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通向海洋之路

首次发表于1951年春出版的《关于科学探险的两部完全之书》(Two Complete Science-Adventure Books),原标题为《寻找斯芬克斯的人》

收录于《十个世界的故事》

有件事我觉得非常有趣,我不仅预言了超便携音乐播放器的发明,也预测它们很快就会变成重大的公共威胁,因此被禁用。可惜,预言的后半段目前还没有成真。

德尔文与他的兄弟在金色斯芬克斯旁的海岬上会面时,第一批秋叶正在翩翩落下。他把自己的飞行器丢在路边灌木丛里,步行到斜坡上,俯视海面。烈风吹过荒野,预示着霜冻的威胁即将来临,不过山下的美丽沙斯塔山谷在山坡的庇护下,仍然温暖宜人。空荡荡的码头沐浴在苍白、逐渐暗淡的阳光下做着美梦,深蓝色的海水轻柔地冲刷着码头侧面的大理石。他又一次看向魂牵梦萦的、熟悉的、他度过了童年时光的街道和花园,感觉自己的决心没有那么坚定了。他很高兴在这里和汉纳见面,这里离城市有一英里,周围也没有能够令他会忆起童年往事的景象与声音。

从山上往下看,汉纳像个小点一样在山坡下面移动,他仍然用以前那种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方式往上爬。德尔文知道,自己如果坐上飞行器,立刻就能见到他,不过这样做并不会得到对方的感谢。所以他就在巨大的斯芬克斯石像的背风处底下等着,有时候会匆匆地来回走走,让身体暖和起来。有一两次,他走到了怪兽的头底下,抬头望着这个在城市和海洋上空凝思的平静面孔。他想起自己还是沙斯塔花园中的一个小男孩时,是怎样看着天际线上这个蹲坐的影子,好奇这个怪兽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汉纳看上去并没有比那时候苍老。他的头发仍然又黑又密,脸上也没有皱纹,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扰沙斯塔,以及那里居民的平静生活。这不公平得有些残忍,德尔文这些年来一直饱受艰辛,头发已经斑白,他感觉自己大脑中的一丝嫉妒刺痛了他。

他们的见面短暂却充满温情。汉纳走到停放在石楠和皱皱的荆豆丛中的飞船边。他用拐杖敲着弯曲的金属面,然后转向德尔文。

“这东西不大。你一直都是坐这个吗?”

“不是,只有从月球回来的时候坐这个。从项目上回来的时候坐的班船比这个大一百倍。”

“你说的项目在哪里啊?还是说对我们保密?”

“没什么需要保密的。我们在土星以外的太空里建造飞船,那里的引力几乎是没有梯度的,只需要很小的推动力就能把飞船送到太阳系外。”

汉纳把拐棍挥向他们脚下的蓝色水面、小塔上的彩色大理石以及车流缓慢的宽阔街道。

“你抛下这一切,去往那么黑暗孤独的地方,找什么呢?”

德尔文的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成了一条细线,透露着坚定的神情。

“你记得吧,”他平静地说,“我差不多一辈子都是在地球以外度过的。”

“这给你带来幸福了吗?”汉纳继续冷酷地发问。

德尔文沉默不语了一阵子。

“它带给我的不止于此。”他最终回答说,“我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品尝过你难以想象的胜利滋味。第一远征队回到太阳系的那一天抵得上在沙斯塔过一辈子。”

“你觉得,”汉纳问道,“你永远地离开我们的行星后,能够在那些陌生的太阳底下建立更公平的城市吗?”

“如果我们想这样做,就会的。要是没有这么做的冲动,就造点别的。但是我们必须建造点什么,过去几百年里,你们的人又创造了什么呢?”

“我们没有制造机械,没有背叛天上的群星,对我们的世界心满意足,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所事事。在沙斯塔,我们发展出了一种我认为难以超越的生活。我们研究了生活的艺术,我们创造了第一个没有奴隶的贵族政治。这就是我们的成就,历史会给我们定论。”

“我不否认。”德尔文说,“但是永远别忘了,你们的天堂是一群跟我们一样拼搏奋斗、努力实现自己梦想的科学家一手打造的。”

“他们也并不总是能成功。行星也曾打败过他们一次,凭什么其他恒星中的行星就更适合居住呢?”

这是个好问题。五百年过去了,第一次失败的记忆仍然让人感到痛苦。二十世纪最后几年,人类满怀希望与梦想,向着其他行星出发,却发现这些行星不仅贫瘠,毫无生命痕迹,而且非常不适宜人类定居!水星上的熔岩海洋涌出滔天火焰,冥王星上的固体氮气形成了可怕的冰川,除了自己的星球以外,人类无法在任何一个行星上生存。人类苦苦挣扎一个世纪后徒劳无功,又返回自己的星球上。

但是人类的愿景并未完全破灭,人类放弃了那些行星后,仍然有些人敢于梦想前往其他恒星。正是因为这些梦想,人类后来开始了卓越旅行,也就是第一远征,然后如今我们已经喝到了漫长等待后换来的成功美酒。

“地球周围十年飞行距离内分布着五十个类太阳恒星。”德尔文回答道,“几乎所有恒星都有行星。我们现在认为拥有行星基本上是光谱为G型的恒星的特征,但是我们并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所以寻找类地行星注定很快就能够成功,我不认为我们这么快就找到伊甸星是特别幸运的。”

“伊甸星?你们给新行星起了这个名字?”

“没错,这名字很合适。”

“你们这些科学家真是浪漫到无药可救!也许这个名字选得过于巧妙了,如果你还记得,第一颗伊甸星上的生物对人类并不怎么友善。”

德尔文冷笑了一下。

“这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他回应说。他指向沙斯塔,那里开始亮起灯光:“要是我们的祖先从知识之树上获得了足够智慧,你就不会有这样的看法了。”

“你觉得现在那里会发生什么?”汉纳刻薄地问,“当你铺平了前往恒星的道路,我们这个种族的全部精力就会从地球上流失,就像一个血流不止的伤口。”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以后也会发生。沙斯塔会走上和巴比伦、迦太基和纽约一样的道路。未来是建立在过去的瓦砾上的;明智的做法是面对这个事实,而不是负隅顽抗。我和你一样爱沙斯塔,我的爱也很深,以至于我明知以后都见不到它了,现在都不敢下去走到沙斯塔的街上。你问我它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告诉你。我们做的事情只会让结局更快到来。甚至二十年前,我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决心被你们生活中毫无目的的惯常做派所影响。很快,地球上的所有城市都会变成这样,因为每一座城市都跟沙斯塔非常相似。我认为那次旅行发生的时间恰到好处,如果你跟从恒星回来的人交谈过,就连你也会相信我的话,经历这些世纪的沉睡后,再次感受到血管里有热血在激荡。汉纳,你自己的星球正在死去,你现在的生活也许还能持续很多年,但最终它还是会从你的指间溜走。未来属于我们,我们会让你活在自己的梦中。我们也有梦,现在我们要去实现自己的梦了。”

太阳落到海面以下,余晖扫过斯芬克斯所在的山坡,沙斯塔进入夜晚,但那里并不是完全黑暗。宽阔的街道像会发光的河流,上面有许许多多闪亮的斑点在移动。高楼和尖塔上点缀着彩色的灯光,观光船缓缓驶入大海时,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德尔文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它离弯弯的码头越来越远。最后一艘商船在这里卸货已经是五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不过大海还在,人们还是会在这里航行。

无须再多说什么,眼下汉纳独自一人站在山上,他的头向群星的方向歪着。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兄弟了,太阳已经离开他的视线几个小时了,很快就会彻底从德尔文的眼前消失,沉入太空的深渊当中。

不经意间,沙斯塔在海边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对汉纳来说,不祥的预感让他心情沉重,沙斯塔的厄运似乎马上就要临头。德尔文的话有一部分是事实,撤离即将开始。

一万年前,其他探险家从人类最早的城市中出发,寻找新的土地。他们找到后便再也没有回去,岁月淹没了被他们抛弃的家园。美丽的沙斯塔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汉纳重重地倚靠着拐杖,慢慢地向山下城市的灯光走去。斯芬克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黑暗当中。

五千年后,它仍然在看着。

布兰特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他的族人被从家园中驱赶出来,被迫向西流浪,横穿两个大陆和一片海洋,受伤的无辜者可怜的哭喊声在苍天中回荡。世界上的其他人很少对他们报以同情,因为他们沦落至此完全是自作自受,根本不能怪最高议会做出的严厉处罚。最高议会之前就已经对他们几次三番进行事前警告了,至少给了四次明确的最后通牒,然后才被迫采取了措施。后来有一天,一艘装着大型声波辐射器的小飞船突然出现在村子上方一千英尺的高空,开始发出几千瓦功率的原始噪声。几个小时以后,叛军认输了,开始收拾行装。运输船队一周后出现,将仍在尖声抗议的村民装到船上,带往世界另一端的新家园。

律法就这样强制执行了,律法规定,任何一个社区都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存在超过三个世代。服从律法就意味着改变、破坏传统、彻底离开古老且深爱的家园。这就是四千年前律法制定时要达到的目的,但是它竭力阻止的停滞无法拖延太久。有朝一日,世界上将不再存在一个能执行律法的中央组织,四处分散的村庄会留在原地,直到时间吞没它们,就像吞没了它们上一代的文明一样。

查奥蒂斯人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建好新的家园,他们砍掉了一平方英里的森林,种了一些没用的异域的和奢侈的水果植株,重新挖好了河流,削平了一座不符合他们审美标准的小山。这些举动声势浩大,不久之后当地监督官进行巡查时便原谅了他们。然后查奥蒂斯人心满意足地看着运输工具、挖掘机和迁徙地机械化文明的各式各样的工具升到空中。它们离开的声音逐渐减小,然后整个村子像一个人一样,再次放松下来进入怠惰状态,真诚地希望接下来能够不受干扰地生活至少一个世纪。

布兰特非常享受整个冒险旅程。他当然为失去承载了他童年的家园而感到遗憾,如今他再也无法爬上孤傲的山峰,俯瞰自己出生的村庄。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山脉,只有低矮、起伏的丘陵和肥沃的山谷,由于农业终结,几千年来生长出的森林十分繁茂。和上一个家园相比,这里也更加温暖,因为这里离赤道更近,远离北方凛冽的寒冬。几乎从各个方面来说,变化都是好的,不过一两年之内,查奥蒂斯人还会感受到殉道带来的宜人的喜悦。

这些政治问题丝毫没有让布兰特感到担忧。从黑暗时代到未知未来的全部人类历史被彻底清除,但在此刻,这件事的重要性根本比不上伊德妮的问题和她对他的看法。他很好奇伊德妮在做什么,努力想出一个去看她的借口。但是这也意味着他要见到她的父母,他们热心地装作他的拜访完全出于人情往来,而这让他尴尬。

他决定去铁匠铺,看看乔恩有什么动作。关于乔恩,他有些遗憾,他们不久之前还是很好的朋友。但是爱情是友谊的死敌,伊德妮在他们二人之间做出选择之前,他们只能处于武装中立状态。

村庄沿着山谷铺开,大概一英里左右,村庄中整洁的新房子的分布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无序感。有一些人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或是几人成群在树下闲聊。在布兰特看来,他经过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跟随着他移动,聊着关于他的话题——他这种想法完全正确。在不到一千个非常聪明的人组成的封闭社区当中,没人能指望过上私密生活。

铁匠铺位于村庄一头的空地上,它整体上的杂乱并不会引起什么不快。铺子周围散落着坏掉的和拆了一半的机器,这都是老约翰还没开始修理的东西。社区中三个飞行器中的一个躺在地上,里面的龙骨暴露在阳光下,几周之前,它被人丢在这里,要求立刻进行修理。总有一天老约翰会把它修好,不过时间全看他自己的心情。

铁匠铺宽阔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灯光明亮,自动机器按照主人的意愿生产新的形状,发出金属的尖厉声音。布兰特小心地从繁忙的机器中间穿过,走到相对安静的店铺后面。

老约翰正躺在非常舒服的椅子里抽着烟斗,看上去他这辈子好像一天活儿都没干过。他是个整洁的矮个子男人,胡须小心地修剪过,只有他聪明的、不停地滴溜溜转的眼睛能够显示出一丝活力。他看起来像是个名气不大的诗人——事实上他喜欢自己被误认为是诗人——而不是村里的铁匠。

“你在找乔恩?”他在吐烟圈的空档说,“他在这儿呢,在给那个姑娘做东西。我真不知道你俩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布兰特的脸有点红,打算说点什么话作为回应,然后这里的一个机器开始发出大响,引起了老约翰的注意。老约翰迅速离开了房间,很快门口就传来了奇怪的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和骂人的声音。不过他马上又坐回到椅子上,显然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不要有任何事打扰他。

“我告诉你,布兰特。”他继续说,好像从未被打断过,“再过二十年,她就会跟她妈妈一样。你想过没有?”

布兰特没想过,他微微退缩了一下。但是二十年对年轻人来说就像永远,只要现在赢得了伊德妮的芳心,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未来。他也这样告诉约翰。

“随你自己的心意行事。”铁匠说道,语气里并没有任何不客气的意思,“我想,要是我们都能想得这么远,人类恐怕一百万年前就已经灭绝了。你们俩为啥不能像那些明智的人一样,下一局国际象棋来决定谁先得到她呢?”

“布兰特会作弊的。”乔恩回答说,他突然出现在门口,把门挡住了一大半。他是个身材高大、体形健美的年轻人,跟他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手上拿着一张画满了工程草图的纸。布兰特好奇他在给伊德妮做什么礼物。

“你在做什么?”他用一种关切而好奇的语气问。

“我干吗要告诉你?”乔恩温和地问,“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布兰特耸耸肩膀。

“我敢肯定这玩意儿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客套一下。”

“别演过火了。”铁匠说,“你上次跟乔恩客套的时候,眼圈青了一个礼拜。记得吗?”他转身对儿子直率地说:“让我看看草图,我能告诉你问题出在哪儿。”

他认真地研究那些草图,而乔恩则表现得越来越难堪。不久,约翰不赞同地哼了一声,然后说:“你打算从哪儿搞到这些零件?它们都是非标准零件,大多数是微米级以下的。”

乔恩满怀希望地打量作坊四周。

“这里可没多少。”他说,“这工作并不难,我在想……”

“我能不能让你用合成器做出这些零件?好吧,咱们走着瞧吧。布兰特,我这天才儿子打算通过做一个淘汰了五十个世纪的玩具,努力证明他的脑子和拳头一样好使。我希望你能比他强些。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

他追忆往昔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沉默了。伊德妮从机器商店叮叮当当的零件堆旁走进来,嘴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在门口看着他们。

要是让布兰特和乔恩形容一下伊德妮本人,他们说出来的话可能听上去像是在描述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当然,他们二人的描述也会有表面的相似之处。他们俩都会说她有栗色的头发,大大的蓝眼睛,皮肤颜色是极其罕见的珍珠白。但是对乔恩来说,她是脆弱的小姑娘,需要被珍惜、被保护。而在布兰特眼中,她显然是一个自信和坚定的姑娘,他根本没有为她效劳的机会。他们两个人的观点之所以存在差异,一部分是因为乔恩比布兰特高六英寸,腰围也比布兰特粗九英寸,但主要还是因为深层次的心理原因。爱人从不真实存在,只不过是一个人头脑中想象的样子投射在了与之偏差最小的人身上。布兰特和乔恩两个人的理想型相差很多,不过他们两个人都认为伊德妮就是自己理想型的化身。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几乎从不感到意外。

“我要去河边。”她说,“我路上去找你来着,布兰特,不过你出去了。”

这让乔恩很泄气,不过她很快就在他们俩之间扯平了。

“我以为你去找洛兰或者别的姑娘了,不过我知道我能在乔恩家找到他。”

乔恩看上去对于这个来路不明且并不准确的褒奖扬扬自得。他把自己的草图卷起来,一边往房子跑一边高兴地回头大喊:“等我一下,我很快的!”

布兰特身体不自在地左右摇晃,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德妮。她并没有邀请他们中任何一个跟她一起去河边,除非她明确拒绝,否则他也要一同前往。不过他记得好像有句老话说过,双人成伴,三人散伙。

乔恩跑回来,穿着耀眼,他披了一件令人意外的绿色斗篷,下面两个角上还有炸开的红色花纹。只有特别年轻的人才能驾驭这件衣服,乔恩穿上的效果也只是凑合。布兰特想着自己是不是有时间赶回家换上更夺人眼球的衣服,不过风险太大了。这简直就是在对手鼻子前公然挑衅,可能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增援,战斗就结束了。

“你们可真是够热闹的。”他们出发的时候,老约翰毫无建设性地说道,“介不介意我也一起去呀?”男孩们一脸窘迫,不过伊德妮发出一声欢快的笑声,这让他很难讨厌她。他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微笑着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穿过树林和通往河流的长长的草坡。不过很快,他的目光不再追随他们的身影,他陷入了和人类其他白日梦一样徒劳的美梦中,关于他已经远去的青春之梦。很快,他转身背对着阳光,收起了脸上的微笑,消失在作坊的忙乱当中。

向北移的太阳已经越过了赤道,很快白天的时间就会长过夜晚,冬天已经彻底走远。北半球分布在各地的无数个村庄都在准备迎接春天。大城市逐渐消亡,人类又回归了田野和森林,在数千年城市文明岁月中沉寂已久的古老习俗又悄悄复兴。很多习俗是第三千年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工程师有意复兴的,在他们的聪明才智安排下,人类文明的许多模式都安全地度过了漫长岁月。所以人们仍然会举行仪式庆祝春分,比起那些曾排放大量烟雾污染地球天空的工业城市中的人,原始人对这些复杂的仪式并不那么陌生。

春节的安排总是会让相邻村庄争吵不休。虽然作为庆祝主办村庄,至少一个月内的其他所有活动都会被打乱,但是任何一个村庄都会因为被选为主办方而感到荣幸。刚刚安定下来的社区仍然处于迁移后的休养生息中,当然不能指望着他们承担这样的重任。不过布兰特的族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能够重新获得欢心,洗刷最近做的不光彩之事带来的污点。方圆一百英里内还有五个村子,所有人都被邀请到查奥蒂斯参加节庆。

邀请函的措辞非常巧妙,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查奥蒂斯不可能安排出人们想象中的精心设计的庆典,所以就拐弯抹角地说,如果客人们想尽兴,最好换个地方。查奥蒂斯以为顶多有一个村庄会接受他们的邀请,不过隔壁村庄的好奇心超过了他们的道德优越感。他们都表示自己愿意前来,查奥蒂斯因此完全不可能逃避主办责任了。

山谷中人们通宵达旦,彻夜不眠。树木挂着一排发着稳定的蓝白光的人工太阳,让星星和黑暗都远离村庄,数英里内所有野生动物的自然节律陷入了一片混乱。白昼一日比一日更长,夜晚逐渐缩短,村里的人和机器都在努力让需要容纳大约四千观众的圆形大剧场做好准备。至少从一个角度来说,他们是幸运的,他们这里的气候不需要加盖屋顶或人工取暖装置。他们恋恋不舍却不得不离开的那片土地上,在三月之前,大地都会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在那个大日子的早晨,布兰特因为听到头顶的天空有飞行器降落的声音而早早醒来。他疲惫地伸了伸懒腰,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再爬到床上好好睡一觉,然后钻进衣服里。他用脚踢了踢一个隐蔽的开关,墙壁内便伸展出一块硬塑料板,将地面下一英寸的长方形弹性泡沫橡胶完全盖起来了。这里不需要用被单之类的床上用品,因为房间能够自动将温度保持在人体温度水平。由于许多类似的方法,布兰特的生活比遥远祖先的生活简单了许多,由于五千年来科学的不断且几乎被遗忘的努力而变得简单。

光从一面半透明的墙投过来,整个房间都布满了柔和的光线。房间乱得不可思议。唯一的空地下面藏着床,恐怕夜幕降临时,这里也得重新收拾一下才能睡。布兰特非常爱囤东西,任何东西都不愿意丢。在这个大部分东西都能轻易制造出来的世界里,有价值的东西是很少的,所以囤积东西是一个不太常见的行为,不过布兰特收藏的东西并不是合成器制造出来的那些玩意儿。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段小树干撑着墙,树干的一部分经过雕刻,看上去有点像人的外形。地面上其他地方散落着大块的砂岩和大理石,等着有一天布兰特决定用它们做点什么。墙壁上挂满了画,大多数性质都很抽象。不需要仔细琢磨,就能推断出布兰特是个艺术家,不过他是不是个好艺术家就不太好判断了。

他在杂物堆里东踩一下西踩一下地踏出一条路,然后就去找吃的了。这里没有厨房,有些历史学家坚持认为厨房这种东西到公元二五〇〇年还有,但是在很早以前,大多数家庭自己做饭的频率就跟自己做衣服的频率差不多了。布兰特走到主客厅里,来到一个嵌在墙上齐胸位置的金属盒子面前。盒子的中央是过去五十个世纪的人类非常熟悉的东西——数字脉冲拨号盘。布兰特拨出一个四位数字,然后等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看上去有点心烦,按下了一个隐藏的按键,设备的前盖打开了,露出内部结构,按道理说,这里应该装着美味可口的早餐。可这里空空如也。

布兰特可以打电话到中央食物机讨个说法,不过可能它也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出在哪里。显而易见,餐饮制作部门准备今天超负荷的饮食一定是忙得要死,他要是能吃上早餐就算是幸运了。他清空了电子回路,然后重新输了一个很少使用的数字试试。这次,机器发出了温柔的咕噜声,一声沉闷的咔嗒声,然后门盖打开,露出了一杯深色的、冒着热气的饮品,一些看上去不太诱人的三明治和一大片蜜瓜。他皱了皱鼻子,好奇人类怎么会以如此快的速度退化到荒蛮阶段,布兰特开始吃这顿凑合的早餐,很快就一扫而光。

他的父母还在睡,他悄悄走出房子来到村子中央长满草的宽阔广场上。时间还很早,空气中有些凉意,不过天气晴朗,还留着一些最后一滴露珠蒸发后很少能留下的清新感。一些飞行器落在草地上,乘客们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凑成圈子乱逛,或者挑剔地四处转悠着审视查奥蒂斯。布兰特旁观的当口,一个飞行器蜂鸣着快速飞到天上,留下一段电离作用产生的尾迹。不一会儿,更多飞行器降落,这些飞行器只能乘坐几十个乘客,在一天结束前要往返好几次。

布兰特在游客中闲逛,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充满自信,却又不至于趾高气昂,让所有人都敬而远之。大多数陌生人都跟他同样年纪,上了年纪的人会在更合适的时间抵达。

他们毫不遮掩好奇地看着他,而他也报以充满好奇的目光。他注意到,他们的肤色比自己的更深,声音温柔又自然。有些人甚至还有一点点口音,尽管人们已经使用通用语言和即时通信了,地方差异仍然存在。至少,布兰特认为他们是有口音的人,不过有那么一两次,他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们也会微微笑起来。

整个早晨,游客都聚集在广场上,前往人们无情砍伐森林建造的大竞技场。这里有帐篷和鲜艳的横幅,四处回荡着叫喊声和笑声,早晨对年轻人来说是用来娱乐的。在时间的长河中,一万年来雅典像一座越来越暗却永不熄灭的灯塔,逐渐衰落,但体育运动的模式自打最早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时期开始,从未变过。人类仍然跑跳、角力、游泳,不过如今人们做得比自己的祖先好太多了。布兰特是个不错的短跑运动员,百米跑比赛得过季军。他的百米成绩只有八秒多一点,这并不是多了不起的成绩,因为纪录是不到七秒。如果布兰特知道有一个时期,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近这个数字,他一定会非常震惊。

乔恩玩得非常开心,把甚至比自己体形还大的年轻人弹到站满人的草地上,上午的结果出来时,查奥蒂斯人的得分比任何游客都高,虽然村子只在很少的几个项目上能拿第一。

快到中午时,人群开始像阿米巴虫一样流向五棵橡树草地,从很早开始,分子合成器就在那里不停地工作,好让五百张桌子上都能摆满食物。人们在准备食物原型的时候倾注了大量技巧,之后原型经过原子级别的绝对精确的复制就可以了。尽管食物生产的机制彻底改变了,不过厨师的艺术保留了下来,甚至进一步在自然力量无用武之地的领域获得了胜利。

下午的主要特色活动是长篇诗剧——融合了被人们遗忘很久的诗人作品的技巧创作的模仿作品。总体来说,布兰特觉得这很无聊,不过还是有一些精妙的句子给他留下了印象:

冬雨和废墟已成往事,

冰雪与罪恶的季节终于过去……

布兰特了解冰雪,远离冰雪让他非常高兴。但是,罪恶是一个三四千年前就已经不再使用的古老词汇,不过它给人一种不祥和刺激的感觉。

直到快到黄昏,他才赶上了伊德妮,然后跳舞活动就开始了。山谷上空飘浮的灯亮了起来,森林被不断变换图案的蓝、红、金三色的灯光笼罩着。跳舞的人先是三五成群,然后十几个人一组,后来变成了几百个人结队进入了圆形剧场的椭圆形场地内,然后变成了充满欢声笑语的漩涡的海洋。这里终于有布兰特能够漂亮地赢过乔恩的项目了,他让自己完全随着纯粹物质享受的波浪而动。

这里的音乐涵盖了人类文化中出现过的所有类型。某个瞬间,空气还在跟随世界年轻时某片原始丛林中诞生的鼓点节奏跳动,过了一会儿,音乐又变成了像用精妙电子乐技巧编织而成的四分音符挂毯。星星不断在天空中移动,同时冷漠地俯视着大地,但是没人看到斗转星移,也没有人在意时间的流逝。

布兰特在找到伊德妮之前已经和很多姑娘一起跳过舞了。她看上去特别漂亮,整个人都洋溢着生活的喜悦,她有很多舞伴选择,所以似乎并不着急过来跟他一起跳舞。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在人群旋涡中旋转起来,一想到乔恩可能在远处郁闷地看着他们,他就感觉特别高兴。

音乐暂停的时候,他们从舞会中离开了,因为伊德妮说她有点累了。这正合布兰特的心意,很快,他们就坐在高大的树下,带着彻底放松时的抽离感看着身边生活的潮起潮落。

布兰特首先捅破了窗户纸。他必须行动了,机不可失。

“伊德妮,”他说,“你为什么一直在躲着我?”

她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哦,布兰特,”她回答说,“你这话太不友善了。你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嫉妒,你不能指望我每时每刻都跟在你身后。”

“哦,那太好了!”他小声地说道,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出丑了。不过他最好还是把说了一半的话说完。

“你知道,总有一天你得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如果你一直这么拖着,你可能就会像你的那两个阿姨一样变成老姑娘了。”

伊德妮发出咯咯的笑声,一想到自己怎么可能变得又老又丑的滑稽之处,甩了甩头。

“即便你没什么耐心,”她说,“我觉得乔恩还是能靠得住的。你有没有见过他给我的东西?”

“没有。”布兰特说,他的心往下一沉。

“你观察很敏锐的,不是吗?你没有注意到这个项链吗?”

她的胸前戴着一大串珠宝,用细金链挂在脖子上。这个挂饰非常精美,不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布兰特没有浪费时间说这些。伊德妮神秘地笑了起来,手指朝着喉咙上下翻动。很快,周围充满了音乐声,一开始和舞会的声音混在一起,然后声音彻底盖过了后者。

“你看,”她骄傲地说,“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音乐相伴。乔恩说这里面存储了好几千小时的音乐,即便什么时候开始重复播放了我也发现不了。是不是很聪明?”

“可能是吧。”布兰特不情愿地说,“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新东西。以前所有人都会随身带这种东西,后来地球上所有地方都不得安宁,所以人们不得不把它禁止了。要是人人都有这东西,想想得多么混乱!”

伊德妮生气地从他身边跑开了。

“你又来了,你总是嫉妒那些你做不到的事情。你给过我任何赶得上这东西一半巧妙实用的东西吗?我要走了,你别跟着我!”

布兰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开,被她突然的行为惊讶到了。然后他在她身后大喊:“嘿,伊德妮,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她并没有停下来。

他气急败坏地离开圆形剧场。理智地分析伊德妮发脾气的原因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他那一番话虽然充满恶意,但是字字句句都是真的,有时候没有什么比真相更令人生厌了。乔恩的礼物虽然精美,但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具,只是因为目前看上去独特才有趣。

她说的一点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又给过伊德妮什么呢?他除了画作之外什么都没有,而这些画甚至都不能算好作品。他把自己最优秀的作品献给她时,伊德妮丝毫不感兴趣,而且也很难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肖像画家所以不想画她。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这一点,而要不伤害她的感情也是很难的。布兰特喜欢从自然中汲取灵感,但是他不会将自己所见一丝不苟地复制下来。他的一幅画作完成时(这偶尔发生),往往画的名字是唯一能够指向创作原型的线索。

舞会的音乐仍然在他周围跳动,不过他已经兴致全无。他无法承受其他人享受欢乐的情景。他决定从人群中离开,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让自己平静的地方,就是森林里新种的微光青苔形成的闪闪发亮的毯子另一端的河边。

他坐在水边,往水流里丢小树枝,看着它们向下游流去。时不时地,有些闲人会经过,不过他们总是结伴而行,注意不到他。他嫉妒地看着他们,反复思量着自己感情的不顺遂。

他想,如果伊德妮下定决心选择乔恩,就能终结他的痛苦,他也会比现在强一些。但是她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一个人的哪怕一点点偏爱。可能她就像有些人——特别是老约翰——说的那样,只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们两个人的挣扎上,不过也有可能她是真的没办法做出选择。布兰特忧郁地想,她想要的是他们两个人其中之一能做些另一个人无法企及的惊人之举。

“你好。”他身后有个弱小的声音说道。他向后扭头看过去。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正在盯着他,脑袋微微向一侧歪着,像一只好奇的麻雀。

“你好。”他毫无热情地回答,“你为什么没有看跳舞?”

“你为什么没去跳舞?”她迅速反问道。

“我累了。”他希望这个借口足够充分了,“你不该自己一个人乱跑,可能会迷路的。”

“我确实迷路了。”她开心地说,在他旁边的河岸上坐下来,“我喜欢这样。”布兰特好奇她是从哪个村子来的,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姑娘,如果脸上没有巧克力会更漂亮。他的独处时光似乎结束了。

她用那种令人不安的率真目光凝视着他,令人欣慰的是,这种率真很少能持续到童年结束。“我知道你出了什么问题。”她突然说。

“真的?”布兰特用礼貌的质疑语气问。

“你恋爱了!”

布兰特将原本要丢进河里的树枝扔了,扭过头来看着这个好奇的小姑娘。她正用特别严肃的同情目光看着他,以至于一瞬间,他发出了一阵大笑,所有病态的自怨自艾都烟消云散。她看上去很受挫,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笑声。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十分认真地问。

“我读过关于恋爱的所有内容。”她严肃地回答,“有一次我看了一场图片剧,里面有个男人像你一样跑到河边坐着,不久就跳河了。然后出现了一段可怕又好听的音乐。”

布兰特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个早熟的小孩,对于她不属于自己生活的社区感到如释重负。

“抱歉,我没办法给自己安排音乐。”他沉重地说,“不过这条河也没有那么深。”

“这条河流得很远。”小孩给出了很有建设性的回答,“这里只是一条小河,不过出了树林之后河面就宽了。我在飞行器上看到了。”

“然后呢?”布兰特毫无兴趣地问,不过好在对话总算变得温和无害了一些,“我猜这条河汇入了海洋?”

她毫不淑女地做出嫌恶的嗤之以鼻的样子。

“当然不是了,傻瓜。山这一侧的河最后都会流向大湖。我知道这个湖像海一样大,不过真正的海洋在山的另一侧。”

布兰特对新家的地理详情知之甚少,不过他觉得这个小孩说得没错。向北走不到二十英里就能到大海,不过中间横着一系列低矮的小山。向内陆方向走一百英里就到了大湖,地质工程师改造这片大陆之前,这里一些土地是一片荒漠,而大湖则是它们的生命之源。

小天才用树枝摆出一张地图,耐心地给她这位迟钝的学生解释这些事。

“我们在这里。”她说,“这儿是河,这里是山,湖在你的脚旁边。大海在这片区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肯定想不到!”

“我想是的。”

她把声音压低,用秘密的耳语说:“如果你沿着海岸一直走——海岸离这儿并不远,你就会抵达沙斯塔。”

布兰特努力想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却没有成功。

“我才不相信你以前听说过!”她大为失望地哭喊。

“抱歉。”布兰特说。“我觉得那儿应该是个城市,我以前在别的地方听说过。不过城市有很多的,你知道的,迦太基、芝加哥、巴比伦和柏林,你不可能把它们的名字都记住。不管怎么说,它们都已经消失了。”

“沙斯塔还没有。它还在那儿。”

“好吧,有些后期的城市仍然多多少少留在原地,人们经常去游玩。我以前的家附近五百英里处以前就有一座相当大的城市,叫……”

“沙斯塔并不是那种古老城市。”小孩神秘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爷爷告诉过我,他去过那里。那里一点都没有被破坏,仍然充满了各种现在人都没有的好东西。”

布兰特心里暗暗笑了。地球上的废弃城市无数个世纪以来都是孕育传奇的地方。沙斯塔被抛弃已经有四千,不,将近五千年了。如果它的建筑还没有倒,当然这一点可能性相当大,它们里面有价值的部分肯定也早就被洗劫一空了。爷爷似乎是编了一些漂亮的童话故事来哄孩子。布兰特对他表示同情。

小姑娘并没有理会他质疑的目光,继续说着这个话题。布兰特三心二意地听她说话,根据情况礼貌性地插上一句“对”或者“真没想到”。突然,周围安静了。

他抬头一看,发现小姑娘正极其厌烦地盯着通往这里的林间道路。

“再见。”她突然说,“我得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我姐姐要来了。”

她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照料这个顽皮孩子对她的家人来说肯定不容易,不过他觉得她给自己做了件好事,让自己的忧郁情绪消散一空。

不到几个小时,他意识到她做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西蒙倚在门柱上,看着世界来来往往,这时候布兰特跑来找他。一般世界需要转过西蒙的门时往往会有一点点加速,因为西蒙讲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他曾经跟一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那人都没能逃走。很少有人会自愿靠近西蒙,而布兰特现在正在这么做。

西蒙的问题是他有一流的头脑,却懒得用它。如果他出生在更蓬勃的年代,可能会更幸运一些,而他在查奥蒂斯只能以牺牲别人为代价磨砺自己的智慧,由此获得名望而不是名气。不过他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因为他不仅知识丰富,而且大部分还相当准确。

“西蒙,”布兰特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了解了解这个村庄。地图上没什么信息,它们太新了。很早之前这里有什么?”

西蒙挠了挠他坚硬的络腮胡子。

“我觉得跟现在没什么不一样吧。你是指多早以前呢?”

“哦,就是还有城市的那个时代。”

“那时候没这么多树,这是自然。这里可能是一片农业地区,用来生产食物。你见过建造圆形剧场的时候挖出来的农业机械吗?那东西肯定有年头了,它都不是电的。”

“是的,”布兰特不耐烦地说,“我见过。不过跟我讲讲这附近的城市吧。从地图来看,从我们这儿往西几百英里的海边有个地方叫沙斯塔。你知道点什么吗?”

“啊,沙斯塔,”西蒙嘟囔着,拖了一会儿时间,“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记得我好像在哪里还有一张那儿的图片。等我一下,我去找找看。”

他钻进房子里,快五分钟后回来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在图书馆里进行了详尽的检索,生活在纸质书时代的人很难想象他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查奥蒂斯拥有的所有资料记录都存在一个边长一米的金属盒子里,其中包含的内容相当于十亿卷纸质资料,都永久储存在亚原子储存模型当中。几乎所有人类掌握的知识以及留存下来的全部文献都封存在这里。

这并不只是一个被动储存知识的仓库,它还配备了图书管理功能。西蒙将自己的要求录入这个永不疲倦的机器当中时,检索会一层一层通过近乎无线的电子回路网络向下传导。只要给出名字和大概的日期,几乎在一瞬间,它就能够找到他需要的信息。然后他在轻微自我催眠下放松身体,图像就会涌入他的大脑。这些信息只会在他的记忆中保留几个小时——对他来说足够长了,然后就会被遗忘。西蒙不想用无关的事情扰乱自己整齐有序的头脑,对他来说,大城市兴衰的全部故事是无关紧要的历史章节。它是有趣而略带遗憾的插曲,属于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他充满智慧地再次出现时,布兰特仍然在耐心等待。

“我没找到任何图片。”他说,“我老婆又在整理了。但是我会告诉你我能记得的关于沙斯塔的事情。”

布兰特换了一个让自己尽量舒服的姿势,他很可能会在这儿待上一会儿。

“沙斯塔是人类建造的最后一批城市之一。当然,你知道,城市在人类文化中出现的时间相当晚,大约是一万两千年前。在几千年的时间中,城市的数量和重要性都逐渐增长,最后有些城市当中生活着大约几百万人。我们很难想象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城市是钢铁和石头的荒漠,几英里内都没有一点点草地。不过城市是必要的,在交通和通信还没有得到完善之前,人们必须彼此相邻而居,才能完成复杂的贸易和生产制造流程,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真正的大城市在空中交通普及后开始消失。在那个遥远、野蛮的时代,相互攻击的威胁也让他们逐渐分散居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

“我研究过那一时期的历史。”布兰特插了一句并不太真实的话,“我了解所有关于……”

“……很长一段时间中,地球上仍然有很多小型城市存在,这些城市彼此靠文化而不是贸易相连。这些城市只有几万人口,在巨型城市消失后维持了几个世纪。所以牛津、普林斯顿和海德尔堡这些城市对我们来说仍然有意义,而那些更大的城市只不过是名字而已。但是人们发明了合成器后,即使是很小的社区,也能够毫不费力地生产出足以让居民生活的产品,所以即便这些城市也注定会走向衰落。

“有一段时期,城市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必需的形式,而人类还没有意识到城市文化已经走到了尽头,沙斯塔就是这一时期建立起来的。它似乎是人们精心建造出的艺术品,城市的构思和设计都是浑然一体,城市的居民也大多是各种各样的艺术家。但是这个城市并没有存在很长时间,市民的大批离去最终让城市彻底衰落了。”

西蒙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在回味星际之路开辟、整个世界撕裂成两半的那几个动荡的世纪。人类中最优秀的那些沿着星际之路离开了,其余人则留在地球上,此后,地球的历史似乎走到了尽头。此后的一千多年里,离开太阳系的那些人短暂地返回太阳系,急切地讲述着他们去过的那些神奇的恒星和遥远的行星,描绘那个有朝一日能够横跨银河系的强大帝国。但是世界上总有一些最灵活的小船也无法穿越的海湾,地球和她的流浪之子之间就隔着这样一个海湾。他们之间的共性越来越少,返回的飞船越来越少,最终两次返回的飞船之间能相隔几代人。近三百年来,西蒙都没有听说有任何飞船回来。

西蒙很少要在别人的催促下才说话,不过布兰特马上说道:“不论如何,我还是对这地方本身而不是它的历史更感兴趣。你觉得它还在吗?”

“我马上要讲到这儿了。”西蒙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说,“它当然还在,过去人们把它建造得很坚固。不过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你是不是突然对考古学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哦,我觉得我能理解!”

布兰特非常清楚,想在西蒙这种专业的好事之徒面前隐瞒任何事情都是无用功。

“我希望,”他戒备地说,“即便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那里仍然有值得去寻找的东西。”

“也许,”西蒙心存疑虑地说,“有朝一日我也该去看看。那几乎就在我们家门口,从来没换过地方。不过你打算怎么去呢?村子肯定不会借飞行器给你用的!你也不能走过去,少说得花一周才能走到。”

不过这正是布兰特的打算。接下来的几天,他仔细地向村子里几乎所有人展示,除非一个人非常努力地去做一件事情,不然它就不值得做。没有什么比从需要中获得美德更好的事情了。

布兰特在史无前例的瞒天过海中完成了准备工作。他并不想把自己的计划说得太具体,以防查奥蒂斯那些有权使用飞行器的人抢先跑去沙斯塔一探究竟。当然,这事儿迟早都会发生,不过过去几个月令人兴奋的活动会阻止这样的探险。步履蹒跚地跋涉一周走到沙斯塔,却发现冷漠地迎接自己的是十分钟就能走完这段路的邻居,没有什么事儿比这更丢脸了。

另一方面,同样重要的是,整个村子,特别是伊德妮,应该认识到他努力在做的事情非常特殊。只有西蒙知道真相,他不得不答应暂且不透露任何风声。布兰特希望,他对查奥蒂斯东边的一个村庄表现出的强烈兴趣能让人们无法注意到他的真实目标,这个村庄也有一些比较重要的考古遗址。

一个人离开村庄两到三周需要的食物和装备数量十分惊人,布兰特第一次计算这些东西的时候让自己陷入了相当低落的状态。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想过讨一个或者借一个飞行器,但是他的请求显然不会得到同意,而且还一定会破坏他宏图伟业的所有目标。但是,他要把旅途所需的全部东西都带上是不可能的。

对生活在机械化程度较低的时代的人来说,解决办法显而易见,不过布兰特花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来。飞行工具的出现让几乎所有陆地交通工具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最古老、最万能的交通工具保留了下来,这是唯一能够自然保留下来,在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能够方便控制的交通工具。

查奥蒂斯有六匹马,对这个社区来说数量少了点。有些村庄马匹的数量比人口还多,不过布兰特的族人生活在荒野和山地区域,目前为止没什么机会骑马。布兰特这辈子只骑过两三次马,而且每次时间都非常短。

特雷格掌管着一匹公马和五匹母马,这个驼背的小个子男人除了动物以外对任何生物都不感兴趣。他并不是查奥蒂斯的杰出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不过他非常乐于经营自己的私人动物园,里面养着各种大小和品种的狗、几只海狸、一些猴子、一只幼狮、两头熊、一只小鳄鱼,以及其他一般只可远观的野兽。他平静生活中唯一的伤心事就是他目前还没能养一头大象。

布兰特找到特雷格时,如自己所料,他正倚在自己小牧场的大门上。他旁边还有个陌生人,特雷格介绍说他是邻近村庄来的马匹爱好者。从衣着打扮甚至到面部表情,这两个人都有着奇怪的相似性,所以让这种解释显得没有必要。

在不容置疑的专家面前,人总是会感到有点紧张,布兰特不自信地向特雷格说起自己的问题。特雷格严肃地听他说话,沉默良久才开口回答。

“是的,”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用大拇指朝着母马们指了指,“只要你知道怎么驾驭它们,任何一匹都可以。”他一脸怀疑地看着布兰特。

“它们跟人类很像,你懂的。要是它们不喜欢你,你根本拿它们没办法。”

“啥都干不了。”陌生人添油加醋地附和道。

“不过,你肯定会教我怎么驾驭它们的吧?”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记得以前也有个跟你一样的小年轻想学骑马。但是马压根儿就不让他靠近。马不喜欢他,就只能这样了。”

“马能识人。”另一个人阴郁地插了一句。

“没错。”特雷格表示赞同,“你得是个有同情心的孩子。那你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布兰特觉得,不那么喜怒无常的机器还是更有竞争力。

“我不想骑马了。”他带着情绪说,“我只需要一匹马帮我驼装备。还是说马连这活儿可能都不愿意干?”

他温和的讽刺也是浪费感情。特雷格严肃地点点头。

“那没有问题。”他说,“除了黛西以外,别的马都会让你用缰绳牵着走。你永远牵不动黛西。”

“那你觉得我能不能借一匹——呃,温顺一些的,让我用一下?”

特雷格犹豫地拖着步子乱走,在两种互相冲突的欲望当中纠结。他很高兴有人愿意用他心爱的动物,但也担心它们会受到伤害。布兰特可能受到的任何伤害倒都不重要。

“嗯,”他充满疑虑地说,“现在有点尴尬……”

布兰特凑近看了看那些母马,意识到了原因。虽然只有一匹母马旁边跟着小马驹,不过显然很快它们会迎来更多小马驹。这是他忽视的另一个难题。

“你要去多久?”特雷格问。

“最多三周,可能两周就回来了。”

特雷格飞速算了算产期。

“那你可以带日光去。”他说道,“它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它是我养过的脾气最好的动物。”

“太谢谢你了。”布兰特说,“我保证会照顾好它。你能不能带我见见它?”

“我不知道我干吗要这么做。”乔恩温柔地抱怨着,同时调整着日光整洁的身体两侧的驮篮,“特别是你根本就不告诉我,你们打算去哪儿或者想找什么。”

布兰特即便愿意,也无法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他更为理智的时候,知道自己去沙斯塔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很难想到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族人没有的,或者想要而短期内得不到的。但是这趟旅程本身就能够证明自己对伊德妮的爱,而且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她肯定会被他的准备打动,而且他还认真地强调了自己将面对的危险。在野外睡觉非常不舒服,而且他路上还得吃最单调的食物。他甚至可能迷路,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山上或森林里可能还有野兽,危险的野兽。

老约翰对历史传统毫无感情,他对于将铁匠和马这种存活下来的原始交通方式联系起来的轻蔑表示反对。他弯腰检查日光的蹄子时,日光为此故意夹了他一下,动作相当娴熟精准。不过他很快制作了一组驮篮,布兰特能够把旅途需要的一切都放到里面,包括他的画画材料,他不想跟这些东西分开。特雷格给他讲了一些马具的技术细节,并做了一个大部分用绳子做成的古代马具原型。

布兰特完成最后的调整时是清晨,他打算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出发,他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却显得有点尴尬。只有乔恩和伊德妮来给他送行。

他们沉思着一言不发地走到村口,穿过河上修长的金属桥。乔恩生硬地说:“好吧,你这傻瓜可别撞坏了脖子。”然后握了握布兰特的手离开了,留下伊德妮和他独处。这是很友善的表示,布兰特很感谢他能这么做。

趁着自己的主人全神贯注做别的事情时,日光开始吃长在河边的长草。布兰特尴尬地双脚轮流着晃了一会儿,然后心不在焉地说:

“我想我该走了。”

“你要走多久?”伊德妮问。她没有戴乔恩送给她的礼物,可能她已经厌倦了。布兰特希望如此,然后意识到她可能也会同样迅速地对自己带回送给她的任何东西失去兴趣。

“哦,大约两星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阴郁地说。

“一定要小心,”伊德妮用略带急促的语气说,“不要做鲁莽的事。”

“我尽力。”布兰特说,仍然没有要出发的意思,“但是人总要在某个时候冒点险。”

要不是日光突然出现掌控局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可能还会持续更长时间。布兰特的胳膊突然被拽了一下,然后被拖着快步走了起来。他重新找到平衡,打算挥手告别时,伊德妮向他飞奔过来,深深吻了他一下,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伊德妮便消失在村庄的方向了。

布兰特再也看不到她的时候,伊德妮的脚步便慢了下来。乔恩仍然在她前面很远,但是她也没有试图追赶他。在这个明媚的春日早晨,她整个人却处于一种不合时宜的奇怪严肃感当中。被爱的感觉很令人愉悦,但是如果一个人不再放眼长远,被爱也有坏处。在一瞬间,她怀疑这样对乔恩或布兰特是否公平,甚至对自己是不是公平。总有一天她得做出选择,这事情不可能永远拖延下去。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决定自己更喜欢哪个男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们任何一个。

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不得不问自己“我是否恋爱了”时,答案永远是“没有”。

森林从查奥蒂斯外向东绵延五英里左右,消失在横跨大陆剩余区域的大平原上。六千年前,这片土地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之一,原子时代人的第一批成就就是完成对这里的开垦。

布兰特打算向东走到森林边缘,然后朝北方高地行进。从地图上看来,以前在山脊上有一条路,它将沿海的所有城市串成了一条线,最末端就是沙斯塔。沿着这条路的轨迹走应该不难,不过布兰特并没有指望路本身经历几个世纪后还在。

他一路上始终紧跟着河走,希望河的路径从地图绘制以后没有发生改变。这条河不仅是他的向导,也是穿过森林的捷径,树木过于密集的时候,他和日光总是可以从浅水水域涉水而过。日光也非常合作,那里没有会让它分散注意力的草,所以不需要怎么督促,它就可以有条不紊地拖着步子跟着他走。

过了正午不久,树木就开始变得稀疏。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过去,人类已经不想再占领这些土地,而布兰特则抵达了这片区域的边缘。过了一会儿,森林就被他抛在了身后,他自己则身处于开阔的平原上。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发现跟地图绘制的时期相比,森林又向东扩展了相当一段距离。但是向北去往低矮的小山的路径很清晰,古老的路就是在这些山上,他晚上以前应该就能抵达。

到了这里,一些现实自然世界中无法预见的困难便出现了。日光发现周围都是自己已经看了很久的最可口的青草,终于难以抵挡诱惑,没走三四步就停下来吃上满满一口。布兰特和它之间用一根比较短的绳子相连,停顿导致绳子突然拽他一下,差点让胳膊脱臼。而让绳索延长会更糟,因为这样马匹就完全不受控制了。

现在布兰特已经挺喜欢动物了,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日光是在利用他的好脾气。他忍着脾气向前走半英里,然后就变换方向,朝一棵枝条似乎特别纤细柔嫩的大树走去。日光用清澈的棕色眼睛的眼角警惕地看着布兰特,而他正在制作一个精致的弹性开关,耀武扬威地将它安在皮带上。然后它飞快地跑起来,他根本就追不上它的脚步。

正如特雷格所说,它无疑是头聪明得令人费解的动物。

布兰特首选的山脉海拔不到两千英尺,而且山坡非常平缓。但是爬上山脊的路上要经过无数烦人的丘陵和小山谷,他们爬到最高点时已经接近晚上了。向南看去,布兰特看到了自己来时穿过的森林,而这些森林现在已经不再是他的阻碍。查奥蒂斯就在森林当中的某处,但他只是模糊地知道村庄的位置大概在什么地方,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森林中有他的族人开辟的巨大空地的迹象。平原向着东南方向无限延伸,平坦的草地上装点着一小簇一小簇的树丛。靠近地平线的区域,布兰特可以看到很小的、慢慢移动的半点,他猜想那可能是一些巨大的野生动物群在迁徙。

北边是海,从长长的山坡下去,穿过低地十几英里就能够抵达。阳光逐渐暗淡下去,海面看上去几乎一片漆黑,除了一些小小的碎浪和点点泡沫散落其中。

午夜以前,他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把日光拴在了一个结实的灌木上,然后支起老约翰给他设计的小帐篷。理论上讲,这并不是什么复杂操作,不过,很多人早就发现,这件事是非常考验人的技巧和脾气的。终于,一切就绪,他钻进帐篷过夜。

有些事情仅仅依靠智慧是难以预料的,只能通过惨痛的经验才能了解。谁能料到,搭帐篷的地方处于近乎平地的山坡上,但人体就是对这一点点坡度很敏感呢?而更令人难受的是帐篷一头到另一头之间有微小的温差,可能是在帐篷里随意乱飘的气流造成的。布兰特可以忍受固定的温度变化,但是无法预测的温度变化会让人发疯。

他断断续续地睡着,中间可能醒了十好几次,快到黎明的时候,他的精神跌倒了低谷。他浑身发冷,感觉悲惨而且身体僵硬,仿佛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好觉一样,这时候他很容易放弃自己的整个探险计划。他做好了准备——甚至心甘情愿——为了爱情直面危险,但是腰痛并不在其中。

然而,夜晚的不适很快就因为白天的狂喜而被遗忘。从海上吹来的风沿着山坡爬上来,山上的空气清新又带有强烈的咸味。露珠遍地都是,饱满地挂在每一片弯曲的草叶上,不过很快太阳越升越高,露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活着真好,年轻地活着更好,而深处爱河中活着再好不过了。

开始一天的旅程后,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路上。布兰特之前错过了这条路,因为它以前在靠近海洋的山坡下面,他以为自己会在山脊上发现这条路。这条路建造得很好,一千年过去,它几乎没什么变化。自然要抹杀掉它的痕迹却徒劳无功:这里或那里的几米路段被它成功盖上了薄薄一层土,不过它的仆从背叛了她,风雨再次将土擦洗干净。这条路像一个巨大的无接缝的带子,环绕海边长达一千多英里,这条路也仍然连接着人类自孩提时代起便热爱不已的城市。

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路之一。以前,它只不过是野蛮部落走向海洋的小路,他们经过这条路和来自遥远地方的狡诈的、热情的商人交换物品。然后,它迎来了新的、更严格的主人:一个强大帝国的士兵用纯熟的技法将山上的路进行平整和加固,让它变得坚不可摧,经过漫长岁月路线仍然没有改变。他们用石头铺了路面,所以他们的军队成了世界上有史以来调动速度最快的,冠有他们名字的那个城市只要需要,军队就会如闪电般地来到道路沿线各地。几个世纪以后,这座城市在垂危之际将军队召唤回来,此后的五百年,这条路杳无人烟。

但是战争并未就此停歇,高举新月横幅的先知军队后来前往西方攻打基督教国家。再后来——几个世纪以后,人类爆发了最近一场也是最大的冲突战争,钢铁怪物在沙漠中厮杀,死亡如雨水般从空中倾盆而下。

百夫长、圣骑士、武装部队——甚至就连沙漠本身——都彻底消失了。但是道路还在,人类的众多创造中,它是保留时间最长的。它已经背负人类的负担太久,现在这条全长几千英里的路上,行人只有一个男孩和一匹马。

布兰特沿着这条路走了三天,不论何时他都保持能够望到海洋。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游牧生活的种种微小不适,甚至连夜晚都不再难以忍受了。这时候的天气可谓完美,白天漫长而温暖,夜晚温和宜人,但这种好时光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四天的晚上,他估计自己离沙斯塔只有不到五英里了。这时候,为了绕开伸向海中的巨大的海岬,道路掉转方向,背离大海。走过这一段路以后,就是一处隐蔽的海湾,城市就是在海湾的沿岸建立起来的。道路绕过海边较高的地势时,拐了一个大弯向北延伸,从山上一路向下来到了沙斯塔。

接近薄暮时,布兰特已经可以预见到他今天不可能抵达沙斯塔了。天气变坏了,厚重的、愤怒的乌云从西边快速地飘来,越积越厚。他现在开始顶着狂风爬坡了——道路在通过最后一个山脊时开始变成了上坡。要是能找到一个避风处,他肯定会支起帐篷,准备过夜,但是,他身后的山上方圆几英里都是寸草不生的,除了努力向前,别无他法。

前方很远处,在山脊的最顶端,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显示出一个又矮又暗的轮廓。那可能是个避风雨的地方,在这种希望的驱使下,他不断往前走,日光低着脑袋顶着风,同样坚定地跟在他身后拖着重重的步子往前走。

雨开始下起来的时候他们离顶峰还有一英里,雨点先是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接着就变得像水帘一样密集。他只能看清楚前面几步路,大雨倾盆中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布兰特的身上已经湿透了,再浇多少水都不会更难受了,事实上,他已经湿到了水继续从头顶流下来时他都几乎会产生受虐快感的地步了。但是他得使很大力气才能在狂风中前进,这让他的体力迅速被消耗。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道路才趋于平缓,他知道自己爬到山顶了。他在昏暗的环境中努力睁大眼睛,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巨大的黑影,他一度以为那是一栋建筑。即便它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但仍然能给他遮风挡雨。

他快走到那里时,雨渐渐小了,头顶上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西方天空的余晖。这一点点光亮足以让布兰特看到他前面的并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座巨大的怪兽石像,它蹲坐在山顶上,目光凝望着海面。他没有时间更仔细地观察这座雕像,只是匆匆忙忙在避风处支起了帐篷,避风处之外狂风仍然在天空中咆哮。

他把自己弄干,准备了一顿晚饭,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在自己温暖舒适的小窝里休息了一下,艰苦的努力终于成功后,身体处于令人愉悦的疲倦中。然后他醒了过来,拿着一只手电走进了夜色当中。

暴风雨卷走了乌云,夜空明朗,星光闪闪。一弯新月正在紧跟太阳的步伐向西沉。布兰特感觉到北边的大海并未沉睡,但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沙斯塔就在下面的黑暗当中,海浪永远向着它奔涌,但他尽全力睁眼去看,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打着手电筒,沿着这座大石像的侧面一边走一边研究。石像非常光滑,每一处接缝都十分完整,尽管岁月流逝,它表面有污渍,颜色也掉光了,但并没有呈现出磨损的痕迹。他猜不出它建造的时代,可能它比沙斯塔还要古老,也许只是几个世纪前才建造的。没有办法判断出来。

手电打出的蓝白色的强光闪过石像潮湿的、反光的侧面,停留在它巨大而沉静的面部和空洞无神的眼睛上。你也许能看出来这是一张人类的脸,但除此之外,它的感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了。它看上去既不像男性,也不像女性,第一眼望去,呈现不出人类的任何情感。然后布兰特发现,长久以来,暴风雨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迹。无数雨滴顺着它冷峻的面庞流下来,留下的痕迹仿佛是威严的眼泪。这些眼泪可能是为这座城市而流,而这座城市的诞生和逝去,如今看上去已经同样遥远了。

布兰特十分疲惫,他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得老高。阳光透过来,把帐篷照亮了一半,他就在这里躺了一会儿,慢慢地恢复知觉,想起自己在哪儿。之后他站起身来,眯着眼睛走进阳光里,夺目的阳光几乎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斯芬克斯石像看上去比晚上的时候小了一些,不过仍然非常庞大。布兰特第一次发现这个石像是有颜色的,它是一种浓郁的秋天的金色,这种颜色并不是自然的岩石应该有的。通过这一点,他大概推断,这座雕像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史前文明。它是在科学的指导下建成的,使用的是强度大得不可思议的合成物质,布兰特猜测,它建成的时间应该介于自己以及启发人们建造它的著名的斯芬克斯神像之间。

他有点害怕自己可能会发现些什么,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斯芬克斯向北看。他脚下的山坡绵延向下,道路也一溜烟地沿着山坡向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钻进海里,道路的尽头就是沙斯塔。

阳光照在沙斯塔上,它又把阳光反射过来,闪耀着其缔造者梦想中的所有色彩。宽阔的街道两侧矗立着无边无际的建筑,似乎没有被岁月蹂躏过的痕迹。海湾上阻隔海洋的大片大理石围栏也没有毁坏。公园和花园里虽然长满了荒草,但尚未成为丛林。城市沿着海湾的曲线延伸了大概两英里,从海湾向内陆大概延伸了半英里。按照以前的标准来说,它只是个很小的城市。但是对布兰特来说,它非常庞大,街道和广场相互交织,变成了一个解不开奥秘的迷宫。然后,他开始发现城市布局隐秘的对称性,找到城市的主干道,认识到城市的缔造者为了避免单调和不协调而使用的技巧。

布兰特在山顶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完全被眼前铺开的这个奇迹抓住了。他独自一人身处于那样的景色当中,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在更伟大者的成就前显得迷失而恭顺。那种历史感,以及人类在这条漫长的山坡上苦苦前行长达一百多万年的场景,把他完全征服了。那个瞬间,布兰特感觉自己俯瞰的并不是一个空间,而是一段时间,而给他耳畔带来哗哗声响的永恒之风,过去也曾吹拂过这里。

他们靠近城市郊区的时候,日光看上去非常紧张。它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景象。布兰特也不禁跟它一样担忧起来。再没想象力的人也明白,荒废了几个世纪的建筑肯定有种不祥的感觉,而沙斯塔的这些建筑至少荒废了五千年以上了。

道路像箭头一样笔直,从两根白色的金属高柱子中间穿过,这两根柱子和斯芬克斯石像一样,有一些污迹,但没有破损。布兰特和日光经过这些沉默的守护者,来到了一座又矮又长的建筑面前,它应该是这座城市的迎宾点。

从远处看,沙斯塔似乎是昨天才成为一座荒城的,但现在,布兰特能看到无数凄凉和无人理会的迹象。建筑的彩色石头上有年深日久积成的光泽;窗户上破了口,一如头骨上眼睛的位置是个洞,偶尔还有地方奇迹般地保留着玻璃茬子。

布兰特把日光拴在第一栋楼的外面,自己踏过碎石和厚厚的积灰走向入口。楼并没有大门,就好像它其实从来都没有过门一样,他穿过高高的圆顶拱廊进入大厅,这间大厅的跨度似乎跟整个建筑一样长。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就会有一个通往另一些房间的开口,他面前马上出现了一排宽敞的楼梯,通往楼上的一层。

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完整个大楼,离开时非常沮丧。他找得非常仔细,但一无所获。大大小小的所有房间都空无一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在一副被啃得精光的骨架上爬了个遍。

不过回到阳光下,他的精神又振奋了一点点。这栋大楼可能只是某种行政办公室,除了记录和信息机器以外,里面别无他物。而城市的其他地方可能会不一样。即便这样,搜寻的工作量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他慢慢地朝海滨走去,肃然起敬地走在宽阔的大道上,欣赏着路另一侧高耸入云的建筑外立面。快到城市中心时,他走到了一座公园附近。公园里面长满了各种杂草和灌木,不过里面还有相当大的草坪,他打算将日光留在这里,自己继续前进探索。这里有足够的食物,它不太可能走得太远。

公园里如此宁静,有那么一阵子,布兰特甚至都不愿意离开,再次踏进荒芜的城市。这里有一些和他以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的植物,它们是沙斯塔人多年前无比珍视的植物的野生后代。布兰特站在高高的草丛和不认识的花朵当中,从这个早晨的寂静中,他第一次听到了他总是能联想到的沙斯塔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大海,尽管他人生此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但这声音能让他的心灵产生一种痛苦的似曾相识感。在当下的一片寂静中,孤独的海鸥仍然在海浪的那一头悲鸣。

显而易见,即便对这座城市做最表面的检查,也得花几天的时间,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找住的地方。布兰特花了好几个小时寻找居民区,然后才渐渐意识到沙斯塔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地方。无一例外,所有他进去过的建筑都是用来进行工作、娱乐或者类似的事情,任何建筑都不是用来居住的。他慢慢地想到了解决办法。他开始发现这座城市的规律,他注意到每一个道路交叉口几乎都有一个形式几乎一模一样的单层建筑。它们呈圆形或者椭圆形,有很多个入口,朝各个方向敞开。布兰特进入其中一个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排巨大的金属门,每个金属门旁边都有一排垂直的指示灯。于是他明白了,沙斯塔人都住在哪里。

起初,他很排斥地下住所这个想法。然后他破除了自己的偏见,认识到这种住宿安排是多么合理,又是多么无可奈何。如果建筑的功能只是机械性地满足睡眠和进食需要,那它没有必要占用地表的面积,阻挡阳光。通过把所有这样的建筑放在地下沙斯塔,人类建造出了一座卓越而又庞大的城市,同时又能让它看起来如此小,一个人只要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能跨越整个城市。

电梯当然是已经不能用了,不过有紧急楼梯蜿蜒通往黑暗的地下。以前,这个地下世界一定光芒夺目,但是布兰特在下楼之前犹豫了一阵。虽然他有手电,但他以前从没有去过地下,他害怕自己在某种秘密陵墓当中迷路。然后他耸耸肩,开始朝下走去,毕竟只要采取基本的预防措施,就不会发生危险,而且即便迷路了,里面还有成百上千个出口。

他向下走了一层,来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走廊里,这条走廊一直延伸到手电光柱的尽头。另一头是一排排的标有号码的房间,布兰特试了十好几个,才终于打开了一个房间。他缓慢地,甚至有些恭敬地走进这个荒废了人类历史一半时间的小房间。

房间干净而整齐,因为这里根本就不会落灰。房间比例匀称,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悠闲而漫长的外迁中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些半永久设备仍然留在原位,食物配送机上有类似的选择拨号盘,和布兰特自己家里的那种相像得惊人,看到它甚至会让人忘掉已经相隔了好多个世纪。拨号盘还能用,不过转起来有点不顺畅,如果物质化室里出现了食物,他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布兰特又逛了几个房间后才回到地面上。尽管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他逐渐萌生了和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亲密感。但是他仍然觉得他们低自己一等,因为他们生活在城市中,无论城市多么美丽、设计多么精巧,在布兰特看来它仍然是野蛮的象征。

他造访的最后一个房间色彩鲜艳,四周的墙壁上画了跳舞的动物。壁画充满了异想天开的幽默感,它们是画给小孩子的,一定让小孩子很高兴。布兰特满怀兴致地仔细查看了壁画,因为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沙斯塔的表现艺术作品。就在他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发现角落里有一小堆灰尘,然后俯下身子仔细查看,他发现那仍然可以分辨出是洋娃娃的碎片。除了一些彩色的扣子之外,任何实质材料都没有保留下来,而那些扣子在布兰特捡拾的时候在他的手中碎成了粉末。他好奇为什么这个可怜的遗物被它的主人留了下来;然后他踮着脚离开,回到了地表,来到了孤独而洒满阳光的街道上。他后来再也没去过地下城市。

快到晚上的时候,他又回到公园里,发现日光没有做什么坏事,于是打算在散落在众多花园当中的无数小房子里的一个中过夜。他被花和树环绕着,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就在家里。这是他离开查奥蒂斯后睡得最好的一觉,这也是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没有想着伊德妮入睡。沙斯塔的魔力已经萦绕在他的心头了,他曾经鄙视的文明的无限复杂性对他的改变比他想象中更快。他在城市里停留的时间越长,就离那个几小时之前刚刚抵达这里的天真而自信的男孩越遥远。

第二天,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更加牢固了。沙斯塔并不是在一年之内,甚至几代人的时间里彻底衰落的。新的——然而也很古老的——社会结构出现后,人类回归山野和森林,人们就渐渐离开了这里。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这些能够证明一种一去不复返的生活方式的大理石纪念建筑。即便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留了下来,此后的五十个世纪中,来到过这里的无数好奇的探险者也早就把它们拿光了。布兰特发现了很多在他之前来到这里的人的痕迹,城市里各个地方的墙上都刻着他们的名字,这是人类始终难以抵挡的让自己不朽的方式。

一无所获的搜寻终于让他感到疲惫,他到了海边,坐在防浪堤宽阔的石面上。他脚下几英尺就是大海,蔚蓝色的海面非常平静,水面没有一丝波澜,清澈得能够看到深处游动的鱼,他看到有一处躺着一个残骸,海草从上面长出来,就像长长的绿头发。他知道,一定有些时候,海浪会翻过这些高墙,因为他身后宽阔的护墙上散落着一层石头和贝壳,它们是被许多个世纪的狂风刮到这里来的。

这种宁静的场景令人萎靡不振,雄心壮志后一事无成带来的难忘教训环绕着他,带走了所有失望和挫败感。尽管沙斯塔没有给他任何有价值的实物,不过布兰特感觉不虚此行。坐在海边的墙上,背对着陆地,被炫目的蓝色搞得眼花缭乱,他感觉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些老问题,回顾过去几个月折磨着他的那些心痛和焦虑时也不感觉痛苦,只有冷静的好奇。

他沿着海边又走了一会儿,沿着一条新路缓缓地回到了城市里。他很快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圆形建筑前面,它的房顶是用某种透明材料建造而成的微微隆起的圆顶。他毫无兴趣地看着这个建筑,内心已经极度疲惫,觉得它可能就是另一个剧院或者音乐厅罢了。他快要经过入口的时候,某种朦胧的冲动让他改变了主意,他穿过了敞开的门廊。

建筑内部,屋顶透过来的光线几乎没有变化,以至于布兰特差不多感觉自己就在户外。整个建筑被分为了无数个大厅,他突然明白了它们的功用,不由得一阵兴奋。长方形的污迹暴露出墙面上以前可能绘满了图画,有可能其中一些被留了下来,能够看到沙斯塔留下了什么严肃艺术作品肯定很有趣。布兰特仍然怀有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到多么大的震撼,所以他亲眼看到的时候,震撼更加猛烈。

巨大的墙面上满幅的绚丽色彩给他带来的冲击感几乎像管号齐鸣。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呆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的图案或者意义。然后,他才开始慢慢地思考突然在他眼前炸开的这幅惊人的、复杂的壁画的诸多细节。

这张画接近一百英尺长,绝对是布兰特人生中见过的最神奇的东西。沙斯塔让他萌生了敬意,感到不知所措,不过它的悲剧神奇地无法让他动摇。但这幅画直击他的心灵,用他能够理解的语言进行表达,于是他对于过去所剩无几的傲慢如秋风扫落叶般消失不见了。

他的目光自然地从左到右扫视画面,跟随着画作的张力达到高潮部分。画的左边是海洋,就和拍击着沙斯塔的深蓝色海水一样,画面上一支由奇怪的船只组成的舰队,在好几层船桨和鼓胀的风帆驱动下努力驶向遥远的岛屿。画作不仅描绘了几英里空间内发生的事情,可能也描绘了几年时间中发生的故事,船只抵达了海岸,广阔的平原上驻扎着一支军队,他们要进攻的堡垒城市有高大的城墙,军队的旗帜、帐篷和战车在城墙面前显得非常矮小。他的目光扫过仍然屹立不倒的城墙后停了下来,好像之前有安排似的,落在了站在城墙上的女人身上,她看着那些追随着自己穿过大海的军队。

她身体前倾,俯视战场,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变成了头顶上一团金色的迷雾。她的脸上浮现着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深深的悲伤,但是这种悲伤无损于她那无比美丽的脸庞,她的美貌让布兰特出神了,他久久都无法让目光从她身上离开。最后他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别处,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到似乎无坚不摧的城墙下,士兵们在黑影中苦苦挣扎。他们聚集在某种东西前面,这东西从透视法来看被缩小了,布兰特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它究竟是什么。然后他发现那是一匹巨大的马,放在轮子上方便移动。他对此毫无印象,他的目光又迅速回到画面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现在他意识到,这张画都是以这个人为中心进行构思的。他的目光继续移动,时间继续向前,画面中出现了破败不堪的战场,城市燃烧产生的烟雾直冲云霄,船队返航,使命达成。

直到光线暗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时,他才离开。最初的震撼消退后,他才开始更细致地观察这幅壁画,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找作者的签名,却徒劳无功。他也想找到一些说明或者标题,但显然这幅画从没有过这些内容,可能这个故事众人皆知,根本无需这些。不过,后来的几个世纪中,来到沙斯塔的其他游客在墙上刻下了两行诗句:

这张面庞,是否便是千艘船出发

摧毁伊利昂高不见顶的巨塔的理由?[38]

伊利昂!这是个奇怪又具有魔力的名字,但是对布兰特来说毫无意义。他不知道这个名字属于历史还是属于传说,他也不清楚有多少先于他来到这里的人也纠结过这个问题。

当他走进明亮的黄昏中时,脑海中浮现的仍然是那个悲伤、优雅又可爱的画面。如果布兰特自己不是画家,或许他此刻就不会这样动容,那幅画给他带来的震撼也就不会这样强烈。那幅画让他感觉,那位无名的大师像凤凰一样,根据一段伟大传奇的余烬进行了创作。他感觉到了那种美感,并且在以后的岁月始终坚持,那种美感就是人生的目的和唯一使命。

布兰特在星空下坐了很久,看着新月沉到城市高大建筑的另一边,被自己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困扰着。美术馆当中其他所有的画作都不见了,不仅整个地球,就连整个宇宙都找不到踪迹。跟这幅永远代表了沙斯塔艺术的天才之作相比,那些画又如何呢?

这一夜,布兰特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早晨他又来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开始形成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疯狂而充满野心,以至于一开始他甚至想对这个计划一笑了之,但这样并不能使他内心平静。他几乎不情愿地摆好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折叠画架,准备开始画画。他在沙斯塔找到了一样东西,不仅独一无二,而且美得无与伦比,可能他具有将这东西的一点余韵带回查奥蒂斯的技能。

当然,他只能画下这幅巨大壁画中的一小部分,不过选择并不困难。虽然他从未尝试过画伊徳妮的肖像,不过他现在要画一个女子,即便以前存在过,可能在五千年前就已经变成灰了。

他几次停下来去思考这件自相矛盾的事情,最终他觉得自己可以很好地解释它。他之所以从未画过伊德妮,是因为他怀疑自己的技艺,也担心她的挑剔。布兰特告诉自己,现在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了。他没有停下来问问自己,当他带着这唯一的礼物,另一个女人的肖像返回查奥蒂斯时,伊徳妮会作何反应?

实话讲,他在为了自己作画,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接接触到古典艺术的伟大作品,这幅作品让他大为心动。之前他一直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超越这个水平,但至少他愿意朝这个方向努力。

整个白天他都在努力地画画,精神高度集中,这让他的内心处于一种平静的状态。到了晚上,他把宫殿墙壁和战场简略地加了进去,即将开始画肖像画本身。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他的乐观消散了大半。他的食物补给已经不够了,可能要与时间赛跑,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不安。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色彩不够协调,前一天看上去还不错的画作,现在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加让人失望。

雪上加霜的是光线变差了,这时还不到中午,布兰特猜,外面可能是阴天。他休息了一会儿,希望不久天就可以放晴,但是光线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他只好继续工作。要么干要么完蛋,如果他画不好那头发,就干脆把这整件事都放弃……

下午飞快地过去了,不过由于布兰特太过专注,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时光流逝。有一两次他注意到有一些遥远的声音,好奇是否暴风雨将至,因为天空仍然非常昏暗。

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人突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发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更加令人胆寒了。很难说是什么冲动让布兰特慢慢地把画笔放下,然后更加缓慢地转身朝向自己身后四十英尺的大门廊。站在那里的男人进来时一定没发出任何响动,布兰特也猜不出来他到底看了自己多久。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但是他们同样没有穿过门廊。

布兰特缓缓地站了起来,大脑一片混乱。一度他几乎觉得那些是沙斯塔过去的鬼魂来找他了。然后理智又占了上风。他自己本来就是个游客,为什么不去见见其他的游客呢?

他向前走了几步,其中一个陌生人也往前走了几步。当他们之间只相隔几码的距离时,另外一个人用非常清晰的声音非常缓慢地讲:“我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这并不是什么戏剧化的开场白,布兰特被这个人的口音弄得有些迷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为他过分小心的发音方式感到迷惑。似乎他认为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布兰特就没有办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完全没有。”布兰特用同样缓慢的语速说道,“不过你们让我感到惊喜,我完全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任何人。”

“我们也没想到,”另一个人带着一点微笑说,“我们没想到仍然有人住在沙斯塔。”

“但我不住在这儿,”布兰特解释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游客。”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笑话。然后其中一个人抬起自己腰带上的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对着它讲了几句话,由于声音太轻,布兰特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他以为这个团队的其他人正在赶过来,自己独处的计划马上要被完全打乱,他感觉有点心烦。

其中两个陌生人走到这幅巨大的壁画前,开始带着挑剔的眼光审视它。布兰特好奇他们对这幅画有什么想法,但他又莫名其妙地有点儿讨厌把这幅珍品和对它没有一点崇敬之心的人分享,对那些人来说,它不过就是一幅漂亮画儿而已。第三个人仍然站在他的身边,尽量不显眼地比较着布兰特的临摹作品和原作。三个人似乎都刻意避免进一步交谈。他们之间出现了一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然后另外两个人又重新回到他们这边。

“好吧,埃尔林,你怎么看这幅画?”其中一个人一边用手挥向画作一边说道。看上去他们这会儿都对布兰特失去了兴趣。

“是一幅第三千年晚期的原始画,画工精细,和我们拥有的其他作品一样好。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拉特瓦尔?”

“我不太同意。我不认为这是第三千年晚期的作品。一方面,这张画的主题——”

“哦,你那套理论又来了!不过也许你是对的。这幅画的水准远高于上一个时期。仔细想想,我觉得它大概创作于二十六世纪左右。你说呢,特雷斯孔?”

“我同意。可能是阿隆或者他的学生之一创作的。”

“胡说!”拉特瓦尔说。

“狗屁不通!”埃尔林轻蔑地说。

“哦,那好吧。”特雷斯孔温和地回答说,“这个时期我只研究了三十年,而你们是自打咱们开始讨论才现查的。所以我要向你们出色的知识水平致敬。”

听着他们的对话,布兰特越来越感到惊讶,同时也越来越迷惑。

“你们三个人都是画家吗?”他终于脱口而出。

“当然了,”特雷斯孔大方地回答道,“不然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别说瞎话了,”埃尔林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你就是活上一千年,也当不了画家。你自己也明白,你不过稍微懂点门道而已。有真材实料的人才会作画,没真材实料的人只会在一旁吹毛求疵。”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布兰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他从没见过这样不凡的人。他们看上去是中老年人,不过身上散发着少年一般的气质和热情。他们的行为姿态都有点夸张,而当他们之间进行交谈时,语速快得让布兰特很难听清楚。

还没人来得及回答,他们又被打断了。十几个人出现在门廊上,他们第一眼看到这张巨大的画作,瞬间停住了一下。然后很快就加入了布兰特他们这一小撮人,布兰特发现此时自己就在这一小群人的中央。

“你来了,康达。”特雷斯孔指着布兰特说,“我们找到能回答你问题的人了。”

刚刚提到的这个男人仔细地看了看布兰特,又看了一眼他未完成的画,笑了一下。然后他转向特雷斯孔,审问似的扬起眉毛。

“不。”特雷斯孔简洁地回答。

布兰特有点心烦。这里正在发生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他讨厌这样。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这是在干吗?”他哀怨地说。

康达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平静地说:“如果你跟我出来,我可能会解释得更清楚些。”

他说话时的神态仿佛他永远不需要把同样的话说两遍才达到目的。布兰特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其他人紧紧地围在他身后。到了更外面的入口,康达站在一边,挥手示意让布兰特过去。

天空仍然昏暗得不正常,仿佛有一片雷雨云彻底遮住了太阳,但是整个沙斯塔都陷入了这片阴影中,这显然不是任何云朵造成的。

布兰特站在那里盯着天空,努力地估计飘浮在城市上空的这艘飞船的真实大小时,有十几双眼睛正看着他。那艘飞船太近了,让他丧失了所有判断力,他只能看到金属曲线滑过眼前,消失在地平线上。这儿应该会有些响声,有一些引擎让那个巨大的飞船悬浮在沙斯塔上空的证据,但是四周只是一片寂静,比布兰特以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安静。就连海鸥的叫声都没有了,仿佛它们也被这些突然冒出来抢走本属于它们的天空的人吓到了。

最后布兰特转向围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他知道这些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突然间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表现出奇怪的冷漠,但又没有不友善的行为。对这些拥有神一般的力量的人来说,他不过就是一个恰好能说同一种语言的野人,这种语言是他们几乎已经遗忘的历史中保留下的东西,能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祖先和布兰特的祖先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时光。

“现在你明白我们是谁了吗?”康达问。

布兰特点点头。“你们离开太久了,”他说,“我们都快把你们忘了。”

他又抬头看向横跨天空的巨大金属拱形,想着时隔这么多个世纪后,他们的第一次接触竟然是在这里,在失落的人类城市中,是多么奇怪。不过看起来沙斯塔在群星之间仍然被人们铭记,因为特雷斯孔和他的朋友们表现得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然后,布兰特的眼睛被北边远处突然反射出的阳光吸引了。另一艘一模一样的巨大金属飞船,跨过飞船下面的天空坚定地移动着,不过由于距离比较远,它显得小一些。它很快穿过地平线,几秒钟就消失了。

所以这并不是唯一的飞船,这里究竟还有多少飞船呢?不知怎么的,这个想法让布兰特想起他撇下的那幅巨大的画作,想起不怀好意地朝着厄运笼罩的城市移动的入侵舰队。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一直诅咒着人类的对陌生人的恐惧,从种族记忆隐秘的洞中爬出来,钻进了他的灵魂。他转身朝向康达,用带着指责的口吻大喊:

“你是来侵略地球的!”

有段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然后特雷斯孔用带着一丝恶意的声音说:

“继续,指挥官,迟早你得解释清楚。现在就是练习的好机会。”

指挥官康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略带慌张的笑容,这个笑容一开始让布兰特感到安心,然后就让他满心都是更深刻的不祥之感。

“你这样说对我们来说不公平,年轻人。”他严肃地说,“我们没有在侵略地球,我们是在疏散上面的人。”

“我希望,”特雷斯孔对布兰特产生了一种傲慢的兴趣,说,“这一次科学家能够吸取教训,不过我对此深表怀疑。他们只是说:‘天有不测风云。’他们收拾好自己的一个烂摊子之后,就会继续去制造下一个。到目前为止,西格马场肯定是最惊人的失败,但以后一定还会出现更惊人的。”

“如果它打中了地球,会发生什么?”

“就跟场逃逸后,控制装置发生的事情一样,它会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宇宙当中。你也是一样,除非我们及时把你弄出去。”

“为什么?”布兰特问。

“你并不是真的想听到一个技术性的答案,不是吗?这跟不确定性有关。古希腊人——也可能是古埃及人——发现,人不可能完全精确地定义任何一个原子的位置,它有很小的有限概率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建立西格马场的人,希望利用这个原理提供推进力。它能够改变原子本来的分布概率,这样围绕织女星旋转的宇宙飞船,就可以突然决定去猎户座α星转一转。

“呃,似乎西格马场只能做到这件事的一半。它只是把概率增大了,但它并不会重新安排概率。现在这个场正在星星之间随机游走,以星辰和偶尔遇到的恒星作为自己的能量来源。没人能想出一种抵消它的方法,倒是有一个可怕的建议,也就是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场,让这两个场对撞。如果他们真的尝试这样做,我知道结果会怎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担心。”布兰特说,“它离我们还有十光年远呢。”

“对西格马场这样的东西来说,十光年的距离太短了。它随机地进行之字形运动,也就是数学上面所称的随机游走。如果我们不走运的话,它明天就会到达这里。不过地球受到影响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几年之后你就又可以回家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论未来是怎样的,古老的生活方式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沙斯塔过去发生的事情,现在会以一种或者另外一种形式在全世界发生。奇怪的机器出现在壮丽的大街上,布兰特睁大着眼睛看着它们将地面上积年累月的碎石清理干净,让城市再次适于人类居住。就像马上要灭亡的恒星,突然喷发出火焰,绚烂地过完这最后一个小时,从目前看来,只要几个月,沙斯塔就会成为世界的中心之一,会有无数科学家、技术员和管理人员从太空迁徙过来,住在这里。

布兰特开始全面了解这些入侵者。他们的活力,他们做任何事情的奢侈做派,以及他们对于自己超人类能力的近乎幼稚的狂喜,每时每刻都在让他感到震惊。这些人,他的堂兄弟姐妹们,将要继承整个宇宙,他们都还没有将它的神奇全部发现,也没有对它的神秘感到厌倦。就他们所掌握的全部知识而言,他们对于自己做的很多事仍然有一种做实验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欢乐的不负责任感。西格马场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们犯了错误,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还十分确信,迟早有一天自己能够让一切恢复正常。

虽然沙斯塔发生了这样一场骚乱,整个星球也应该经历了同样的事情,但布兰特还是固执地想完成自己的任务。在价值不断变动的这个世界上,它能带给他一些安定的感觉,所以他迫切地执着于此。特雷斯孔和他的同事不时会拜访他,给他提些建议——多数都是不错的建议,尽管他并不总是采纳。而当他感觉累了,或者想休息一下眼睛或者大脑的时候,他偶尔会离开巨大的空旷的画廊,来到城市中被改造过的街道上。街道具有这些新居民的特色,尽管他们只会在这里待上几个月的时间,但是他们还是不遗余力地让沙斯塔变得更加整洁高效,并且给它强加一种朴实的美感,而这会让它最初的缔造者感到惊讶。

四天的时间过去了,布兰特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这是布兰特全身心投入于一项工作最长的一次。他可以漫无目标地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但他如果真这么做了,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对自己的成果没有一丝不满,便去找特雷斯孔了。

他发现这名批评家和往常一样和他的同事争论着,人类积攒下来的这么多艺术作品当中,哪些值得保留。拉特瓦尔和埃尔林威胁说,如果再多带一幅毕加索的作品上船,或者只要他敢再扔一幅安杰利科的作品,他们就要暴力相向。布兰特对这两个名字都没有耳闻,所以毫不内疚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特雷斯孔安静地站在画前,不时看一眼原作。他的第一句回应非常令人意外。

“这姑娘是谁?”他说。

“你跟我说她叫海伦——”布兰特回答道。

“我说的是你真正想画的那个人。”

布兰特看着自己的画布,又看一眼原作。很奇怪,他之前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差异,但是很显然,他笔下站在城堡墙上的那个姑娘无疑带有伊徳妮的痕迹。这并不是他一开始要进行的那种丝毫不差的临摹。他的所思所想,都通过手指流露了出来。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慢慢地说,“我住的那个村子里有个姑娘,我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给她找一个礼物,那种能够让她印象深刻的东西。”

“那你这是在浪费时间。”特雷斯孔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如果她真的爱你,你很快就能判断出来。如果她不爱你,你也没办法让她爱上你。就是这么简单。”

布兰特不认为这事情如此简单,但他并没有就此展开辩论。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想法呢。”他抱怨说。

“有前途。”特雷斯孔谨慎地回答,“如果你这样坚持画下去,再过三十年——嗯,二十年,你就能有所成就。当然你的笔法现在还非常粗糙,那姑娘的手看上去就像一把香蕉。但是你的粗线条画得不错,我很欣赏你没有直接照抄这幅画。任何傻瓜都可以直接照抄,这表明你有一些原创性。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多加练习,最重要的是多多经历。嗯,我觉得我们能给你提供这些机会。”

“如果你说的是离开地球,”布兰特说,“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经历。”

“那是为你好。难道前往群星进行旅行,不会让你的脑子里面产生一些兴奋的感觉吗?”

“不会,只会让我感觉沮丧。不过我也没把这事儿当真,因为我觉得你们不可能让我们走。”

特雷斯孔露出了有点狡猾的微笑。

“西格马场开始吸收天空中星星的光芒的时候,你们就会很快离开的。而且我觉得它的发生是个好事,我感觉我们来得刚刚好。尽管我经常拿科学家开玩笑,但他们把我们从停滞的状态中永远地解放了出来,而你们则一直陷在停滞当中。

“你必须离开地球,布兰特,任何一个终生生活在一个行星表面的人都不可能看得到恒星,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恒星微弱的影子。你能想象飘浮在太空中,身处于多恒星星系当中,被几颗绚丽的太阳同时照耀是什么感觉吗?我就体验过,我看到恒星飘浮在猩红色的火焰圈中,就像你们的土星一样,不过还要比那大上一千倍。你能想象银河中心的行星上的夜晚吗?整个夜空布满了明亮的星雾,而这些地方都还没有孕育出恒星。你们所看到的银河只是一大堆分散的三等星,等你们看到了中央星云才会赞叹不已!

“这些都是你能经历的宏大的事情,不过宇宙中的小事一样美好。你可以在整个宇宙中纵情痛饮,如果你愿意,再带着这些回忆回到地球。然后你就能开始画画了,很快你就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名画家了。”

布兰特感到震撼,却没有被说服。

“那照这么说的话,”他说,“太空旅行出现以前,世界上就没有真正的艺术了。”

“从这个理论出发发展出了一大堆艺术评论,当然太空旅行对艺术来说是最美妙的事情。旅行、探险、接触其他文化,这些对于所有智力活动都是巨大的刺激源。”特雷斯孔对着他们身后墙上夺目的壁画挥了挥手,“创造了这个传说的人是水手,半个世界的交通都要通过他们的港口。但是几千年以后,海洋对人类来说已经不够大了,无法给他们带来灵感和冒险了,人类是时候去往太空了。好了,不管你喜欢与否,你的机会就是来了。”

“我不喜欢。我要和伊德妮一起过安定的生活。”

“人类想要的东西和于他们有益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我希望你的绘画能一帆风顺,我不知道是否要祝愿你在爱情方面同样一帆风顺。伟大的艺术和家庭和睦是互相排斥的。迟早你得做出选择。”

迟早你得做出选择。布兰特向着山崖艰苦跋涉的时候,这句话仍然回荡在他的脑子里,风从大路上吹过来,吹向他。日光对于自己假期结束表示怨恨,所以他们比正常爬坡时还要慢很多。但是他们周围的风景逐渐开阔起来,视野扩展到了海洋上,城市看起来越来越像彩色砖块盖起来的玩具,一个被上方毫不费力、一动不动地悬浮着的飞船控制的玩具。

布兰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它,现在它就悬浮在和他视线齐平的地方,他一眼就能看到它整个船身。它大致上呈圆筒形,但是尾部是复杂的多面体结构,他根本猜不出来它的功能是什么。巨大的曲线型背部表面覆盖着同样神秘的凸起、开槽和圆顶。那东西充满力量和决心,但是毫无美感,布兰特带着厌恶看着它。

这个徘徊不去的怪兽占据着天空,要是它能消失不见,就像云朵飘过它的侧面那样,该有多好!可并不是布兰特想想它就会消失,面对那股正在聚集的力量,布兰特明白自己和自己的问题都不重要。这正是历史屏息凝神、暂停的那一瞬,是闪电和第一波冲击来临之间的寂静时刻。很快,雷声就会遍布世界,很快这个世界可能都不复存在,而他和他的族人会成为星际间流浪的无家可归者。这是他不想面对的未来,这是比特雷斯孔和他的同事们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可怕的情况都更恐怖的未来。他们不会理解,因为对他们来说,五千年来,宇宙一直只是个玩物。

经历了这么多平静岁月,这事情竟然会发生在他所生活的时代,这看上去并不公平。但是人是不能和命运讨价还价的,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平静或者冒险。冒险和变革再次降临世界,他必须好好利用机会,正如他的祖先在太空时代来临、他们脆弱的飞船冲向群星时所做的那样。

他最后一次向沙斯塔致意,然后转过身,背对大海。太阳照耀着他的眼睛,前方的路似乎蒙上了一层明亮闪耀的迷雾,所以像海市蜃楼一般颤动着,又或者是月球的轨道影响了海水。有那么一会儿,布兰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欺骗了自己,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所见并非幻觉。

触目所及,道路和两旁悬着无数条蛛丝,又轻又柔,只有在阳光的照射下才能看到它们的存在。在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时间里,他从这片蛛丝中穿过,那轻飘飘的蛛丝产生的阻力还不及几缕轻烟。

整个早上,有好几百万只蜘蛛乘风而来,从天而降。他抬头望向蓝天,他仍然能够在随风飘荡的蛛丝上看到转瞬即逝的阳光,就像迟到的旅客匆匆走过。这些小小的生物,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它们前往的,是比他告别地球时要面对的更孤单、更深不可测的深渊。这是一个他接下来几周、几个月都会铭记的教训。

山峦重叠的那边,斯芬克斯石像缓缓地沉到天际线以下,融入沙斯塔当中。布兰特只回头看了一眼那座蹲坐着的怪物,它漫长的守夜终于走到了尽头。然后他朝着太阳,慢慢向前走去,从家乡吹过来的风中飘下来一缕一缕蛛丝,像无形的手指,不时地拂过他的面庞。

(译者: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