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杨金毅

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形象是那样的清晰、亲切,可她已离开我整整二十年了。多年的风雨征途,历经了无数沧桑变故,母亲还在我的睡梦中、在我闲暇的意识中忽隐忽现,好似母亲行程已远,铁了心不和儿女见面。有一次梦中我偶遇了母亲,哭喊着、埋怨着,这么多年了,母亲你究竟到哪里了,没有任何消息,为何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呀,让我思念好苦啊!哭声搅动了旁边的妻子,推醒后原来是一场梦,然而泪水已打湿了枕巾……

童年时,我贪玩好动,疯跑、跳跃、捉迷藏、猜谜语还兼身形模仿,每次玩得浑身无力,就扑进母亲的怀抱呼呼大睡。母亲呵护着我,骂跑其他兄弟姐妹,我是母亲的宝贝,因为在我上面早逝了一位姐姐,母亲把失女的悲痛化作双倍的母爱给了我。走外奶家,母亲喜欢领着我,那时骑着毛驴要翻过好几座大沙头,路只是狭窄的沙蒿空隙,有时候突然惊飞不知名的鸟雀,我会打战,心跳,害怕得厉害,母亲将我紧紧搂到怀里,一边打着驴屁股一边安慰我:“不怕,不怕,翻过沙头就快到了。”其实还远着呢。沙头上长满密密麻麻的冰草,还有沙蒿、辙条等冠帽很大的草,有时候我想草底下趴着什么?一下子蹿出一条大灰狼,或者狐狸、黄羊什么的,该把我吓个半死,母亲也是个胆小人,但她不停地鼓劲、安顿,我心里逐渐实落了,可汗水随着毛驴的颠簸浸湿了衣裤,母亲搂我的手也是湿漉漉的。沙头终于过去了,眼前是大刺圪垯弯,连绵数公里的荆棘长在宛若馒头的大土丘上,四面一望无垠,唯独中央一片开阔地,一口水井渐行渐近,这是周邻四社牲畜饮水的地方。不管这些,干渴难耐,母亲吊上水,洗净了手,捧着让我喝,我迟疑、嫌弃,怎能用手捧呢?推辞了一阵又难挡咽喉的焦渴,抿上一口闭眼下咽咸咸的井水,就再也不喝了。那时到了外奶家,外奶的热情,母亲到娘家的喜悦,我都不顾了,领着表哥、表弟疯玩起来。

故乡多沙漠,不缺的是一个又一个沙头,玩性十足的我在沙头上滑车、栽跟头、打沙洞,隔着沙头长呼短吼,兴趣盎然,乐此不疲,只玩得昏天暗地,忘记了日落,忘记了吃饭。母亲站在房屋后面的沙梁上,撕破嗓子,呼喊我的乳名,我这才怯生生地跑进了家门,母亲拿起来笤帚打在了我身上,其实一点也不疼,但我已泪水涟涟。母亲一把抱着我,摇着身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家里的饭食十分清淡,兄弟姊妹多,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总是给我留下一点。有时候黄米饭没有菜,母亲给我一个偷偷翘一点猪油拌在米饭里,我一上口那个香呀,真是人间美味!吃惯了嘴,天天哼着要猪油拌米饭。有一次实在没米下锅,母亲抓了仅剩的一把小米放在锅里熬成了粥,年幼无知的我,喝了一口寡淡无味,哭着要在米汤里拌猪油,没有粮食的煎熬以及儿女众多的操劳一下子把母亲惹怒了,家里连粮食都没了哪来的猪油,抄起了铁锹追着朝我冲来,我大喊一声:“小姐(二姐),快点,妈打我了!”小姐一下子蹿到我跟前,用身子护照了我,可她腿上重重地挨了一铁锹。明明知道是为我代罪,我却啼哭不止,后来得知母亲深深自责了多日,后悔从来没打过我,那天气糊涂了,把娃打倒了怎么活呀!

童年的我,身材矮小、病魔缠身,无缚鸡之力,病好后还要背起背篓捡拾柴根、干了的牛骡驴粪,为的是给众多兄弟姐妹做饭烧炕。背沙蒿柴是常见的事,一背柴从沙窝背出来要歇缓数十次之多。更苦的是拔苦豆子,那时川区用苦豆草压稻田,做肥田的肥料,到了冬天整车拉回。山区夏天储备,称重量记工分,家长拉着孩童帮忙,增添工分,每到艳阳高照的中午时分,疲惫极了的我不知怎么挪回了家中,这时母亲早已准备了清凉的冷开水,咕嘟咕嘟一气灌下,排解了困热乏,然后母亲端上香味扑鼻的饭菜。

夏日里,往往盼望一场透雨,滋润生长的禾苗五谷丰登,偏偏烈日高照,大地一片枯焦,母亲组织儿女用“摸水碗”的游戏方式祈求下雨。抽一个摸水小孩,蒙着眼睛,面前放上水碗和灰碗,让小孩匍匐爬行触摸,摸到灰碗表示刮风,摸到水碗预示下雨,然后用泡湿了的毛巾打小孩的背,小孩哭了雨就要下了。其他玩伴上房用水冲洗“瓦槽”,为了即将到来的雨水做准备。那个摸水人就是抽不上我,爱哭的五弟非他莫属,打哭了能哭整整一上午,据说哭的时间越长雨下的时间就会越长。

隆冬到来了,母亲一个人为全家十余口人烧炕、煮饭、拆洗衣被,缝补穿戴,闲暇时看着儿女“改蹦蹦”(一种用细绳套在手上的游戏)的变幻莫测,“吃羊拐”(用羊骨放下接起的游戏)的灵活精准,“赶毛驴”“争上游”“打对家”“捉老呆”“扣王八”(扑克牌游戏)的妙趣横生,母亲常常紧蹙的双眉舒展了,时不时加入进来,有时还改换项目,出几道谜语让儿女们猜,什么:

高高山上有朵蒿,蒿里钻个大狸猫;四方毡圆圆被,木匠娃在里睡,铁匠娃来开柜;石灰趟墙没缝子,里面钻个黄杏子;半个碗撂过箭叫你撵你嫌远;憷憷毡(不平展,有褶皱)憷憷被,憷憷老婆在里睡;长方台上一碗水,鸭子过来摆摆嘴;等等。

每到这时,儿女们争先恐后地猜着,猜对了给一个捏腮帮的奖励。

少年我追求学业,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阶段,进入当时的人民公社学校学习,那时上学路程远,学校条件差,每逢周六下午,母亲站在屋后的沙梁上翘首瞭望,远远看到我回来了,欢笑招手,飞一般地向我跑来,问长问短,拉回家中做最好的饭食让我享用,不管是否正点吃饭,还是哥哥姐姐不在家。周天我挺着鼓鼓的肚子,带着大包小包,在母亲湿润的眼光中启程。假期来了,帮着干点活,给羊场的孙姓羊把式当“羊哨子”(走在羊群前面不让羊快速行进的小孩),羊吃稳了,我掏出随身带来的书籍翻开看,不知不觉沉迷其中,羊群绕开我已浑然不知,把式大骂了,脏话如竹筒倒豆子似的出来了,长这么大还没听过如此的污言秽语,肺气炸了,下工回到家里大哭不止。母亲受不了了,要找把式理论:“这么大点人,能挡羊就不错了,还这样欺负,我儿怎么了,看书是好样的,他那残疾儿子想看还没本事呢。”说着冲出门外,之后被父亲劝了回来。

家乡的水井有十几丈深,东方泛白的时候,爸爸赶着毛驴驮上两只木水桶,为全家人打水,一趟水驮回来,太阳已一竿子高了,还要赶生产队上工。假期了,我自然是家里的一员劳力,个子低、身体弱、力气小,家里哥哥姐姐分家的分家,外嫁的外嫁,母亲身子骨也瘦弱多病,再没有第二个帮衬之人。我担起了家里的拉水活,一大早赶着驮着水桶的驴出发了。冬天的水井沿十分害怕,驴蹄打滑不愿意上冰,我捧来了沙子撒在井沿上让驴站上。然后把整捆子的井绳和桶子放到井里,往下一看黑乎乎的,像一个张开大嘴的魔口,我用力将灌满水的桶子朝上吊,一下两下,数了十六七下才看到了水桶。这时已气喘吁吁,好在水提上来了,忍着手的剧痛与刺骨的冰冻将水灌进了木桶,驴身晃了晃。这两只大木桶要装四十多小桶水,什么时候能装满,我茫然了。咬咬牙再来,不知是第几桶水吊上来的时候,没了力气,脚一滑,井绳随着井沿像滑轮似的迅速滑下井去,我顺井绳半个身子滑到了井里,脚却挂在驴腿上,驴惊了,顺势朝前一跑,把我拉出了井口。好险呀!寒冷的冬天我一身虚汗,瘫软在井旁边。清醒后,驴也不见了,我蹒跚着走回家,母亲看到先我一步的驴及背上的木桶,抱着我泣不成声。我休息了几天,还是坚持打水,直到成功。母亲时时叮嘱,让我处处小心。

改革招生制度后,已步入青年的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师范院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喜疯了,一边笑一边叨叨:“你看,全公社只考了三名,其中就有我儿子,哈哈!”父亲却愁容满面,一向身体康健的他,出现了身虚腿软、间歇性咳嗽、痰中带血的现象。家里没有劳动力,拿什么供养这上学的儿子呀?放弃机会不让我去上学的念头渐渐笼罩在父亲心上,母亲知道后,咆哮了,父亲说不过,两人拳脚相加。后来母亲睡倒了,父亲慢慢默认相许,我顺利走进学府。

参加庄严隆重的开学仪式,接着军训,整齐划一的课堂教学开始了,学子生涯步入正轨。母亲开始犯愁,家里仅有的一点现钱打发我上学了,接下来上学费用怎样筹集。父亲的反对不是没有道理,眼看自己身体有病一天天干不成活了,家贫如洗,哪里有钱供养?母亲起早贪黑拾布条、骨头到供销社卖钱,积攒鸡蛋到邻近石油基地去卖。一次卖完鸡蛋后匆匆返回,乌云已笼罩了大半个天空,毛驴套载的小胶车不听使唤,行至离家四五里的路上,霹雷闪电,倾盆大雨,迎头而来,母亲走时单薄衣衫怎么能抵挡住如柱的暴雨,震耳欲聋的雷声早已吓坏了、吓昏了母亲。那头拉着母亲的白灰色毛驴猛遇大雨停着不走,在母亲的皮鞭下又折头向相反的双井梁跑去,母亲全然不知。紧急关头,在附近放羊的小伙子奔跑过去,驴车这才掉转了方向,将母亲送回了家。母亲挨雨受惊一连高烧了数天才逐渐好转。母亲又到供销社买了核桃,放到炕洞里烤煳,拨出核仁。据母亲说,吃了烤煳的核仁有利于肠胃,能促进消化,准备带给我在学校吃。我是多年后才得知这一切的,感恩常思泪如泉涌。

我刚参加工作,母亲处于身体、精力最好时期,可是过度生育及家庭贫困使母亲连续生病多年。母亲的身体好转也可能是完成了六个儿女的婚姻大事,还有四个儿子没有成家她自愿自觉坚强挺立的结果,看着母亲行走如风、办事利落、精明强干的样子,我打心眼里高兴,每次周末回去,母亲忙忙挑选最好的西瓜,做拿手的刀削荞面,还要关心操劳我的婚事。

我工作的地方清一色的纯爷们,远离县城一百多公里。年轻人心高气傲,对对象的考虑是非城镇户不娶。那时的城镇户在农村人看来是天上的贵族,住房、户口、供应粮优越于农村,当然有工作的城镇户姑娘更难奢望了。我工作环境条件差,交通闭塞,母亲考虑到这些,托人到处打问,经过几次的失败后,我终于答应找一个有文化的农村姑娘。条件降格,母亲马上为我选中了目标,接下来母亲亲自照面把关,履行完繁琐的婚姻程序,我和一位长相姣好,但婚前从没谋过面的姑娘成为夫妻。母亲了却了心愿,又马不停蹄地为我下面三个弟弟张罗对象。正当母亲精力充沛地去完成“父母操劳儿妻”的神圣使命时,父亲得了癌症,已到了晚期,不久撒手人寰,母亲精神崩溃,眼睛因泪水太多,染上严重眼疾,她哭着自言自语:“我不能倒,还有三个要媳妇的儿子呢!”母亲确实没有跌倒,她以非凡的气魄,女性难有的毅力撑起了失去父亲的天空。这时她的脚步更快了,三年说了三个儿媳妇,凭着一生的威望,借债完成了所有儿子的婚姻大事。争强好胜的母亲总是闲不住,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屋漏偏逢连阴雨。本来已虚弱多病的母亲还在超负荷地运转,体力实在支持不住了,栽倒在炕沿下,经检查是脑出血,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卧床治疗一年以后基本能站立起来,但身体已经成为残废。父亲走了,母亲身上担子重若千斤,她虽儿孙满堂,但孤苦伶仃,各家的繁忙以及儿孙的远离,她每到夜晚一人孤零零地住在空寂的房屋之中,缺少烧炕煮饭的柴草、煤炭,往往半夜一人裹住被子呆呆坐到天明。寒冷、害怕笼罩着母亲一个又一个不眠长夜。到了中风不能自理时,母亲在七个儿子家中轮番居住,心无定日,儿孙满堂却过起了轮养、漂泊的生活。

1995年,暑热开始,母亲去世的噩耗传来,儿女心碎悲痛,亲人祭悼,举家缟素,抱恨终天。此所谓“日落西山难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啊!没能尽好孝而亲人离去,养活了众多儿女却没过上好日子,泪水伴随自责匆匆抬埋了母亲。

母亲一生携家带口、勤俭清贫、历经磨难;母亲一生节衣缩食、抚养子女、费尽心血。母亲的干练、好强留给了后人。小时候,尽管子女众多,狭窄的屋里总是保持着洁净与温馨,母亲不落后于人,农活、家务活样样在行,子女的衣服缝新补旧规整得体,容不得破烂邋遢,一手上乘的针线活赢得左邻右舍的赞誉。

母亲喜好剪纸,她所剪的窗花逢年过节贴于方形木格的窗户上,映衬出全家喜庆的气氛。儿时的我每当看到五颜六色的窗花,心里总是那样的愉悦、欢快。

母亲剪纸构图严谨、造型生动,在富有想象的思路中,采用随意而又顺乎自然的装饰线条,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整套剪纸是母亲的艺术语言,也是母亲巧妙创造的艺术结晶,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自然流畅的艺术特色。

母亲剪纸以花卉、字画、孩童、飞禽、走兽、昆虫为主,形神兼备、玲珑精巧、式样各异,体现出民间剪纸的艺术魅力。

1962年,县上推荐母亲到北京参加民间艺术会议并带上剪纸参与展览,由于家里儿女多、拖累大,母亲未能成行,遗憾地失去了一次学习交流、观摩展览的机遇。

母亲中等身材,端庄的音容笑貌留给了昨天,萦绕在今天与明天,母亲用一生的爱哺育儿女,用清瘦的体格扛住了生活的艰难困苦,母爱的伟大犹如浩瀚的大海、巍峨的高山让我赞叹,仰之,思之。

201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