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柳归客又开始一惊一乍地冲我问道。
“………”我一脸无奈地扶了扶额,信口敷衍着:“……长虫呗,没看过《白蛇传》么?”然后一边说着一边拖着木筏准备靠岸:“等我们回去,你小子可以跟我去趟北平,不是小爷我夸口,满京城里的戏园子你随便挑。”
“………师傅,您该不会是北平张提督的那个张家吧?”柳归客一边帮我固定着木筏一边八卦道。
“………那是我二叔。”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再搭话,埋头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说实在的,我家在外八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不说在道里,就单是二叔一人,那北平提督张文泠的名头也足以让人闻之一振。
况且张家的资历和百年根基毕竟也都还在那里摆着呢,所以在一定的程度上,北平张家,也算得上是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了。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是个明器,兹要是出了地,就必得从我们张家人手里过一遭。
这个意思就是,您兹要想在倒斗这行里做买卖,无论如何都出不了我张家的门槛儿,就这么着,这事儿就逐渐成了道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了。
可摸金倒斗这茬儿说破了天,终也不是什么可以上得了台面的好事儿,而且认真计较起来,我们家底子里,在世人的眼中,横竖也不过就是个偷坟掘墓的贼罢了。
总的来说,我反正是对这行没什么好感的,但毕竟是祖宗家业也不好说些什么,所以能推就推,反正前有三叔惯着,后有四叔扛着,天就算塌了,也砸不到我这个小辈的头上来。
而且我也能看得出来,二叔和三叔虽然嘴上不说,可实际上,他们也是一心想要摆脱这些个东西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有些个东西到底不是说你想摆脱就能逃脱的了的,它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仿佛是你的一部分,所以你生来就是要背负一辈子的。
小时候我也曾问过三叔,明明自己不喜欢,可为什么还是要去硬着头皮接呢?丢在一旁不就行了?当时三叔收起来素日的温情,露出了少有地严肃,说了一些我至今都印象深刻的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可那些做小恶的人一旦离开了,这些小恶就都会变成真正的大恶……有些善恶到了极致,也就分不清楚了。'当然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其实我也早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但大概就这个意思吧。
且说我二叔呢,他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反倒不是那些个功勋、盗墓之类在我眼里还勉强算得上是事儿的东西,而是一些他与梦娘两个人之间的鸡毛蒜皮。
这些陈年旧事如果要细说的话,那还得从梦娘来我们家之前说起,梦娘全名罗梦蝶,其实要真论起来,这也就只是个唱戏的艺名儿,不唱戏的时候,大多被人称为罗弋。
然而梦娘压根儿也不姓罗的,姓弋,家中排行第九,祖上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乡绅,只可惜排到梦娘父亲这一辈儿时,就已家道中落了,家里虽已然不复从前,不过到底在温饱上还是能保证富裕的,他们为了自己那所谓的面子,媳妇儿呢也倒是没少娶就是了。
可他爹呢,偏偏不学好,迷上了抽大烟,没两年儿就把那仅剩不多的家当给败了个精光。人要是烟瘾犯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接连把家里能卖的不能卖的物件、房子一齐抵了出去,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几房妻妾与那尚还年幼的儿女。
梦娘是家里的老幺,一生下来就被他爹倒手卖给了拐子,换了一吊钱。拐子养了他两年,因觉得他生得格外漂亮,便又转送到了妓院里当小相公养着。
后来等梦娘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挂牌子接客了,头一夜点灯的是位姓罗的老板,梨园儿里的名角,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索性呢,给他赎了身子,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儿,也就这么着梦娘随之改了罗姓。
跟着罗老板的那两年,整日里耳濡目染,闲来竟也还唱得上几句,罗老板一听,倒是比自己的那些个徒弟都还要好,心里就更是欢喜了。于是就问他,愿不愿意同自个儿正经学学,虽说到他这个年纪早已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可终是比不得人有天赋。
就这么着,在梦娘自身极高天赋的基础上又加上其刻苦勤学,很快就深得罗老板的真传,且更甚,短时间里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角儿了。
可就是这样,才更容易遭人嫉妒,他原本的那些个师兄弟就因梦娘的出身而瞧不上他,现如今就连唱戏也唱得越发比他们得意了,所以哪里还愿意?于是乎明里暗里没少给他使绊子。
幸而罗老板是个明白人,但同样的,梦娘也就被那起子小人给恨瓷实了,后来的某一个午夜,罗老板不知被谁给捅死在了屋子里。
可巧的是,屋子里就仅有梦娘和罗老板两个人,待梦娘一觉醒来,就见罗老板胸前插着一把短刀。
报官后,梦娘自然是被列为了第一嫌疑要犯,过堂的时候,主审的官老爷竟是梦娘的戏迷,他一心想留梦娘入府,当家养的象姑。
当时梦娘也只想查出凶手,一来为恩师报仇,二来也为自己自证清白,所以就答应了给他唱戏,可谁料对方竟憋着别的歪心思,一怒之下就与其撕破了脸。
当官的见梦娘这般,顿时也觉得自己没了脸面,且又收了钱,一顿计较后,势要梦娘身败名裂。
行刑之日,梦娘宁死不屈,于行场之上不断高唱着《窦娥冤》,然而就这么赶巧,被我二叔这个百年都不会凑热闹的人给遇上了,且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还就彻彻底底地管了这档子闲事儿。
也不知二叔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不仅救下了梦娘,还于三日之内抓到了真凶。
然而这件事情却还没有结束,梦娘杀人的清白虽已洗脱,可戏园子却再也回不去了,他处处遭人排挤,受人唾骂。
后来竟然沦落到沿街卖唱的地步,直到一个雨夜被二叔给拖回了家,且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现如今梦娘也早已凭借着自己的嗓子重回了梨园,还坐上了魁首的位子,并建立了京城第一戏班'明月楼'。
我们家的这些个是是非非,在外人眼里简直荒唐至极。虽表面风光,但也知道,有不少的人都在背后戳着我们张家的脊梁骨,乱嚼舌根子。
可旁人说旁人的,嘴长在人家身上,我们又能怎么着呢?只要不当着我的面说,也就罢了,况且三叔素日里更是不许我轻易动手的。
常言道,子不言父,梦娘和二叔在我心里早已如父似母般,别无二致。再者抛开这些身份,就我看来,真正的情爱,其根源上也多与性别无关,只要是它本来的样子,便已然足够了。
'情'本就应随心而生,自然而然,才方可称之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