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 子

兔子

李进祥

货郎子进村后,照例在虎子家门前落了脚,放下担子。

货郎子选择这里,是因为虎子家门前有两棵大榆树,冠盖相接,是天然的帐篷,能遮阳避雨。树根突出地面,向四面伸出两三米,扣住泥土,干净清爽,可以摆放货物。树干上还可以拉绳子,把货物挂起来。

货郎担子一般都不大,一头一个小木箱,货物就装在小木箱里。木箱分成了层格,这样装得多,也不乱,每层每格都装着不同的货物。货物全是轻巧的,针头线脑、皮筋头绳、气球糖豆之类的,最大的就是头巾丝巾、袜子手套。货郎子把木箱打开,把货物一层一格取出,能挂的挂起来,能摆的摆开来,很快就有了规模。真想不到,那么小的两个箱子,装着那么多的货物,摆开来,花花绿绿的,简直就是个小商店。

货郎子向虎子家门前看了一眼,就吆喝了一声,花线头绳耳环子哎——虎子家的大门紧闭着。他又吆喝了一声,鸡蛋换针线了——

吆喝了几声,先是几个小娃娃过来了。小娃娃手里没钱,主要是看稀罕,看着那些各种颜色的糖豆,眼睛里有钩子。也有趁他不注意,捏走个小东西的。货郎子没办法,在人家的村子,打不能打,骂不能骂的。再说了,小娃娃眼馋嘴馋,拿个东西,也算不得偷。只能看紧些,叫他们顺不上,也就行了。有的娃娃拿几分钱,买点糖豆气球啥的,其他的娃娃就羡慕地凑过去,说着巴结的话,希望能舔一口糖豆,玩一下玩具。看着可怜的,可货郎子也不能把东西白送给他们。每一件都担着本钱,还要赚点钱养家呢。

李进祥,宁夏同心人,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短篇小说集《换水》、系列中短篇小说《清水河人物》、散文随笔《人生寓言》等。现供职宁夏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任宁夏作协副主席。本文曾发表于《灵州文苑》。

接着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陆续过来了。有熟悉的,问一两句,跟他打招呼。不熟悉的,冲他笑笑,算是打招呼了。打过招呼,围在摊子前,挑选喜爱的东西。随后,才有婆姨大婶姗姗地过来。姑娘媳妇赶头茬,挑一些时新的围脖丝巾,还有绣花用的花线,扎头的皮筋头绳。大婶一般不赶头茬,大婶要的是家常用的,纳鞋底的顶针,补衣服的针线。货郎子不喜欢大婶,喜欢姑娘媳妇。不光是因为姑娘媳妇好看,更主要的是,姑娘媳妇口羞,不会使劲砍价,差不多就买了。大婶眼尖嘴刁,买一件东西,要反复地挑拣、比较,为一根针,能讲半天的价。

一个大婶翻遍了摆出来的、挂出来的,又在箱子里翻。翻出了一套小娃娃衣裳来,笑着说,这么小的娃娃衣裳都有买的,看着心疼死了。多少钱?买给我小孙子穿去。

货郎子赶紧说,那个……不卖。

大婶说,不卖?不卖你拿来干啥呢?

货郎给问住了。

大婶说,专门给谁准备的吧?

货郎子红了脸说,不是不是。

大婶质问了,不是?那留着干啥,你穿呀!

货郎子没话说了。

旁边一个媳妇打岔说,说不定是人家自己娃娃的。

货郎子说,我还没结婚。

那个媳妇本来是给货郎子打圆场,货郎子这样一说,她也没法再圆了。倒让大婶得劲了,说,没结婚,哪来的娃娃?有私娃子吧!这些走乡串户的,明着卖东西,暗中勾引人家姑娘媳妇,以为谁不知道呢。大婶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个姑娘都羞了,赶紧走了。大婶也扔下那件小衣裳,甩起身子,走了。

货郎子有些难堪。留下的几个婆姨媳妇劝货郎子说,她就那个样,嘴瞎得很,见谁说谁,你不要管。说是这样说,货郎子还是像当众给人揭了短处一样,半天缓不过神来。胡乱地卖掉几件东西,趁着这拨人走了,忙忙地把那件小衣裳藏起来。

小衣裳是专门给虎子媳妇带的。

虎子媳妇,货郎不想这样叫,更愿意叫她杏花。杏花这名字,与这块地方很相合。名字相合,人却不是。这地方干旱苦焦,人都黑瘦,姑娘媳妇也大多脸膛黑红。杏花却白白净净的,脸上稍稍泛点红。货郎子走村串户的,见过的姑娘媳妇多了,杏花算不上最漂亮的,但她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杏花单瘦,眉眼动作透着灵气儿,说话也轻声细气的,有点文气儿。就是这点文气儿,叫货郎子觉得,杏花有些不一样。

最主要的是,杏花人和善,心眼好。货郎子挑个担子,从这个村到那个庄,风风雨雨的,吃苦受累不说,吃饭、睡觉成问题。吃的大多是炒面、干馍馍。干得咽不下,就讨一碗水喝。这地方干旱缺水,家家都是用水窖积点雨水。家门可以不上锁,水窖上都上着锁。大旱年景,水窖干了,自家吃水都难,还哪有给人的水。货郎子在虎子家门前摆摊子,有一回渴得厉害,就向杏花张了口。杏花很快给他端了一碗水来。以后每次来,吃东西的时候,杏花都会给他端一碗水来。住呢,要是在夏天,货郎子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春秋天凉了,找个废弃的窑洞、草房,也凑合着住了。冬天太冷,就得找人家借宿。借宿也难,这地方的人家,大多就一两孔窑洞,或者一两间土房,一家人住得吃紧,很难容留外人。去年冬天来这个村,下大雪了,货郎子没地方去,也是杏花让他到家里住了。

货郎子记着情分,想送点东西给杏花,杏花说啥也不要。买东西的时候,货郎子想让点价,杏花也不行,该多少还给多少。杏花买得最多的是花线和绣花针。货郎子没见过杏花绣花,也没见过杏花绣出来的东西,但他能想到。他想着,杏花侧身坐在窗前,在一块白布上绣花。绣花针一上一下,白布上就有了一朵花。再绣几针,白布上有了一只鸟。鸟儿站在梅花树上,这叫喜上眉梢。两只鸟儿在水里,叫鸳鸯戏水。还有花开富贵、连生贵子啥的。货郎子没念过多少书,没有这么多的文词儿。他只是经常到城里进货,见过那样的画片,也试着卖过,一张三五毛钱。农村人日子苦,可也有人买那样的画片。大多数人只是看看,舍不得买,有那三五毛钱,还要买油盐酱醋呢,先得把日子过下去。农村女人也学绣花,但更多的时候,要做饭扫地,要下地干活。

货郎子想不出杏花做饭的样子,扫地的样子,下地干活的样子。这样的女人似乎不应该做那些活计。这样的女人似乎也不应该嫁人,尤其不应该嫁给虎子这样的人。货郎子远远地看到过虎子,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可杏花偏偏嫁给了他,货郎子心里有点憋屈。

杏花怀孕了,快生了,货郎子带了这件小衣裳,想送给她。杏花却不见出来。

她也许已经生下了。货郎子知道,坐月子的女人都不出门。他又想,杏花应该还没有生,要是生了的话,门头上会挂红布条的。家里生娃娃,门头挂红布条,是给亲戚朋友报喜,也是告诉村里左邻右舍,不要轻易进去,冲了娃娃。不过,那是他老家那一带的习惯。不知道这个村里有没有这样的讲究。

货郎子胡乱想着,虎子家的大门还是紧关着。

又过来几个人,有挑针线的,有买颜色的。货郎子一边招呼生意,一边注意着虎子家的门。

虎子家的门吱扭响了一声,货郎子听见了,扭头去看,不是杏花出来,却是有人进门。没有看到面目,只看到一个高壮的后背,应该是虎子,后背上斜挎着一支枪,枪管闪着乌黑的光。货郎子心里颤了一下。

虎子进去,没有关门,半扇门开着。货郎子忍不住看过去,屋子正好被关着的半扇门掩住了,只看见一块白亮的院子。一只母鸡,领着一群鸡娃,在那块院子里跑过来,又跑过去。

等到中午过了,还不见杏花出来。中午一过,人们该下地干活了,摊子前的人都走光了。货郎子就把货物一件一件地收进木箱里,也把心思收起来,挑起担子来,准备去下一个村子。

临走的时候,他又向虎子家看了一眼。虎子家的大门还是开着半扇关着半扇。

中午过后,虎子背着一杆枪,向山里走。他要去山里打兔子。

妻子杏花怀孕几个月了,肚子有点疼,叫来接生婆看。接生婆可能是见惯了女人怀娃娃,当着虎子的面,叫杏花掀起衬衫,就在杏花的肚子上摸起来。接生婆的手干瘦,细长,在杏花的肚子上摸过来,又摸过去,这儿揉揉,那儿按按的。接生婆五十多岁,算上要叫小奶奶,但她那样摸着杏花的肚子,虎子感觉很不舒服。杏花的肚子平日里藏在衣服下面,看着还不明显,这会儿露出来,圆鼓鼓地挺着,像小时候吹胀的羊尿脬,皮薄得快要透了,上面满是青绿的血管。虎子看着有点害怕。

杏花大概也感觉难为情了,使眼色叫他不要看。他转过身去,眼前还是杏花的大肚子。那样大的肚子,虎子有点想不到,感觉里面不像是个娃娃,而是别的啥东西。

接生婆摸完了,却说,娃娃好着呢,够月份了,怕是就在这几天要生呢。生娃娃费劲着呢,你这媳妇子,身子骨这么弱,咋生个娃娃?接生婆又对虎子说,要想办法弄点好吃的,给你媳妇补补身子,给你生娃呢!

给你生娃呢!几个字一下击中了虎子。

他想给妻子弄点好吃的,可手里没钱。家里只剩下一只母鸡,刚孵出一窝鸡娃,不下蛋,也不能宰。虎子就想到了兔子。虎子是村上的民兵连长,手里有枪。有时打靶训练省下点子弹,他就去山上打兔子。

这地方干旱,山上草不多,野物儿也不多,但狐狸、野兔、黄老鼠之类的,还是有些。村里人习惯种地,很少有人去打猎。有个别人会用自制的土枪,打野兔吃。土枪用的是铁砂,打出去一大片,大概瞄准了,就能打上野兔。只是土枪射程不远,要溜到兔子跟前,才能开枪。兔子很警醒,边吃草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稍有惊动,就跑了。所以,用土枪打兔子,一天也打不了几只。开始民兵训练后,这里才有了步抢。步枪打兔子,要瞄准了,直接打中才行。枪法不行,就打不上。虎子当兵三年,回来又当民兵排长、连长,枪法很准,一枪就能打中。一只兔子四五斤,虽说没有羊肉鸡肉好吃,但也是肉,能饱肚子,能解馋。只是步枪力量大,打中了,伤口也大,有时候,半拉兔子都打烂了,虎子看着有些不忍心。还有一回,打了一只兔子,剥开后,肚子里有几只小兔子,剥出来还活着,身上没毛,光溜溜的,在那里蠕动着。虎子心软,看不下去,从那以后,就不多打兔子了。

接生婆说杏花身子弱,要给补补,没办法了,虎子这才想着去打兔子。

实际上,杏花也不喜欢虎子打兔子。虎子背着枪,带着一帮民兵训练,杏花也不喜欢。尤其是,虎子要带着民兵抓人、审人、批斗人,杏花更不高兴。杏花说,咱好好种地干活就行了,结那些仇怨干啥呢。虎子说,这是工作,我也没办法。为这些事,还有些事,两个人之间有些疙疙瘩瘩。虎子尽量忍着那些事,让着杏花。父亲对他说,媳妇,要管住呢。父亲话少,说出那样的话来,是想了很多天的。母亲去世早,是父亲把他抓大。虎子后来才知道,母亲并没有去世,而是跟着人跑了。老婆跟人跑了,这是丑事,父亲没有告诉他。村里人厚道,也不提这茬。直到虎子长大,才慢慢听说了。他去问父亲,父亲这才认了。父亲也没说为啥跑的,跟啥人跑的,只是叫虎子把媳妇看紧些。父亲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说不了话,不想叫虎子也那样。村里人也都说,婆姨家,该打要打,该骂要骂,不然的话,翻天呢。虎子当过兵,受了几年教育,他不想学村里人,有事没事就打婆姨。再说了,杏花文弱,又怀着娃娃,他也下不去手。

这个季节,麦子收过了,糜谷还没长高,兔子没处藏,很少到村子附近的田地里来,都躲到山上去了。要打兔子,就得到山上去。

爬过一个山头,没有看到一只兔子。也许是这会儿太阳高,天气热,兔子都躲在洞里呢。虎子不着急,他遇到事总是能沉住气。他一边走,一边往四处望,看有没有兔子的身影。有只黄鼠看到他了,人一样立起身子,拱着前爪,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向他这边瞅着。也许是看到虎子身上的枪了,闻到火药的味道了,忽然趴下身子,快速地跑了,边跑边“铮—铮—铮—”地尖叫了几声,给同伴报信。其他的黄鼠听见了,也“铮—铮—铮—”地惊叫起来。虎子心里说,叫啥叫,我又不打你们。黄鼠和兔子很像,大小也差不多,但不能吃。

虎子想,山沟里这会儿有阴凉,兔子也许躲在那里。他就顺着山坡,下到山沟里。山沟下面被雨水冲出许多壕沟,两边是几丈高的崖坎。虎子爬下崖坎,在沟底里找。沟底下雨积水,野草长得盛,人和羊难下去,里面往往有兔子。果然,走了不远,就发现一只。很大的一只野兔,它好像压根没想到会有人出现,完全放松了警惕,吃几口,慢慢往前跳两步,两只大耳朵也耷拉着。

虎子端起枪,刚要瞄准,兔子跳到一大垛水蓬草后面,看不见了。沟底很窄,绕不过去,虎子只能佝下身子慢慢往前走。走了几步,兔子又出现了。这回,兔子也发现他了,两只圆鼓鼓的眼睛看着他。虎子看到,兔子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惊慌。虎子赶紧举起枪,可兔子往前一跳,躲到一个土坎后面了。虎子盯着土坎,再慢慢往前走。忽然,眼前有灰白一闪,兔子在不远处的一丛草边出现了,侧过头来,两只圆鼓鼓的眼睛看着他。这一回,它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挑衅的意味。虎子感觉到,兔子的眼神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货郎子,对,那个货郎子就有这样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虎子举起枪,兔子没动,还是那样看着他。虎子瞄准,兔子还没动。虎子忽然手有点抖,枪口不稳了。他调整了一下,再瞄准。兔子突然蹦起来,顺着沟坡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几个纵步,就爬上了沟坎。兔子前腿短,后腿长,最适合爬山,上了沟坎,回头看了虎子一眼,撒开欢子,往山上跑了。白色的短尾巴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在嘲笑他。虎子费力爬上崖坎,兔子早没了踪影。虎子顺着兔子跑走的方向追上去。他有些生气,想着要把那只兔子追上。

翻过山头,还是没有发现兔子。那只兔子不见,别的兔子也都不见。背阴的山坡上有一群羊,散在四处吃草。看到他,漠然地瞅了瞅,又低下头吃草。今年雨水少,草不多,羊似乎在啃着地皮。虎子不由地抬头看了下天,偏西北的方向,起了一块云,黑黑的,有点要下雨的姿势。要是真下雨的话,就没法打兔子了。他赶紧四处找。远处有只兔子,好像是受了惊吓,边跑边躲着。原来有一只鹰,在半空盘旋着。兔子几个折返,跑到山坡另一边去了。鹰盘旋起来,飞走了。鹰不追了,虎子继续追。不知不觉翻过好几座山,离村子越来越远了。西边响起了一阵雷声,干炸了几声,云却散了。雨是没了,离家远也不怕,可没有打到一只兔子,虎子就有点着急了。他仔细地搜寻着。

虎子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土堆后面,有个灰黑的毛乎乎的东西,像是个兔子,在那里吃草或者挖洞,只露出个屁股。打兔子最好打头,或者打前身,容易打住,打屁股不容易打死。兔子后身受伤,还能跑出很远,追都追不上,要是钻进洞里或者草丛里,就找不到了。

虎子想换个能打到兔子前身的地方,又怕惊跑了兔子。一下午没打到一只兔子,这只要是再跑了,也许就打不上了。杏花还在家里等着呢。这样一想,他就爬下身子,瞄准开枪。

枪响过,没见兔子蹦起来,也没见跳起来。

一般情况下,要是打不中的话,兔子受到惊吓,会蹦起老高,几个跳跃就跑得没影儿了。即使打中了,兔子也会跳起来,跑出一大截去,才会栽倒。有时栽倒了又爬起来往前跑,跑出一条血路。顺着血路追出老远,才能抓住受伤的兔子。兔子看着小,比人的命硬,不可能一枪就打死。

虎子觉得,也许是看错了,把棉蓬草、猫儿头刺当成兔子了。想是这样想,他还是过去看了一眼,万一真是兔子呢。翻过那个土堆,哪有兔子,是个货郎子,躺在那里,只露出个头。他大概是走累了,放下担子,在那里休息,睡着了。

一直到天黑了,虎子才进村回家。

父亲还没睡,在院子里走着。父亲的脸黑着,看着他说,回来了?咋这么晚,没啥事吧?以后回来早些。虎子嗯了一声。父亲过去把大门锁上了。虎子就进屋。

屋里黑着,杏花没有点灯。

杏花在暗处问,回来了,还有谁?

虎子说,没谁,就我。

杏花说,我咋听着脚步乱乱的。

虎子说,大也还没睡,在院里转着呢。咋不点灯?

杏花说,我咋觉着心里不好的,没下去。你把灯点上,饭在锅里呢。

虎子好半天才点上了灯。灯照亮了虎子。

杏花说,你咋脸势不好?兔子没打上就没打上,我也不想吃,肚子里不舒服。

虎子把灯拿过去,看杏花。杏花忽然说,你身上咋一股子血腥气?

虎子说,没有呀!

杏花说,我咋闻着有呢。哎哟,我肚子疼开了,怕是要生呢,快去喊小奶奶。哎哟,快去。

虎子忙忙地跑去,喊接生婆小奶奶。小奶奶慢慢悠悠地准备剪刀、纱布啥的。虎子催他快点,小奶奶说,急啥,等着抱儿子呢?虎子说,不是,她肚子疼得不行了。小奶奶问,啥时候开始疼的?虎子说,就刚刚。小奶奶说,不急,疼不到时候,生不下娃。小奶奶这样说,虎子就不好再催了。

小奶奶收拾好了,才和虎子一起往他家里走。虎子着急,走在前面,几步就把小奶奶拉后面了,站下来等小奶奶到跟前了,再往前走,几步又走到前面了。看虎子这样,小奶奶说,不急,娃娃啥时候出来,是男是女,长个啥样,都有定数呢。虎子只好随着小奶奶一起走,进了屋子。杏花不住地呻唤着,虎子听着看着,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疼惜。

小奶奶说,男人脚重,你快出去。

虎子就出去在院子里站着,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他心里有点慌,好半天,他才看到,父亲也在院子里站着,咳咳地咳嗽着。父子俩不说话,就那样站着。

过了好长时间,听到了娃娃的哭声,小奶奶掀开门帘说,生下了,你进来。

虎子进去,小心地问,男娃还是女娃?

小奶奶说,还问啥男呢女呢,是个囫囵娃娃就好了。

虎子没明白小奶奶的意思。

杏花听见了,扭头一看,就晕过去了。

虎子先看杏花,等杏花缓过来,才看娃娃。娃娃的上嘴唇豁着一道口子,像兔子一样,虎子看了,心里拧了一下。过了两天,有路过的人发现货郎子叫谁打死了,头上被打了一枪。消息传到村里,虎子听到了,心里又是一拧。他没有告诉杏花。

杏花一直到出月后,才听说了货郎子被人打死的事。她想不到,货郎子竟被人给打死了。她也想不通,谁打他干啥。公安局的人在附近几个村子追查,查了几十天,也没个结果。听说是一个月前,就打死的。杏花算了日子,正好是自己生娃娃的那一天。她忽然想到,生娃娃的那天,虎子去山上打兔子。这样一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试探着问虎子,听说货郎子叫人打死了。

虎子说,我也听说了。

杏花说,说是用枪打的。

虎子说,嗯。

杏花说,都一个月了。

虎子说,嗯。

杏花说,我记得我坐月那天,你去山上打兔子?

虎子说,嗯,没打上。

虎子脸上的表情,说话的口气都没啥变化,杏花松了口气。虎子本来就话少,脸也总是拉着,这些日子,话更少了,脸子也一直冷着。杏花想着,那大概是因为自己生了个豁嘴儿子,虎子不高兴,短了精神。不光是虎子,杏花自己也一下子感觉短了精神。她第一眼看到儿子,又惊又吓,晕过去了。连着几天,都避着不敢看。儿子一哭,她心里就动一下。奶水下来后,她很自然地就给儿子喂奶了。儿子上唇豁着,奶水收不住,流出来,呛着了,她赶紧给擦掉。儿子尿布湿了,也赶紧换掉。出月的时候,她已经看惯了,觉得他就是个娃娃,是自己的儿子。

杏花自己看惯了,别人却不那样想。刚出月,杏花下地干活,村里的女人就凑过来问她,生了个啥?她说,儿子。女人们又问,长得像谁?像他大还是像你?杏花就把话岔开了。她不说,女人们还是神秘地笑着,一副早就知晓秘密的样子。其实,她刚生下儿子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就知道了。接生的小奶奶东家出西家进的,早传了。坐月子的时候,有些人拿几个鸡蛋,一包红糖,或是一把挂面啥的,来看她,说是送奶,顺便也看看娃娃。杏花也不能挡着不让看。来的人看了,当时噤口不说话,出去后,就说开了。娃娃还没抱出来,全村人其实都已经知道她生了个豁嘴子。村里人说出很多话来,有的说,平日里臭美得很,生下那样个娃娃。还有的说,那是因为虎子打兔子,杏花吃了兔子肉,兔子三瓣嘴,才生了个三瓣嘴的娃娃。杏花人长得好看,手巧,又识字,村里的女人本来都高看她。这一下,说啥话的都有。对虎子也是,说他平日里背着个枪,抓人斗人的,做事过头了,这是报应。那时候,人和人之间,没有实话,却都爱看笑话。

杏花在娘家的时候,早就习惯了这些。她爷爷过去是富农,后来给定了四类分子,经常挨批斗。她们一家人,没少遭过村里人的冷言冷语。嫁给虎子,到这个村里来,杏花想着,就不会了,没想到还是一样。虎子抓人斗人的,杏花本来也不高兴,经常劝他。虎子放不下民兵连长的位子,但也没下狠劲整过人。村里人现在那样说虎子,杏花觉得不公。虎子是大队上的民兵连长,他那样做,也是没办法的。

虎子主要是带着几十个民兵训练。那时候全民皆兵,人多枪少,大多数民兵都用的是木棍、铁锨把,有的人用木棒削出个枪的样子来。虎子带着他们,在没有粮食的土地里,练队列、步伐,练卧倒、刺杀,弄得地里尘土飞扬的。尤其是匍匐前进的时候,一条条尘土往前窜,人都看不到了,爬起来,全成了土人了,看着够滑稽的,也够辛苦的。打靶的时候,也危险。民兵大多没摸过真枪,不是打低了,就是打飞了,还伤过人。虎子当过兵,枪法好,在全公社的民兵比武中拿过第一名。

儿子出生以后,虎子又去参加公社的比武。打靶比赛,虎子打了五枪,一枪都没中靶,丢了人,闹了笑话。这样一来,民兵连长就当不成了。当民兵连长,算是队干部,不用下地干活。不当民兵连长,虎子就得下地干活了。虎子这样,也影响到了杏花。杏花上过小学,队上本来准备叫她当民办老师的,也不提了。

杏花也很想当老师,现在当不成,她也不怨虎子。杏花想着,都是自己生了一个豁嘴儿子,叫村里人说长道短的,虎子心里压力大,才成了那样的。

虎子也可能是那样想,他明显不喜欢儿子,从来都不抱,也不哄,看都不愿多看。儿子长到一岁多,模样出来了。虎子有一回盯着儿子看。看着看着,忍不住说了句,这娃的眼睛咋这么大?

听虎子这样说,杏花也盯着儿子的眼睛看。儿子的眼睛真的很大,一点儿也不像虎子的眼睛,也不像自己的眼睛。感觉哪里见过那样的眼睛,一时想不起来。有一天,她忽然想起来了,那个货郎子就有这样一双眼睛。儿子的眼睛咋可能像那个货郎子的眼睛呢?杏花的心里颤了一下。

货郎子是个腼腆小伙子,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像个娃娃。可能是当货郎子不久,面皮还薄,和大姑娘小媳妇一说话就脸红,尤其是见了杏花,脸红得更厉害。杏花去买花线、绣花针啥的,他任由着杏花挑,有时还专门给她带特别的花线来。来过几回,相熟了,他见了杏花,显得非常高兴。杏花也有点喜欢他,心疼他。一个年轻娃娃,出门在外的,饿了,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渴了,连口水都喝不上。杏花就给他送过几次水,还让他在家里住过一宿,是和公公一个屋里住的,也就这些了。儿子的眼睛咋可能像那个货郎子的眼睛呢?听说怀孕的时候,见过谁,想过谁,娃娃就有可能像谁,也许就是,其他的原因,杏花想不出来。

虎子心里咋想的,杏花也猜不出来。虎子也许疑心了。她想给虎子说,她和货郎子没有啥,真的没有啥。她怕说出来虎子不相信,反倒是越描越黑了。她只能把这些话压在心底里。那些话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些枝枝蔓蔓来。虎子疑心她和货郎子,假装出去打兔子,悄悄跟着货郎子,到没人的地方,开枪打死了他。这不是杏花想的,是自己跳出来的。这样的想法跳出来,把杏花吓住了,啥话也不敢跟虎子说了。

虎子心里好像也有事。杏花看到,有好几次,虎子想给她说点啥,她赶紧岔开了话头。她怕虎子真说出啥话来,真要说出来,杏花不知道该咋办。告官把虎子抓起来判刑,她做不到。但她心里想着,货郎子就是虎子打死的。这样的想法折磨着她。下地干活忙,有时候就忘了,回到家里,闲下来,那些想法就冒出来。以前,在家里闲下来,她还绣花。货郎子死后,她再不绣花了,把那些花线、绣花针都压在箱底了。花线、绣花针能压住,心里的想法却压不住。有时她真想说出来,可是她跟谁都不敢说。

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儿子说。儿子还小,听不懂,她说着,儿子听着,也没啥反应。慢慢地,儿子长大了。杏花心里有了事,还是给儿子说。儿子听懂了,但儿子不能说话,不会说出去。

儿子嘴豁,说话不收风,发不出明白音儿来,呜呜哇哇的,别人听不懂,虎子也听不懂,只有杏花能听出来。儿子出去,村里的娃娃都叫他兔子,欺负他。挨了骂,他说不出来,挨了打,也说不出来,只能回家给杏花说。娘儿俩就一起说说话。儿子到了上学的时候,送到学校里,老师不要。杏花只能把他放在家里,自己给教。小学学完,杏花也不能教了。正好政策放开了,听说大医院里能修补豁嘴,杏花就和虎子商量着,给儿子看病。虎子没说反对的话,只说没钱。他们就这一个儿子,这些年再没有生,没有在一起住过。

虎子和杏花,本来是方圆几个村的人尖子。这些年,却一直都不行。包产到户后,日子还落在别人后面。攒了好几年的钱,才给儿子做了手术。纱布拆开,儿子嘴唇上的豁口补上了。补上的那块肉红红的,与周围的肉色明显不一样,但豁口补上,儿子的模样出来了。杏花看着,儿子的大模样,还是像虎子。

拆了线,儿子开口说话了,冲着杏花叫了一声妈。杏花应了一声,满眼的泪花。儿子又看着虎子,却没把他叫大。杏花给他使眼色,让他叫。儿子不出声。杏花着急了,说,这是你大。

儿子说,他不是我大,我大早死了。

(补记:四十年前了,我六七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村子不远处的山道上,一个货郎子被打死了,是被枪打死的。走路的人发现了,报了案。公安查了好些天,没查出头绪。那年月乱,事情多,民兵手里都有枪,没法一一去查。货郎子又是外地人,不知道身份,也没有家属追问,就那样了。几十年间,很少有人再提起。

就在几年前,邻村的一对老两口,晚景不好,不到六十岁,老汉死了,周围的人去送葬。葬礼刚结束,人还没散,老婆子忽然发了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紧接着哭诉起来:你走了,把褡褡子甩给我,你钻到土里去了!你叫我一个人咋守得住?我今儿要说开了,货郎子是你打死的!你打死了人,不给公家承认去,你给我说着干啥呢!你把你一辈子糟蹋了,也把我一辈子害了,我这辈子活了个啥人呀……

年轻人没听懂,以为是老汉死了,老婆子心疼得胡说。上了年纪的人听明白了,就想起多年前被打死的货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