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状元

在京兆华原柳家原,少年柳公权过着传统的耕读生活,长到二十岁时,为弱冠之年,取字诚悬。

从周朝开始到唐朝,不论男女都要蓄留长发的,等长到一定的年龄,要为他们举行一次成人礼的仪式。男行冠礼,就是把头发盘成发髻,谓之结发,然后再戴上一顶表示已成人的帽子。但身体还未发育强壮,所以称弱,而弱是年少之意。冠,弁冕之总名也,谓之成人。

在北部边塞的丹州做刺史的父亲柳子温,公务之余约莫着次子公权的生日回乡省亲,准备了祭祀天地祖先的供品,邀来达官贵人与亲朋好友,为柳公权行加冠的礼数。

这一天,华原柳家原煞是热闹。冠礼由父亲主持,柳公权由父兄引领进柳氏宗庙,祭告天地、祖先。然后由来自方圆的傅氏和令狐氏几大世家的贵宾,为柳公权加冠三次,即依次戴上三顶帽子。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从此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社会责任。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军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最后加上红中带黑的素冠,是古代通行的礼帽,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柳公权明白,这三次加冠,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利。他不由地挺了挺结实的胸脯,端视前方,目光豁朗而镇静。

加冠后,父亲柳子温设酒宴招待宾赞等人,叫礼宾。赞是宾的助手。主人倾其所有,酒宴自然丰盛,七碟子八碗,白蒸馍夹肉,饭菜胜似过年的筵席。当地有给客人端酒的礼数,作为受冠者的柳公权自然不可例外,酒满茶半杯,躬身一拜,双手将斟满酒的瓷盅递到客人手中,看着客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以求尊重。而不是友朋之间的平起平坐,一起干杯。

礼宾后,受冠者入内拜见生身母亲崔氏。母亲乃河东清河望族大家闺秀,识文断字,纺织针线和茶饭厨艺都不落人后,且教子有方,宽严相济,是不离左右,一手把儿子们带大的。自小性情内向的柳公权,对母亲又爱又怕,爱的是母亲对自己的衣食起居和学业关切备至,但也惧怕母亲严厉的眼神,当然是在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时候。他感恩于母亲的养育之情,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母亲却背过身子抹起了眼泪。

男子二十冠而字。加冠后,由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词,并赐上一个与俊士德行相当的美字,代表今后在社会上有其尊严。古人认为成年后,只有长辈才可称其名,一般人或平辈只可称其字,因此要取字便于别人称呼。柳公权得到的字,乃诚悬。父亲柳子温解释说,诚悬亦作诚县,喻指处事公正明察。语出《礼记·经解》:“故衡诚县,不可欺以轻重。”衡,称也。诚,审也。悬,锤也。柳公权对自己得到字甚为满意,诚悬之下,轻重难欺,轻重必正,是他内心向往的一种为人的品德。

接着,再依次拜见兄弟,拜见赞者,并入室拜见姑姊。之后,他脱下最后一次加冠时所戴的帽子和衣服,穿上玄色的礼帽礼服,带着礼品,去拜见华原长官和乡先生,即退休乡居的官员。

古代早期的原始社会,男女青年进入成年阶段时,会举行一种仪式,称为成丁礼、入社礼,后来就演变成冠礼。冠者,礼之始也。意思是说,冠礼是一切礼仪的开始。已冠而字之,表示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柳公权由此想到了两句名诗:“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这是西晋文学家左思的代表作《咏史》中的诗句。柔翰,即毛笔。是说作者二十岁就擅长写文章。荦,同跞。卓跞,意为才能卓越。是说博览群书,才能卓异。柳公权从小喜欢学习,十二岁就能作辞作赋。他对前辈左思的为人为文甚为崇敬,知晓左思少时曾学书法鼓琴皆不成,由于父亲的激励乃发愤勤学,写出了名篇《过秦论》《子虚赋》,为一代典范。虽然貌丑口讷,不好交游,但辞藻壮丽,曾用一年时间写成《齐都赋》。因其妹被选入宫,举家迁居洛阳任秘书郎,后退居专意典籍,数年后病逝。

当时,由于门阀制度的限制,出身寒门的才俊壮志难酬,不得已只好退而独善其身,做一个安贫知足的达士。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有理想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从积极入世坠入消极避世的境界,时而也发出不平之鸣。回想左思的命运,无疑给予尚未步入社会的柳公权以心灵的震撼,但真正透彻地体悟其中的深味,还有待在滚滚红尘中去获得。

柳公权读到了前辈杜甫的诗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正是由于左思博览群书,才能善于写作,给后人留下脍炙人口的名篇。而对于柳公权来说,自幼至弱冠之年,始终没有放弃研习书法和博览群书的志向,这与他的家世、家学、家风密不可分。

出身于官宦之家,官至丹州刺史的父亲柳子温,受唐五代科举制度对童蒙教育的影响,家法非常严厉。后世流传广泛的所谓柳子温家法,“常合苦参、黄连、熊胆和为丸,赐子弟永夜习学含之,以资勤苦”(《南部新书》丁卷)。

苦参,多生在山坡、沙地、草坡、灌木林中及田野附近,对土壤要求不严,一般砂壤和黏壤上均可生长,为深根性植物,有清热燥湿之药效。黄连,大苦大寒,主要成分是黄连素,可泻火解毒。而熊胆,为熊科动物的胆囊,熊胆汁有平肝明目之功用,是一种较为罕见的动物性药材。苦参、黄连系植物,得来不难,而要获取凶猛的熊一类动物的胆囊绝非易事。

父亲柳子温以此三者苦药合为丸子,供夜读的柳氏子弟含啜,以免打瞌睡,振作心神。柳公权和哥哥柳公绰一样,备尝了这种药丸的苦涩味道。他也由此体验到古人的悬梁刺股是什么滋味。父亲柳子温告诉了其中的来由。

悬梁的故事,发生在楚国一位名叫孙敬的贤士身上。孙敬到洛阳求学读书,怕受睡眠困扰,就把头发绑住悬于梁上,如果读书疲累,眼睛一合上,头低下来,那悬在梁上的头发一拉,必定痛得醒过来,最后苦读有成。

刺股的故事,发生在战国苏秦身上。苏秦少时便有大志,变卖家产,在鬼谷子那儿学合纵连横之术,到秦国游说却不被采用。旅费用完,衣衫褴褛地回到家,被父母大骂了一顿,妻子也不理,他很羞愧难过,于是发愤苦读。读累了想打瞌睡,就拿一把锥子在腿上戳,把睡意赶跑,血流至足,继续读书。这样坚持了一年,再次周游列国,终于说服齐、楚、燕、韩、赵、魏合纵抗秦,并手握六国相印,投纵约书予秦,使秦王不敢窥函谷关达十五年之久。

相似的典故,还有凿壁偷光,是说西汉经学家匡衡,自幼家贫,勤学而无烛,他的邻居比较富裕,他便将墙壁掏个洞,引来邻居家的灯光苦读。还有囊萤映雪的故事,是说晋代车胤家贫,没钱买灯油,觉得非常可惜,白白地浪费光阴,便在夏天晚上抓一把萤火虫来当灯读书。晋代孙康,冬天夜里利用雪映出的光亮看书,终于成为饱学之士。

柳公权从父亲不止一次的劝诫中,熟知了这些流传下来的故事,或比喻家境贫苦,刻苦读书,或说明只要付出时间和精力,只要下功夫,就会有造就。如同庄稼人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播种才会有收获。

由此见得,家长的良苦用心和士族对子弟教育的重视。同时告诫子弟一个简单通俗的人生道理,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科举竞争本身,就激励和鞭策子弟及早读书,只有通过读书的唯一渠道,进入社会的核心阶层或中上流圈子。隋唐时期,以学而优则仕为特征的科举制确立之后,客观上增强了人们对科举应试教育的重视。科举士人通过应考,“白衣起为公卿”,成为名门望族。若想保持其家庭与家族的地位声望,必须靠其子弟不间断地获取科举功名,在众多的家庭类型中,唐代士族家庭尤其鼓励子弟努力读书向学。进士家庭既以家教立名,又能将家教得以传承。

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尤其强调家风,重视家学。家风世代相承,成为一个家庭或家族所延续的文化传统。家庭或家族的传统作风与风格,具有明显的继承性、典型性和相对稳定性的特点。

柳公权自幼接受了良好的童蒙教育,首先有赖于崔氏的母仪母教。人在幼年时,接触最多的往往就是母亲,所以母亲的教养对孩子的成长有重大的影响。河东清河崔氏一脉,向来闻名于世,出身名门的母亲自有从长辈那里得到的育儿经验,尤其从心智方面有一套调教的办法。这或许也是古代官宦家庭的婚姻看重门当户对的一个重要原因。古代世族家庭强调母系亲属具备良好的品格与学养,才能更好地承续传家,光大门楣。

当然,也离不开父兄在家学传承中的辅导与点拨。家有读书之人,则礼有人讲究,纲纪有人扶持,忠孝节义从此而生,公卿将相亦由此而出。读书关系如此,田地钱财有来有去,书中受用则无尽无穷。

唐代士人的仕进之途,主要是通过以进士科为中心的科举来实现的。因此,唐人好学,争相科举入仕。柳氏家庭,更是严格要求子弟努力读书,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由科举致仕,成为栋梁之材。唐代开元至天宝以来,社会大力推崇进士科,重文学而轻经学。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也不失时机地适应这种形式。所传授的知识,主要以科举考试的内容和方法为主。

也如同唐代其他士族家庭一样,在柳家原,于住宅旁立有书屋一所,专事训教童蒙。每年正月择吉日起馆,至冬月解散。童子年五岁令入学,至十五岁出学。这种家学教育,可以集中全族的财力来培养子弟,以保证本家族人才辈出。

多年之后,柳公权在宫廷读到了韩愈的诗作《符读书城南》,是作者在送其长子韩旭到城南别墅读书时,鼓励其刻苦向学而写的。其诗云: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柳公权欣赏韩愈的这首诗,言语虽然有些偏颇,但把人的成材与否归结到后天的努力学习,在训导子弟在努力向学方面起了导向作用。当初,父兄对自己的教诲,又浮现在眼前。

在唐代社会中,诗赋不仅是个人的修养与才华,更是仕宦显达的工具和途径。哥哥柳公绰,经常找出李白、杜甫的作品为范本,让柳公权诵读书写,从中领会诗文的奥秘,希望弟弟通过诗赋来取得功名,得以科举入仕。当时的思想信仰相对自由开放,儒、佛、道三教并立合流。在唐代士人家庭教育中,许多士人把佛、道等宗教作为一种家学加以传播。柳氏家庭,也不例外。

婚姻乃人伦大事,不可马虎。从周代到汉唐,成婚年龄大体相同。

《礼记》说:男子二十而冠,始学礼,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女子十有五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而嫁。

孔子说: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于此而往,则自婚矣。

唐太宗贞观元年诏令适婚年龄: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

唐开元二十二年,唐玄宗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这是由于边疆征战频仍,赋役加重,劳动力欠缺,国家对人口需求不断增加,婚龄在原来的基础上降低了。

唐人初婚年龄大体在礼制规定的年龄范围内施行,但法定婚龄实际上也突破了礼制的限制,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实行早婚。同时,由于社会动荡、经济因素、家庭变故等诸多原因,也有部分男女实行晚婚。安史之乱,对婚嫁年龄产生了影响,出现一些大龄出嫁或待嫁的妇女。

杜甫诗云: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看来,这些女性终身不得嫁了。战乱时期,不少皇族子弟也不能以时嫁娶,前后达十余年之久。一直到德宗即位,朝廷方有暇顾及此事,结果出现了同月内公主、郡主、县主纷纷出嫁的事件。她们出嫁时,年方几何呢?其中大多应该属于大龄女性。

唐代的婚姻,愿与旧族为婚,新的贵族形成,又互为婚,讲门第婚,门当户对,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

柳公权弱冠之年,应该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也许是在寻谒华原傅氏世家故居时,与傅家后辈的妙龄女子邂逅,日后新婚宴尔,夫唱妇随。也许是在某一次药王山庙会上,与华原令狐德棻世家的后辈女子相遇,情投意合,一番鸿雁传书,终成眷属。也许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迎娶了某一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也有可能与村姑或牧羊女相识相恋,那才叫罗曼蒂克呢!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阶级的分野,社会等级的差别,延续于古代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男婚女嫁自不例外。唐时之婚尚风俗中,士庶有别的门第观念,虽已不若南北朝时严格,但当朝新贵仍是买婚旧门为荣。良贱不婚,则是明确的法律禁令。

那么,柳公权弱冠之年,正值唐德宗贞元十四年,干支纪年为戊寅虎年。男女婚嫁趋于正常,朝廷再也没有出台相关婚龄规定,女性出嫁年龄大致回复为笄年之后至二十岁之间。也就是说,柳公权在此已经成为一个新郎官,是有家室之男子了。或许,他属于晚婚一族也难说。

比如诗人白居易,元和三年娶妻杨氏,当时他已经三十七岁,的确属于晚婚。诗云:近代多乱离,婚姻多过期。嫁娶既不早,生育常苦迟。不仅普通百姓家庭,有些家境拮据的低级仕宦家庭亦然。有其父携子女奔波宦游,家境不佳又无暇顾及子女婚娶,致使女儿二十多岁尚待字闺中。也有富于修养而独具禀赋者,因性格原因而晚婚。又比如宰相牛僧孺,元和五年娶妻辛氏时,也已三十一岁。

说不准,也许为了功名,柳公权的婚姻,是在近十年后金榜题名时才圆梦的。所娶妻室,姓氏芳名,不见于史籍,也就不必猜测虚构了。

柳公权自幼年学书,独具天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发执着于献身书法的远大志向。作为读书人自身的精神需求,加之科举应试制度的规则,柳公权在研习书法的同时,一直夜含苦药丸子,可谓含辛茹苦,博览群书。对于当朝的科举选官制度,柳公权是向往的,赞赏的,虽然不乏质疑,也只能依照规矩,顺应时势,找到一条实现自己生命意义的路径。

在柳公权看来,历史上品德好而且有才能的平民被推举或考核,授予官职,参与国家的行政管理,是天经地义的事。尧帝年纪大了,一直没找到接班人,心中很忧虑。听说有个人叫作舜,父亲待他不好,弟弟常欺负他,而他依然孝顺父亲,友爱弟弟。尧就把他叫来,委以重任,并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他,来观察他在家和在外的为人与能力。舜赢得了尧的信任,把天下国家的政治接管起来。等到尧死了,舜就接替做了帝。上古的时候,置相就是立储,帝选拔贤能的人,把他们立为相,来辅佐政治,而这些相就是帝的继承人。到了夏、商、周三代,贵族与平民做官参半。之后到了战国的时候,各诸侯国争相网罗人才,养士用士。《尚书》《礼记》一类的书是古代圣贤所作,其中讲到为政,首要的就是要兴办学校,用以培养人才。汉朝以后,举荐和选拔贤能的人做官执政逐渐制度化,地方向中央进贡,除去物产珍宝,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人才,所以叫作贡举。地方推举出来的人,由皇帝和中央考核录用。

隋炀帝大业年间,开始有了进士科的考试。唐承隋制,并使科举成为唐朝政治家最重要的来源之一。唐高祖一进长安,天下未定,就下诏设立学校,安排宗室子弟和其他青年上学。唐朝从中央到地方,都设有官办的学校,用来劝导和奖掖青年人学习上进,谋求仕宦。这些官办学校都归国子监,类同高教部管。其中有专门招收高干和京城干部的子孙的国子学,有招收中高级干部的子孙和近亲的太学,有为普通干部的孩子和老百姓中优秀青年设立的四门学。此外,有专科的律学、书学和算学计算等,招收小官和平民子弟。京都及各都督、都护府、州、县都分别设立学校,中央政府中和太子宫中设有弘文馆和崇文馆,都是皇亲国戚、宰相、一品大官和大功臣的子弟。入学的年龄为十四到十九岁。学生每十天有一天休假,放假前要有小考试,默写经文并背诵先儒对经典的解释,答对三分之二的就算及格了,不及格的要受罚。每年放两个长假,五月农忙间的叫作田假,九月又有换冬衣的授衣假。家住得远的,还特别加给路上往返的时间。

上学期间,年终要考一年的学业,口试一百条对经文的解释,答对百分之八十的得优,对百分之六十的得中,百分之五十以下得差。上学不听话、旷课超过三十天、事假超过一百天、因父母生病请假超过两百天的,或者年终考试得过三次差、在学校羁留九年而学业无望的都要退学回家。而且,还要记录下来,送到相应的管理部门。大官的孩子们,送到兵部,看看能不能借上老子的光,当个武士。

柳公权的祖上为隋唐世家,应归于大功臣之列,理应读的是弘文馆或崇文馆,也许就读于国子学。由于祖父和父亲都是在京城之外做地方官,家住乡间,他在十四岁之前,大多时间是在京兆华原的柳家原乡间度过的。之后就近进入华原县城读书,也只是在五月农忙的田假日和九月更换冬衣的授衣假期,才回到从小长大的柳家原庄园度假。

柳公权在唐朝官学的学业内容,以儒家经典和史书为主,根据难度和分量的不同,分成所谓大经、中经和小经。《礼记》《左传》为大经,《诗经》《周礼》和《仪礼》为中经,《易经》《尚书》《公羊传》和《谷梁传》为小经。除此之外,所有的学生都要能兼通《孝经》和《论语》。秦始皇统一文字语言,把秦地的文字和方言定为官方语言。两汉以来,对齐鲁方言写成的经典,做了注解诠释。唐朝的学生除学习经典的正文,还要同时学习注释。

幼年即开始识文断字的柳公权,应该是从十四岁入学读书,经弱冠之年,到应试赶考之前,已经对必修课的《诗经》《尚书》《春秋》《左传》《国语》有了深入的研读。在之后漫长的宫廷生活中,这些传统经典又被他反复咀嚼,熟知于心。

柳公权尤为喜爱《诗经》中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民歌。祖父柳正礼,曾任唐邠州士曹参军,邠州即之前所称之豳州。柳公权想象不到,祖父曾经在那块豳风浩荡的沟壑纵横的丘陵上,如何刀光剑影,只有在发黄的《诗经》中寻找先人的踪迹。

在《尚书》中,柳公权读到,说《豳风·鸱鸮》为周公旦所作。风,其意义就是声调,多为民间歌谣,是土风,风谣。这是一篇用动物寓言故事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的诗歌。“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是说猫头鹰你这恶鸟,已经夺走了我的雏子,再不能毁去我的窝巢。我含辛茹苦,早已为养育雏子病了。我趁着天未阴雨,啄取那桑皮桑根,将窗扇门户缚紧。现在你们树下的人,还有谁敢将我欺凌?柳公权明白,这首诗的主角,是一头孤弱无助的母鸟。当它在诗中出场的时候,正是恶鸟鸱鸮刚刚洗劫了它的危巢,攫去了雏鸟在高空得意盘旋之际。即以突发的呼号,表现了母鸟目睹飞来横祸时的极度惊恐和哀伤。母鸟看似孤弱,却也一样富于生存的勇气和毅力。它刚还沉浸在丧子破巢的哀伤之中,即又于哀伤中抬起了刚毅的头颅。诗作与其说是代鸟写悲,不如说是借鸟写人,那母鸟所受恶鸮的欺凌而丧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艰辛生存中面对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深深恐惧,正是下层人民悲惨情状的形象写照。

他读到的《豳风·七月》,是一首极古老的农事诗,产生于西周初。它叙述了农夫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并记载了当时的农业知识和生产经验,像是记农历的歌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是说七月大火向西落,九月妇女缝寒衣。十一月北风劲吹,十二月寒气袭人。没有好衣没粗衣,怎么度过这年底?正月开始修锄犁,二月下地去耕种。带着妻儿一同去,把饭送到向阳的土地上去,田官十分高兴。

他猜测,诗的作者像是一个奴隶家庭的家长,率领一群农夫和自己的妻子儿女为公和公子劳作,忠实地描绘了从氏族公社转化来的奴隶制的社会情状。农夫们既要在田中耕作收获,又要种桑养蚕,纺麻织丝,乃至练习武功,打猎捕兽。农闲时还得到城堡里去修理房屋,就是在寒冬里也不得闲,要凿取冰块藏入地窖,供公及公子们夏日里享用。一年到头,周而复始。他们吃的是什么?大抵是苦菜、野果、葫芦、麻子这一类东西。一切好物事,全归主人所有。公和公子不但享受了农夫们的劳动成果,还驱使他们为自己高呼万岁。

柳公权自幼生长在农耕田园的包围之中,晴耕雨读,一呼一吸都接着地气。尽管家道富足,过的是士族世家的美好生活,他也常常喜欢走到田野中去,与农夫们攀谈,饶有兴致地了解时令与庄稼的常识,体谅劳动者的酸甜苦辣。这样,读诗不仅是科举应试的科目,却也从汉字的行列中品评其中的意味,是一种难得的精神洗礼与享受。

他读到的《豳风》中的《东山》,写的是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路上的复杂感情,在每章的开头都唱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去东山已经很久了,走在回家路上,天上飘着细雨,衬托出士兵的忧伤感情。一会儿想起了恢复平民生活的可喜,一会儿又想起了老家可能已经荒芜,迎接自己的也许是一派破败景象。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觉得还是老家好:“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一会儿又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妻子:“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然后又想起妻子刚嫁给自己时那么漂亮:“其新孔嘉。”可是,三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吗?“其旧如之何?”

这位士兵在归家途中的心理情景,是对和平生活的怀念和向往。柳公权想到自己的祖辈,从河东迁至京兆华原,隋朝时门楣生辉,到唐初至中期渐次失势,直到安史之乱前后才重新焕发脉气。近几代人皆一生戎马倥偬,历经征战。曾任唐邠州士曹参军的祖父柳正礼,正是在《豳风》所描述的地方驻防多年。柳公权想象不到,祖父曾经在回到华原柳家原的路上,是否天上飘着细雨,想起了老家可能已经荒芜,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妻子,长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吗?

在科举应试的科目中,上古文献档案汇编《尚书》,柳公权不可不细读。《尚书》为孔子晚年整理的古代典籍,将尧舜一直到春秋秦穆公时期的重要文献资料汇集在一起,挑选出一百篇而成书。自汉以来,《尚书》一直被视为政治哲学经典,既是帝王的教科书,又是贵族子弟及士大夫必修的大经大法。就文学而言,《尚书》是中国古代散文已经形成的标志。在生涩的文字中,柳公权琢磨出了该书的要旨,无非是在明仁君治民之道与在明贤臣事君之道。

对于孔子修订、司马迁续写的《春秋》,柳公权也未曾不研读,此乃必修之课。书中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遣词井然有序,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在中国上古时期,春季和秋季是诸侯朝觐王室的时节。春秋,也代表一年四季,史书记载的都是一年中发生的大事,因此“春秋”成了史书的统称。天开人文,鲁兴春秋,人们开始有了礼,懂得了仁爱,大智大勇的智慧开始浮现。

柳公权之后在诗文写作的时候,无疑受到春秋写作方法的影响,用字用言,字字珠玑。在一个毫无言论自由的封建国度里,不仅说话要注意,连写字都要注意。春秋就像是文人们的救命稻草,借以著书立说,褒贬时事。

在柳公权的阅读经验中,以为《左传》虽不是文学著作,仍是中国第一部大规模的叙事性作品。许多头绪纷杂、变化多端的历史大事件,都能处理得有条不紊,繁而不乱。其中关于战争的描写,尤其写得出色,善于刻画人物,重视记录辞令。情韵并美,文采照耀,是先秦时期最具文学色彩的历史散文。《国语》也叫《春秋外传》,记录了春秋时期的经济、财政、军事、兵法、外交、教育、法律、婚姻等各种内容,有很强的伦理倾向,弘扬德的精神,尊崇礼的规范,认为“礼”是治国之本,非常突出忠君思想。其政治观比较进步,反对专制和腐败,重视民意,重视人才,具有浓重的民本思想。

在柳家原的庄园里,或在华原城的学堂里,柳公权从春到秋,年复一年,阳光或灯光下,执着地漫游于人文经典的汪洋大海之中。如此般苦渡书海,追古抚今,思接千年,涉过了他好学多思的青少年岁月,开始涉入社会,初试锋芒。

柳公权在华原城学堂苦读应试科目时,得知河东节度李说于花甲之年去世的消息。

翌年,尚未考取功名却在书法界初显端倪的柳公权,受官方及李氏家人邀请,承当了书写李说碑之任。由此,或可想象其为年少妍华之书。

这一年,柳公权二十四岁。在他的书法生涯中,此乃处女作,开山之作。

碑主李说,何许人也?

柳公权审慎地阅读了碑文文稿,疑难处便查找典籍资料和相关记述,得知李说乃淮安王神通之五世孙,官至汾州刺史。其父李遇,曾以门荫历仕,在马燧手下做事,之后李说也被辟为幕僚。

汝州郏城今河南郏县人马燧,少时攻兵书战策,多有谋略。安史之乱时曾劝范阳留守倒戈,事泄逃脱,后为河东节度使,平定河中有功迁光禄大夫。因轻信吐蕃,招致平凉会盟之劫被夺兵权,备受唐代宗冷落,降为司徒兼侍中,郁郁而薨。接任马燧兵权的是泗水人李自良,天宝年间从军于兖郓,率军讨伐贼寇获胜,授右卫衔。回鹘侵犯边境时屡破敌营,被册封为右龙武大将军,并充任河东节度使。唐德宗亲自选任李景略为副帅,让李说忌妒不已。回鹘受降后,梅录入京进贡经过太原,李说设宴接待,梅录欲争入座的顺序,李说出自情面,不便遏制。李景略则大声呵斥梅录,令其上前跪拜,在下首的座位上坐下来。就座的人皆归心于李景略,李说愈发愤郁不满。适逢回鹘又要前来侵扰,唐德宗忧虑此事,筛选可以守卫的人驻防要冲之地丰州。李说便以丰厚的物品贿赂要人,推荐李景略为丰州都防御使,调离了河东。此间,李说被河东节度使李自良复奏为太原府尹、检校庶子、兼中丞。

贞元十一年五月,李自良患病,凡六日而卒。按照当时惯例,节度使不是长子继承就是军中推举,朝廷只能追认。身为太原府尹的李说与监军王定远设计,秘不发丧,先将士兵拥戴的将领打发去休假,然后迅速请求朝廷任命李说为代理节度使,并且立即给军官们加官晋级,兵权得以顺利交接。之后情势有变,王定远认为李说军政皆自专决,并请求皇帝给自己赐印。监军有印信,得以干涉军政事务,便是由王定远开始成为惯例。

让李说大为不满的是,王定远自从有了印信,便开始委任军官,委派虞候田宏为列将,被取代的彭令茵不服,说:田宏没有功劳,怎敢取代我?王定远居然把彭令茵找来斩首,还把尸体埋在马粪里。军士为此闹事,李说向朝廷报告,而唐德宗因为王定远过去有扈从之功,也不治罪。当王定远知道李说在弹劾他,当即闯入李府举刀就刺,李说赶紧逃走,得以幸免。

王定远召集将吏,拿出箱子里的二十多卷官告即委任状,一边给大家看,一边说:我这里带着敕书,命令李说前往京城受训,诸位全都提升官职。于是,将吏们跪倒一大片,顶礼膜拜。多了一个心眼的大将马良辅偷偷向箱中看去,发现箱中放的都是王定远的告身和他所接受的敕书,即指挥将吏们说:敕书和告身都是假的,诸位被蒙骗了!王定远一看阴谋被戳穿,连忙跑了出去,在翻越城墙时摔了下来,被枯树枝戳伤。对这样作恶的监军,唐德宗也只不过下了一道诏书:长流崖州。

朝廷以李说为行军司马,充节度留后、北都副留守。在职六年,勤心吏职,后遇疾,言语行步蹇涩,不能录军府之政,悉由监军主之。然而又被人欺诳,军政事多隳紊,如此累年,六十一卒,皇帝废朝一日,赠左仆射。

柳公权接受书写碑文,对碑主李说的身世和人品官品尽得其详。未有仕途经历的年轻书家,通过碑主的人生轨迹,惊叹于官场命运的神秘莫测。其实,李说也是以门荫历仕,背后的靠山是马燧,之后是马燧线上的李自良,当他用贿赂上司的手段排斥走了妨碍自己的异己李景略后,与之先是合谋后转化为政敌的王定远,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如此一位颇有政治军事智慧的强人,在生活的涡流中却难免身不由己,晚年因疾权柄旁落,徒有虚名,浮萍一样任凭风吹雨打,而黯然凋零。

撰写李说碑文文稿的作者郑儋,时年六十岁,比柳公权年长三十有六,应该是父辈一代的老者了。在请教郑老先生时,柳公权自然恭敬备至,小心地求证碑文中的字句措辞,以求领悟其中的语境和含义,从而通过符合碑文格调的文字书写表达出来,存留后世。

郑儋,自号白云翁。唐德宗建中元年,也就在柳公权两岁时,应军谋越众科及第,拜京兆府高陵尉。高陵,即在京兆通往华原的途中。在与郑老先生攀谈时,得知老先生历官起居郎、司封郎中、吏部郎中,后任山南东道节度参谋,迁大理丞、太常博士。想不到,柳公权入仕之后的履历也大致与其相似。

让柳公权感到惊异的是,撰写李说碑文时,郑儋是在接任李说的河东行军司马,任检校工部尚书、太原尹、河东节度使任上。也就在来年的八月,他得知郑儋在任不期年,病卒于任的噩耗,享年六十有一,恰与李说相同寿数。明年的今日,竟然是旁人为写碑文的人而写碑文,真乃人生匆促,应验了《论语》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古话。

《河东节度李说碑》原石在洛阳,已佚。李说碑,一边是柳公权的开山之作,一边竟然成了郑儋博士的绝笔。不知又有谁人,继之为郑儋撰写碑文呢?

而柳公权的碑文书写生涯才刚刚肇始,一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喷薄而出。

有史料说,也就在之前的唐贞元十四年,柳公权曾遇到过一次展示身手的机会,书写《赠越州都督苻元亮碑》,立于京兆。

符元亮,名璘,贞元十四年卒。碑主所供职的越州,为今绍兴越城。武德四年讨平李子通,置越州总管,后改总管为都督。唐初其领军出征者为行军总管或大总管,后以总管府为都督府,成为地方最高军事长官。

《唐赠越州都督苻元亮碑》,据《宝刻类编》:“贞元中立。此碑不著书撰人名氏,其字画,公权书也。”另《集古录目》《宝刻丛编》亦著录。一说为伪作。

柳公权时年二十一岁,此碑难道是他的处女作,不得而知。符元亮其人,亦史无记载。而二十四岁所作之李说碑,则铁板钉钉,毋庸置疑。

度过了四年的青春岁月,到二十八岁时,柳公权似乎还没有多大惊人的出息,在科举场上似乎是运气不佳,屡试不第,一直酷爱的书艺如何作为,继书写李说碑之后也无出名的明显征兆。如果说他在弱冠之年便娶妻生子的话,孩子已经到了自己当初捉起毛笔写字的年龄了,而眼下的自己依旧功不成名不就,还背了一个类似神童的虚名,竟然是这番德行,一家老老少少没有颜面,让他情何以堪?假如属于晚婚大龄男子,人说不愁无妻室、只愁事不成,那也是够煎熬的了。那么,就等着大器晚成了。

这期间,柳公权依然在华原城的学堂里继续留守深造,或者回到柳家原的村庄读书习字,烦闷时便游历于周围的山水名胜和历史遗址。间或,到长安城客居一些日子,踏勘在典籍中读到的故事的发生地,走访先贤,结交同道,将大唐王朝的风景揽入自己的胸怀。

大唐的天空,飘过滚滚乌云。这年正月二十三日,唐德宗病死在皇宫中的会宁殿,时年六十四岁。当朝皇上驾崩,往往会是国运的转折点,也关乎每一个臣民的利益和命运。

熟读史籍与诗文的书生柳公权,处于功名未就的彷徨期,在黎明中等待天亮,不会不为之关切备至。

对于唐德宗李适的命运,柳公权一向很好奇,也有几分敬重之心。

这位皇帝生于天宝元年的长安大内宫中,乃唐肃宗的长孙、唐代宗的长子,母为睿真沈皇后。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正是大唐帝国昌盛繁华的辉煌岁月。但好景不长,他十四岁那年的冬季,爆发了安史之乱,第二年国都长安失守,曾祖父玄宗出逃四川,从此大唐帝国陷于一场亘古少见的大动乱之中。在国运的盛衰变迁中,李适和其他皇室成员一起,饱尝了战乱和家国之痛,也亲身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和历练。

唐代宗即位之初,李适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元帅,肩负起与安史叛军余孽最后决战的使命。平定叛军之后,因功拜为尚书令,李适与平叛名将郭子仪、李光弼等八人一起被赐铁券、图形于凌烟阁。依照惯例,于广德二年,李适以长子身份被立为皇太子。大历十四年,唐代宗病逝于长安宫中,身为皇太子的李适遵照父皇遗诏柩前即位。

柳公权以为,青少年时代的动荡生活,使唐德宗深知国家安定的可贵。在位前期,坚持信用文武百官,严禁宦官干政,颇有一番中兴气象。但泾原兵变后,文官武将的相继失节与宦官集团的忠心护驾形成了强烈反差,使唐德宗轻易地放弃了以往的正确观念。在执政后期,唐德宗委任宦官为禁军统帅,在全国范围内增收茶叶等杂税,导致民怨日深。当一番改革谋略遭遇挫折后,他的雄心竟然消失殆尽,顺其自然,让唐王朝这艘大船逐流而下。在他一生中,无论是性格还是行动,都充满了矛盾和悲剧色彩。

让柳公权钦佩的是,唐德宗曾下罪己诏,给自己过不去,所谓自我批评抑或自我惩罚,堪称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一道皇帝罪己诏,其辞痛切沉郁,其情挚诚感人。以往的皇帝,通常是在面对重大天灾时,出于对天谴的敬畏才不得不下诏罪己,其辞往往流于形式,其情亦难免作态之嫌。而李适此诏,则纯粹面对当朝人事,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深刻反省和强烈谴责。这份检讨书,虽是由本人口述、翰林学士陆贽草诏,但其深切忏悔之状依然溢于言表,令人感动。

柳公权曾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唐德宗在一个叫辛店的地方打猎时,微服私访,来到一个叫赵光奇的农人家中,德宗问:百姓们生活的高兴吗?

赵光奇不知是皇上驾临,实话实说:不高兴。

德宗问道:今年庄稼获得了丰收,你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农人赵光奇回答:国家的诏令不守信用。

德宗复问:怎么不守信用?说来听听。

赵光奇答道:前边说的是除两税以外不再有其他徭役,现在各种强迫收费比两税还要多很多。后来又说这是和籴,实际上是对百姓巧取强夺,而且还不给百姓们钱,连个白条也不打。开始时说收百姓的粮食由官府来收取,现在却强迫百姓们把粮食送到几百里外的京西行营。由于路途遥远,很多人家干农活的牲口被累死了,车也坏了,导致家庭破产,难以维系。农人的生活如此愁苦,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国家每次发布的优恤百姓的政策,只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圣上深居在防卫森严的皇宫里,哪里会知道这些民情呢?

德宗当即下令,免除了赵光奇家的赋税和徭役,并指示调查落实这方面存在的问题。

唐德宗感叹当皇帝的难处,治国之道真是太难以悟透了。自古统治者所担忧的,是君主的恩泽被下属截流而百姓得不到实惠,民间的真实情况被官吏隐瞒,上边被蒙在鼓里。所以君主虽然心里经常挂念着人民,不断出台优惠百姓的政策,但百姓却由于得不到实惠而并不买账。老百姓愁困怨愤,而君主却无从知晓,以至于百姓和国家离心离德而走上反叛的道路,最终导致国家危亡。历朝历代政权的消亡,大都是由此造成的。

除武则天以外,德宗乃唐朝第九位皇帝,在位整整二十六年。唐朝皇帝中,比他在位时间长的只有高宗和玄宗,太宗在位也不过二十三年。在他之后,再没有哪个唐朝皇帝比他在位时间长久。

如柳公权所料,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即唐顺宗。

唐顺宗李诵是唐德宗李适的长子,母亲为昭德皇后王氏,进封宣王。顺宗被选立为皇太子时,已经十九岁,初为人父,长子李淳已降生。在做太子的二十六年中,亲身经历了藩镇叛乱的烽火,也耳闻目睹了朝廷大臣的倾轧与攻讦,在政治上逐渐趋于成熟。他慈孝宽大,仁而善断,对各种技艺学术很上心,对佛教经典也有涉猎,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长隶书。每逢德宗作诗赐予大臣和方镇节度使时,一定是命太子书写。泾师之变时,随皇帝出逃避乱,顺宗执剑殿后,在四十多天的奉天保卫战中,面对朱泚叛军的进逼,他常身先禁旅,乘城拒敌,守护了父皇的安全。

柳公权欣然看到,即位之际的唐顺宗李诵,继承先皇未竟之遗愿,立刻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对朝政施行改革,和彭城人刘禹锡、河东人柳宗元等人一起,形成了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派势力集团。这次史称永贞革新的宗旨,乃维护统一,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专权,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不曾预料,唐顺宗毕竟缺乏执政经验,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尚未燃烧起来之时,被动了利益的宦官俱文珍等人,如惊弓之鸟,急于一手操办立太子之事。将顺宗长子广陵王李淳更名为李纯,玩弄权术,竟然以顺宗名义下诏,由皇太子主持军国政事。随即,宦官拥立李纯登上皇帝之位,即唐宪宗,迫使被蒙骗了的顺宗退位称太上皇。等到顺宗醒悟过来,一切悔之晚矣,永贞革新胎死腹中,宣告失败。

朝廷的变故,似乎与柳公权如何取得功名没有多大关系。谁当皇上都一样,并不能改变一个疲惫地跋涉在科举途中的老考生的命运。被旁人看来才高八斗却屡试不第的柳公权,实在是耐着性子,又一番别无选择地踏上了赶考应试之路。

但当他通过父亲柳子温与兄长柳公绰得知唐王朝的宫廷变动时,却禁不住深为“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派之败北扼腕长叹。这位在书法上与柳公权有着共同擅长的顺宗李诵,只是当了八个月的皇上,逼迫内禅,退居二线顾而不问,革新梦断,可惜了不是?

也罢,唐王朝的前景就看新皇上的了。常言道,新的总比旧的好。

唐宪宗李纯出生时,正是皇曾祖代宗李豫的晚年。出生的第二年,祖父德宗即位,父亲顺宗被立为太子。幼年懵懂之时,长安城里就发生了泾师之变,德宗仓皇出逃,皇宫中那些没有及时撤离者有七十七人死于叛军之手。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德宗刚刚重返长安。

有一天,李纯被祖父德宗皇帝抱在膝上逗引作乐,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怀里?

李纯目光锐利,顺口回答道:我是第三天子。

啊呀呀!尚处在懵懂年龄的孙儿的这一回答,使祖父德宗大为惊异。作为当今皇上的长孙,按照祖、父、子的顺序回答为第三天子,既闻所未闻,又很契合实际。孺子可教也!德宗不禁对皇孙增添了几分喜爱。

日后果然做了皇上的唐宪宗李纯,自幼遭遇战乱,自身的家庭关系也很有些混乱。母亲王氏曾是代宗的才人,另外有位同父兄弟被祖父德宗收养为子。宪宗自己的婚姻关系也有些奇特,娶了郭子仪的孙女、驸马都尉郭暧与代宗长女升平公主之女为妻。论辈分,宪宗要比自己所娶的郭氏低了一辈。婚后两年,郭氏就生了儿子李宥,也就是后来的唐穆宗。

与新皇上年岁相当的柳公权也明白,二十八的李纯,从一个普通的郡王到登上最高权力的顶峰,仅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依靠宦官的拥立和发动宫廷政变,迅速取得了最高权力。这一刻确实来得太快了,难道有什么神力相助吗?看来,皇帝的政治作为与他获取权力的途径是否合法,绝对没有直接的关系。宪宗之前的太宗和玄宗,莫不是如此。

元和元年正月十八日,乍暖还寒,唐宪宗下诏宣称太上皇“旧恙愆和”,第二天就死于兴庆宫。这就难怪有人估计,太上皇早就死了,向天下通报太上皇的病情,也许是为掩盖太上皇被害死的真相。

也许将太上皇顺宗直接杀死,正是拥立宪宗的那些宦官为了消除一切可能的隐患,目的最终自然不外乎是稳固自己刚刚赢得的地位。而宪宗个人在当时早已是成熟的年龄,整个过程他自然不会茫然不知,权力的诱惑自然不会使他拒绝对太上皇用粗,利欲熏心,更何况九五之尊。

赶考途中的老考生柳公权,对此传闻略知一二,觉得宫廷的政变距离自己的仕途还尚远,并不完全左右自己的前程。也许是踌躇满志,正积聚青春的力量,等待崭露头角的那一天。也许有郁郁寡欢的时候,或心里发毛,急躁不安。对于年近而立之年的他来说,书海无涯,这闭门读书写字的炼狱般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随着季节更替,华原的田园景色在重复着不同的图景,似乎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可以改变自然的脚步。奔跑在风雨中的柳公权,体力与精神似乎扛不住这漫长的应试生涯了。

此时,距离他书写李说碑的昙花一现,业已过去了五六个春夏秋冬。什么时候,他才能脱离苦海,金榜题名呢?

胞兄柳公绰比胞弟柳公权运气好。之前于唐贞元元年,年方十八岁的柳公绰就参加了制举考试,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一举登科,补校书郎。三年之后,二十一岁的柳公绰再次参加制举考试,再登其科,授渭南尉。后被提升为侍御史、吏部员外郎。

当下奔三十而立之年的柳公权,并非不才,显然是比柳公绰晚熟,其功名之路走得并不顺当。他似乎不属于兄长那样的幸运儿,自己十八岁到弱冠之年,还是往来于京兆华原与柳家原的一名苦读的书生,一文不名。二十四岁上书写李说碑,似乎是出头的日子到了,高兴了一阵子,却也是悄悄回到学堂或柳家原乡下,没有挪地方,还是面对黄纸青灯,继续他苦读的日子。

或许已经是资深父亲,或许是事不成不言娶妻,尚且奔波在立身的路上。但愿大器晚成,父亲柳子温和兄长柳公绰都这样安抚柳公权。

一筹莫展,还是镇静自若,也只能如此了。

秋去春来,燕子回归。很快到了唐宪宗元和元年,即公元806年,二十九岁的柳公权从华原柳家原一路南下,前往京城长安参加春试大考。

柳公权老成持重,却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冲动,在轻车快马的行程中,高声朗诵起李白的诗句: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此番入京,柳公权有如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登程而去。心里想着,满腹诗书经纶之我等,岂能埋没民间,岂能甘做庸人?

已经到了不算年轻的岁数,他的最终目标很高,一向瞄准的是科举考试形式中的制举,别无选择。

“其天子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也。”制举考试由皇帝出题,考试地点设在皇宫大殿内,其规格高于普通的贡举考试。柳公权的兄长柳公绰,曾在四年之内两次参加制举,两次登科,不知令多少陷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套中的人羡慕不已。此番向制举冲刺,柳公权有几分胜算呢?他在科举考试的一系列程序中一路走来,可谓筚路蓝缕,岂止十年寒窗。

唐代的科举,其考生来源主要有三:一是学校出身的曰生徒,二是通过州县地方选拔考试而选送的叫乡贡,三是皇帝亲自选中的考生曰制举。

在唐代,国人分为士、农、工、商。士,其社会地位最高,大多都是做官的。农民的利益最受重视,工、商两个阶层最没有社会地位,而以商人为尤。除此之外,还有吏,即衙门里的办事员、警察、执行刑罚的人等,和尚、道士,加上犯过罪被流放的人。在这些人中,只有士与农的子弟允许参加科举考试,其他阶层的人都不许做官。另外,品行不好或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的人之直系亲属,也都不能入仕。在农业社会,农民当然是绝大多数,而其他几类人常被视为社会的边缘现象。

每年深冬,中央及各州、县的官办学校要把学员挑出来进行初步考试,把优秀的推举到尚书省,类似国务院应考。不是从这些官办学校毕业出来的人叫作乡贡,先由邻里乡亲保举推荐,地方长官验证后也一起送到尚书省。地方保举不当,不仅被错举的人不能予试,就连他的所有同乡都要受到牵连,被剥夺考试的资格。到了省里,要把名字、年龄、地址、籍贯等重要数据写在牒子即个人履历上,由户部即管理户口的部门核查过了,印证了推举环节,交给吏部即人事部门的考功员外郎,即专门考核下级官员的功过劳苦以定其升迁的官员,进入考试程序。

始于隋朝的科举制,到了唐代以降至清末,是封建知识分子跃身仕途的重要途径,从童生到状元,一般须经过若干台阶。凡应考生员,即秀才之试者,不论年龄大小,皆称儒童,习惯上称为童生。院试,由省学政主持,童生参加考中的称秀才,也叫生员,一般可称相公。此二者只是预选形式,乡试、会试、殿试才是正式的科举考试。乡试,通常每三年在各省城举行一次,由于是在秋季举行,所以又称为秋闱。秀生先要通过本省学政巡回举行的科考,成绩优良的才能选送参加乡试,考中后称为举人,可称老爷。第一名称为解元,第二名至第十名称亚元。

省试,即科举中的礼部试,次年春天在京城礼部举行,举人为应试者,由尚书省礼部主持。每逢辰戌丑未年为正科,遇皇室庆典加恩科,一般安排在二三月进行,因此又称春试。省试合格称贡士,第一名称会元。每逢省试,京城长安为之倾动,试前要举行隆重庄严的仪式。礼部贡院考试当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仪式举行后进入考试程序。省试在贡院内进行,连考三天。考生要对号入座,试卷要糊名、誊录,并且由多人阅卷。考官俱为临时委派,并由多人担任。考官获任后要即赴贡院,不得与外界往来,称为锁院。考试完毕,监考官、阅卷官进行评卷,分初阅、复阅两次。成绩合格者,由尚书省张榜公布,第一名称省元。落第者可以诉请复试一次。为防舞弊,常对权贵亲属、子弟合格者加以复试。学子通过省试后方可进入殿试,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考状元。

柳公权参加的制举,即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或钦命大臣代理主持的殿试。合格的统称进士,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为探花。合称为三鼎甲,第二甲第一名俗称传胪。

考试的科目虽多,但方法却只有五种:口试,即口头问答;帖经,就是将经书任揭一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笔试;策论,指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的文章;诗赋,则需要具有文学才能。

唐朝初年,秀才科等级最高。贞观年间,有一个州被推举应考秀才科的,没有一人及格,太宗大怒,处罚了州长,并废除了秀才科的考试。后来时有时无,到了玄宗天宝年以后,就名存实亡了。从此,知识分子仕进,就以进士与明经两科为主,而最看重进士。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是需要宠辱不惊的勇气与耐力。可以设想,在读书应试的旅途上,从弱冠之年到而立之年的十数年间,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迫于时势与立身之必须,柳公权已不止一次参加过乡试及省试,兼有得失,或许还有点恃才自傲的性情,自尊地回避了程序化的应试。再则,也许过于擅长于书法训练,且没有特长生一说,他的偏科势必影响了应试制度的成绩。好在几番笔战终于过关,并名列前茅。

柳公权踌躇满志,心高气盛,期待着大唐王朝的至高学位。他想到,进士科一般取中很难,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二。唐前期每科进士只取十几人,后期也只取三十几人。他想到孟郊,在渡过难关而考中后何等欣喜若狂,作《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还有韩愈,中进士后,三次选试都没有通过,只好去刺史那里做幕僚,可见选才制度之严格。

唐代的科举考试,仍保留汉代以来的誉望风气,主考官并非单凭考生的成绩而定等第,还考虑考生的知名程度。所以在应考前,考生必须云集京师,竟将自己的得意作品送呈达官贵人,以邀名誉,观素学,以期即使临场失准亦可被录取。此种做法称为公卷制。

柳公权也明白,科举制之用意,在用一个客观的考试标准来挑选社会上的优秀分子,使之参与国家的政治。应试者怀牒自举,公开竞选,可以免去汉代察举制必经地方政权之选择,从根本上消融社会阶级之存在,促进全社会文化之向上,培植国人对政治之兴味而提高其爱国心。它不仅在于给国家擢选良士贤才,更重要的在于它的社会整合功能。科举考试的标准,一则求其公平,不容舞弊营私,二则求其单纯与统一,减免经济因素的限制,使贫民亦有出头之日。如此一来,间接地助成了风俗教化的统整,以辅成大一统政府的团结与巩固。地方大族优秀分子因科举而被吸收到国家体制内,迁徙于城市之中,人民优秀分子均有参政机会,新陈代谢,以逐步消解政治特权阶层。对于士族门阀制度而言,在瓦解和侵蚀士族制度方面的作用远远超过革命与暴动,对社会的整合其过程虽然缓慢,但效果是稳定的。

尽管如此,隋唐时代的门阀士族仍在政治人事上占主导地位,唐朝执政者有多人出自士族,甚至一支士族前后产生十几个以上的宰相。例如,一流大士族博陵崔氏一门,在唐朝有宰相十五人,其中进士九人,明经一人。京兆杜氏,有宰相十一人,进士六人,秀才一人。陇西李氏,有宰相十人,进士四人。在老牌士族当中,范阳卢家考中进士最多,从唐贞元元年到乾符二年的九十三年之间,登进士者一百一十六人。从武则天时代起,科举出身者超出门荫出身者,而这种趋势还在不断扩展。到后来,通过门荫而跻身宰辅者几属凤毛麟角,而且还羞于启齿。因此,即使老牌士族也无法抗拒时代潮流,不得不屈尊应试,以图高就。

如此看来,河东柳氏世家虽不在一流大士族之列,却也算得上是处于边缘的既得利益者。柳公权的先祖官至隋朝开府仪同三司,登上了权力的高峰。而后百年渐渐沦落为无名之辈,经过初唐到盛唐之际,祖父及父亲也只不过做到刺史一级官员。兄长柳公绰,通过应举登科,其政治位置有超过前辈的可能。而柳公权呢,仅凭写得一手的好字,能够光宗耀祖不成?守住祖上名望且有光大,成就一番事业,不枉其一生一世,无疑是青年柳公权的梦想。

但他也十分清楚,科举风云,难免有个中蹊跷。在京城长安预备应试的日子里,柳公权与有着相同期待的考生难免也放松放松,闲暇之际聊起了考场内外的逸闻趣事。

说是在唐玄宗时期,有一个人在皇上身边侍奉了多年,玄宗决定放他到外面去做个官。这个人在拜谢了皇上的大恩大德之后斗胆提出一个请求,他说臣的女婿王如泚今年已经报考进士,希望圣上将原本赐予臣的恩德转授给臣的女婿,让他成为进士。玄宗答应了这个请求,让礼部有关官员给安排一下。礼部侍郎接到圣旨后去请示宰相,即便是圣恩也还是要按规矩来。右相李林甫询问:以王如泚这个人的水平能考上进士吗?礼部侍郎回答:有可能考上,也有可能考不上。李林甫说:这种水平的人,是不能给他进士这个头衔的。如果让一个能不能考中还在两可之间的人成为进士,那朝廷将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人才呢?当天,李林甫就将自己的意见上报给唐玄宗。王如泚得知圣上已经同意特批自己成为进士后,认为这是十拿十稳的事,就广发帖子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庆贺酒会。两天之后,王如泚的家门口车马盈门,前来道喜的客人络绎不绝。就在王家沉浸在一片欢乐气氛中时,从礼部传来了最新消息:王如泚应该依照正常程序参加科举考试。这喜庆的酒是没心思喝了。

又说到天宝后期,杨国忠得势,炙手可热,他的儿子杨暄参加科举考试成绩不及格。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达奚珣心里发毛,连忙让自己的儿子达奚抚去杨国忠那里打个招呼。杨国忠听说达奚抚求见时,认定自己的儿子肯定是高中,满心欢喜地接见达奚抚,所得到的汇报是:我奉了父亲大人的命令前来禀报,您的公子这次考试没有及格,不过,父亲大人是不会让他落选的。杨国忠听了脸色大变,高声喝道:我的儿子难道还担心不能富贵吗?为什么要为一个进士的名分落你们的人情?达奚抚吓得不轻,飞马赶回家中对父亲说:杨国忠仗着权势目中无人,和他就讲不成道理。最终公布的金榜上,杨国忠之子杨暄以优异的成绩名列前茅。

至于唐德宗时期,裴延龄的儿子参加考试的逸闻,皆是坊间尽知的事。是说儿子考试之后,裴延龄亲自来到阅卷现场打听消息,当主考官杜黄裳和苗粲出门时被拦住了。到底是有些心虚,裴延龄没有直接说事,而是念出儿子所写作文的开头语:是冲仙人。两位主考官对此心知肚明,便直接把话回死。杜黄裳问苗粲:你记得录取者的文章中有这样的话吗?苗粲回答:好像没有。裴延龄一看主考官这种态度,就知道面子是使不成了,便仰头大呼:不得!不得!录取通知书下达后,果然没有裴家公子的大名。

柳公权从考生中听到一则流传甚广的科举趣闻。说是唐德宗时,有一个名叫宋济的人,参加过不少次进士考试总是落榜,属于屡败屡战的人。有一次,考试时的作文是一篇律赋,文章快做完时,宋济才发现用错了韵。他禁不住抚膺长叹:宋五坦率矣!宋济排行老五,“宋五坦率”这句话便传遍了京城,甚至传到了皇宫之中。落榜后,宋济在西明寺借住过夏,头顶一块布头巾,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犊鼻裈”大裤衩,在房间里抄书。这时,外面进来一位客人说:能不能给冲杯茶水?宋济头也没抬,回答说,房子外面炉子上的壶里有开水,案子上的瓦罐里有茶叶末,你可以自己泼茶。客人问他姓甚名何,排行第几,是干什么的,攻读的是什么学科?答曰:作诗。客人说:现在写诗的人很多,听说当今的圣上也是诗作爱好者。宋济答了一句:圣意不测。此时从外面又进来几个人,跪在那个客人面前叫着“官家”。宋济立即意识到,这个客人是当今的圣上德宗皇帝,急忙恳请圣上恕罪。德宗倒没怪罪,只是想到京城流传的那句名言,就随口说道:宋五大坦率。转眼间,一年一度的进士考试又到了公布成绩的时间,德宗特意指派小宦官去看一下宋济考中了没有,小宦官快去快回禀报圣上说:榜上没有宋济的名字。德宗叹息道:宋五又坦率也。

这则趣谈,让柳公权捧腹大笑,却也酸楚不已。科举考试是一个关口,难煞了许多学子,唐朝一辈子都在参加科考的人着实不少,所以有人写诗说:太宗皇帝真长算,赚得英雄尽白头。有一年,二十九个人成为进士,其中的施肩吾说: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二十九个人应该是五十八只眼睛,说五十七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进士的一只眼睛因苦读失明了。

考不上的是大多数,个别人比较极端,一个叫郭东里的落榜考生就曾大闹看榜现场。唐代进士榜的公布地点在长安城中皇城的礼部南院,东墙是专门为公布进士榜而修建的,它比其他的墙要高。前面专门砌了一道矮墙,与进士榜之间还布下了棘藜做障碍。进士榜是用黄纸写的,人称黄榜。这个落魄的郭东里,硬是越过矮墙冲过棘藜,扯坏了进士榜。

大多数落榜生是好的,有些人写下一首诗之后回家去了,有些人则留在京师,复读备战明年的高考。留在京师复读叫作过夏,学子有的在城中租下一间房子,有的则找一座寺院借住,来日再搏。

由此可见,开科取士既取决于士子才能的大小,又取决于外围工作的多寡,仅有才能而无关系,只注重埋头苦读而不追求扬名延誉,其结果往往是名落孙山。受世风影响,士子记废学重托之气日炽,公平公正性受到挑战。

独占鳌头,谓科举时代称中状元,据说皇宫殿前石阶上刻有巨鳌,只有状元及第才可以踏上迎榜,后来比喻占首位或第一名。眼下,科举风云中独占鳌头的幸运儿,能是谁人?

唐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京兆华原学子柳公权,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出人意料,如同一匹黑马,在人头攒动的考生人群中脱颖而出。经科考,柳公权登进士科,又登博学宏词科,为状元。

这让柳公权自己欣喜若狂,也让父母亲和兄长及一家人为之释然。华原的老百姓也为处自豪,奔走相告,咱华原也出了一名当朝状元!华原城里摆地摊的字画汤老先生更是摆开龙门阵,看客围了个水泄不通,说当初幼年的柳公权如何向他求教写字的秘诀,他这没有手臂的废人还曾受过当朝状元的三个响头,老夫此生足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数年的心血终是没有白费,其间的酸辣苦甜只有柳公权自己体味得最深。梅花香自苦寒来,报春花开,预示着他人生中的一片温暖而璀璨的前景。

科举制度开启后,隋唐状元榜上,除了一代风流孙伏伽、张九龄、王维等大名外,又有柳公权的名字入列,载入史册。科举考试以名列第一者称“元”,乡试第一称解元,会试第一称会元,殿试第一称状元。老百姓把状元看作文曲星下凡,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多少士子追逐着这顶桂冠,通过金榜挂名,步入政坛,获得升官晋级的机会。

重才学品质而不重门第的科举制度,削弱了门阀大族世袭的特权,扩大了官吏的来源,为大批门第不高的庶族地主知识分子参政提供了机会。大者登台阁,小者任郡县,科举制把读书、考试和做官紧密联系起来,把选拔人才和任命官吏的权力,从地方豪门世族手里集中到中央政府手里,有利于政局的稳定。从庶民百姓到达官显贵,无一不坚定地认为,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的直接功利目的就是入仕。历代状元中,大多出身名门望族。他们从小就处在优裕的家庭环境,既有重臣之后,又有名士之家。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状元出身寒门,他们全凭自己的才智成为一国学子之冠,

早先,唐太宗李世民看见新科进士从考场中鱼贯而出时,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由武状元而位至宰相者,是唐代开元初年武举高等状元郭子仪,曾两度担任宰相,同时也是历代武状元中军功最为显著者。他力挽狂澜,平定了安史之乱,居功至伟,皇帝赞其再造唐王朝。

状元中,诗画成就最高的,是唐开元十九年状元王维。他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杰出代表之一,其诗歌艺术被认为自李白、杜甫而下,当为第一。其绘画被推为南宗绘画之祖,文人画亦自他而始。

而书法成就最高的,就数唐元和元年状元柳公权了。他精于楷书,也擅长行草书,之后和唐代另一书法家颜真卿并称“颜柳”。

摘下当朝状元桂冠的柳公权,自然又想起了大他二十多岁的孟郊,也是一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静下心来,他重新梳理了过往的若干状元的仕途命运,希望从中寻觅到一条可供自己选择的路径,借鉴前人的处世经验,使自己少走一些弯路。他清楚,状元不是终生的护身符,只不过是一个学历的资质,往后的一切作为,其成败还得由自己重新开始。

在他的内心深处,所欣赏的状元前辈,一是历史上第一位状元孙伏伽,比柳公权早了将近二百年。早年在隋朝时考中进士,任大理寺史,是一位怀才不遇的下级官吏。入唐后曾上书高祖坦言三事:一是开言路,二是废百戏散乐,三是请为皇太子及诸王慎选僚友。高祖阅后大喜,用其为治书侍御史。又请设谏官一职,高祖均采纳。后因上疏而被免官,应进士科考试取中第一,官授刑部郎中,拜大理卿,成为朝廷重臣。因年老辞官,病逝于家,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二是敬重张九龄,西汉留侯张良之后。则天顺圣皇后长安二年状元及第,唐开元尚书丞相,秉公守则,直言敢谏,选贤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趋炎附势,敢与恶势力做斗争,后罢相为荆州长史。举止优雅,风度不凡,深为时人所敬慕。自张九龄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诗风清淡,一扫六朝绮靡诗风。他曾辟孟浩然为荆州府幕僚,提拔王维为右拾遗。杜甫早年也曾想把作品呈献给他,未能如愿,晚年追忆,犹觉得可惜。是为先贤。

三是崇尚王维,唐玄宗开元九年状元及第,比柳公权早了近百年。应举之前,得知公主预定名士张皋为状元,颇为不满,身着锦绣之衣,随歧王拜见公主,独奏琵琶,献上诗作。公主读罢大惊:此早已熟读之诗,原以为古人佳作,岂知竟出自汝之手!遂请至上座。岐王乘机语及状元之事,公主一口应承,后王维果先后取解头、状头,先任右拾遗,后出使凉州,返回长安迁殿中侍御史,过着平静的文官生活,在辋川买下产业,常与文友聚会,参禅信佛,写田园诗。安史之乱爆发,他被迫受伪职,战后受到唐肃宗宽恕。死后葬于蓝田别业辋谷中。如此人生虽不是一帆风顺,也堪称一代智者。

一条看似五彩斑斓然而讳莫如深的状元之仕途,在等待着来自京兆华原的柳氏之后去践行。毕竟是三十而立之年的人了,他在短暂的兴奋过后,即着手持重地盘算自己的人生规划了。

士子经礼部试及第成为进士,仅取得做官资格。至于正式授官,须再经吏部释褐试,中试者授以官职,不及格者须过三年再试。释褐试的标准有四:身,指观考生的样貌,必须仪表端正;言,指观考生的言辞,必须善于辞令;书,指考生的书法,为官常书写公文,故文笔及书法须佳;判,指凭案例考识见,由于古代行政与司法不分,地方官须兼理狱讼,故须有判断能力。六品以下官员,包括京官及地方官由吏部选用,五品以上官员则经宰相商议及皇帝批准后任命。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当朝状元柳公权从长安城南的柳府骑马北去,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衣冠楚楚地进入大明宫入仕为官,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

从此,他便开始了漫长的仕途生涯,竟然历仕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七朝。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皇帝宝座上七番易主,或病殁,或被杀,或是吃了长生不老的丹药致死,都是短命的。唯独擅长书艺的近臣柳公权,几乎一直围绕在皇帝宝座周围,看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更朝换代,体悟了一个个帝国王朝诸多事物的变幻莫测和人世间的寒暑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