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梦留痕 葬月话衷肠
- 晴时有风,心里有你:古言系列(套装共7册)
- 古语楼
- 9942字
- 2021-04-14 16:59:21
虞锦不屑地看向段无妄,本欲再开口嘲讽,忽听到山上一声急促钟响,眼波潋滟间悠悠住了口,将程衣托付给慕容城,朝段无妄眨了眨眼,信步朝山下走去。
不过片刻,段无妄见那云缎衣角已消失在青石之后,唯独那绰约身姿却仿若在眼前,一颦一笑、一怒一喜面容生动,一时竟怔在那里。
慕容城揽着程衣娇弱温软的腰身,轻步滑过段无妄的身旁,说道:“你们擅闯后山独径,惊动了天容阁的人。刚才那一声钟响,便是要寺间众人围山追缴。无妄,还不快走?真要等着那天容阁的人下山将你抓了投崖不成?”
段无妄闻言才知虞锦刚才为什么溜得那样快,神情中又带着三分慧黠,不禁暗自懊恼又被她耍了一道,自己这趟上山竟似没有讨到半点儿便宜,还被她左是嘲讽右是讥笑。
回城路上,虞锦策马疾驰,路过驿站之时,发现一队官兵正在整装出行,原来是翼王李泽从封地回到阳城为皇后慕容紫拜寿,昨夜宿于此间,今日得阗帝召见才要进宫去。虞锦怕引人耳目,于是便勒紧缰绳下马混迹于商旅之间,欲待翼王仪仗远去再行。
因翼王一向体弱畏寒,于夏日也在锦袍外罩了一件白色轻裘,裘衣宽大,翼王进轿前略微低首将半张脸都掩了去,站在虞锦的角度,只看见他左侧隐约的轮廓,肌肤近乎透明的白皙,脸颊处又带着病态的潮红,显得越发羸弱。
只不过,在那轿帘放下的瞬间,虞锦正转头看向手心中的缰绳,却突然凭着敏锐的直觉,觉察出一道凌厉而冰冷的目光看向自己,再看向翼王那顶精致而华丽的软轿,已不见任何异状,只得微微苦笑,觉得自己是否过于紧张了。
虞锦回城后立即去涌金楼找断曲,谁知断曲竟还未曾回来,虞锦等了片刻,想要离开之际,却发现断曲手持酒盏,喝得醉醺醺地冲进门内,一下子便倒在虞锦身旁的椅子上。
“断曲,你醉了!”
断曲挥了挥手中的酒壶,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没有醉,我怎么会醉?不,我醉了,我但愿,这一醉不醒……”
虞锦微微蹙眉,平日里断曲虽常喜饮酒,可不曾见他如此失态过,更何况是在虞锦吩咐他做事时。虞锦伸手将他手中的酒盏夺过来,又亲自绞了凉帕子想要覆在他脸上助他酒醒之时,突然怔住,只见断曲闭着眼,眼角湿润,脸颊处却有一道泪珠滑落的痕迹,他竟哭了。
虞锦心中震撼,想起八年前断曲因为惊恐而瞪大的双眼涌满泪水,却在自己的怒斥下硬生生逼了回去,还记得自己当时告诉过他,“命将亡,哭泣只会加快死亡的速度。你如果想死,尽可以大声哭出来”……或许是因自己与他同样稚嫩的面庞却有着一份胜于同龄人的狠厉与沉静,断曲紧紧靠着自己,不敢再哭。此后八年,无论两人经历多少艰苦险恶,都不曾落过泪,如今,又有什么事能令断曲伤怀,又有什么人能令断曲落泪?
虞锦将帕子递给断曲,见他匆匆拭过脸才问道:“断曲,段丽华所在的虞家别院内可发现虞志的下落?”
断曲避开虞锦的视线,嘴唇微颤,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
虞锦低眸,静默不言,片刻后转身离开,谁知断曲竟似着了慌一般,不顾唐突握住了虞锦的手,满脸恳求地望着她。
“你不肯说出实情,又不肯让我去查?”虞锦本欲甩开他的手,在察觉到那是他残缺了一指的左手后,心口处像是被巨石压住,转过脸来认真地说道,“断曲,你难道忘了,当初我将你带进乾坤门时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无论宠辱,永不相瞒……”
“我没有忘,也不可能忘。此生,我宁可忘记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我们一同许下的诺言。可是如今,我心口痛,痛得厉害……”
断曲紧紧握住虞锦的手,虞锦任凭他这般握着,不曾抽回手。她清楚自己在断曲心中的位置,也清楚自己能给予断曲什么样的力量,这些年来,断曲就像是影子一般跟在自己左右,她虽是虞家嫡女,有父,有妹,却将断曲看成了亲人。两人虽有男女之别,可坦荡自然,犹如手足,说的就是这般情感。
“你不愿说,我不逼你。”
断曲缓缓松开虞锦的手,见虞锦走出房门时脚步顿了顿,只不过就是那么片刻便抬步离去,断曲左手扬在半空中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千言万语袭上心头,终是没有唤住她,拿过虞锦夺去放在桌上的酒盏仰面泼了下去,烈酒刺得双目生痛,却恍惚了心神,一时竟分不清落泪是因为酒水入目还是心口闷痛。
虞锦回到虞府,程裳得知程衣受了重伤大为焦急,在听说被慕容城所救后才稍稍稳住心神,暗自松了口气。
“程裳,入了夜你去趟段丽华所在的虞家别院。”
“断曲不是去过了吗?”程裳知道虞锦是从涌金楼回来的,料着断曲已经将所查明的一切都告诉了虞锦才是。
“我要你再去一趟,记得,避开断曲,别让他发现。”
程裳面色微微一变,诧异地抬眼看向虞锦,问道:“你竟怀疑断曲?”
虞锦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从来不会不信他。”
“那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而且还要避开断曲?”
虞锦起身,没有理会程裳的话,对于这样的问题,她懒得回答,如果是程衣在,她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会明白自己只是不想让断曲知晓自己探查了他刻意隐瞒的真相,让他难堪。
可是,断曲,我不得不这么做,只因你虽机灵敏捷,心地纯良友善,却易冲动、易被人欺骗。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么我便自己找出真相,为你披荆斩棘,砍去一切作祟的妖魔鬼怪,还你一个仍旧澈明纯净的天空。
程裳虽然心有愤懑,却不敢过多顶撞虞锦,一跺脚便奔了出去。
虞锦看着她娇俏的背影,暗自摇头,见她平日里虽口口声声贬低捉弄着断曲,却愿维护断曲,信任断曲,心中也大为感激,都是自小在一起长大的,谁与谁之间的情分会少?
正在这时,有丫鬟来报,府外有人要见虞锦。
虞锦蹙眉,她自幼离家,恐怕世人早已忘记虞家还有个大小姐在,而自己才不过回到虞家几日,会是谁正大光明地要进府相见?
“是我。”
倏地,一道金色光影迅疾闪到虞锦眼前,虞锦一甩衣袖,将那光影裹住,抖开来看竟是段无妄的金色羽箭。抬眼看去,见一个身着黑衣、浓眉大眼的少年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时便想到这定是慕容城口中顶替段无妄坐镇军营的段祥,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随从,都是一般的浪荡不羁。
“好俊的功夫,怪不得能令我家主子吃亏。”
虞锦手里握着那枚金色羽箭,站在原地看着段祥,只待他将来意说明,或许是段祥也觉得此举无趣,有些悻悻地笑了笑,说道:“我家主子特意让我来邀姑娘进宫。主子知道姑娘心里还惦记着谁是真凶,今日朝堂上众臣相见,孰是孰非就看姑娘是不是真睛慧眼了。”
“我凭什么信你?”虞锦冷冷问道。
“就凭姑娘手中的东西。”段祥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刻意蓄起来的几根短胡须,说道,“不过信不信也由你,反正我家主子只是要我将话带到,可没有交代一定要将姑娘带进宫里去。姑娘如若不肯进宫,我也乐得自在。”
半个时辰后,誉王吩咐送进宫的产自梁川的珍贵佳酿——十年少,由亲随段祥带着数名小厮送进宫门。段祥边走边摸着下巴,朝队伍最后面那名最为清瘦的小厮龇牙咧嘴表示不满,待他松开手之时众人才发现段祥下巴上的胡须已然不见,像是被人生生拔去了一样,还有些红肿。
乾元殿。
虞锦跟着段祥等人一同进了宫,因没有呈禀阗帝得到宣召,于是便抬了佳酿候在乾元殿外。
阗帝高居龙椅,怒目俯视满朝文武,喝道:“只是要抓一个犯上作乱的贼子,也能让你们这般推诿互责,叫朕如何不怒?朕把高官厚禄许给你们这群人,还有何高枕无忧可言?乱臣贼子借锦卫伺机陷害誉王,再明显不过,你们却想着借力打力要将他就此扳倒,他好端端的一个清闲王爷远在梁川又碍了你们什么?朕这江山交给太子之前,还坐得稳。”
阗帝最后一句重话,满堂皆惊,纷纷跪下请罪。
石相朝左后方的一名御史使了个眼色,那御史心领神会,跪步上前说道:“臣以为,誉王的锦卫伏击大臣一案还是交由督律司查办。这样一来,誉王如若果真是被人栽赃陷害,督律司也能帮誉王洗刷清白,到时,皇上再昭告天下,也算是给誉王一个交代。”
御史的话刚说完,石相出列,说道:“温御史此言差矣,当初皇上将此案交由督律司查办,是因为誉王还远在梁川,只能任人栽赃陷害。如今誉王既已到了阳城,此事还是交由誉王自己查办为好,毕竟誉王的锦卫只听从誉王一人吩咐,除了誉王谁能调动锦卫协助查案?”
虞锦在殿外听见石相之言,不得不佩服其巧舌如簧,看似句句为誉王辩护,言外之意却还是暗指除了誉王没人可以调动锦卫,那么号令锦卫伏击大臣们的人也只有誉王一人而已。
阗帝神色晦暗不明,谁也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到底是被石相的话说动了,还是打算继续维护誉王?大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神色,旋即又俯首静立,一边是权倾朝野、桃李满天下、得阗帝倚重的石相,一边是远在封地、手握重兵、深得阗帝恩宠的誉王,这两人谁也得罪不起,保持缄默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便在此时,誉王段无妄躬身说道:“臣有罪,臣该死。”
“无妄,你何罪之有?又为何该死?”
“臣管教不好三千锦卫有罪,臣明知被人栽赃陷害却未能查获真凶为君分忧便是该死。”
虞锦在殿下听见,眉目一挑,差点儿笑出声,这段无妄明是请罪,却句句为自己开脱,说自己管教不好锦卫,自然就击破了石相所说的唯有他一人才能号令锦卫的话。
阗帝却颇为动容,举步走下来,亲自将誉王段无妄扶起,说道:“你的忠心朕看在眼中,这份君臣之义,怎会被别人轻易挑拨了去?朕将翼王西南处的那座宅子赐给你,你安心在帝都待一阵子,朕一定要让人还你清白。”
众人听此话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先不说阗帝口中那句“被别人轻易挑拨了去”到底是不是意指石相,就说阗帝赏赐的这座府邸意味着是何恩宠。当初翼王建府选址的时候,慕容紫曾经去求过阗帝,要阗帝将那座府邸赐给翼王,阗帝未准。后来,石相也去求阗帝赏赐这座府邸,阗帝也未准,如今竟轻易赐给了誉王,这究竟是何风向?
誉王段无妄谢恩之后,趁机要将佳酿呈上,阗帝应准,段祥、虞锦等数人随即便抬着佳酿进了殿,有宫人上前用银片开启酒坛,顿时酒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
阗帝饮了一杯后,赞道:“这是什么酒?比起宫里的御酒来,更有些不同的滋味,好酒。”
“皇上,这酒名为十年少,酒如其名,饮了此酒,宛如年少十年,可以让人神清气爽、意气风发,正如……皇上此刻这般。”
段无妄拍马溜须的功力果真不凡,哄得阗帝极为高兴,当即将这十坛佳酿尽数赏给众臣,并赐了晚宴,打算与众臣同享美酒佳肴。
段无妄落座之时,段祥趁机端着酒壶立于段无妄身后,虞锦有样学样地也端着酒壶站在段无妄身后,并对段无妄得意扬扬看向自己的神色还以不屑之意。
虞锦站定后,环顾四周,见段无妄坐于右侧首位,下方便是石相。而段无妄对面的左侧却空着,虞锦情知定是那日与郑岷同搜段无妄藏身府邸的太子李润的位置,而太子下方便是始终一言不发的翼王李泽,他面色苍白,在皇子服饰外又加了一件轻裘,虽与满朝文武的服饰皆有不同,可无人会加以嘲笑,反而觉得这样羸弱畏寒的男子就该这样穿着,或者再穿得厚一些也应该。翼王神情淡然,将赏赐的酒置于桌上未曾动过,却另外从亲随手中接过一碗汤药喝了下去,一时之间大殿上一点淡淡的药香绕鼻而过。
阗帝看向翼王李泽,微微蹙了眉,眼中掠过异样的神色,再抬眸时已消失不见,只淡淡说道:“如果乏了,只管歇着去便是。这大殿上过于吵闹,如果你不喜欢,就去你母后宫里陪陪她,她……很是想念你。”
翼王李泽似是没有料到阗帝会与自己讲话,片刻后才回过神儿来,在随身近侍的搀扶下站起身,说道:“谢父皇厚爱。儿臣这些年这般惯了,无碍的。”
翼王的声音虽低,却格外清润,虞锦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谁知翼王的目光也正朝这边看过来,只是不知是看向段无妄,还是别处。
虞锦未出乾坤门时便听到过翼王的传闻,在一向讲究正统血脉的皇朝内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这个慕容紫嫡子、身份最为显贵、本该继承大统的皇子,出生后受尽恩宠,被阗帝捧在手心中,八年前却不知为何突然被封为翼王,由慕容紫请命送往冰天雪地的封地,从此远离阳城,受尽冷落,即便是慕容紫也极少过问翼王之事。翼王因身边无人相护,身体受损,终日浸浴汤药之中,落得羸弱病痛之身,如今自进殿面见阗帝到此刻,阗帝只与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在翼王起身回答之际又不再理会。
段无妄借着要虞锦斟酒之际,低声说道:“瞧,这就是帝王家。”
虽然段无妄满是嘲讽,可是眼神中突然滑过的落寞之色却令虞锦哑然,这不是她认识的段无妄,至少刚才这一刻不是。
突然,太子觐见的声音传来,段无妄又恢复了那般潇洒自若的神情,举起酒杯要虞锦帮着再斟一杯,神色间的调侃不言而喻,虞锦斜睨了他一眼,只得依他。
李润身着太子服饰,一抹额玉,腰间系着金丝盘绕云纹的腰带,身材颀长,举手投足间分寸把握得极好,既显高贵沉稳,又不拘泥呆板。
“郑岷可是招了?”
阗帝一言既出,满堂又是皆惊,嬉笑放纵、刻意烘托出的祥和气氛一下子又凝结到冰点,大臣们互相交换个眼神,惶惶不安。按理说翼王、誉王觐见,太子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相见的,刚才大殿上不见太子身影,众人本是有些好奇,却不知太子竟是奉了阗帝之命去审讯郑岷了。
那郑岷为官二十年,在地方州县做了个芝麻大的小官,一直郁郁不得志,可是八年前补了京都督律司书吏的缺后,渐渐混得风生水起,八年内平步青云做到了督律司卿,只是才不过数月,竟然就被阗帝秘密查办了。众人纷纷猜测郑岷究竟犯了何事,可是想来想去,也唯有前日搜查段无妄藏匿府邸无果之事了,大家不禁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饮酒自乐、似是浑不知发生何事的誉王段无妄身上。
李润宛如不经意地看向段无妄,那目光深沉,虞锦不辨意味深浅,只觉那随意滑过的目光中也顾及了自己,端着酒盏掩在袖中的手不禁紧了又紧。
“回父皇,郑岷还是不肯招供,不愿供出主谋,一口咬定是凭着有人送来的密信才敢上奏父皇的。”
“荒谬,朕封的王爷岂能遭他肆意诬陷?他若不招,便用刑吧!”阗帝的声音不含一丝温度,很是随意的一句话,却令满朝文武身形微颤,胆子小的借着醉意更是当即跌坐在了地上。如若郑岷再不招供,阗帝竟是要太子李润将郑岷处死,看来阗帝是铁了心要维护誉王。
“是。”李润没有过多言语,只简简单单地答了句便要转身离开。
阗帝唤住他,说道:“不急。先留下来尝尝无妄从梁川带过来的十年少,你们也有些日子不见了,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
“既然父皇有令,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虞锦在一旁细细打量着这对君臣父子,阗帝对待李润的态度与对待段无妄的热切、对待翼王的冷漠又是不同,存着三分客气,以礼相待,阗帝不亲不疏、和和气气,李润不远不近、恭恭敬敬。
李润举杯起身走近段无妄这一侧,段无妄也只得起身,未等开口寒暄,两人同时举手,握拳,互击,又各自退了半步,眼神中一时风起云涌,各有神采。
两人举杯,借着饮酒的空当,李润低声说道:“就这手劲儿,还需要回你那梁川练上两年再来才是,省得手腕断了,连策马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誉王段无妄压着嗓子,回道:“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一会儿送你一瓶,带回去好生敷敷手上的伤口,否则明日上朝惹人讥笑。”
两人饮酒作罢,又齐声朗笑,除了站在近处的虞锦,竟似谁也没有听到这两人的句句嘲讽。即便看得出两人之间的默契,虞锦还是有些诧异,可令虞锦更讶异的是,李润端过来的酒杯已空,他就近将酒杯伸至虞锦面前。
虞锦不过片刻的愣怔,旋即递过酒盏要为李润斟酒,谁知李润握住酒杯的手突然一松,电光石火间虞锦脑海中闪过万般可能,可还是下意识地迅疾伸手接住了那酒杯。
虞锦虽伸手接住了酒杯,目光却一直关注着李润的神色变化,见李润看见自己接住酒杯后,狭长的丹凤眼微眯且闪过凌厉洞察的光泽,便立即松手,只装作手不经意滑过酒杯的模样,谁知未等彻底松开,手却被李润握在手里……
两人目光相对,李润目如朗星,漆眸如刀,虞锦迅疾垂眸,做出受了惊吓而惶恐不安的模样。
段无妄笑着靠过来,看似不经意地将虞锦扯到身后去,与李润又饮了一杯。因李润在段无妄处久了,又与虞锦一番拉扯,众臣纷纷看过去,其中便包括脸色煞白的虞展石,他握住酒盏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要将整杯的酒都洒开了去。
虞锦垂首低眸,见李润折回身走向翼王李泽那一桌,才稍稍松了口气。
段无妄低声问道:“你与他打过交道?”
“还不是郑岷带人搜查那日撞见了,只不过他应该没看清我的模样。”虞锦一面低声回答,一面暗暗注意着李润的动向,那李润带领群臣给阗帝敬酒,阗帝已有了些许酒意,于是便命乐师奏乐,自己则被宫人扶着回去更衣少作歇息。
虞锦不习惯这声色犬马、醉酒笙歌,见段无妄配合乐拍击掌玩乐,而一帮大臣又轮番上前敬酒,一时李润也有些应接不暇。虞锦松了口气,便缓步走出大殿,倚在廊柱前,望着这满殿通明的灯火,一时又有些心神不宁。
阗帝为昭示对段无妄的恩宠,不惜将郑岷下狱或刑杀,督律司卿的位置势必会落在其他人的头上,那么虞展石……
虞锦未曾思及,便觉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转身看去,却是那病弱俊美的翼王,要避开已然不及,只得待行礼之后再行离开。
谁知,有两名太监从这边经过,因为天色昏暗没看见这边有人,低声嘀咕道:“秦公公,这下誉王可升天了,皇上刚刚又将贴身的毓龙珠赐给了他,那毓龙珠可是前朝的宝物,听说带着那毓龙珠冬可暖身、夏可生凉,百毒不侵呢。可是,你说翼王病弱身子不好,夏日里也要穿着冬装,皇上怎么不把毓龙珠赐给他呢?”
“怪不得人人都叫你傻柱子,你可真是聪明不到哪里去。你也说那翼王病弱,你瞧着那身子骨儿能撑得了几年?这帝王家亲情凉薄,与其疼爱一个随时会死去的皇子,还不如恩宠手握三十万兵权的誉王来得重要。”
两人声音越说越低,及至远去,虞锦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抬眸看向始终静立不言、似是丝毫没有听见那两个太监说话的翼王,如纸的面容上仍旧看不出任何神色,漆眸下微微闪动着耀眼的光泽。
虞锦缓步朝后退去,只待翼王沉浸在静默思绪中不会察觉到,谁知那翼王却猛然握住了她的手腕,虞锦一惊,未等反应、出招,翼王却已缓缓松了手,将手中的酒杯递给她,说道:“陪我喝一杯。”
“翼王,金玉惶恐,况且翼王弃满殿文武大臣独自饮酒,于礼不合。”
翼王将手中的酒杯递给她,自己握着酒壶略仰头饮了一口,淡淡地说道:“不是我弃了他们,是他们弃了我。”
翼王语气中淡淡的感伤令虞锦有所触动,旋即明白过来,那些文武大臣一贯爬高踩低,见阗帝不喜翼王,于是也只去太子李润和誉王段无妄跟前敬酒,谁肯多加理会他?所以他才能拿着酒盏出殿清闲地饮酒。
也不知是因为翼王此刻落寞悲戚的神色,还是因为翼王的言外之意,虞锦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随即说道:“世间混浊烦乱,被弃未必是不幸,还能落得个清闲自在。”
“何为浊?何为清?只怕生在帝王家,就永远不会再有分得清的时候。”
翼王语气中的无奈显而易见,虞锦却从中听出了另外一种心情,微微一怔,或者这就是人的命缘,无论生在帝王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历程,却同样无奈、同样凄凉。
虞锦两只手交替缓缓旋转着酒杯,见翼王将酒壶朝自己酒杯处递了递,示意自己举杯喝酒,握着酒杯的手随即紧了紧,心里一动,脚步一个踉跄,杯中的酒已尽数洒到了地上……
那翼王眸中目光淡淡,丝毫不以为意,虞锦甚至在想自己刚才是否太过多疑,低头做惶恐状请罪时看见自己袍角处的些微酒渍,眉眼处溢起凉意。
正在这时,有人轻佻地笑着走过来,说道:“我说怎么不见你了,原来是陪着翼王喝酒呢!这月光漫漫、水湖潋滟,翼王真是好兴致,令人羡煞。我就没这份好福气了,被那帮大臣一通猛灌,应接不暇。明日还要陪同皇上去狩猎,更不得闲了……”
虞锦见段无妄亲热地靠近只觉得一阵恶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段无妄却不以为意,很随意地拉过虞锦,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虞锦本就抵触,在看见太子李润远远走来的身影之时身体变得更为僵直,段无妄压在她肩膀上的胳膊却越发用了力,装作酒醉的模样几乎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虞锦身上。
虞锦暗暗希望段无妄从此醉死才好,趁着无人注意之际,手在段无妄的腰眼处狠狠地捏了一把,谁知段无妄仍旧纹丝不动,仿若没有抓着他一般,虞锦不禁有些诧异,侧头看向段无妄,见他微蹙着眉头回视自己,虞锦知道他忍痛忍得辛苦却碍于翼王和太子在跟前不能发作,不禁莞尔。
太子李润虽应酬着群臣的敬酒,眼睛却一直落在翼王、誉王等人身上,先是见段无妄身边那位略微有些古怪的小厮悄悄出了殿,随后那一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翼王却紧盯着那小厮的背影也跟着出了殿,李润本想出来看看,却被石相缠着敬酒,待出来时才发现段无妄也出了殿,还神色暧昧、毫不避讳地靠在那小厮身上。
李润有些诧异,毕竟安插在梁川的眼线说段无妄浪荡不羁、轻佻浮夸,府邸内姬妾如云,却从未提过段无妄竟有此癖好,可是在看见这小厮莞尔一笑后,竟也有些失神,那眸中压抑克制的笑意,却不碍这生动的色彩……
越是惊艳,便越是心惊。
虞锦觉察到李润眼神有异,未等挣脱开段无妄抚在自己肩膀上的狼爪,便见太子已缓步负手离去,方松了口气。
虞锦这时才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根本不想面对李润,到底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通透、犀利,还是因为他浑身散发着的那种看似敦厚实则森冷的气息,一时却还分不清。
李润渐渐走远,随后侧头低声吩咐道:“查清誉王跟前那个人的来历。”暗处有人低低应了声,人影闪动,已消失不见。
段无妄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边拖住虞锦朝后走去,一边朝翼王笑道:“既然翼王还要将心付明月,我和金玉就不打搅了。”
翼王淡淡地看了虞锦一眼,回转过身,手中仍旧握着那酒壶,微仰头酒即被送入口,那宽大的轻裘下仍旧藏不住他清瘦与寂寥的身形,虞锦心神不宁地被段无妄拖着走了几丈远,才恍然意识到段无妄有些不对劲。
虞锦没有立即将段无妄推开,反而一把扶住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中毒了?”
段无妄手按在胸口处,苦笑道:“算你机警,你怎么瞧出本王中毒了?”
虞锦没好气地将手搭在段无妄腕处,说道:“如果不是出了意外,那么看重风度的誉王只调侃几句便是,犯不着对失势的翼王冷嘲热讽,在太子面前还失仪到靠在我身上装疯卖傻。可你既在殿内,势必不是受了刀剑之伤,能令你出现意外的唯有下毒。你可是误食了旁的东西?”
虞锦这句话问得隐晦,段无妄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除了那十年少,本王在这大殿中水米未进。”
“你是说那十年少内有毒?”虞锦面色一变,当即问道,“那阗帝与群臣岂不是都会中毒……”
誉王苦笑道:“他们都没有中毒,中毒的人只有本王一个。”
虞锦这时才发现事态严重,这十年少是誉王自梁川运送而来进奉给阗帝的,自然会严加看守,不会出现任何闪失。谁知这酒中竟是藏了毒,中毒的又唯有段无妄一人,下毒的肯定不会是段无妄,那么又是谁有本事在酒中下了毒,还只令段无妄一个人中毒呢?
如果让阗帝知晓这酒中有毒,即便中毒的只有段无妄一人,段无妄也势必会落得弑君重罪。所以段无妄不得不借着虞锦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
段祥此时也出来寻段无妄,还未等调笑几句,见段无妄口唇青紫,额头冒着细密冷汗,顿时骇得脸煞白,比中了毒的段无妄还惨上几分。
“你回去就说本王醉酒不省人事,被扶了回去。刚才太子和翼王是瞧见的,想必皇上不会怪罪。”
段无妄吩咐段祥回殿,又伸手要搭在虞锦肩膀上,要她搀扶着自己。虞锦这次倒未推拒,扶住他朝外走去。
突然,段无妄驻足,虞锦侧头见他盯着自己衣角处的酒渍在看,段无妄毫不避讳地撩起虞锦的衣角,虞锦挥肘击向他的肋骨处,只听一声闷哼,段无妄捂着胸口处低喝道:“你将这些事瞒着本王于你有何好处?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诚心相对?”
虞锦不禁冷笑道:“我还真不知你口中的事到如今与我何干?我也不知我为何就要与你诚心相对?”
“你偷走金色羽箭是真,金色羽箭在你手里失窃也是真,有人拿着失窃的金色羽箭伏击大臣也是真。如今,有人在本王进奉的酒中下毒,你也在随从小厮之列,你说你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听你的口气,你是怀疑我做了手脚?”
段无妄压抑着怒气,低哑着嗓子说道:“你明知本王不是此意。本王处境堪忧,牵连起来,你或者你们虞家都难逃惩戒。除非你与本王联手,揪出幕后真凶,才能落得安枕无忧。”
“王爷这番话如若是对别人说,别人势必会诚惶诚恐,掏心挖肝付出所有,即便肝脑涂地牺牲性命也情愿。可是,你要想清楚,我出自乾坤门,即便你落狱,即便你招供牵连了我,我也能将一切线索掐断。况且,王爷只要肯开口便能从慕容城那里知道真凶的身份,王爷却没有做,王爷既然虚伪地想维持好师徒关系,不想与慕容城撕破脸,那么又何必要我的诚心?所以,审时度势,我实在没有必要蹚这浑水与王爷合作,不是吗?”
虞锦轻轻笑着,似是在说寻常闲话一般,丝毫不顾忌段无妄无奈又愤怒的面色。
“好,好,虞锦,你好得很。”段无妄咬着牙,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借你扳指一用。”
虞锦见段祥从大殿里追出来,将紧紧靠在身上、手还用力揽在自己腰间的段无妄推给他,不待段无妄反对,一把便摘走他手指上的扳指,又撕下那片溅了酒渍的衣角塞给段祥,说道:“段祥,带你家王爷去找慕容城解毒,顺便让他帮我看看这衣料上的毒与你家王爷所中的毒是不是一样。”
段祥见虞锦又要折往皇宫,急道:“姑娘,你怎么又回去了,你不跟我们一起离开吗?”
“跟你家主子一样啰唆,再不带他去找慕容城解毒只怕想救都救不活了。不过,段祥,你也不用怕,如果你家主子真死了,你来投奔我就好了。”
虞锦头也不回地说道,身形迅疾消失在暗夜中,段无妄靠在段祥身上愤愤不平,眼神中却流露出无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