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物语

引语

北魏的杨衒之有一部《洛阳伽蓝记》,详细记述了那个时期洛阳城内外45座颇有规模的佛寺。伽蓝一词,是梵文的音译,意为僧院,后来泛指佛寺的建筑。京都是日本佛教寺院最为集聚也是相对最为辉煌之地。虽然从历史的年轮上来说,南都的奈良年代更为悠久,法隆寺、东大寺、唐招提寺的地位应该都在京都的寺院之上,但总体来说,在整个日本,还是京都的佛光最为耀眼。

杨衒之写《洛阳伽蓝记》的时候,日本还没有佛教。佛教是在6世纪时,从中国大陆经朝鲜半岛传到日本去的。自然,佛教并不起源于中国,大约在东汉初年由印度尼泊尔一带传到中土,后来与魏晋时期兴起的玄学相交杂,逐渐与中国的本土文化融为一体,形成了以大乘思想为主的汉译经典体系,以后又向东传到了朝鲜半岛。日本的佛教,直接传自朝鲜半岛的百济,时间在6世纪的中期,有公传和私传两种情形,这里不作详论。而百济或者说朝鲜半岛上的佛教则是6世纪初的时候,当政的百济国王圣明王从梁武帝时代的中国南朝学来的。那时百济与大和朝廷的交往也比较密切,于是圣明王就派人将佛教的经书等传到了日本列岛。

佛教到了日本,同时遭遇了欢迎和排斥两种对待,大概经历了几十年的波折,在7世纪初圣德太子执政的时代,算是站稳脚跟了。圣德太子不仅讲经著书,还创建了四天王寺、法隆寺等7座寺院,据《日本书纪》的记载,至公元624年,日本有寺院46座,僧人816人,尼姑569人,共1 385人,虽然与当时金陵城里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规模不能相比,但至少已经相当成气候了。

佛教在早期对日本的影响,主要不是那些深奥的佛教教义教理,说老实话,那时的日本人还不大能深刻理解。产生重大影响的,是佛寺的建造和佛像的塑造这些物质性的、技术性的东西,具体地说,就是佛寺建筑、佛像、佛画、佛具等。在佛教传来之前,日本应该还没有宏大的建筑和真正的美术作品,除了铜铎之外,也很少有工艺复杂的金属制品。日本历史学家家永三郎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佛寺是大陆文化的培养基,它在建筑、雕塑、绘画和音乐等多个领域把大陆文化带到了日本(《岩波讲座日本历史》第2卷,岩波书店1962年,第323页)。同时在另一个意义上,它也成了日后日本文化得以孕育、成长和成熟的重要温床之一。还必须强调的是,日本人后来在这一温床中又培育创造出了岛国独特的文化。这些,当人们在巡游京都的寺院时,一定会有很深的感触。

说起京都最古老的寺院,知晓它的人恐怕不多,就是位于京都西北部太秦这个地方的广隆寺。据说是在平安建都之前早就有了,还跟圣德太子有关。我在本书上篇的最初部分,就曾讲到,京都(那时叫山背国)这个地方是由直接从中国大陆或经由朝鲜半岛过来的“渡来人”开垦起来的,建立广隆寺的秦河胜的祖上,据说最初是跟着徐福他们东渡来到这里的,因而这一带的地名叫“太秦”,跟秦王朝有关,但没有具体文献。不过广隆寺大约建于622年左右,自818年开始,屡建屡毁,今天留存的建筑,已经是很后来的,已经难以捕捉当年的风貌,还好仍有弥勒菩萨半跏像、阿弥陀如来坐像等平安时代的文物得以幸存,被列为日本的国宝。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寺内讲堂的北面有一个太秦殿,里面祭祀着秦河胜和汉织女、吴织女,显然这又与中国有关了。遗憾的是,今天去那里朝拜的人已不多,知晓的中国人就更少了。

在这本书里无法详叙日本的佛教,在下面我个人的京都浮浪中会说及一二,只是我想指出一个令今天的人们,尤其是日本人往往忽视或者有意忘却的事实,那就是在明治初年,政府当局曾发动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废佛毁释”运动,说得白一点,就是大规模的打压佛教、佛寺和僧人的运动。明治政府为何要这样做呢?说实话,抬举或者打压某一种宗教,大都与政治相关。中国在5—6世纪的时候,在北魏和北周就曾发生过由帝王发动的迫害佛教的行动,而唐武宗在会昌五年,也就是公元854年的毁佛运动,规模就更大了,程度也更惨烈。中国的佛教,经过会昌毁佛之后,元气大伤,以后除了禅宗等,在南宋时还有比较大的振兴之外,其他的诸派诸宗,大都慢慢衰败了。帝王之所以要打压佛教,是因为佛教势力太过强大,帝王们觉得威胁到了朝廷和政权,于是使用公权力予以摧毁。

推翻了幕府而建立起来的明治政府,把天皇重新扶持到了国家权力的中心,但是天皇在此前已经被冷落了将近七百年,在一般黎民的心目中,好像他的权威也不再那么神圣了。因此明治政府就考虑通过什么方式重新建立天皇和皇室的权威,把民众的意志凝聚在新国家的旗下。于是,明治政府就炮制了一个代表国家意识形态的“国家神道”。

可是,在明治政府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神道还不具有非常崇高的地位。那时候,外来的宗教—佛教拥有更大的势力、更大的地盘、更大的影响力。日本自奈良时代开始,倡导“神佛习合”和“本地垂迹”的思想,即经过中国大陆、朝鲜半岛传来的印度佛教,以及具体体现的各种佛,都是神圣的,他们来到日本后,与日本原有的各种神祇合为一体,或者是佛体表现了日本原有的神祇,或者是神祇体现了佛的灵性。因此长期以来,或者是佛教的寺院与神社紧挨在一起,或者是寺院里建有神社,或者神社里建有佛寺,一般被称为神宫寺。相对而言,佛寺的地位比神社还要高一些,尤其是在江户时代,幕府当局为了禁绝基督教,还把各地的佛教寺院当作管理民众户籍的派出所,因而寺院拥有了很大的权势。明治政府要把神道抬举起来,就必须要把佛教打压下去。

于是,新政府在1868年4月20日(旧历3月27日,那个时候年号还没有改为明治,天皇也还在京都)由太政官发布“神佛判然令”,也就是要把神道和佛教截然分开的命令,两者不可合在一起。1870年2月,以天皇的名义发布“大教宣布之诏”,等于是宣布神道为日本的国教,恢复以前的神祇官制度,设立教导局、宣教使,以政府的力量竭力抬高神道、神社的地位。在官方的引导下,日本全国掀起了一阵狂热的“废佛毁释”运动,即废除佛教、毁坏释迦牟尼的运动,强迫大量的僧人尼姑还俗,寺院的建筑被毁坏,佛像被打碎,佛经被用来作为商品的包装纸,僧人们被赶出了寺院。京都的寺院也由此大受打击,有些被迫改弦易辙,有些规模被大幅度缩小。现在去京都的人大抵都知道祇园的东侧有一个规模甚大的八坂神社,可这里原本是一处名曰祇园感神院(其实祇园的地名以及位列京都三大祭之首的祇园祭,最初都与这家寺院有关)的佛寺所在地,后遭到政府打压,被迫关闭,这一片伽蓝,被鹊巢鸠占,扩张成了今天的八坂神社。而神社东侧的圆山公园,原来是常乐寺的土地,在废佛毁释运动的高潮中,常乐寺被彻底毁坏,如今已影迹全无了。在祇园的南边,有一座著名的禅寺建仁寺,今天虽然还在,地盘却是缩小了一半以上。明治政府的毁佛举措,当即就有许多人表示了反对,当局也意识到了如此粗暴的举措不妥,两年后就草草收场,但仍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寺院建筑和佛像等遭到了破坏。这就是今天说起来都令日本人觉得汗颜的“废佛毁释”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