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的谢幕

细心的读者也许注意到了,我上文中用的词是平安京这个地方,而不是平安京。在12世纪以后,人们更多地称这个地方叫京都、京或者洛。事实上,12世纪以后,可以看见的、可以触摸的、可以感受的平安京这座都城差不多湮灭了。作为一种物质的存在,差不多从地面上消失了。虽然建造这座都城的天皇朝廷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虽然这里仍是王权的所在地,而且,这里依然是日本的首都,只是,平安京消失了。

渐渐把平安京从有形变成无形的,是地震、火灾、兵燹、水灾和病疫,以及朝廷的渐趋衰败。岁月本身也是一种强大的隐性销蚀剂,不知不觉间,人类营筑的有形物象,都会在长期的风霜雨雪中失去它原本的面貌。在东方,尤其是东亚文明中,早期的建筑物多为木材构筑,早年的屋顶,也多为树皮茅草铺敷,而近代之前的燃料,则多为薪柴草秸,不慎的几许星火,就可能引起熊熊的火焰,引燃连片的屋宇,因而火灾和兵燹,是当年物质文明的最大杀手。

平安京也不例外,即便是最高端的皇城大内里和内里,也曾屡屡遭到大火的摧毁。先是876年,完工还不到80年的宫内最重要的建筑物太极殿被烧毁了。后来虽有重建,也是屡建屡毁,到1177年烧毁之后就再也没有复建。天德四年(960年),相当于宫城的内里发生了大火,几乎将内里的各座殿宇悉数烧毁,不得不耗资重新修建。可仅仅过了十几年,到了贞元一年(976年)5月,内里再度遭到祝融之灾,宫室的重建不仅耗资费财,而且一时半会难以竣工,于是从这一年开始,当时的圆融天皇就住到太政大臣藤原兼通的宅邸堀河院去了。

皇帝住到了臣下的家里去,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这里稍微说一下平安中期形成的“摄关政治”。从9世纪末开始,藤原家族便在日本的权力核心中崛起,往往通过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天皇做皇后或妃子的方式,以摄政和关白平安时代开始设置的官职,是辅佐天皇执行公务的要职,后来成了实际操纵政权或具有强大威权的人物的代名词。的身份渐渐控制了皇权,这就是日本历史上所谓的“摄关政治”。藤原兼通的妹妹就是村上天皇的皇后,藤原兼通借着外戚的关系当上了关白,后来又出任相当于中国宰相的太政大臣,权势显赫。这个时候,作为外戚的藤原家族已拥有很大的权力和财产,他们大多在皇宫之外营造了豪奢的宅邸,规模宏大,堀河院就是其中之一。作为内宫或皇居的内里被烧毁后,天皇家族就不得不寄居在他们的住所,这样的地方,后来被称为“里内里”,也可理解为临时的皇宫。在以后的岁月里,内里屡建屡毁,总共被烧毁了17次。最后一次是在镰仓时代的初期,这次烧毁以后,索性就不再重建了(很久以后再重建的,则被称为“御所”),天皇皇后就一直住在权贵的大宅内,也就是所谓的里内里,有时候也临时借住在大的寺院里。好端端的一个天皇,到了后来,连自己固定的住处也没有了,虽然还是贵为天皇,但是就居无定所这一点而言,已经有点像一个流浪者了。

由外戚主政的摄关政治在历经了近200年之后,与藤原家族没有外戚关系的后三条天皇开始起来反抗摄关政治,到了下一任的白河天皇,就肇始了一种有点奇怪的政治形态—“院政”,通过院政的方式,重新夺回天皇的政治权力。还是以白河天皇为例来解说一下到底什么是院政。1053年出生的他,在19岁时登上皇位,33岁的时候,就把皇位让给了他的第三个儿子,自己则称为“上皇”,而做了天皇的儿子因为年纪尚小,无法理政,就由退位的上皇来实际主政。作为宫城的内里已经烧毁,上皇在哪里主政呢?就在让位之前,白河天皇在平安京东南郊外的伏见营造了一处鸟羽离宫。根据后来的考古发掘,这处离宫占地约一万平方米,里面建造了御殿、御堂等一组楼宇,还开挖了宽广的水池,池内筑岛,岛上建有马场殿等,有小桥相连,也通舟船,宛如正宫。退位以后,他就在别院的鸟羽离宫内展开对国家政治的管理。后来的上皇,多把这样公私合一的宅邸称为某某院,地点已不在内里了。1107年即位的鸟羽天皇,也是一个强人。在他4岁的时候,上一代的堀河天皇就把皇位让给了他,他自己在20岁的时候又把皇位让给了他的儿子,即后来的崇德天皇,此后他以上皇和法皇的身份控制了三代天皇,是一个权力欲很强的人物。他后来在鸟羽离宫的泉殿之东,又营造了一个东殿,把这里作为自己统治天下的后院。虽然仍有天皇但实际权力掌控在上皇手里的这种政权运作方式,在日本历史上就被称为“院政”,是一种有点怪异的政治形态。更怪异的是,禅让了皇位的天皇,随即皈依佛门,出家做了和尚,或是去某家寺院做住持,这样的天皇,日语中称为“法皇”,暗中依然可以操纵皇权。还有的在寺院里待了几年,觉得太过寂寞,就重新返俗,继续做上皇。总之,院政时代,朝廷的实际权力是掌握在上皇或法皇的手里,天皇本人因为年幼或资历浅,往往只是一个摆设。如此一来,内里的作用和地位也就日趋下降,到了最后,就没有人去修建被烧毁的内里了。渐渐地,原来是一个国家中至尊之地的内里,也就是宫城,就变成了一片荒芜之地,野草丛生,动物出没,宛如一片荒郊野地。于是,人们就把原来内里的旧迹称为“内野”,这一地名一直留存到了今天。因此可以说,平安京的衰败和湮灭,是从最核心的内里开始的。

当年巍然矗立在平安京的南侧正中间的罗城门,在816年和980年两次遭到大风的侵袭,尤其是第二次,已经比较破败的城门,在一阵猛烈的狂风之后,便轰然倒塌,彻底圮坏了,以后再也没有重建过。后来这一带日渐荒凉,以至于盗贼出没,死尸横陈。《今昔物语集》曾对此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描写,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也再现了当年荒芜凄凉的场景。如今,只有在九条通上的花园儿童公园里,有一块毫不起眼的遗迹碑,告诉人们这里曾是平安京的南大门。

在今天的京都市中京区御池通神泉苑町的地方,以前真有个神泉苑,平安京的时候位置在大内里(皇宫)的南侧,794年平安京建造的时候在这里设计营造了一个附属于皇宫的皇家花苑。据后来考古挖掘的研究,南北有516米,东西有252米,是一个以水池为中心的占地广大的庭园,池中筑有假山,可在水面上泛舟游乐,池边上建造了乾临阁等的楼阁和钓殿一种建在正殿南侧的面临水池的水榭式建筑,可在此钓鱼游乐,日语中称为“钓殿”。、泷(日语中是瀑布之意)殿等亭台楼阁,天皇及其廷臣、贵族等可在此宴游寻欢。这里原本地势低洼,后在此凿池建园,地下有涌泉,久旱不涸,被称为神泉,因而大旱之年,人们往往在此作法祈雨。我上文说到的平安时期王公贵族优游岁月,神泉苑是他们主要的玩乐场。然而随着朝廷的衰败,神泉苑也渐渐荒芜起来,到了镰仓幕府的时代以后,已完全不复当年的风雅。1603年德川家康在京都建造二条城时,把神泉苑的北部划入他的二条城的领域,此后,荒芜的神泉苑连遗迹也无处可寻。一直到了1990年代在建造京都市内东西线地铁时,才发现了神泉苑建筑的地下遗迹。如今,除了在这一街区设立的表示方位的石碑外,昔日的优雅和诗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平安京的遗风余韵,也完全无法捕捉了。

更重要的是,当年平安京的位置,跟今天的京都市相比,也发生了很大的偏移。当年贯穿南北的最主要的大道朱雀大路,今天也无迹可寻。根据方位,大致可判断,今天京都市中心区偏西的千本通,大致相当于当年朱雀大路的所在地,可是千本通在今天已是一条相对冷僻的道路。后来的京都市,基本上都是在朱雀大路的东侧,或者说是当年的左京地区发展起来的。最初营造的两座宏大的寺院中,西寺在990年和1233年两次遭到大火的焚烧,整个寺院彻底毁灭,后来再也没有重建,已经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久远了,只有在西寺町的西寺儿童公园内,有一个低低的土坛,告诉人们这里是当年西寺讲堂的旧址;而当年被称作东寺的,在如今的京都地图上,也已经落在了西南角。也就是说,当年平安京的中心街区,现在已经是京都市相对偏远的地方了。实际上在平安京的时代,朱雀大路以西的地域,就因为地势相对低洼,沼泽较多,气候潮湿,常常有水灾发生,后来就渐渐遭到嫌弃,人们纷纷迁居到地势较高的东面。右京或者说西京的地区,在都城建立后不久,就没有得到非常充分的发展。

平安京的命运,其实始终与以天皇为首的朝廷的命运直接连在一起,可以说,是朝廷或天皇权力的陨落最后导致了平安京的衰败乃至最后的湮灭。

平安时代末期,即12世纪中叶,围绕着皇位的继承权,崇德上皇与后白河天皇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对立,同时引发了权臣藤原赖长和藤原忠通兄弟之间的权力争斗,由此触发了保元(1156)之乱。各自的武力以京城为舞台进行了交战,战乱给原本已经凋敝的平安京带来了进一步的破坏。这场变乱,一度以后白河天皇的胜利而告中止,上皇被流放到了四国的赞岐。得胜的后白河天皇想借此依靠手下人来整顿庄园经济,加强对寺院和神社的管理,并重新建造大内里(皇城),复兴朝廷的礼仪规矩,再度振兴京城。可是这场战乱却显示了武士集团的力量,3年之后后白河天皇退位,又引发了平治(1159)之乱。曾经帮助后白河天皇获得胜利的源义朝等,为了打倒势力不断增强的平清盛,举兵向其进攻,不料兵败反而被杀。这场变乱中,平安京的中心城区成了战场,战火焚毁了京城内的主要建筑,并烧毁了比较僻远的鸟羽离宫的北殿等大部分建筑。此后平清盛以及平氏家族一度得势,掌控了大半个朝廷,后来遭到源赖朝等反击,最后被源氏军队所打败。这一系列的战乱,使平安京屡屡遭到重创。

源赖朝是东部崛起的武士,他的根据地在现在的关东一带,历史上与天皇家族和朝廷没有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通过联姻的方式来靠近朝廷的权力。在打败并清除了平氏家族的力量之后,源赖朝于1185年在镰仓开创了日本历史上的第一个武家政权—镰仓幕府。1190年,他率领军队开进了平安京,先是获得了右近卫大将的任命,1192年又被朝廷任命为征夷大将军,由此确立了他的权力核心地位。源赖朝在日本开创了一个奇异的政权格局,即朝廷与幕府政权并列的格局,在后来的将近七百年中,前者基本上只是一个摆设,而后者才是政权的实际掌控者和运作者。由此,平安京的名称就渐渐消亡了。事实上自11世纪末左右开始,人们就已经将左京(右京在较早就已衰败了)为中心的地区称为“洛(阳)中”“京洛”,此后,“京都”的称呼也慢慢变得普遍了,或者简称为“京”或者“洛”。在下一章中,我将使用京都一词。京都原来并不是一个专有名词,它的意思是朝廷的所在地、王权政治的中心地。平安时代之后,名义上朝廷依然在这里,王权也依然存在,但实际上在后来的三个幕府时代,即镰仓幕府、室町幕府和江户幕府时代的七百来年中,朝廷和王权都被虚化了。至少在镰仓时代和江户时代,日本的政治中心都已经不在京都,所以幕府时代的京都,恐怕更多的意义在于它是一座日本的王城,是经济和文化的重要舞台。

在今天的京都市,唯一还可以寻得平安京时期的一点留存的,应该是距离城市较远的、现在位于京都市东南端醍醐山下醍醐寺内的五重塔,建于952年(稍早于中国北宋的开创期)。在15世纪下半期的应仁文明之乱时,下醍醐寺的伽蓝几乎都为战火所吞噬,唯有五重塔幸运地留存了下来,现在已被列为日本的国宝。这大概是平安时代地面上仅存的像样的留存物了。除此之外还能让人联想到平安京的,恐怕就是今天还可见到的以前皇城内或附近的官衙厅署的名称了。比如在今天京都市二条城西侧有一个统称为“西京”的地区,那里的一些地名让人联想到了这一带当年平安京内一些官府和负责宫廷内日常生活机构的存在,如马寮町、铜驼町、职司町、大炊御门町等。这些地名的缘起,一定与当年平安京内大内里或附近的官衙机构有关,可是周边的街景,已经完全不复往昔,当年的建筑和道路是如何模样,也已无法捕捉了。

世象万千,沧海桑田。有形的物象,终究难以获得永恒。与中国的长安、洛阳和南京等历代的古都一样,平安京在建成三百多年以后,也终于在变幻不定的历史风云中,无奈地隐去了它的身姿。如今,只有经过考古挖掘后树立的几块小小的石碑或者石柱,在无声地告知今天的人们,如今新的街区或建筑物的某一隅,昔日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