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儒珍:棠荫岛上二十七年的坚守

“你的血吸虫肝硬化病史已经有30多年,想治愈已不可能,我们最多做到不让病情恶化。”这是曹儒珍最近一次身体检查时,医生对他说的话。

曹儒珍今年63岁,看上去却跟70多岁差不多,人也很瘦,这些都是长年的血吸虫病造成。2010年,他从江西鄱阳湖水文局副局长的职位上退休,喜欢上了钓鱼,没事就拿着渔竿到附近的洲滩上去坐坐。在鄱阳湖棠荫岛上待了27年,每天与湖水为伴,他早已习惯了安安静静的生活。

“苍蝇岛”初体验

棠荫岛其实叫苍蝇岛,顾名思义,就是因为岛上苍蝇实在太多。后来,当地老俵觉得“苍蝇岛”不好听,就改成了“棠荫岛”。名字是好听了,环境却还是那么恶劣。到现在,岛上还流传着一段顺口溜:棠荫血吸虫窝,蚊虫蛇又多;苍蝇握成把,人来无处躲。

1970年,曹儒珍高中毕业,同年9月通过了鄱阳湖水文局(当时名为鄱阳湖水文气象试验站)测量员的考试。10月1日一早,他背着行李从都昌县周溪镇的家里出发,要到因苍蝇和血吸虫而“扬名”的棠荫岛去上班。花了一个小时翻过一段五里长的山路后,鄱阳湖出现在他面前,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波澜壮阔千差万别:没船没路,要想到达目的地,只有一段满是泥泞的洲滩。这段“路”在都昌县大名鼎鼎,叫做“八里江蚌湖”。

“十月份枯水期刚开始,鄱阳湖水位才退下去,洲滩上全是沼泽,深的地方到大腿这里。”曹儒珍回忆。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立马泄了气,磨蹭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了出去,没几步,一只脚就陷在了泥泞里,因为行李太重,根本拔不出来。

到达棠荫岛上的时候,曹儒珍已经成了“泥人”,肩磨破了,脚上也起了水泡,原本干净的行李包变得脏兮兮的。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然而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一上岛,成群的苍蝇拥了过来,冲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以前只听说岛上‘苍蝇握成把’,上了岛之后发现真是这样,只要你挥一下手,总能逮到几只。”曹儒珍回忆道。老站长汪泽培接待了他,把他带到站房,他立马发现这里走路的声音都与别处不同。怎么不同?带着噼里啪啦的响声,跟放爆竹一样。这就是踩到苍蝇的声音。原来,因为岛上苍蝇太多,大大影响了站上员工的工作和生活,员工们就每天把农药拌在粥里,在站房里外各撒一圈。曹儒珍到站上已经是下午,药死的苍蝇积累到了最高峰,这就是他一走进来,耳边全是“噼里啪啦”响声的缘故。

“饭也吃不下。一碗白米饭端出来,没过多久上面就盖满了苍蝇。”曹儒珍说着,脸上尽是苦楚。

就这样,他在条件如此恶劣的棠荫岛上住了下来。后来站上员工给他传授了一些岛上的生存秘诀:晚上不要出门,外面都是毒蛇;吃饭不要讲究,没什么菜;学会自己找事做,没事干很无聊;别太想家,一个月才能出去一两次。

“前面三条都很容易做到,可想家这个事,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曹儒珍带着微笑说道。后来他了解到,除了一月一次的正常休假,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岛,就是每周到周溪镇上去采买生活用品。本来是个与家人见面的好机会,可一想到那条八里长的“路”,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在狂风巨浪里战斗

十级台风、不到一个立方米的容身空间、一小时记录一次数据、连续24小时在茫茫湖面上,这是曹儒珍和同事熊道光一次工作的环境及内容。1975年8月,棠荫水文站开展了一个名为“风浪测验”的课题活动,目的是测量风速在水面上的梯度变化,与陆地上的风速变化进行对比,从而计算出两者之间相互转换的一个参数。因为要测量风速在水面上的变化,所以他们把测量时间选在刮台风的时候,整个过程,测量人员都必须待在水面上。

为了收集到更精确的数据,经过商量,测量地点选在了有“风窟”之称的褚溪河口。那片水域内有一个航标塔,课题组把塔中间一个距离水面五米的空格搭成一个棚子,五面都封上木板,只留一面背风口出入,空间不到一个立方米。

台风到来的下午,曹儒珍、熊道光乘船抵达航标塔。进了棚子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各自的腰上系一根指头粗细的麻绳,另一头在塔上绑成死结——这就是他们的“安全带”。做好了安全措施,两人发现一个重大情况:由于下船匆忙,带的两斤饼干落了一斤在船上,也就是说直到测量工作结束,两人的食物只有这一斤饼干和一小瓶水。

曹儒珍介绍,一般情况下台风会持续一天左右,两人怕赶上特殊情况,为节约粮食,头一天晚饭,每人只吃了五个硬币大小的饼干,到了第二天,这个数字更是减少到三个。然而相比于身体上的疲乏,这根本不算什么。

“地方只有那么大,高不到一米,在里面只能弯着腰勾着腿弓着背,没过多久就浑身发酸。”曹儒珍说,台风在外面呼啸,出去十分危险,可是在棚子里待得越久,身上的疲乏就越严重。最后实在熬不住,他一咬牙,冒险从棚子里慢慢挪了出来,两只手紧紧握住航标塔两边,人才敢慢慢站起来。站直了,在狂风中结结实实地伸一个懒腰。这个平常生活中再简单不过的举动,这时却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做到。

坚持到第二天,两人身体上的疲乏都已经到了极限,好在这天下午风势小了些,大船过来接人,当时鄱阳湖水文试验站站长胡景会也在船上。看见二人平安无恙,胡站长没说什么,只是让他们赶紧到船舱里去吃两口热饭。

在曹儒珍的记忆中,但凡工作遇到危险,基本上都和风浪有关,1985年8月的一次测量让他印象深刻。鄱阳湖素有“无风三尺浪”的说法,那一次遇上暴雨,风浪大得吓人。曹儒珍和队员曹达利本来是在临近棠荫岛的蛇山主航道上测量,大风狂浪硬是把船只给推到了西北边的马鞍山。“当时我们死命划船才登上了岸,要不然再往西北边漂,就要到五六公里外的泗山,回来就难了。”曹儒珍介绍道。

马鞍山是一座孤岛,岛上荒无人烟,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两人只好站在岸边淋雨,等雨停了才划船返航,回到棠荫岛已是凌晨。

这样的情况在水文站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了:遇上大雾天气迷路;涉过洲滩时陷在沼泽里;冬天湖水成冰,穿着下水裤一边破冰一边前进;夏天发大水,20多天轮流守在湖水里,一个小时报一次数据……曹儒珍说:“既然选择了这份工作,再苦再难,都要做好,而且要做到最好。”

缠了他半辈子的血吸虫病

1972年,也就是曹儒珍参加工作两年后,有一天他突然发起了高烧。站上员工没当回事,让他在站房里休息。谁知过了几天,高烧还没退下来,老站长汪泽培觉察出不对,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一查:急性血吸虫病。

当时治疗血吸虫病治疗的方法是注射一种叫做“酒石酸锑钾”的药物。这种药对人体肝脏损伤极大,有1‰的死亡率,现已禁用于急性血吸虫病患者。1972年,曹儒珍因为急性血吸虫病在医院接受治疗,连续20天打这种针,每天一针。“得病不是最折磨的,治疗才是。打这种针,即使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扛不住,每一针下去都生不如死,而我又是那种身体挺差的人。”说这话时,曹儒珍的动作大了些,显然是对当初的痛苦记忆犹新。

治疗到了中期,药效发作也到了最激烈的时候。“那时候躺在病床上,人恍恍惚惚的,意识已经有点不清楚了。吃不下去,但一直都在吐。”按医生的说法,这是最难过的一关,好在曹儒珍挺了过来,情况才开始有所好转。

20天的治疗期结束后,他出院了,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的病得到根治。打这以后,血吸虫病导致的肝硬化一直都让他饱受折磨,同时受到折磨的还有站上的其他员工。

1982年,曹儒珍就任棠荫站站长,最关心的事就是站员们的病情。那时候,站上员工都有血吸虫病,需要定期到医院去医治,当时鄱阳湖水文局条件有限,大家看病花的都是自己的钱。次数多了,大家就抱怨这病是参加工作才得的,不应该自己花钱。曹儒珍非常理解大家的感受,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给解决掉。

1989年,原江西省省长吴官正前来视察鄱阳湖,询问站上有什么困难。曹儒珍意识到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立刻反映了此情况。他适时提议,要把血吸虫病当做一种职业疾病来对待,由水文局统一组织员工进行医治。这话得到了吴官正省长的高度关注,意见立即下达。一个多月后,鄱阳湖水文局就收到了省水文局拨下来的血吸虫病治疗专项经费,站上员工及时进行了检查和治疗,多年看病难的问题得到解决。

这些年,因为上级领导的重视,曹儒珍的故事在水文系统里流传开来,很多人问他:“血吸虫病缠了你这么多年,那你后悔当初去棠荫岛吗?”曹儒珍都是这样回答:“没什么后悔不后悔,得这个病是在意料之中,只不过当时为了这份工作,也就没想太多。”

曹儒珍之所以说意料之中,是因为在都昌县,大家都知道棠荫是血吸虫重疫区,水文站职工和岛上居民染上血吸虫病的概率是100%。血吸虫寄生在钉螺里面,想不染病,唯一的办法就是不与水接触,这对搞水文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选择到棠荫工作,也就等于选择了与血吸虫病作斗争。

与家人有关的老故事

占任生、何超、肖凯文

曹儒珍有三个孩子,而三个孩子的出生,他一次都没有赶上过。老二、老三是过了月余才见到,老大虽然只隔了一个礼拜,却最让曹儒珍觉得自责,也最让他感到心酸。

那是1974年,妻子杨大妹怀了第一胎,全家瞩目,曹儒珍也牵肠挂肚。老站长汪泽培知道了这个事,一如曹儒珍新婚时一样,常派他去采买,于是他每个月都能回家与妻子见上两三面。“她生的那天我刚好在家,吃中饭的时候,她跟我说肚子有点痛,可能晚上就要生了,让我不要走。”曹儒珍回忆道。然而当天,老站长的指派里并没有“你明天再回来”一项。他看着妻子,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站上。当天晚上,杨大妹果然生产,因为第一胎的缘故,生产有些困难,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孩子才成功降生。

曹儒珍是在第三天才知道妻子生产了的。当时通讯不便,家人托了棠荫岛上的村民捎信,口信过了两天才到。初为人父,本来是件大喜事,可听到这一消息后,曹儒珍却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说起当年的事,杨大妹仍旧有些耿耿于怀:“当时生完孩子,我躺在床上,眼泪就不停地流出来。”委屈是有,不过想到丈夫工作辛苦,她也没有过多地指责,反而百般迁就。有好几次过年,轮到曹儒珍在站上守岗,她就带着三个孩子跟着去,一家人在站上过新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1982年,这年春节轮到曹儒珍守站。腊月二十六,是他到站上接班的日子,这天的事他至今每次想起还万分愧疚。

这天清早,曹儒珍起床,发现一夜大雪把整个世界都裹上了银装,他的心就沉了下来。大雪还在下着,三个孩子在外面玩得欢,曹儒珍却坐在家里愁眉苦脸,心里想着:这样的天,可怎么走?他到门外去踩了一脚,雪没到了小腿,他知道在洲滩上绝对不会只是这个深度。

吃了午饭,一家人就要出发,孩子们就耍赖了。“他们当然不愿意去了,家里有人陪他们玩。我就跟他们说,我们不去,你爸爸一个人在那里,多可怜啊。”杨大妹回忆道。

就这样,一家五口还是按原计划出发了。曹儒珍担着年货和小女儿,杨大妹牵着两个儿子,一家人冒雪上了路。八里江蚌湖上的积雪果然深厚,崎岖的路藏在雪下,一脚下去浅浅的,下一脚就可能踩进了深沟。一家人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三个孩子更是哭了一路,到达站上已经是晚上。本来是寒冷的冬天,可是进到屋里,夫妻二人发现贴身的袄子已经被汗湿透了。

在棠荫站27年来,曹儒珍记不清亏欠了家人多少。每逢双抢时节,站上的员工都能回家帮忙,可作为站长的他不能,他要把这些机会让给站员,家里的事就全部压在妻子一个人身上。妻子抱怨,家人劝诫,曹儒珍却始终没有想过离开棠荫。其实在鄱阳湖水文局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在棠荫工作有了一定年限,申请离开,上级基本上都会成全。然而曹儒珍始终没有提出过这一要求,直到1996年局机关因工作需要将他调离,他的棠荫岁月才算结束。

◇本文发表于2013年12月《江西水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