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论嫉妒

人的各种情欲之中,没有一种可以看出是迷人或魔人的——除了恋爱与嫉妒。这两者都有很强烈的愿望,它们很容易造出意象和观念,并且很容易进入眼中。尤其是当对象在场的时候,这些都是导致蛊惑之处——假设有蛊惑这种事的话。与此相类似,我们看见《圣经》中把嫉妒叫做“凶眼”,而占星家把星宿的恶影响叫做“恶容”,所以好像总有人承认嫉妒的行为中是有一种眼力的投射或放光似的。不但如此,还有些人好奇之甚,竟说嫉妒的眼目其打击伤人最烈的时候是那受嫉的人正在显耀荣华,受人注视的时候,因为这种情形使嫉妒之心更为锐利。再者,在这种时候,那受嫉的人的精神多出现于外表上,因而他就受到那种打击了。

我们现在先不理这些奥妙之点(虽然在适当之处它们并非不值得思索的),且谈何种人最易嫉人,何种人最易受嫉,以及公妒与私妒有何分别。

无德之人常嫉他人之有德。因为人的心思若不以自己的好处为食,就要以他人的坏处为食的,并且缺乏这二者之一的人一定是要猎取其二的。又任何人若是没有达到他人的美德的希望,他一定要设法压抑这另一人的幸福以求与之得平的。

多事好问之人每善嫉。因为所以要知道如许关于他人之事的原因决不会是因为这许多劳碌是有关于自己的利害的。因此,其原由一定是因为他在观察别人的祸福上得到一种观剧式的乐趣了。并且一个专务己业的人也不会找着许多嫉妒的缘由来的。因为嫉妒是一种游荡的情欲,在大街上徘徊而不肯居家,所谓“未有好管闲事而不心怀恶意者也”。

贵族中人对新进之人当其腾达之时常露嫉妒之情。因为两者之间的距离改变了,好像一种视觉上的错觉一样,别人往前来而自己以为自身是后退了。

残疾之人、宦官、老人与私生子均善妒。因为无法补救自己的情形的人一定要竭力损坏别人的情形的,除非这些缺陷落在一种甚为勇敢和伟大的天性上,那种天性是要以他的天生的缺陷为其荣耀之一部的。他们要人家说一个宦官或一个跛子竟做了这样的大事,这种事情的荣耀直有如一件奇迹的荣耀了。例如宦官纳西斯[56]和跛人阿格西劳斯[57]及帖木儿[58]就是例证。

同此,经过大祸与不幸而再起的人也富于嫉妒心,因为这些人与那些不合时宜的人一样,他们以为别人受到的损害等于自己的痛苦之赔偿。因为浮躁与虚荣而想在过多的事业中出人头地的人总是嫉妒心盛的。因为在那些事业中的某项上,断不能没有多人可以胜过他们的,既如此他们就不缺乏嫉妒的缘由了。这就是哈德良[59]皇帝的特性,他非常妒恨诗人、画家与巧匠。在这些人的事业中,皇帝本人是有点过人之才的。

最后,近亲、同事与同养之人,最容易在平辈腾达的时候嫉妒他们。因为这些腾达的人们可说是以他们的幸福显出了同辈的不良,指责了他们。并且这些腾达的人们入同辈的记忆之中较繁,同样的,惹他们的注意也较强,而嫉妒之心是由言谈及名声而倍增的。该隐[60]对他兄弟亚伯的嫉妒是很卑劣,很凶恶的,因为当亚伯的供品被上帝看中的时候当场并没有人旁观。以上就是关于最易嫉人的人的话。

现在且一谈那些多少受人嫉妒的人。第一,德行高的人们,其德愈增则受人嫉妒之机会愈减。因为他们的幸福看来是他们应得的。没有人嫉妒债务之得偿,所嫉者多是报酬过当之赏赐。又嫉妒总是与人我的比较俱来的,没有比较的地方就没有嫉妒,因此帝王除了受帝王的嫉妒外不受他人的嫉妒。然而应当注意的是微末之人在初升贵显的时候最受嫉妒,到后来较能克服之;反之,有功有业的人在福祉绵延之时最受嫉妒。因为到了那个时节虽然他们的德行仍旧,但其光辉却不如昔了,因为有新的人物起来把那些德行投入暗处了。

贵胄在升显的时候不甚受嫉。因为那好像是他们本着家世而应得的权利。并且他们贵显了也不见得是在他们的幸福上添加了多少,而嫉妒心有如日光,它射在危岸或埈坂上是比射在平地上要热得多的。为了同一的原故,那些逐渐升高的人们较之那些突然腾达,一跃而跻于贵显之列的人们是少受人嫉妒的。

那些把他们的荣耀与重大的劳苦、忧虑或危险连在一处的人们是少受嫉妒的。因为人们认为这些人的荣耀是得来不易的,并且有时还可怜他们,而怜悯永远是治疗嫉妒的。因此你可以看到那较为深沉庄重的政界中人,在他们的崇高的地位中总是自嗟自叹,说他们度着何等不乐的生活,唱着一套“我们何等受苦”的歌曲。并不是他们感觉如此,而是要减少嫉妒心的锋芒。但是这种嗟叹所指的要是别人给他们加上的负担才行,不可指自己招来的事业。因为再没有比无必要而野心地专搅事业之更增人嫉妒者。又,一个大人物若能使所有居下位者保持所有的权利和充分的身分,那就没有比这个更能消灭嫉妒的了。因为借着这种手段,在他与嫉妒之间可说是有了好几重障隔。

最甚者,有些人用一种傲慢不恭的态度来处他们的大富贵,他们是最受嫉妒的。这些人总要表示自己的伟大——或以外表的煊赫,或以克服一切的反对与竞争——才觉得满意;而有智之人则宁可给嫉妒贡献点什么,有时在自己不甚关切的事件中故意让人阻挠或压倒。然而这又是真的,就是在若以一种朴素坦白的态度来处尊荣(只要是不带骄矜与虚荣),比用一种较为多诈而狡猾的态度要少受人嫉妒。因为在后一种举止里,一个人简直是表明他不配享受那种幸福并且还好像明白自己之无价值似的;由此他竟是教导别人来嫉妒自己了。

最后结束这一段的话:我们在起始既说嫉妒的行为,内中有点巫术的性质,那么要治嫉妒,除了治巫术的方法再没有别的方法,那就是除去那“妖气”(人们所谓的)而使之落于别人身上。为了这种目的,有些比较明哲多智的大人物,总要把某一个旁人,叫他登台露面,好教那本要落到自己身上的嫉妒心转到那些人身上去,有时这嫉妒落到属员或仆役身上,有时落到同事或同僚身上,诸如此类。而为了这种事情,永不会缺乏一些天性莽撞而好事的人的。这些人只要能得到权力和职务,什么代价也肯出的。

现在且说公妒。在为公的嫉妒中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在私妒中则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因为公妒好比一种希腊式的陶片放逐制度[61],是在有些人变得太位高权重的时候压抑他们的。因此,公妒对于大人物们是一种控制物,可以使他们不至超越范围。这种公妒,今语叫作“公做”,关于这个将来在论叛乱的一篇中再说。这是国家中的一种疾病,就像染毒一样。因为正如毒可以传染到本来健全的部分并使之受疾一样,在国家中如果生了“公愤”,这种心理将使国家最好的举措也蒙不洁,使这些举措变为恶臭。

所以为政者若把得人心的举措与不得人心者相混而行之,是得不到什么益处的。因为那种办法不过表现一种懦弱,一种对嫉妒的畏惧,这种畏惧更于国家不利。这又如各种染毒常有的情形一样,你要是怕它们,你就不啻招致它们到你身上来了。

这种公愤好像是主要专攻那些重臣大吏而非反对帝制或共和本身似的。但是这是一条可靠的定律,就是假如对某大臣的公愤很深而这位大臣本身致之之道很微,或者这种公愤是遍及于一国中之各大臣者,那么这种公愤(虽然隐而不显)真是与国家不利的。以上就是关于公妒或公愤以及它与私妒的差别的话,关于私妒我们在先已说过了。

这里再就嫉妒这种情欲说几句:在一切的情欲中,嫉妒是最强求,最持久的。因为别的情欲的起因不过是偶尔有之的,因此昔人说得好:“嫉妒永不休假。”因为它老是在这人或那人心上活动的。此外还有人注意到恋爱与嫉妒是使人消瘦的,而别的情欲则不致如此,因为它们不如爱与妒之持久。嫉妒也是最卑劣最堕落的情欲,所以嫉妒是魔鬼的本来的特质。魔鬼是被叫做“那个在夜间在麦子中种植稗子的嫉妒者”的,因为嫉妒是以诡计并且是在暗中行事的,又常于好的事物如麦子者不利。这永远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