来,看到身上竟然盖着的四床棉被。
“第一次在夜店外捡尸,居然捡回来一个男人。”那人转过来,一身白色运动装,头上戴着卫衣的帽子。
由于他逆着光靠在窗边,轮廓无法看清。殊守沉推开厚重的棉被,身体微微向前倾,躲避开几道光线。那个男人双手交叉在胸前,走过来,弯腰看着殊守沉,好像是在有意配合他打量自己。
殊守沉这才把这个人看个明白——二十来岁,平凡无奇。
本想通过搜罗记忆辨认他的身份,几秒种后,殊守沉放弃了,不愧是二十五年的第一天。
“认识下,我叫展笑。”男人伸出右手,嘴一咧,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
殊守沉眼下的心情,却如同阴雨绵绵,他不知道以往的“第一天”,都是怎么开始的,也许,全像昨晚那样,倒在街头睡到自然醒。
殊守沉看了一圈,没看见困阴伞!他急忙起身走下床,应该是掉在昨晚昏倒的那个地方了。
“哎!我可是救了你啊,连声谢都不说啊?”展笑叫着。
“多谢。”殊守沉头也没回,扔下一句出了门。
原来这里是一间书店,地方不小,书却不多,好几个书架都是空的,书店里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二楼有四个房间,殊守沉此时正站在最边上靠近楼梯的那间门前。
他快步走到楼下,看到困阴伞已经被收进伞套里,立在门边。松口气之余,不免惊愕。
困阴伞凡人是看不到的,更不会触碰到,它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帮你带回来的。”展笑忽然在殊守沉身后冒出一句。
殊守沉回身,疑惑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展笑耸耸肩,坐在一叠图书上,“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一直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语气一顿,笑了笑,“用‘东西’来形容你跟你的伞,会不会太失礼啊?”
“不会。”殊守沉拿起困阴伞,斜背在身后,语气低沉,“我跟它,本都不是人。”
走出书店,阳光刺眼,殊守沉回头看了眼书店的门头——故人归。
殊守沉站到店门前一处遮阴的地方,因为他没有影子,从不会站在阳光下。
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他们之中,不乏一些头顶有一团彩色烟雾的“将死者”。
每当那团烟雾缭绕起,这些人的寿命,也会从一星期开始倒计时。
随着死期临近,烟雾的颜色也会从鲜红逐渐变为暗红,紫色,古铜,深棕,墨灰……最后一天,是黑色。
也有例外的,比如,怨魂附身杀人。这种情况下,将死者通常是毫无征兆的死亡,死前头顶不会出现任何烟雾。
展笑站到殊守沉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眯眼看去,“在找猎物?”
殊守沉看向他。
展笑插着兜,漫不经心道,“我们昨天看到你收魂了,但是眼前的这些都是活人,他们之中也没有鬼魂。其实这条街上,白天是很少有那种东西飘荡的,但是中午一过,偶尔会飘来一两个。晚上最多的时候,也不会超过十个。没办法,这附近有座寺庙。”
殊守沉微蹙眉头,用眼角扫量一下展笑,原来这人看不到那团烟雾。
片刻后,殊守沉怔了下,“你刚才说,‘我们’?”
“对啊。”展笑看向殊守沉的脚边,“昨晚你在收魂时,它也在啊。”
殊守沉低下头,那只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跟展笑之间,殊守沉下意识的向旁边移了一步。
展笑有些意外,略显鄙夷的问道,“你不是吧?鬼都不怕,怕猫?”
殊守沉自然是没有什么怕的东西,只是有些洁癖,特别是看到这种有毛的东西……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只黑猫,与寻常野猫无异。右耳缺了一角,通体黑色,被毛污浊,尾根处还挂着几根杂草,爪子上更是泥泞不堪。
这个脏法……殊守沉在心里狠狠的嫌弃了一番。
展笑蹲下身,摸了摸黑猫的头,黑猫没有躲闪,也没有迎合,“这小家伙在我的书店里守了你一晚,你现在这么冷漠的看着我们,太无情了。”
殊守沉问道,“它,在你的书店里,守我?”
展笑点头,“坐在扫码器旁一整晚。”
殊守沉问道,“扫码器是什么?”
展笑很是诧异,“你连扫码器都不知道?收钱的啊!”
殊守沉淡淡道,“它守的应该不是我,是你的钱。”
展笑琢磨了一下,大腿一拍,“还好现在都不怎么收现金了,不然昨晚就出案件了!”
黑猫动了下耳朵,琥珀色的眼睛始终直视前方。
“就算偷了我的钱,你也不会花啊,饿了跟我叫两声,我不就明白了?”展笑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火腿肠,在黑猫眼前晃着。黑猫稳稳的坐在原处,淡定的看着路上的行人,不为所动,“你什么意思啊?现在除了罐头什么都不吃了?这可是纯肉的!”
展笑单方面跟黑猫热聊了起来,殊守沉抬着眼角,斜视观察着他们——黑猫对展笑没有表现出陌生感,也没有明显的亲昵,这一人一猫之间,应该是交浅言深。
直到展笑将火腿肠剥好,举到黑猫面前,又用手扇了扇,那股子肉香味儿放肆的直往人鼻孔里钻,殊守沉闻到后,都不禁咽了口口水。
不料,黑猫只是抽了抽鼻子,除此之外,再没有过多的动作了。
殊守沉暗自感叹,还是一只见过世面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