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敌

1950年3月首次发表于《超级科学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篇名《永世流徒》

收录于《远征地球》

山脉因雷声隆隆颤抖不已;此般雷电只有人类造得出来。但这里感觉离战场甚是遥远。战况激烈,却隐没于底下的世界;满月高悬于世界之巅,映照着亘古不变的喜马拉雅。不过,这里的宁静也维持不了太久。主宰深知,他的最后要塞已被死亡包围,步步进逼,舰队残兵正承受重击,纷纷坠落天际。

顶多再有几个小时,主宰与他梦想中的帝国就要幻灭,由历史洪流吞噬。各国仍将低咒他的名字,却不再惧怕这个名号的含义。再一阵子,连憎恨都会消逝;对世界而言,他不过是希特勒、拿破仑或成吉思汗之流。和这些人一样,主宰将成为时间无尽回廊彼端的模糊身影,逐渐被忘却。他的名字可能短暂占据历史与神话之间的灰色地带,然后,世界便不再想起。多少人为了贯彻他的意志而丧命,而他也将随他的无名军团消逝。

南方远处,一座山棱突然陷入火海。仿佛过了好几辈子,主宰脚下的阳台才传来地底岩石的震动。又隔了一阵,轰然巨响与回声才随空气而来。他们该不会已经距离如此近了吧!主宰希望那只是一枚射偏的鱼雷,越过了不断退后的战线。若不然,剩下的时间便比他所担忧的更少。

参谋长步出阴影,与主宰一起站在栏杆边。指挥官(全世界第二受人憎恨者)刚强的脸孔有着许多刻痕,挂着汗珠。他已数日未眠,曾经华美的制服松垮地挂在身上。然而,挫败当前,尽管透露疲累,参谋长的眼神仍坚定不移。他沉默地站着,静候最后的命令。他已经没有其他任务了。

三十英里外,一向冰雪锦簇的珠穆朗玛峰透着焰红,映照隐没于地平线以下的熊熊大火。然而,主宰仍丝毫未动,迟迟未发出命令。直到又一波鱼雷齐射,呼啸着越过他们的上方,他才终于转身离开山顶,临行前又回望一眼,与世界道别。

电梯往下一千英尺,战斗的声音随即消失。主宰步出电梯,暂停片刻,按下隐藏开关。指挥官听见上方岩石崩落的声音,竟露出微笑——敌军追来或我军逃离都已不可能。

如同往常,主宰进入会议室时,一帮将官立即站起。他环视会议桌:他们全部都在,一个也没少。直至最后关头,也没有半个叛徒。他静静走到习惯的位子,准备发表最后谈话,这也会是他最艰难的一场演讲。他可以感受到,在场属下望向自己的眼神炽热得能灼烧他的灵魂,他将带领他们迎向毁灭。他可以看见这些军官背后无数中队、师团和部队兵士都已为他送死,更糟的是,他还看见那些再也不可能诞生的国家无声的幽魂。

最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仍带有强大的催眠力量。几个字之后,他又化身那个命定将毁灭一切的完美机器。

“各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议。我们不须再拟订新计划、研究更多地图了。上方某处,我们投注心力打造且深深引以为傲的舰队,正在垂死搏斗。几分钟内,上千艘机舰将全数从空中陨落,一艘也不剩。

“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投降都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各位也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你们很快就会死在这个房间里。你们都效忠于我军使命,理应值得更好的下场,可惜事与愿违。但是,我不希望各位认为我们彻底失败了。过去,各位亲眼见证过许多次,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事件,无论概率多么低,我都已计划周全。因此,当我说我已为战败做好准备,各位亦不应感到意外。”

身为杰出的演说家,他停顿片刻,好制造戏剧效果。看见听众疲惫的脸上闪现警觉与兴趣,他不禁感到满意。

“我信任各位,愿意向你们分享我的秘密,”他接着说,“因为敌军绝对无法找来这里,入口已经由几百英尺的落石封死了。”

听众仍一动也不动,只有宣传部长脸色刷白又迅速恢复正常,可惜不够快,还是没逃过主宰的眼睛。主宰暗暗微笑,虽然迟了些,但心中久远的疑虑获得了证实。此时已无所谓。是真是假,他们全都要一起死了——全部,只差一人。

“两年前,”他继续说,“我军输掉南极一役时,我就知道我们不再稳操胜券,开始为今日做准备。敌军已誓言取我性命,我不可能藏身于地球任何地方,遑论重建我军财富。不过,尽管是孤注一掷,我们仍有出路。

“五年前,我军科学家已开发出完善的人工休眠技术,发现以相对简单的方法,便能无限期暂停生命现象。我将利用此项发现,从现在逃往未来。届时世界将已遗忘,我便能利用我军掌握的技术卷土重来。假使我们有足够时间,这些资源本能带我们迎向胜利的。

“永别了,各位。容我再次感谢各位的奉献,我为你们的不幸命运感到遗憾。”

语罢,敬完礼,他便起身离开。金属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宣传部长接着冲向门口,哭喊一声又向后退。金属门烫得不得了,焊死在石壁上了。

战争部长率先拿起自动手枪。

这时,主宰便能好整以暇。离开会议室时,他打开开关,启动了焊接电路。同一个开关也开启了走廊墙上的面板,露出一个不停向上延伸的圆形通道。他沿着通道缓缓前进。

每隔几百英尺,通道便会转个弯继续向上,主宰会停下脚步,启动开关,他身后的走廊便随隆隆落石塌毁。

走道方向一共变换五次,才终于抵达一个金属包覆的球形空间。复层门一关闭,轻巧地贴紧门缝胶条,门外最后一节走道便也塌毁。主宰将不受外人侵扰——无论对方是敌是友。

他迅速环视房间,对一切准备就绪感到满意。接着,他走向简单的控制面板,扳开数个尺寸特别大的开关;这些开关导电率较低,但可以耐久不朽。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是如此。打造墙壁用的金属亦是;钢铁与之相比,简直稍纵即逝。

泵开始低鸣,抽出密室中的空气,以灭菌氮气取代。主宰加快动作,走向加垫座椅躺下。他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头顶杀菌灯的照射,这当然只是幻觉。他从座椅下方凹陷处取出一支皮下注射器,将乳白色液体注入自己的手臂。接着,他放松身体,静静等待。

这时气温已非常低。冷却机组很快将使房间温度降至冰点以下,并维持数个小时。接着,室温将回归正常,杀菌程序亦已完成,主宰便可不受细菌侵扰地长眠。恒久不变地休眠。

他计划等待一百年。他不敢再等更久,毕竟醒来便必须尽快熟悉休眠期间的科技进展与社会变迁。光是一个世纪,文明就可能面貌全非,超乎他的理解范围——但主宰必须承担如此风险,休眠短于一个世纪,可能还不够安全,世界可能还充满苦涩的记忆。

座椅底下,有三个密封于真空中的电子计数器,由设于密室上方数百英尺外山峰东面的热电偶驱动,那里积雪消融无踪。热电偶感应到每天日出,电子计数器便加一。主宰长眠的密室不见天日,这就是计算时间流逝的方法。

三个电子计数器中任何一个的数字累积至三万六千,就会切换开关,氧气会再流回密室。室温提升,绑在主宰手臂的皮下注射器会自动将预先计量好的液体注入他的体内,他便会醒来。只有电子计数器显示数字能让人看得出时间在流逝。他只须按下按钮,山壁便会炸开,辟出通往外界的路。

一切都经过缜密考量。不可能失败。所有机械装置都有两套备用设备,皆已是科学能及的最完美境界。

意识逐渐恍惚时,主宰所想的并非他的过往人生,也不是自己如何背叛了母亲的希望。不知不觉,令人不悦的念头涌入脑海,那是一名远古诗人的诗句:

“长眠,也许还会做梦——”

不,他不愿,也不敢做梦。他只愿入眠,长眠……

二十英里外,大战即将告终。主宰的舰队剩下不到十艘船,正徒劳抵抗着排山倒海的战火。若非攻方不敢大意,不肯冒险让任何一艘船随意攻击,最后一战早已结束。攻方决定以长程炮弹剿灭对手,于是,当今航空舰队最强大的驱逐舰都藏于重山中,炮弹按号令一波波齐发,如雨落下,轰炸残兵。

舰队旗舰上,一名年轻的印度裔炮兵无比精准地调整指针,轻轻踩下踏板。随着一阵微弱震动,鱼雷离开飞船的摇篮,朝敌军呼啸而去。印度青年坐下,紧张地等待,看着计时钟算秒数。或许,他心想,这就是他发射的最后一批鱼雷了。不知怎的,他并没有自己预期的兴高采烈;他竟对自己注定毁灭的敌人感到一股超然的同情。他们的生命再几秒钟就要消逝。

远处,紫色火球绽放,敌舰如碎片向外喷射;奇特的爆炸声响起,炮兵上身前倾,开始数:一、二、三、四、五次,烟雾散去,斑斑的敌舰痕迹消失了。

炮兵简短地在日志记下:“0124点,第12批鱼雷发射。五枚鱼雷引爆,歼灭敌军,一枚未引爆。”

他以花式字体签名,放下笔,盯着日志的棕色封面,看着香烟灼破的页缘与杯子不经意置于其上染出的一个个圈印。他随意地翻开扉页,再次读起许多前任者的字迹。接着,他翻至熟悉的一页,已经不知第几回,读起一个起了头却再也没有机会完成的签名。这人曾是他的朋友。

轻叹一口气,他合起日志本,收起来上锁。战争结束了。

远处山间,未能引爆的鱼雷在火箭驱动下速度持续增加。从远处看来,鱼雷只剩一丝光线,驰过孤独谷间陡耸的山壁,巅峰的雪都被震落山坡。

鱼雷沿着山谷疾飞,向前并无出路:一千英尺高的山壁横挡于前方。错失目标的鱼雷,在这里找到更大的目标。主宰的墓室埋于山峰深处,甚至没有因为鱼雷爆炸而震动。不过,上百吨落石扫落了三个小小的仪器及连向墓室的线路。曾经可能发生的未来,也与落石一起坠入遗忘的深渊。每天日出,阳光依然照向炸毁的山壁;但是,密室里的计数器,就算等到太阳不再升落,也等不到第三万六千次日出了。

而称不上墓室的墓室中一片寂静,主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的表情安详,即使他几乎没有资格如此。一个世纪过去了,如同他所计划的。尽管动用他全数的邪恶天才,以及他带着一起入眠的所有秘密,主宰恐怕也不可能征服在世界屋脊那场大战结束后开花结果的文明。但我们无从得知了。除非,时间有许多分支、所有可能宇宙彼此并列交融的理论为真,那么在某个平行宇宙,或许主宰能够得以胜利。然而,在我们所知的宇宙,他继续沉睡,直到新世纪也被抛在背后——远远地抛在背后。

(以某种尺度而言)过了一会儿,地球的地壳对承担喜马拉雅山脉的重量感到厌倦。于是,山脉缓缓倾落,南方的印度平原升起。目前,全球地势最高的地方是锡兰高原,珠穆朗玛峰上方的海洋深达五英里半。不过,主宰仍不受侵扰,无梦安眠。

淤泥有耐心地从耸立的海上高地缓缓向下冲刷,如被毯般,沉积于喜马拉雅山脉的遗骸之上,有朝一日又将化为石灰岩,每世纪增厚一至二英寸。若有人隔一阵子回来探望,会发现海床不再是五英里、四英里或三英里深。接着,地面再次倾斜,宏伟的石灰岩山脉矗立于原为西藏洋之处。不过,主宰一无所知,继续安睡,而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一次、两次,又一次。

这时,雨水与河水冲蚀石灰岩,将碎片带至新形成的奇特海洋。地表表面逐渐下移,距离深藏其中的墓室越来越近。厚达数英里的岩层经风吹雨打,逐渐剥离,庇护主宰的球形密室终于重见天日——不过,比起他刚闭眼之时,此刻的白昼更长,日光更为微弱。

打从主宰开始长眠算起——那可说是这个世界的清晨——多少种族繁盛发展后又死去,已完全超出他的想象。此时距离那个清晨已经甚远,黑夜的阴影逐渐向东延伸:太阳即将死去,这个世界已经极为衰老。不过,亚当的子孙仍称霸海空,在地上,人类的泪水与欢笑仍填满那些比不断变动的山峰与丘陵还要古老的平原、谷地与树林。

哲人粹文德出生时,主宰无梦的长眠已过半,那时正介于第九十七王朝与第五银河帝国之间。他出生于距离地球非常遥远的世界;因为地球如此荒僻,距离宇宙繁盛区域如此之远,曾踏足先祖起源行星的人已经不多了。

粹文德与帝国间的短暂冲突走向必然的结局后,他们将粹文德带至地球。于此,那些思想曾受他挑战的人,将为他举行审判;于此,他们将沉思踟蹰,思索如何决定粹文德的命运。这个案子过于独特。此时统治银河系的文明温和且崇尚哲学,即使从纯粹智识的层面,也从未遭逢异议分子。粹文德与帝国间虽保有礼貌却无可消弭的意见分歧,深深地撼动了帝国根基。议会成员眼见没有达成决议的可能,便循惯例向粹文德请教。

正义殿堂闪耀着白色的光,已近一百万年无人进入。面对最终被证明比他更强大的对手,粹文德骄傲地站着,静听他们的要求,并陷入沉思。审判者也静静地等,直到他开口说话。

“各位要求我保证不再违抗帝国,”他说,“但我不可能为我无法保证的事立下誓言。我们的观点分歧太大,冲突迟早会再起。

“若在从前,各位的选择可能比较容易,你们大可将我流放或判我死刑。今时今日,宇宙无数个世界里,若我不愿留下,你们能把我流放至哪颗行星呢?要记得,我仍有诸多信徒散布于银河系各处。

“还有其他可能的方法。若各位考虑效法古老习俗,判我死刑,我也不会对各位心怀憎恨。”

议会成员间响起不满的细语,主席疾言厉色地回道:“此番言论简直不入流!本会期望严肃的讨论,并不是要你提醒我们远祖的野蛮习俗,这连开玩笑都万分不妥。”

粹文德鞠躬,接受议会的驳斥:“我只是提出所有的可能性。我还想到两个可能的方法。较简单的方式是将我的思维模式改造成各位的思维,未来便不可能出现歧见。”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方案,但必须否决。尽管听来吸引人,但改造思维模式会改变你的人格,而这便与谋杀无异。宇宙中只有十五个人的智力高于你,本会无权改造你的思想。最后一个提案是?”

“虽然各位不能将我流放至太空,但仍有其他方法。只要我们的思绪得以延续,时间洪流便会向前延伸。我知道议会有能力把我流放至未来,可以利用罗斯顿时间场,把我送到你们确信当今文明不可能存活之时。”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静默。议会成员沉默地将决定输入复合分析仪,该机器将权衡所有意见,达成判决。最后,主席发言。

“本会达成决议。我们将把你送到太阳仍够温暖、足以生存,但我们的文明几乎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的时间。本会亦将为你提供安全与合理舒适所需的一切。你可以退席了。安排就绪时,本会将再次传唤你。”

粹文德鞠躬,退出大理石厅堂,并无守卫跟随。就算想逃跑,他也无处可去——宇宙中,已经没有宏伟的银河远航客轮一天之内到不了的地方。

生平首次且是最后一次,粹文德站在曾为太平洋的岸边,聆听微风轻叹,拂过曾为棕榈的树叶。太阳目前行经的区域已几无星体;透过这衰老世界的干燥空气,只看见寥寥数颗星,稳稳地发着光。粹文德悲凉地想,他下次仰望这片天空时,将是更久远的未来,连太阳都行将就木,不知这些星体是否还在?

他的通信腕带叮咚一声,时候到了。他转身,背对海洋,决绝地走向自己的命运。走不到十几步,时间场就围住了他,把他与思绪冻结于一瞬;当海洋萎缩、消失,银河帝国逝去,浩繁星团崩毁、回归虚无,时间场内却丝毫未变。

对粹文德而言,时间完全没有流逝。对他而言,前一步仍踏在湿润的沙滩上,后一步脚下已是枯硬的岩地,因炎热与干旱而碎裂。棕榈全都消失了,海洋微弱的絮语不再。只须看一眼就会发现,在这个干涸的垂死世界,连海洋的记忆都已不复在。直至遥远的天际线为止,皆是红色的砂岩,荒漠一路向外延伸,视线所及没有任何生物。头上的太阳变得非常怪异,橙色圆盘怒视大地,天空却一片漆黑,肉眼便能看见许多星体。

然而,这个古老世界似乎还有生命。往北望去——若那仍是北方——几百码外,某个金属结构正暗暗闪着光。粹文德朝那儿走去,他感到脚步轻盈得诡异,仿佛重力变小了。

不久,粹文德便发现那是一栋低矮的金属建筑,仿佛是置放于此,而非于此建造的。建筑看来微微倾斜,并没有完全与地面平行。他怀疑自己是否如此幸运,没走几步就发现了文明。再往前一些,他就发现,这栋建筑置放于此绝非偶然,就和他自己一样,完全迥异于这个世界。可能有人前来迎接的希望已然幻灭。

门上的金属铭牌内容与他推测的相差无几。仍光洁如新,仿佛刚铭刻完成(以某个程度而言,确实是如此),文字内容所含的信息同时带来希望与苦涩。

致粹文德,此为来自议会的问候。

随你之后,本会以时间场将此建筑送至未来,应可无限期满足你一切所需。

本会无以得知你所在的时间是否仍有文明。人类可能已经绝种,因为K*K染色体将成为显性,可能已突变至看不出人类痕迹的模样。这待由你去探索了。

你正身处地球的暮年,本会期盼你并非孤身一人。然而,若你是这个曾经可亲的世界仅存的生命,记得,这是你的选择。永别了。

粹文德将信息读了两次,认出结语只可能是友人诗人兴提琅所写,不禁感到心痛。寂寞与孤绝的感受涌现,淹没他的灵魂。他坐在岩崖上,将脸埋进掌心。

久久之后,他起身进入建筑内。逝去已久的议会竟以如此高贵情操待他,令他万分感激;据他所知,他们原本的时代尚无能力将整栋建筑以时间场传送至未来。灵光闪现,他再看了铭牌一眼,发现上头刻着日期:那是他与同侪在正义殿堂会面的五千年之后。对一个与死囚无异的流徒,审判者花了五十个世纪兑现他们的诺言。无论议会有何过失,其正直风范已完全超出更早以前的人类文明理解范围。

粹文德数日之后才再次踏足屋外。屋内陈设顾及所有细节:连他钟爱的思想记录也备齐了,让他能继续钻研现实的本质、建构哲学理论,直到宇宙终结。不过,若他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有思想的生物,哲学这个职业亦独木难支。现在倒也安全了,粹文德带着嘲讽地想,他对于人类存在意义的推想不太可能再与社会观点相冲突了。

粹文德彻底探索完建筑物内部后,才把注意力再次转向外在世界。若文明仍存在,最优先的问题便是与之联系。议会为他备了功能强大的接收器,他花了好几小时在频谱上上下下,希望能找到通信站。接收器传来遥远的静电声响,一度爆出类似语言的声音,可听来绝非人类。粹文德的寻觅没有其他成果。世世代代以来,以太一直是人类忠实的仆役,现在终于归于寂静。

小型自动飞行器是粹文德仅剩的希望。他眼前仍有近乎永恒的时间,且地球又不大,顶多花个数年时间,他就能将地球完全探勘一遍。

于是,几个月过去了;流徒以严谨的方法探索地球,反复折返他位于赤色沙漠上的家。行经每一处都是同样画面,满是荒芜与废墟。他甚至无法猜测海洋是何时消失的,只看见海洋死去时遗留的盐,无论平原或山地,皆覆盖了一层暗淡灰色的盐壳。粹文德为自己非生于地球、未曾目睹地球早年的繁华与荣光感到庆幸。他对地球如此不熟悉,仍因眼前的孤绝感到消沉;若曾居住于此,他必定哀伤不已。

粹文德搭着飞船穿梭,从南至北,行经上千平方英里的荒漠。其中,他只发现过一个文明曾存于地球的线索。在接近赤道的深谷中,他发现以白色岩石建造的小型城市遗迹,状甚奇特,还有外形古怪的建筑。虽然半掩于流沙中,仍看得出建筑完好无缺。粹文德顿时感到无比欢欣,人类终究曾在其生命源头的世界、在首个家园留下某些痕迹。

欢欣情绪相当短暂,因为该建筑比他设想的更为诡异。无出入口,对外唯一的开口是接近地面的横向狭缝,且建筑物并无任何窗户。粹文德苦思何种生物曾居住于此,却不得其解。尽管他越来越感到孤单,如此不近人性的城市的居民已先他而去,仍令他暗感万幸。他并没有逗留,因为苦夜即将降临,而那处谷地弥漫着一股他不太明白的压迫气息。

一度,粹文德确实找着了生命。他正沿着其中一个失落海洋的干涸海床前进,一抹颜色攫住他的眼光。小丘上,竟有一小块漂砂尚未掩灭的细密草地。光是看见它,便让粹文德热泪盈眶。他降落,小心翼翼地步向草皮,生怕伤到任何一叶。他温柔地拂过这一小块稀疏的生命之毯——这个世界所知的生命仅止于此了。离开前,粹文德尽量将能用的水都洒在这块草地上。或许只是徒劳,但这么做让他高兴许多。

探索过程即将告终。粹文德早已放弃任何希望,但他仍不屈不挠,行遍整个地表。在证实自己的恐惧前,他无法休歇。因此,他终究回到主宰的墓室前。曾不见天日那么多年,如今建筑暴露在阳光下,微闪着雾光。

主宰的意识比身体先苏醒。他无力地躺着,睁不开眼,记忆如潮水涌现。他已安然度过一百年,人类史上最绝望的豪赌竟成功了!强烈的疲倦感排山倒海而来,他又暂时失去意识。

此时,意识的迷雾已然消散,他感到更强壮了些,但气力仍不足以移动。他躺在黑暗中养精蓄锐,不禁思索,等他从山侧步入阳光之中,外面的世界样貌如何呢?他能否执行既有的计划……等等!那是什么?一股恐惧战栗彻底撼动他的心灵。他身旁有东西在移动,可这墓室里理应只有他一个人。

一股思绪平静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抚平他蹿出的恐惧。

“别怕,我是来帮助你的。你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主宰过于震惊,不知作何反应。不过,显然他的潜意识或多或少做出了回应,因为那股思绪又发话了。

“很好。我是粹文德,和你一样被流放至这个世界。先别动,告诉我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你是何种种族呢?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生物。”

主宰的恐惧与戒慎之情慢慢浮现。何种生物能够这样读人的思绪?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密室里?那股既平静又清晰的思绪再次像钟声一样从他脑海响起。

“我说过了,你无须害怕。为何你对读取思绪这么紧张呢?这没什么奇怪的呀。”

“哪里不奇怪?”主宰哭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和你一样,人类。不过,若你认为读取思绪不寻常,你的种族想必相当原始。”

主宰的脑海浮现一股可怕的怀疑。问题还未成形为意识,解答已经到来。

“你已经休眠远远超过一百年了。你所知的世界消亡已久,甚至久到你无法想象。”

之后主宰什么都没听见。黑暗再次笼罩心灵,他又沉入幸福的无意识中。

寂静中,粹文德站在主宰所躺的座椅旁,满心喜悦,暂时盖过了可能浮现的任何失望感受。至少,他不再需要独自面对未来了。地球上令人战栗的孤寂,压得他的灵魂喘不过气,而这份重担顿时不再。不再是独自一人了……不再是独自一人!这个念头盖过所有其他思绪,回荡于粹文德的脑海。

主宰又渐渐苏醒,几个破碎的片段传入粹文德脑中。主宰所知的世界开始在观者的脑海中重组。起初粹文德还不明所以,接着,碎片渐渐融合,画面瞬间明朗。当看见国家彼此征战、城市陷入火海,人类痛苦地死去,一股恐怖席卷他全身。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在粹文德出生的和平纪元之后,人类难道沉沦至此?他曾听说过类似的传说,但都是远古历史,人类文明早已远远超过那个年代,总不会又重蹈覆辙了吧!

破碎的思绪越来越鲜活,而且更为恐怖。这人所经历的,果真是噩梦般的年代……难怪他会逃离!

粹文德继续观看主宰脑海中的恐怖图像,瞬间发觉真相,不禁作呕。这人才不是从恐怖年代逃离的,他就是始作俑者,乘着时间洪流至此,唯一目的就是将同样的恐怖散布至未来!

粹文德从未想见的情绪在他眼前涌现:野心,对权力的贪欲,残酷,偏见,憎恨。他试着关闭心灵,但顿时发现自己无力抵抗。邪恶思绪不受阻拦地流入,污染各个层次的意识。粹文德痛苦地哭叫,冲向沙漠,斩断他与邪恶心灵之间的联结。

那时已经入夜,周遭毫无动静;地球已过于疲惫,甚至无法起风。黑暗能掩盖一切,但粹文德明白,即使黑暗也无法掩盖另一个心灵的邪恶,而他必须和对方共享这个世界。自从落单开始,他始终认为没有什么比独自一人更可怕了。现在,他却发现,世上仍有比孤寂更值得恐惧的事。

黑夜静谧,繁星如友,温煦的光令粹文德冷静下来。他开始缓缓往回走,脚步沉重,因为他必须去做一件他的种族从未做过的事。

粹文德回到球形空间时,主宰正站着。或许,主宰多少已猜到对方的动机,因为他脸色苍白,颤抖不止,仿佛身心都吓得使不出力。粹文德坚定地逼自己再次望进主宰脑中。他的心灵触及一团混乱,各种情绪彼此抵触,不停闪现恐惧。混沌旋涡中,一个念头不断颤着声问:

“你要做什么?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粹文德没有回答,漠然地将自己的心思隔绝起来,好下定决心、集中气力。

主宰脑中的骚动越来越强烈,心中恐惧不断累积,一度使粹文德的温柔灵魂几乎出现怜悯之情,动摇了他的意志。但是,再看到废墟与火海的画面,他就不再迟疑。他倾注全力,动用超乎常人的思维能力及人类花了数千世纪演化发展的心灵力量,向眼前的男人使出一击。主宰脑海中所有想法被全数抹去,只剩一个念头:死亡。

主宰动也不动地站着,双眼狂乱地望向前方。他的呼吸冻结了,因为肺脏不再工作;血管中曾暂停许久的血液亦不再奔流,从此凝结。主宰无声地倒落,静止不动。

粹文德缓缓转身,走进夜色,世界的寂静与孤独如裹尸布般笼罩着他。长久以来始终苦无门路的流沙,渐渐从主宰的墓室开口涌入。

(译者:张芸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