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作品集(全2册)
- 陈旭主编
- 5099字
- 2022-01-13 10:20:51
小店父女
尚怀强 1952年6月27日出生,宁夏盐池县大水坑人。1969年12月至1973年3月在陕西省军区独立师步兵一团后炮连服役,1976年12月毕业于陕西机械学院(现西安理工大学)铸造工艺及设备专业,大学普通班学历。毕业分配至盐池县农机修造厂铸造车间任技术员,20世纪80年代获铸造工程师职称。1981年1月起先后任红井子公社管委文书、盐池县乡镇企业管理局文书。20世纪80年代初有小小说发表于《宁夏日报》《六盘山》文艺副刊。20世纪80年代后期、20世纪90年代初先后领办盐池县城郊铸造厂、兼任盐池县地毯总厂副厂长。21世纪初参与《银川郊区志》《宁夏贺兰山志》《银川市教育志》《公安志》《宣传志》《科技志》等志书的撰写。
◎尚怀强
客走了,门闩了。
女儿芝秀收回笑意。转身看见父亲倚着客桌,闷着头,连连打着哈欠。那样子,竟又笑了,嘿嘿地。
柴兴旺掌柜像被蜇了似的。猛地弹起腰身。不自在地立了正。“唉”了声,沉下脸,瞪了女儿一眼。
芝秀回敬父亲一张俏皮的鬼脸。完了轻盈盈地寻活计干去了。
柴兴旺掌柜想说什么,没说出,嘴唇张了张,又宽厚地闭上了。
照例,柴兴旺掌柜又要喝上两盅,他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银川白酒满满地斟了一杯。拉过椅子,落了座,轻轻地呷了一口。这当儿,女儿芝秀一阵锅碗瓢盆交响曲,炒一盘小菜。轻盈盈地来,轻盈盈地去,轻盈盈地又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今天是一盘蒜薹炒肉,鲜嫩、翠黄、油亮。塞上二月,让人感到味的诱惑、春的撩惹。
柴掌柜不大不小地吃了一口,在嘴里缓缓地咀嚼着,心中掠过一丝融融惬意。
感谢徐师傅,一个满脸胡须的甘肃人。开着一辆呼呼行驶的东风车去银川下西安。总要捎一点时令、便宜的菜、瓜、果,在这个天公还抖擞着残雪冷霜的季节,能为顾客端上一盘相当水平的蒜薹炒肉、菠菜烩豆腐什么的,在这不大不小的镇子里。柴兴旺的风味小吃店总是独领风骚。
哎!人哪……
当年石方街探出了石油,一时间叽哩呱啦、南腔北调的石油工人蜂拥而至。出门人,千里迢迢,带着个家恓惶得很。
“老大哥”,未开口先是笑嘻嘻的,好白的一嘴牙,有棱有角、黑黝黝的脸,能比自己长五岁。“老大哥”叫得他柴兴旺周身儿不自在。“无论如何帮个忙吧!”五尺男人求人有多难啊!
当夜,两口子一合计,腾出了那一间屋。
他柴兴旺也不觉宽绰,一家五口三代住着祖上留下的三间土房。可工人老大哥背井离乡,还不是为了咱国家?一家三口人搬了进去,千道谢万念好的,弄得他柴兴旺像负了罪似的。
刚三年工夫,人家就搬走了,住进了两室一厅的小楼,逢年过节总忘不了请柴兴旺一家去坐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到底是工人呀!
柴兴旺掌柜想着,一扬手,干了。
啊!真带劲!
“一个开饭馆的,信嘴儿叼着根烟,多不雅观。”
女儿反对老子抽烟,这让他浑身不是滋味,可那一嗔一怪让你欲恼不得、欲气不成。
他试图戒,胸要闷,堵得慌;无法名状的意念困挠着,能让整个世界都黯然许多,这伙计,邪乎呢,难割舍呀!
“哎哟哟,又在抽?偌大个人了,还偷偷摸摸的。瞅瞅,手指熏得焦黄,一脸儿诲黑青黄的颜色,让人家以为掌柜的患肺病呢,哪个还敢光顾呀!”
啧,啧,口伶齿俐,尽管选在客走门闩的时节,还是让人两颊灼烫。柴兴旺一咬牙,狠命捏灭了半截烟头,气颠颠地把蓝包带嘴金驼扔进了炉子。
“哎呀,这就大可不必了。”女儿迅速地从火中捡起来,噗噗地吹着,咯咯地笑着,笑够了,直起身子,抹着泪花,又一本正经地说,“实在戒不掉呀,还可以过渡过渡嘛。”
女儿在一旁收拾着碗筷,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淡泊得叫人陌生。
那时间,他突然留恋起往日的贫困;留恋那劣等烟草熏得两眼发酸咽喉发涩的日月。
后来他还是戒了,“向尼古丁永别了”,女儿的话。
烟扔了。酒又成了新的伴侣。
三杯,定时定量,这是女儿的约法。
梁兴旺掌柜下意识地摸了摸两颊已不那么粗糙、咯手了。
两杯酒下肚,肠胃里暖烘烘的。
女儿在盘点,唰唰的点钱声,哗哗啦啦的硬币碰撞声和哔哔叭叭的算盘声……
这声音,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困顿的夜晚,柴兴旺掌柜聆听着这声音;耐心地守候着,盘算着,像是等待着一个生命的降生。
“咹咹。”女儿是消息发布人,她在提醒听众,那声音由于做作而变了调,反显得格外动听。
“现在报告今天的经营情况。”
那一连串的数字让人惊喜,激动人心。
女儿笑着离了座,旋了出来。
柴兴旺掌柜用疼爱、惊美的目光抚摸着女儿好好旋转的身姿,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芝秀,别疯癫了。一整天手脚都不愿悠闲,也就不觉得困?好了,好了,瞅瞅啥时辰了,快歇歇去。”
只有女人是淡淡的,笑微微的。
激动过后,柴兴旺掌柜心中尽平添了几分慰藉,又隐隐觉得有一点悲凉和困惑抹去……
“咋?用笑脸子这做梦都不情愿的行当,洗筷子刷碗,围着锅台转当个店小二?我,我不干!? ”
愤愤然,泪花花。
女儿,高中毕业生,她要再补习一年,考大学,寻求一个和她一样美好的理想。
夫妻开店,女人拖着孱弱的身子,饭馆缺人手啊!望女成凤,柴兴旺掌柜夫妇和天下父母一样,何尝不是一腔切切心肠呢?
“可老子混账无能。也只能暂且委屈你啦!”
话出口,柴兴旺自个儿都觉得惊愕扎心。
“她爸,别粗声咽气的。女儿家,好言相劝,兴许……”
那天夜里,母女俩在套间里叨叨了半夜,只到后来隐隐听见女儿咯咯的笑声,柴兴旺才来了睡意。
第二天,女儿那张清凉的脸上挂着笑意,走进了风味小吃店。
女儿年轻、漂亮,小店充满了光辉。
哎呀,爸,这桌椅应该这样摆放才显亮。
这窗户嘛,那样开着才采光,是啵?
……
女儿有女娃家爱净爱洁、善于细心生活的天性,给顾客以宾至如归的感觉,这也是生意经吧。
柴兴旺爽快地应允了,尽力儿帮办。这其中自然也有悦其目、稳其心的用意。
女儿喜了。“孩子气”,柴兴旺也喜了,那颗心得到了安慰。
然而不久柴兴旺掌柜不安了起来。
女儿的思想是活跃的,闪烁着耀眼的火花。
石方街有了石油才兴旺,石方街的男人们女人们和石油队的男人们女人们有着这样那样的交往。
通过女儿的同学(石油子弟),她的同学又通过他们的关系,乱七八糟,天南地北,把甘肃的牛肉拉面、陕西的油泼辣子面,还有……什么都引进了风味小吃店。一时间小店成了实验饭馆,女儿和她请来的男女烹呀、炒呀,指天画星地捣鼓。然后摆上桌,一边吃着、嚼着,一边吹毛求疵,海阔天空地挑剔议论……
芝秀,兴旺,客人们走了,女人低声慢气地说,“这样做是不是有点那个……”
“哪个?”女儿兴致未尽,红晕依然,那脸面怪是生动地说,“哎呀我的妈亲,这么便宜的差事,又不要技术转让,到时候咱手艺成了。请人家尝尝,落个两头欢喜不就结了。”
“可咱总得现实一点。”父亲的话自然不会很轻巧。
“咋?我这就是现实。至于别的什么现实,我没那个闲心思。”
鼻子一嗤,一转身,忙活计去了。
柴兴旺掌柜的小店红了,整天顾客盈盈。
女儿憔悴了许多,那眼神却亮了许多。
“爸、妈,倒觉得自个是块开馆子的料,说句受用的叫有女事业家的天赋,嘻嘻……”
柴兴旺掌柜的瘦了,有疲劳,更多的是日渐浓重的惶恐。
“芝秀,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有一天,柴兴旺掌柜终于鼓足劲,要把这一腔心事当着女儿说。
“爸,什么事?您快说,我听着呢!”
“我想,我想,我们的饭菜项目还是取掉几项。”
“为什么?”
女儿毕竟年轻,涉世太浅。她哪能预感到身边正酝酿着危机呢。
石方街本来就很小,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簇拥着十几家私家公家的饭馆或小吃店呀,生意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常数,柴兴旺的小店兴隆了有好几家饭馆就冷落了、萧条了。不是远亲就是近邻,望着那卯懒熬煎的样子,柴兴旺掌柜满心的不自在。
“占河哥,你在忙乎啥呢?”那天柴兴旺见对门王记饭馆的掌柜正在搬砖和泥,弄得一身灰土泥水,凑过去问。
“生意冷了,没法子,想隔个小卖部,反正总得维持。”
王掌柜不冷不热,头也不回。
柴兴旺尴尬了半天,快快地走了。
当初他柴兴旺办饭馆只是为了寻几个活钱,要供养三个中、小学生。可哪来钱呢?
柴兴旺急火火地跑了几天,跑了不知道几家,没寻着一个子,柴兴旺不恼不怨,有的确是没有,有的担心还不上,可笑着迎笑着送,那回过头,远远还能看见的歉意,能恼能怨吗?
最后他找到在石方街早办饭馆的王占河。
柴兴旺和王占河从小儿在一块精着屁股长大,一块玩,一块放牛,一块上学,一块劳动……王占河听了,忙忙乱乱,最后拿来一叠钱。
“给,兴旺,我看得这个数,我眼下也手头紧,这是周转来的你先拿去筹办吧!”
啊!一千元,他借的只是五百元。
小吃店在草草搭起的三间土房开张了,王占河第一个上门来祝贺。
“兴旺啊,咱两家对着门,有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今后有啥困处,吱个声。”
人情融融,乡情融融。柴兴旺没了言语,紧紧地握着这双硕大的手。
女儿听完这段深情的历史,没有感动,没有思忖,淡淡平平。
“你,你这没情没义的东西!”柴兴旺恼怒了。
“爸!”女儿还是那样轻松,没有疼痛,反涎着一张笑脸,说,“爸,骂人可不是您的习惯,要这样赶明儿咱们也卖清一色的炒揪面,来那些长着胡子的老套。”
这话是温温乎乎的水。喝下去,让人难受。
柴兴旺突然觉得自己太笨嘴拙舌,他只是想表达一街一道凡事总得有个斟酌,不料被女儿将了一军。他不甘示弱,他要下命令:
“不管怎么说,这项目一定要减!减掉几个。”
“咯咯咯……”女儿笑了,朗朗地,像风铃。
父亲的威严,小店掌柜的地位动摇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不准确女儿是高中毕业,一个高中毕业生料理日营业额百八十元小店的账目,那学问是绰绰有余,做父亲的逊住了。女儿手勤脚快,烹饪、招待很快掂得起放得下,还来得花哨,做父亲的退了……柴兴旺有点悔了。
女儿要走,要走得很远……
镇信用社营业主任是小店的常客,家不在眼前,时而总要来改善改善。
有一阵子,女儿异乎寻常的亲热。
“啊,这菜炒得真够味呀!这店有点狭小,小了,小了,扩大一下,那才够派哩。”
“那,大叔,”有一天女儿亲到近前,接过话茬,“我们要扩大,可苦于资金不足呀!”
“贷款!”营业主任似乎有些不解的样子,“我们扶持第三产业。你们这个小店在咱石方街个体户中是数一的生意红。效益好的,我们自然要支持了。”
营业主任说这话是挺着腰板的,口气郑重。
“那就贷一万吧。”
“行啊,”营业主任咽下最后一口菜,有点兴致勃勃,说,“赶明儿我给批个条子,你到柜台上办理手续就行了。”
临出门时,营业主任还回过头,招呼了一声:“记住,不要忘记带印章了。”
当天晚上,客走门闩。
“你要贷款?”父亲屏住气,质问。
“嗯!”女儿回答,不假思索。
“真的?”
“真的。”
真的,从那眼神里,柴兴旺相信这会是真的。女儿要扩建小店。“我不愿意成年在这土房里胡凑合,冬天难挡风沙,夏日苍蝇嗡嗡,热气蒸腾。我想利用现在仅有的地盘,盖一栋两层单面小楼,既符合小集镇规划,又能增设近一行的座位,那么营业额就会更大些。”这是女儿的话。
……柴兴旺掌柜良久却没了话。
“那,那我就不叫你使唤我的印章,我是户主,没有我的印章叫你款贷不成。”
柴兴旺掌柜终于想到了这是杀手锏。
……女儿懵了,良久没了对策。
那几天,女儿的神情黯然了。眼睛红红的,那是暗地里流了泪。柴兴旺掌柜不免有些怜惜,可他还是狠了心。
“她爸!”
“咋?”
有一天,大概是柴兴旺掌柜自以为得意的五天后吧,晚上,女人轻轻地推搡了一下正要入睡的丈夫。
“我说这件事你就依允了芝秀,这女儿脾气执拗。我怕这样硬绷着会弄出个事来的。”
“咋?她还能反天不成?”柴兴旺嘴里说,心里想,妇人之见。
“哎,她爸。”女人依然细声细语。女儿这样折腾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也要看看,她啥时间要穿要戴了?至于邻里之间要照应,她也说了。她说:她就是要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的。
柴兴旺不想听,他要打呼噜。
“哎,她爸我给你说哩,”女人还要说,像潺潺流水……“芝秀昨天在我跟前哭了,好伤心。她说你再这样,她,她就分门立户,分门立户!你听着了吗?”
柴兴旺猛地坐起来,屋里黑乎乎的,眼也黑乎乎的,心也黑乎乎的。
印章给了女儿,款贷上了。女儿说天气暖和就开工。柴兴旺也明白女儿使的孩子性,可就怯这孩子性。
怎么办?自己怎么办?这几天这课题竟是这样的严峻。
“咹咹。”女儿一如既往又要发布消息了,那声音由于做作变了调,但还是很动听的。
柴兴旺掌柜不愿听,不愿听,他把最后一杯酒糊里糊涂灌进嘴里,啧了啧苦涩的嘴唇,立起疲惫的身子。
“爸,你怎么了?”女儿问,还是亲亲热热。
“不怎么,我只是想从明天起,先缓一阵子。”
柴兴旺掌柜拳攥得指节吧吧响,使劲抡了抡双臂,又扩了扩胸。
“爸,爸!我想这阵子正是镇上开物资交流会,要是您能,能挺一阵子,挺过这阵子。您愿歇缓多久都行。”
“咋?老子想缓一阵子也不行?不管咋说,明个儿别叫醒我,咹!”
柴兴旺心里毛毛躁躁出了门。身后女儿在说:“那好,那好,明天找个带工。”
一牙清亮的月,一天淡淡的星,一阵冷风吹来,柴兴旺掌柜浑身打了个颤。
“女儿大了,也许该给她寻个婆家了。”
柴兴旺掌柜突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