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时,对奈绪美的喜爱令我对她言听计从,但也一直坚持着将她塑造成一位时尚佳人的愿望。可斟酌起来,“时尚佳人”的内涵,我却也含混不清,自己只是简单觉得,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散发迷人光彩的,引领潮流的时髦女性”那种模棱两可的概念吧。把“时尚佳人”和“被我精心关爱的人偶”,两种特性都可以融入奈绪美一人身上吗?今日回忆起来是很有些愚蠢,但陷入爱情的我当局者迷,对如此粗浅的道理竟然难以明白。
“奈绪美,玩就好好玩,但学习更要认真。你要是进步得快,我会买各种礼物给你。”每次我都唠叨着同样的话。
“知道啦,我会好好学的,一定让你以我的进步为荣!”
这已经成了奈绪美的固定回答。每天晚饭后,我都带她复习半小时的英语会话和阅读。学习期间,她总是身着天鹅绒衣服或者宽松睡袍,整个人慵懒地蜷缩在椅子上,拖鞋如秋千般挂在脚尖上,无论我怎样说教,“玩”和“学”在她那里永远是含混不清的。
“奈绪美,学习的时候怎么这么放松,哪有一点儿学生该有的样子呀!”
见我有点严肃,奈绪美便会耸耸肩,发出小学生般甜润的声音:
“先生,对不起!”或者说:“河合先生,请原谅!”
她边说边留意我的反应,有时还突然把小脸蛋凑到近前。“河合先生”对如此可爱的学生自然无法生出严格要求的勇气,严肃说教还是变成了嬉笑逗闹。
我并不知道奈绪美的音乐学得好不好,但是从十五岁开始,奈绪美就开始跟着哈里松小姐学习英语,学习时间已有两年。看样子会很好,英文阅读学习了第一册和第二册近半本了,英语会话教材是English Echo,而语法书是神田乃武的Intermediate Grammar,现在,她的英文水平应该达到初中三年级水平了。可是,无论我怎样偏心于她,还是觉得奈绪美的英语水平还比不上初中二年级的。我内心有了疑虑,怎么会这样差,于是,我去拜访哈里松小姐。
“不,她学习得不错。她聪明伶俐,学习没有问题。”有些发福,但是为人和善的老小姐笑容满面地说。
“哦,那孩子是聪明伶俐,所以我觉得她的英语不应该那样不好,英语阅读能力还行,但是英语翻译成日语,或是语法方面就……”
“不对,是你对英语的理解错误,是你的观念不对。”老小姐依然面带微笑的,接着说,“日本人学习英语认为语法和翻译很重要,其实不然。学习英语最忌讳头脑中想语法和翻译的事。按照原文反复阅读,才是学好英语的最佳方式。奈绪美的英文发音很完美,阅读很好,我觉得她英语会越来越好。”
老小姐说得不无道理,然而我并不是不要她系统地学习语法规则。学习了两年英语,读到第三册教材了,至少过去分词的用法、被动句的运用等都应该熟练掌握。可是,给她一篇日文要翻译成英文,错得不像话,还不如中学的差生。这两年的时间到底教会了什么,学到了什么,我很懊恼。可是,老小姐完全不理会我,一副若无其事的高傲的表情,反复强调:“那孩子很聪明。”
我觉得,西洋教师对日本学生有一种执拗的偏心眼,或者说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们看到长相洋气、时髦可爱的少男少女,马上就会觉得“那孩子很聪明”。尤其是老小姐,这种想法很固执。哈里松小姐夸赞奈绪美就是这种情况。头脑中认定她是“聪明伶俐的”孩子。就像哈里松小姐所说的一样,奈绪美的发音流畅,又有很高的声乐素养,因此,听到她的声音就很舒服,更何况英语还说得婉转流畅,我们根本比不上她。因此,我认为哈里松小姐一定是被她美妙的声音欺骗了。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去哈里松小姐的卧室,看见梳妆台四周贴着许多奈绪美的照片,可以想象得到她有多么欣赏奈绪美了。
虽然我并不满意哈里松小姐对奈绪美的评价和教法,但是,西洋人对奈绪美如此的偏爱和夸赞,又非常迎合我的心意。夸赞她,就如同夸赞我一样,难掩喜悦之情。不仅如此,本来我这个人——不,不单单是我一个人,日本人差不多都是一样——看见西洋人,就会变得软弱无能,不敢当面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因此,当哈里松小姐用不标准的日语怪模怪样地大谈特谈的时候,弄得我想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既然她很肯定自己的教学方法,那奈绪美不足的地方,我在家辅导好了。
我这样打算好了以后,露出不失礼貌而又讨好的神情,对哈里松小姐说:“您说的我特别赞同,确实如此呀!我明白了,总算放心了。”
然后,糊里糊涂地、沮丧地回了家。
“让治,哈里松小姐对你说了什么?”
奈绪美那天晚上问我,口气中带着自信与傲慢。
“她说你学习得不错,但是西洋人并不懂日本学生的心理呀!她说你的口语发音好,能流畅地阅读文章就够了,这是错误的看法。你的记忆力不错,善于背诵。可是你翻译文章都不会,怎么算学好英语了呢?”
我第一次大声斥责奈绪美,我对她倚仗哈里松小姐的宠爱,而得意忘形地抽着鼻子的样子很生气,好像在说“你看,怎么样?”不仅如此,我对她是否能成为“出色的女性”感到担忧。英语学不好没问题,这种无法理解语法规则的笨脑袋,越往后学习越让人担心哪!男孩子在中学学习代数或几何,不一定在生活中有用,主要是为了培养和提高思维的严谨性。过去对女孩子的分析能力要求不高,但是将来就是不一样的标准了。更何况,想成为“不亚于西洋人的”优秀女性,又不能没有组织分析能力,学习方面实在让人担心。
我对奈绪美的管理变得严格,以前复习三十多分钟就足矣,那次之后,我每天教她英文翻译至少一个小时,有时候一个半小时以上才肯罢休。在那段时间,决不允许她学习时走神儿,犯错误要接受呵斥。奈绪美最差的就是理解能力,我故意不讲解透彻,只给一点提示,引导她自己思考。比如说,学习语法中的被动时态,就马上给她出同类型的习题,我说:
“看这道习题,尝试着把它翻译成英语。如果刚刚学习的内容掌握了的话,这个问题应该不难。”
之后,我一语不发,耐心地等待她的结果,如果她回答得不对,我也决不会纠正她的错误,反复让她做,直到做出正确答案。
“怎么回事?回答得不对,看看相关的语法规则,重新做一遍。”
她看过语法后,还是没有做对,我再也压制不住冲天的火气,冲她吼道:
“奈绪美,这么容易的习题还会错吗?你到底是多大年纪了!重复在一个地方出错,改来改去还是错误的,你在想什么?哈里松小姐说你聪明伶俐,我怎么看不出来,这么容易的习题都出错,就是在学校也是差生。”
听完我的指责,奈绪美便嘟起嘴来,低声地抽泣起来。
平时,我们俩关系非常要好,她笑,我也忍不住想笑,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红过脸。自从学习英语,我们俩的关系大不如前,气氛沉闷,心情压抑。每次我都为做题冲她发火,她每次都甩脸子给我看。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后一秒就会雷霆万钧,充满敌意地瞪着对方。每次,剑拔弩张的时刻,我都气得忘记培养她的想法,为她的不努力恼怒不已。她如果是个男孩子,我早就动手扇一巴掌,不然骂一句“浑蛋”也是解气的。有一次,我忍不住,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打了一拳。奈绪美固执的劲头上来,知道答案也不肯回答,任凭泪流满面,像块石头一样一语不发。每次,她都执拗得很,不依不饶的,直到我肯认错,事情才会过去。
还有一次,“doing”“going”这类现在分词前面必须搭配系动词“to be”,可是她就是理解不了。现在做题还会出现“I going”“He doing”的错误,我非常生气,气急败坏地叫骂:“笨蛋,笨蛋!”没办法,骂完又不得不忍住脾气,耐着性子给她详细地讲解,说得舌敝唇焦。最后让她把“going”的过去式、将来时、将来完成时、过去完成时等各个时态变化写出来,她竟然还是弄不明白,还是会写成“He will going”“I had going”这样错误的答案。“做了这么多遍,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呢?你怎么会这么笨?你还没有弄懂?不会,那就错题做到天亮好了!”
我忍无可忍,愤怒至极,狠狠地把笔掷在地上,把本子推到奈绪美的面前。此时的奈绪美,被我骂得脸色灰白,嘴唇紧紧地闭着,翻着眼皮,直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突然,她随手抓起本子,哧啦哧啦地把本子撕得粉碎,又“啪”地摔到地上,然后还是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
那一瞬间,我被她野兽般汹涌的气势压垮,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你在反抗我吗?你觉得学习是可以随随便便做的事?是谁曾经发誓要成为优秀的女性,随口说说的吗?你为什么要撕掉本子?你得向我道歉,请求我的谅解。不然,今天就离开这里!”
奈绪美仍然固执地一言不发,气得发青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冷笑。
“好!不道歉也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听到了吗?滚出这里!”
我觉得不狠心一些,她是不会畏惧的。我猛然起身,随手捡起她乱扔的两三件衣物,团成一团塞到包里,去二楼的房间取了两张十日元的钞票,放到她手里说:
“走吧,奈绪美,这个包里有你的随身衣物,拿着它今晚就回到浅草的家吧。这里还有二十日元,不多,就当作这几天的零花钱好了。过几天,我会去和你家里说清楚,明天把行李给你送过去。……怎么了,奈绪美?哑巴了吗?为什么不说话?”
我这样一吓唬她,尽管奈绪美很倔强,但毕竟只是个孩子。看见轻易不会发怒的我,突然发了火,还是有些畏惧了,像是吃了后悔药一样,没了底气,头耷拉下来,垂得越来越低。
“我知道你是个固执的孩子,但是我也有我的原则,既然话说出口,是不会轻易收回的。你要是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诚挚地向我道歉,不愿意低头道歉,就回浅草好了……话说到这里,你到底要怎么样?快点决定吧。道歉,还是回浅草去?”
她摇头,说:“不去。”
“不想回浅草了?”
“嗯。”她点点头回答道。
“那你要道歉了?”
“嗯。”她又点点头。
“这样的话,我可以原谅你一次。不过,你得好好低头认错才行。”
听完我的话,奈绪美用两手勉强地撑着桌子,站起来,脸别向一边,极不情愿地鞠了一躬。
她从前的个性就是任性、傲慢的,或许是我娇惯的结果。反正,现在的她越来越过分了。也许,不是越来越过分,而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忽视了她的任性,以为只是孩子气的撒娇,直到现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没有改变,甚至逐渐发展到我不能控制的地步。以前她再怎样撒娇,只要我一呵斥,她就会安静下来,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只要有不合心意的事情,她马上就噘起嘴来,若只是抽泣,还令人怜爱一些。有时无论我怎样厉声呵斥,她都不会掉一滴眼泪。或装傻充愣,或翻着白眼,或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我看。奈绪美的眼睛好像充满电流,不像是女人的眼睛,目光犀利,只要和她对视一眼,就仿佛有一股电流从眼睛直达心脏,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