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导言 美国戏剧的良心:阿瑟·米勒

在当代美国剧作家当中,自尤金·奥尼尔于一九五三年逝世后,最受西方重视的当属阿瑟·米勒、田纳西·威廉斯和爱德华·阿尔比三人。阿尔比属于荒诞派之列。米勒和威廉斯则接近现实主义,他俩都在探讨“人生意义”,但两人的创作方法迥然不同。威廉斯以《玻璃动物园》、《欲望号街车》和《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三剧赢得了国际声誉,是一位斯特林堡式的作家;他侧重情感,注重剖析人的境遇和精神状态,而其笔下的人物也多半是精神上深受压抑或遭到社会排斥的底层人物。威廉斯力求通过剧作来揭示当代美国的社会病态,探讨人生的真正价值。米勒则以《推销员之死》、《萨勒姆的女巫》和《桥头眺望》等剧获得国际声誉,是一位易卜生式的社会剧作家;他着重理智,关怀整个人性。他认为舞台应是一个比单纯娱乐更为重要的传播思想的媒介,应为一个严肃的目标服务。

阿瑟·米勒本人曾说“艺术应该在社会改革中发挥有效作用”[1],“伟大的戏剧都向人们提出重大问题,否则就只不过是纯艺术技巧罢了。我不能想象值得我花费时间为之效力的戏剧不想改变世界,正如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科学家不可能不想证实各项已知事物的正确性”[2]。

阿瑟·米勒一九一五年十月十七日出生于纽约。父亲是犹太裔的妇女时装商,于三十年代初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破产;母亲是中学教员,为此只好靠变卖她的首饰维持家庭生计,渡过难关。米勒中学毕业后到一家汽车零件批发公司工作了两年,积攒些钱后进入密歇根大学新闻系和英文系学习,开始试写剧本,并两次获得校内霍普沃德写作竞赛戏剧奖。在校内,他为了获得生活补助金,曾在生物试验室任养鼠员,并在学生主办的校园《日报》社担任记者和编辑。一九三八年,他获文学学士学位,从该校毕业后,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期间,他在一家制盒工厂干活,后又在海军船坞充当安装技工的助手,同时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全国广播公司撰写广播剧。他还当过卡车司机、侍者、面包房送货员、仓库管理员和电台歌手。一九四四年,他到陆军十一营为电影《大兵故事》收集素材,出版了报告文学《处境正常》,同年《鸿运高照的人》问世,这是他第一部在百老汇上演的剧本。

一九四七年,米勒的剧本《都是我的儿子》上演,获纽约剧评界奖,使他一举成名。这是一出易卜生式的社会道德剧,写一家工厂老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向军方交付不合格的飞机引擎的汽缸,致使二十一名飞行员坠机身亡。他嫁祸于人,虽然逃脱了法律制裁,却受到良心的谴责。最后他认识到那些丧命的飞行员“都是我的儿子”,遂饮弹自尽。

接着,《推销员之死》于一九四九年发表,在百老汇连续上演了七百四十二场,荣获普利策奖和纽约剧评界奖,从而使米勒赢得国际声誉。剧本叙述一名推销员威利·洛曼悲惨的遭遇。威利因年老体衰,要求在办公室里工作,却被老板辞退。他气愤地说:“我在这家公司苦苦干了三十四年,现在连人寿保险费都付不出!人不是水果!你不能吃了橘子扔掉皮啊!”(剧中一直没有交代他在推销什么,有人问作者,他说:“威利在推销他自己。”)威利在懊丧之下,责怪两个儿子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儿子反唇相讥,嘲笑他不过是个蹩脚的跑街罢了。老推销员做了一辈子美梦,现在全都幻灭了,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他梦呓似的与他那已故的、在非洲发财致富的大哥争论个人爱好的事业,最后他为了使家庭获得一笔人寿保险费而在深夜驾车外出撞毁身亡。全剧手法新颖,无需换景,借助灯光即可随时变换时间和地点。剧中现在和过去的事相互交错。这出戏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美国的商业竞争制度。

五十年代初,米勒改编的易卜生的《人民公敌》上演,也获得好评。当时美国麦卡锡主义兴起,米勒于一九五三年根据北美殖民地时代的一桩株连无数人的“逐巫案”写出了历史剧《炼狱》,以影射当时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对无辜人士的迫害。这一时期,米勒因早期参与左翼文艺活动而屡次受到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传讯。一九五七年,他因拒绝说出以前曾和他一起开过会的左派作家和共产党人的名字而被判“蔑视国会”罪,处以罚金和三十天徒刑,缓期执行,直到一九五八年八月上诉法院才将这一罪名撤销。这一时期,他还写了一出反映三十年代美国职工生活、带有自传性的感伤独幕剧《两个星期一的回忆》和一出反映意大利籍工人在美国的不幸遭遇的两幕悲剧《桥头眺望》。米勒于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九年先后获密歇根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和美国全国文学艺术研究院金质戏剧奖章。

一九五五年米勒和妻子玛丽·斯赖特瑞离婚,次年与好莱坞名演员玛丽莲·梦露结婚。一九六〇年他把自己的一个短篇小说改编成同名电影剧本《乱点鸳鸯谱》,由梦露和克拉克·盖博主演。一九六一年电影拍摄完成后,两人因性格悬殊而离婚。一九六二年他与奥籍摄影师英格博格·莫拉斯结婚。

一九六四年米勒发表了一出反映现代人在社会上生存问题的自传性色彩相当浓厚的剧本——《堕落之后》。剧情是一名律师昆廷因两次婚姻失败,回忆他和两个离了婚的妻子之间的爱恨交织的关系,以及新近相识的奥籍考古学家霍尔佳给他带来恢复生活信心的希望。剧中还穿插了昆廷回忆自己的父母之间的纠葛,纳粹集中营的惨状和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对左翼知识分子的传讯。昆廷经过对生活经历的反思领悟到人类自从亚当犯了原罪堕落之后,就具有犯罪的本能和残杀成性、背信弃义等品质;人只认识到爱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面对生活而无所畏惧。有些西方评论家认为米勒敢于暴露自己的灵魂而写出了一部意义深远的自传体文献,堪与奥尼尔的《长夜漫漫路迢迢》相并列而无愧。但是,剧中的当红歌星玛吉痛恨那些围在她周围的人只知让她为他们挣钱而丝毫不知感恩,并且影响她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艺术家,加上她与昆廷结合后,因性格各异,时常发生顶撞,以致她厌倦生活,最后吞服安眠药自杀。玛吉俨然是玛丽莲·梦露的化身,剧情中也有多处可同米勒的往事相印证,因此有些西方评论家认为米勒在距离梦露死去不到一年半光景就把夫妇私情以戏剧方式赤裸裸地公之于世似嫌不符忠厚之道。例如剧评家罗勃特·布鲁斯就坦称此剧为“一个不足道的剧本,不匀称,冗长乏味而混乱”,并讥讽米勒是“在跳精神上的脱衣舞,而乐队却伴奏着‘是我的错’的节奏”。[3]米勒本人认为这个剧本一时不易让人理解,但迟早会被公认为他的最佳之作。

同年,他还发表了一个独幕剧《维希事件》,进一步探讨了前一出戏的主题——人与他所憎恶的邪恶之间的关系,人类理智的沦亡和道义价值的丧失。这出戏描写德国法西斯分子在法国维希的一个拘留所里审讯犹太人时骇人听闻的情景。米勒认为大多数观众能理解这出戏不只是一个战争时期的故事,其中根本的争论点同我们当今活着的人息息相关,而且它必然涉及我们每个人同非正义和暴力之间的关系。

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六九年,米勒连任两届国际笔会主席,曾多次投入拯救被关押的国内外同行的活动,如尼日利亚剧作家兼诗人渥雷·索因卡一九六六年曾被政府当局拘捕,有被处死的危险,就是经过米勒出面营救才得以获释的,后来索因卡在一九八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一九六八年,他发表的心理问题剧《代价》描写兄弟俩因所走的道路不同而产生的隔阂,对当代西方人盲目追求物质生活的现象作了一定程度的谴责。一九七二年他发表的《创世记和其他事业》是一出以漫画手法重述《圣经》中亚当和夏娃以及该隐杀弟的故事。剧名中的“其他事业”涉及当今舞台上追求“噱头”的喜剧。该剧虽是一出轻喜剧,却在每场提出一个哲理问题,如“人在需要正义的时候,上帝为什么继续制造非正义”等。全剧可以说是上帝和撒旦之间关于善恶性质的一场争论,而以《创世记》故事阐明各自的立场。米勒以讽刺的笔触使魔鬼在两者之间显得更具魅力,有时像人类的普罗米修斯,有时又颇像人间狂暴的独裁者。此剧受到西方剧评家的攻击,仅上演了十二场。米勒对此不服,次年又把它改编成音乐剧《来自天堂》,在他的母校密歇根大学公演。米勒于一九七二年当选为民主党全国大会代表。

一九七七年,他发表了《大主教宅邸的顶棚》,剧情是东欧某个国家一位知名作家由于写了一封信给联合国谴责自己国家内部的弊端而要么流亡,要么等待以叛国罪受审。最后他决定留下来,把部分手稿委托一位美国作家朋友偷运出去,尽管那位朋友可能会遭到当局的逮捕。场景是一间曾是大主教宅邸的房间,剧中人都相信顶棚装有窃听器。米勒借此隐喻人对自己的命运无法确知,人际关系的复杂,以及人不可轻信他人。

八十年代初,米勒受美国作家斯特兹·特克尔《艰难的日子:一部关于大萧条时期的口述历史》(一九七〇)一书的启发,写出一部以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为背景的社会剧《美国时钟》,目的是使年轻一代美国人了解美国那一段悲惨的历史。一九八〇年,他还把以色列歌唱家法尼亚·费娜隆的回忆录改编成了一部电视剧《为了生存的演奏》,内容完全依据历史事实:法尼亚·费娜隆是一位有一半犹太血统的法国艺人,二次大战中被关进奥斯威辛集中营,由于她是巴黎夜总会的名歌星,集中营的女管理员发现后把她编入由女犯人组成的乐队,为纳粹军官演出。费娜隆因此而得以避免葬身煤气室的命运。费娜隆在战后定居以色列,一九七八年出版了她的回忆录,此书曾轰动一时,各国犹太人团体都曾借重她作为希特勒迫害犹太人的见证,抗议纳粹势力的复苏。但该片由于让一位公开反对以色列而支持巴勒斯坦的美国女明星范尼莎·赖特格莱主演,引起犹太人抗议的风波,后经多方磋商,才得以播出。西方评论界基本上对该片予以肯定,认为它是一部揭露希特勒排犹罪行、为犹太民族伸张正义的电视剧。

一九七八年,米勒夫妇来华访问,同我国戏剧界同行切磋艺事,回国后出版了一本反映中国人民生活的图文并茂的《访问中国》。一九八一年,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上演了由黄佐临同志导演,米勒自己推荐的《炼狱》(演出时改名为《萨勒姆的女巫》)一剧。一九八三年,米勒再度来华,亲自导演了他的名剧《推销员之死》,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获得很大成功。一九八四年,他出版了《“推销员”在北京》一书,记述了他在北京执导《推销员之死》一剧的经过,阐述了他对戏剧的精辟见解。

一九八二年,他发表的两个独幕剧《某种爱情故事》和《献给一位女士的哀歌》没有引起西方戏剧界的重视。两剧后在英国以《两面镜》为书名于一九八四年出版。一九八七年,他又推出两部独幕剧《往事如烟》和《克拉拉》,以《危险:回忆!》为书名出版。这两出戏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八日开始在林肯艺术中心上演,受到好评。《往事如烟》描写两位老人之间的故事。女主人公莉奥诺拉是个阔寡妇,当她看到当今文明世界充斥着野蛮暴行和狂言时,感到幻想破灭,一切无望,遂到苏格兰隐居,有意想把现实中的严酷事实从记忆中驱逐出去。一天,她回到康涅狄格州乡间拜访老朋友利奥,晚餐时两人发生了争执。利奥是个共产党人,坚持致力他的政治事业,拒绝放弃信仰,对世界的未来充满希望。利奥同莉奥诺拉猜字谜时,诙谐地阐明了他对人类的看法,言谈中对她做出了巧妙的挑战。《克拉拉》一剧描写有关一起谋杀案的审讯。女社会工作者克拉拉被人暗杀,而凶犯又很可能是曾被她“平反昭雪”的罪犯之一,警察当局严厉盘问克拉拉的父亲,以图从他口中获取一些线索,但克拉拉的父亲始终对女儿的生活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剧中还穿插了对越南战争和大屠杀的回忆等。米勒说,这两出戏写的是“人们力图忘记过去,以及人们有意为忘却痛苦而采取的办法,但是这有时又会使你感到如负重罪,痛苦难熬,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显然米勒写此两剧旨在揭示当今西方世界的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频频出现的暴力现象。

一九八七年,米勒还发表了他的长达五十余万字的自传《时移世变》,对他所走过的漫长曲折而又丰富多彩的生活和艺术道路做了深沉的回顾和反思,随带着也对人生、社会和历史做出了严肃的思考。书中有一段记载他一九八四年荣获华盛顿肯尼迪艺术中心荣誉奖,出席国务院招待肯尼迪荣誉奖获得者的宴会,官方主人是乔治·舒尔茨国务卿。由于国务院餐厅正在翻修,临时改在坎农办公大楼一间餐厅里举行,米勒恍惚觉得以前曾经来过那间屋子,后来发现那正是当年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审讯他的那间屋子,使他不禁感慨万千。米勒写道:

看来唯一使我有所感的是一种讽刺意味:一想到当年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热浪滚滚的煤气曾经朝我迎面扑来,真叫我觉得这种讽刺冰冷得像金属块一样。我环视那些兴高采烈的来宾,那位容光焕发、面带微笑的国务卿,以及其他几位获此殊荣的知名人士,再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朝里张望的局外人,甚至觉得这一切不像是真的。我料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体验过当年那种冷酷无情的排斥,势必不会轻易地就在这样的典礼盛会上领受对我如此和谐的祝贺。不过,我还是能——怀着几分热情——享受这种兴高采烈的场面。也许我有一种幻觉,认为自己已经不再畏惧权势,已经跟它够接近了,足以认清权势所拥有的一切没有什么是我可要的。我以前对这个制度持续不断的善行所怀有的不少信念,现在也在内心泯灭了。在这两次场合中,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面国旗,它如今挂在墙边的旗杆上面,也许就是当年挂在沃尔特议员脑袋后边的那一面;我回想起当时它如何叫我尽管放心,虽然我明白它对世间许多别人来说,象征着残酷的富裕和傲慢的蒙昧。但是,怎样才能在我这一生当中把这一切连贯起来呢?或许我只好满足于把这看成全是一场梦,一场不断流放和不断回归的梦吧。[4]

进入九十年代,米勒为避免他所谓的百老汇的“黑色失败主义”,开始在英国伦敦首演他一九九一年写的新剧《驶下摩根山》。剧中描述一个颇有声望的商人莱曼·费尔特驾车在摩根山上失事;他躺在纽约北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他的两个妻子都去看望他,首次在病床边相遇,使他十分尴尬,从而在昏迷中进行反思,认识到自己所犯重婚罪的不可饶恕以及背叛行为的可耻。结局是两个妻子和他的子女都抛弃了他。评论界对此剧褒贬不一。米勒本想把此剧写成一部道德喜剧,却似乎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一九九三年和一九九四年,米勒又先后发表了独幕剧《最后的美国佬》和两幕剧《破碎的镜子》,进一步探讨了西方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人的自我否定以及人对往事的遗忘等事实。米勒在《破碎的镜子》一剧中再次以鉴古知今的手法提醒人们勿忘当年希特勒迫害犹太人的罪行,对当今法西斯主义复苏的趋势勿持旁观态度。此剧获英国一九九五年度奥立弗最佳戏剧奖。

一般认为,《推销员之死》、《萨勒姆的女巫》、《两个星期一的回忆》、《桥头眺望》和《美国时钟》为阿瑟·米勒比较重要的剧作。

《推销员之死》

《推销员之死》是米勒第一部获得普利策奖的成功之作,也是使他享有国际声誉的代表作。此剧虽获得许多嘉奖,受到观众欢迎,但是当时也遭到不少攻击。报刊上出现许多从政治、社会和心理角度评论它的文章。有的认为此剧虽有批判美国商业制度的意图,但其结果不过是描绘了一个小人物的潦倒失败而已。另一右派刊物称它为“一枚被巧妙地埋藏在美国精神大厦内的定时炸弹”。还有的把米勒看成是“一个被悲剧所迷惑的马克思主义者”,称此剧是“共产党的宣传”。美国《工人日报》也认为它是一出内容颓废的戏。西班牙上演此剧后,天主教派报刊甚至把它视为“不信仰上帝的灵魂遭到幻灭的明证”。[5]

但是,美国某一推销员协会却把作者奉为自己的守护神,而另有一些推销员商会则抱怨说,由于它的影响,使他们在招聘新推销员时遇到了困难。好莱坞曾不惜耗资百万把它拍成电影,却又害怕它在社会上引起不良后果,挖空心思在正片前加演一部文献纪录片,特意说明推销业对社会经济是多么地重要,推销员的生活是多么有保障,而正片中的主角只不过是极其个别的例子而已。

米勒在与《纽约时报》记者的一次谈话中强调他写此剧的主要动机是想“维护个人的尊严”。他还在一篇文章中说,此剧“自始至终贯串着一个人在世态炎凉的社会中生存的景象。那个世界不是一个家,甚至也不是一个公开的战场,而是一群克服失败的恐惧、前途无量的人物的盘踞地”[6]。一九八三年,米勒在北京时又说:“我是要探索如何通过一出戏反映社会、家庭和个人的现实,以及人的梦想。写这出戏时,我抛开了一切顾虑,只追求写出反映真实的内容……这出戏一直保持着它的影响,因为它反映了这个混乱的现代社会中各种自相矛盾的现象,包括精神生活方面的自相矛盾。”[7]在他的自传中,米勒还透露道:

我在写作过程中嗤嗤发笑,主要是针对威利那种彻头彻尾自相矛盾的心理,正是在这种笑声中突然有一天下午冒出了这出戏的剧名。以往有些剧本,诸如《大主教面临死亡》、《死亡和处女》四部曲等——凡是剧名带有“死”这个字眼儿的戏素来都是既严肃又高雅的,而现在一个诙谐人物,一大堆伤心的矛盾,一个丑角,居然要用上它啦,这可真有点叫人好笑,也有点刺目。对,我的脑海里可能隐藏着几分政治;当时到处弥漫着一个新的美利坚帝国正在形成的气氛,也因为我亲眼见到欧洲渐渐衰亡或者已经死亡,所以我偏要在那些新头目和洋洋自得的王公面前横陈一具他们的信徒的尸体。在这出戏首演那天晚上,一个女人,我姑且隐其名,愤恨地把这出戏称作“一枚埋在美国资本主义制度下面的定时炸弹”;我倒巴不得它是,至少是埋在那种资本主义胡扯的谎言下面,埋在那种认为站在冰箱上便能触摸到云层、同时冲月亮挥舞一张付清银行购房贷款的收据而终于成功之类的虚假生活下面。[8]

总之,米勒在此剧中有意无意地戳穿了美国社会流行的人人都能成功这一“美国梦”的神话。

《萨勒姆的女巫》

《萨勒姆的女巫》描写的是一六九二年在北美马萨诸塞州萨勒姆镇发生的迫害“行巫者”的案件。当时那里居住着一支盲信的教派(清教徒),形成一种政教合一的统治,他们排斥异教徒,制定了自己的清规戒律,禁止任何娱乐活动,实行禁欲主义。一场“逐巫案”就是在这种基础上发生的,而在这场骗局的背后则是富豪们对土地的吞并和掠夺,结果酿成了萨勒姆镇的一场四百多人被关进监狱、七十二人被绞死的悲剧。米勒在此剧中成功地塑造了男主人公普洛克托的英勇形象,他被人诬陷,遭宗教法庭处以重罪投进地牢。他虽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却不愿以出卖朋友、出卖灵魂为代价换取屈辱的生存,最后毅然走上绞刑架。他以自己的死严正宣告了人的尊严和正直的美德是不可侮的,因而也是不可战胜的;而宗教束缚和神权压迫则违背人性,是反人道反科学的,因而是腐朽的,必然会灭亡的。

五十年代初美国麦卡锡主义猖獗一时,米勒本人也屡次受到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传讯,并被判处“藐视国会”罪。因此,关于《萨勒姆的女巫》,西方一般剧评家都认为米勒是有意识地借这部关于宗教迫害的剧本影射当时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对无辜人士的政治迫害。米勒承认有此意图,但强调此剧具有远比只是针砭一时的极右政治更为深远的道德涵义,旨在揭露邪恶,赞颂人的正直精神。美国剧评家马丁·哥特弗里德认为此剧“可与米勒自己在美国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上作证时英勇不屈、慷慨陈词的表现相提并论。作为一部戏剧作品,它结构匀称,充满激情;作为一部伸张正义的作品,它具有一种罕见的庄严气氛”。

《萨勒姆的女巫》于一九五三年在美国纽约上演后,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荣获安东纳特·佩瑞奖。一九五七年,法国著名作家让—保罗·萨特把它改编为电影剧本。一九六二年,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剧院在排演时强调了剧作的现代影响:爱好自由的人类精神对抗邪恶和反动势力的胜利。一九六五年,英国老维克剧团由著名戏剧家劳伦斯·奥立弗执导并主演此剧,轰动一时。此剧还曾在其他许多国家上演,卖座率始终不衰,成为阿瑟·米勒的一部最能持久上演的剧本。

一九八一年九月,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将这出戏搬上我国舞台;黄佐临先生亲自执导,深刻发掘剧本本质,并给予鲜明的舞台体现,得到历经十年浩劫的我国观众深刻的理解。一位观众写信道:“欣赏阿瑟·米勒这出名剧,得到一次高级的享受,十分感谢!为了维护政教合一,为了巩固其蛮横不合理的统治,不惜愚昧乡民,造谣诬陷,草菅人命,前两幕揭露已很有力,后两幕则更为深刻。”[9]另一位观众在信中感慨地说:“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个教训太深刻了,历史悲剧不能再重演!”[10]

《两个星期一的回忆》

此剧自传性浓厚,写的是纽约一家汽车零件批发公司顶楼发货室里职工工作的情况。他们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的酗酒、寻欢作乐,有的胸无大志、过一天算一天,有的因年老体衰即将被老板辞退。青年职工伯特(当年作者本人)无限感慨地说:“每天早晨看到他们为什么使我伤心泪下?这就像是在地铁里,每天看到同一些人上,同一些人下,唯一的变化是他们衰老了。上帝!有时这真把我吓呆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像在一个偌大的房间里来回冲撞,从南墙到北墙,从北墙到南墙,永远没有个头啊!就是没有个头啊!”伯特后来攒够了钱去上大学,临行时向大家告别,但他们却忙于干活儿,对他离去毫无表示,他只得默默地走了。

有些英美剧评家认为这出戏像“活报剧”,是在批评人生的绝望和悲哀。米勒不同意这种看法,并称此剧是一出“哀婉的喜剧”,或是一部本世纪三十年代的文献记录。“我写这部剧本部分原因是想再体验一次那种公开而赤裸裸的贫困现实,同时也希望为自己表明希望的价值,以及为什么要产生希望,还有那些至少懂得如何忍受那种毫无希望的痛苦的人们所具有的英雄品质。”[11]他认为剧中所谈的是“人生需要有一点诗意”,而且还承认他特别偏爱这出戏。

《桥头眺望》

此剧最初为独幕剧,一九五五年在美国上演并未受到重视,后米勒把它修改成两幕剧,于一九五六年在伦敦和巴黎上演时才获得成功。全剧写的是三十年代美国的意籍移民的生活。两名意大利年轻兄弟因在家乡失业而非法进入美国,暂居已归化为美国人的亲戚埃迪家中。哥哥挣钱寄回老家养活妻儿老小;未婚的弟弟却同埃迪养大的外甥女产生了恋情,遭到埃迪变态的妒忌和反对,并招致他向移民局告发,兄弟俩均被扣押。在保释期间,哥哥由于埃迪断送了他的生活出路而在一次争斗中把埃迪刺死,酿成一场悲剧。美国进步报刊当时曾给该剧以好评,认为米勒在此剧中有如实反映美国工人阶级生活的一个侧面的意图。

米勒说这出戏是他根据一桩真人真事写成的,他认为剧中的主人公埃迪“并不是一个值得让人哀怜同情的人物,此剧也无意使观众落泪。但是,它却有可能使我们把埃迪的举动同我们自己的举动联系起来反省,从而更好地剖析自己,认识到我们不仅仅是一些孤立的心理实体,而是同自己同胞的命运和悠久的历史密切相连的”[12]。此剧仍属于米勒一贯喜爱创作的社会道德剧,其中探讨了人性、人的尊严以及新旧道德概念和法则之间的冲突。在写作手法上,米勒在剧中安排一名律师来穿插叙述案情,起到了类似希腊悲剧中合唱队的作用。

《美国时钟》

此剧是米勒以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为背景写出的一个社会剧。据他本人说,他是受美国作家斯特兹·特克尔《艰难的日子:一部关于大萧条时期的口述历史》一书的启发,经过多年酝酿才写成这出戏。特克尔通过他所访问的众多普通美国人的口述,以新闻体裁生动地反映了三十年代那场席卷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给美国人民精神和生活带来的灾难,而米勒则把这一惊心动魄的悲惨景象更为真实地再现于舞台。全剧人物多达四十余个,几乎囊括了美国社会各阶层人士。有的美国剧评家由此而认为剧作家没有着重刻画三两个主人公的面貌,是此剧的一项缺陷,殊不知米勒的意图正在于说明那场危机“几乎触及了所有的人,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地位”,他用戏剧形式在观众面前展现了一幅文献性壁画,侧重灾难的全貌,从而重振人们的尊严和信心。这种形式早在布莱希特的一些剧本和多斯·帕索斯的那部《美国》三部曲小说中有关新闻短片的章节里就已出现过,米勒则把它做了进一步的发挥。

米勒的剧本一向具有自传性质。由于他目睹了那场危机,《美国时钟》中的许多场景可以说是他根据回忆记录下来的真实情景,例如剧中人李中学毕业后因家庭生活拮据而不得不辍学进入工厂工作,就是他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又如米勒参加过当时的左翼运动,剧中一些青年钻研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追求进步思想,尽管个别人有糊涂思想,也不足为怪,它仍然可以说是米勒对当时美国青年思想面貌如实的写照。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全剧阐述了美国人民经历了那次浩劫后终于认识到“这个国家其实是属于他们的”。以这一思想转变作为全剧的结尾,说明米勒在创作思想上已突破了过去那种仅仅局限于描写资本主义社会中推销员等小人物的个人悲欢离合的狭隘题材。米勒写此剧的动机,无疑是想告诫美国人民,尤其是青年一代,不要在虚假的繁荣景象中忘却过去沉痛苦难的历史,其用心良苦使《美国时钟》具有较深刻的教育意义。

此外,米勒在这出戏的剧作手法上,也沿袭了他所惯用的倒叙穿插、不受时空限制的技巧,而且运用得更加自如。该剧布景简朴,场景转换迅速,道具由演员带上舞台,充分发挥舞台灯光的效果,这一切都显示出这位老剧作家仍然在不断探索戏剧创作的新手法。

《美国时钟》一九八〇年五月首演于南卡罗来纳州的斯波里多戏剧院,十一月移至纽约百老汇,但仅上演了十二场,未受到应有的重视。米勒并未气馁,对剧本做了精心的修改,于一九八四年奥运会前夕在洛杉矶马克·泰珀剧院再度公演,终于获得好评。同年英国伯明翰的轮换剧目剧院也上演了这出戏。《卫报》评论道:“与其说它是一出传统剧,毋宁说它是大萧条期间万花筒般的美国社会史。这出戏很可能不是米勒的杰作之一,但它表现了戏剧概括时代基调的力量。”一九九五年,英国阿瑟·米勒研究专家克里斯托弗·比格斯贝编辑的《阿瑟·米勒剧本选》(轻便本)中选入的《美国时钟》,又经米勒重新做了修订。

除去剧本,米勒还写过小说《焦点》、《我不再需要你:短篇小说集》和儿童读物《珍妮的毯子》等。他一九八七年发表的《时移世变》(自传)约五十余万言,堪称近年来美国出版的一本优秀自传。

在自传中,米勒叙述了犹太裔祖代从波兰移居新大陆后的创业经过以及父亲在三十年代初经济大萧条时期破产而由母亲典当求告挽救家庭困境的惨状,继而回忆了自己中学毕业后四处打工,干过不少种苦力活儿,一度幻想当歌星,后来积攒些钱进入密歇根大学学习,迷上戏剧,逐步成为剧作家的经历。在这期间,他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寄希望于苏联和社会主义,并积极从事左翼文艺和反法西斯等进步活动,导致五十年代中期遭到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传讯,并被判处“藐视国会”罪。嗣后他参加了反越战运动,又积极投入国际笔会的活动。

书中详尽阐述了他一贯反对百老汇商业化戏剧的观点,他对戏剧所持有的精辟独到的见解,以及他创作每部剧作的艰苦历程。对众多同时代的剧作家、小说家和诗人(包括奥尼尔、奥德茨、威廉斯、海尔曼、斯坦贝克、梅勒、贝娄、庞德和弗罗斯特等人),他都给予不人云亦云的评价。他也接触到许多戏剧和电影界的导演和演员,诸如哈里·霍恩、伊莱亚·卡赞、李·斯特拉斯堡夫妇、劳伦斯·奥立弗和克拉克·盖博等人,对他们都作了细致而有趣的描绘。书中也包括了他的三次婚姻,首次披露了他与梦露一段姻缘的恩恩怨怨。他以深切同情的笔触描述了孤女出身的梦露受尽社会压力的折磨和别人的剥削、身心忧郁而艰苦奋斗的一生,批驳了外界对梦露的歪曲宣传。此外,他也欣慰地谈到他与奥籍摄影师英格博格·莫拉斯结合后互敬互爱的美好生活。

在写作结构上,米勒没有严格采取按年代顺序平铺直叙的手法,而是把一生事迹前前后后、纵横交错地穿插叙述,有时两三件事交叉进行,环环相扣,恰到好处,真有点像《推销员之死》的主人公威利·洛曼脑海中那种过去与现在的事交错闪现那样,或者说更像电影画面淡入淡出交叉隐现的技巧。这种新颖手法无疑使这部自传别具一格,使读者不觉得枯燥乏味。米勒的文笔犀利,隽永流畅,时而还充满诙谐幽默感,颇有契诃夫的风格(契诃夫是米勒最崇敬的两位作家之一,另一位是托尔斯泰)。在回顾往事时,他还夹叙夹议,其中不少富有哲理的涵义,发人深省,甚至可以使人从中得到启发和教益。

这部自传不单单是个人的感人肺腑的故事,而且近乎是一部当代美国社会编年史,为读者了解二十世纪美国文坛、剧坛以及美国社会不断演变的情况提供了丰富而珍贵的资料。

阿瑟·米勒不仅是美国当代著名剧作家,而且也是一位卓越的戏剧理论家。他论述戏剧的文章已由密歇根大学罗伯特·阿·马丁教授编成《阿瑟·米勒戏剧散文集》,于一九七八年出版,在西方戏剧界颇有影响。

米勒跟奥尼尔一样,创作的剧本多半是有关普通人的悲剧,他认为普通人与帝王将相同样适合作为高超的悲剧题材,但是他又不赞成把悲剧写成悲怆剧,在他看来,悲剧和悲怆剧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悲剧不仅给观众带来悲哀、同情、共鸣甚至畏惧,而且还超越悲怆剧,给观众带来知识或启迪。他认为悲剧是对为幸福而斗争的人类最精确而均衡的描绘,“因为悲剧是我们拥有的最完美的手段,它向我们显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必须做什么样的人,或者我们应该力争做什么样的人”[13]。他也不同意那种认为悲剧作家都具有悲观主义的论调,“悲剧事实上所包含作家的乐观主义程度要比喜剧还要多,悲剧的最终结局应该是加强观众对人类的前景抱有最光明的看法”[14]。米勒这种见解无疑会加深人们对悲剧的理解。

米勒一贯反对西方商业化、纯娱乐性的庸俗戏剧,而坚信戏剧是一种反映社会现实的严肃事业。他认为剧作家如果不去调查社会作为一个明显而关键的部分所具有的全部因果关系,就不可能创作出一部真正高水平的严肃作品。米勒一九五六年曾经在一篇题为《现代戏剧中的家庭》的文章里感叹道:

在过去的四五十年里,一般的现实主义遭到了攻击——原因在于它不能美妙而自如地在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之间越来越扩大的鸿沟上架起桥梁。表现主义对这也解决不了,因为它完全抛却心理上的现实主义而跨跃到单独描绘社会力量那一方面去了,从而使问题遗留下来。所以我们现在的许多剧本都或多或少具有颓废的气氛;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些剧本越来越趋向单独详述心理因素,而很少或无意把人物的社会作用和冲突弄清并加以戏剧化。任何一位明智的人显然都明白人类的命运是社会性的,所以把那些摒弃社会的作品归结为腐朽是恰当的。[15]

此外,米勒还曾说过:“社会在人之中,人在社会之中,你甚至不可能在舞台上创造出一个真实描绘出来的心理实体,除非你了解他的社会关系。”米勒的这种观点,即人的命运是社会性的,舞台应是一个较之单纯提供娱乐更为重要的传播思想的媒介,它应该为一个严肃的目的服务,是值得称道的。米勒在他改编的《人民公敌》序言中呼吁道:“剧作家必须再次表明有权利以他的思想和心灵来感染观众。公众也有必要再次认识到舞台是一个传播思想和哲学、极为认真地探讨人的命运的场所。”[16]

不过,米勒不赞成在剧作里干巴巴地说教。他主张戏剧应当使人类更加富有人性,也就是说,戏剧使人类不那么感到孤独。

在艺术创作手法上,阿瑟·米勒曾说他是“规规矩矩地以传统的现实主义为基础,而且试图使用各种方式来扩展它,以便直接甚至更猝然、更赤裸裸地提出隐藏在生活表面背后的、使我感动的事物”[17]。确实如此,米勒多次巧妙地运用了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等方式,丰富了他的现实主义创作。他一直在不断地探索,不断地创新。

米勒对马克·吐温做出过这样的评论:“他并非在利用他那种跟同时代的公众幻觉相疏离的态度来抗拒他的国家,好像没有它也能生存似的,而显然是想借此来纠正它的弊端。”[18]这恰恰也适用于米勒本人,正是他本人的写照。

一九七九年美国著名剧评家马丁·哥特弗里德在《星期六评论》杂志上撰文称米勒的《推销员之死》、《萨勒姆的女巫》和《桥头眺望》是“三部气势宏伟的剧本,具有显示人性的广泛内容,却又高于现实生活,因为它们诗意盎然并具有崇高的道德力量。毫无疑问,阿瑟·米勒是美国戏剧的良心”。他认为世界上只要还有舞台存在,这三出戏就会上演,传之不朽。

梅绍武

一九九七年初稿

一九九八年六月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