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1年夏

格拉纳达

一声惨叫打破了夜晚的静谧,火焰呼啸着卷过柔滑的帷幔,大声的呼喊让恐慌四下蔓延。四散的人群冲出帐篷,越过一座座旗杆,颤抖着声音无济于事地试图安抚惊慌的马匹。终于大火点燃了整个平原,浓烟弥漫,到处人仰马翻。

小女孩尖叫着,用西班牙语向母亲哭喊着:“摩尔人来了?摩尔人杀我们来了?”

“亲爱的上帝,救救我们吧,那群野蛮人在放火,”嬷嬷喘息着,“他们会强奸我,用他们的刀锋划开您的喉咙。”

“妈妈!”孩子哭叫着要爬出床,“妈妈在哪里?”

她衣冠不整地冲出燃烧的帐篷,面前是一片火海。数以千计的帐篷都在燃烧,火焰像喷泉一样喷向夜空,风长火势,营地变成了彻底的地狱。

“妈妈!”

两匹巨大的黑色战马映衬着火光,像神话里的怪兽一样冲出火场,这是梦幻般的场景,仿佛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救世主。战马停在孩子面前,她的母亲弯下腰,命令她瑟瑟发抖、还没有马背高的女儿:“听话,乖女儿,跟着嬷嬷去。”她毫不畏惧眼前的一切:“你父亲和我要出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不,我要跟着您!妈妈!我会被烧死的。让我去吧!摩尔人会抓住我!”小女孩向她母亲张开双臂。

火光在母亲的铠甲上描绘出怪诞的阴影,她弯下腰,腿部的肌肉异常地突起,仿佛她是个钢铁般的女战士,一个抛弃了女性柔美天性的顽强女战士。“如果我不出现,士兵就会逃亡,”她严厉地说,“你也不想那样吧。”

“谁在乎!”孩子号叫起来,“我只要您!拉我上去!”

“军队马上就来了,”女人在马背上调整好姿势,“我得先冲出去,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她掉转马头越过惊慌失措的孩子:“我会回来接你。”

“别乱跑,走啦。”

孩子无助地看着父母离开。“妈妈!”

“妈妈!求您了,别丢下我!”她呜咽着呼喊,可是她的母亲没有回头。

“我们会被活活烧死!”马迪拉——她的嬷嬷——催促着,“快,快!快躲起来!”

“你给我安静点!”孩子怒叱道。

“既然我自己,威尔士的王妃,都能被遗弃在这个营地自生自灭,你,一个摩里斯科的贱民,有什么不能忍受,有什么好抱怨的?”

她看到那两匹马在起火的营地里穿梭,所到之处,哀号声停息了,终于恢复了点秩序。士兵们镇定下来,从水渠那边排队把水桶传过来灭火。将军举着剑拼命把刚刚逃跑的士兵聚集起来在平原上列阵防卫,以防黑暗里的摩尔人趁乱偷袭,占领营地。所幸那晚没有摩尔人出现:他们龟缩在城堡的高墙里,迷惑于这群疯狂的基督徒在黑暗里搞出的新鲜玩意,安拉保佑,谁也不敢冲进那火的地狱,那一定是他们布下的陷阱。

五岁的孩子看见了她母亲灭火的决心。她女王的气场熄灭了恐慌,她必胜的信念战胜了眼前的灾祸。小女孩坐在细软箱上,用睡衣下摆裹住赤裸的双脚,等待着营地安定下来。

当她的母亲回转过来,看到的是一个冷静的不再哭泣的孩子。

“卡塔琳娜,你还好吧?”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下马走向她最小最珍爱的女儿,忍住把她紧紧抱在膝头、好好疼爱的欲望。温柔并不能让这孩子长成主需要的勇士,作为一个公主,她不能软弱。

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我很好。”

“怕吗?”

“一点也不。”

“很好。”她赞许地点点头,“这才是我期待的西班牙的公主。”

“也是威尔士的王妃。”她的女儿补充说。

这就是我,那个坐在珠宝箱上的五岁小女孩。我的脸比大理石还苍白,蓝眼睛里满是恐惧,紧咬嘴唇让自己不再颤抖、不再哭泣。这就是我,相爱相杀的父母把我孕育在战场上的营地,让我出生在战争间隙里洪水滔天的冬天,被一个穿着铠甲的强壮女战士抚养成人。整个童年我都在战争里度过。命中注定我将为我的身份、信仰及诺言而战,战斗是我出生的意义。我是卡塔琳娜,西班牙的公主,有史以来两位最伟大的君主——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和阿拉贡的费迪南之女。从开罗到巴格达,从君士坦丁堡到印度,在所有摩尔人的国家,无论是土耳其人、印度人还是中国人,无论是我们的对手、追随者还是敌人,所有人都对他们敬畏有加,至死方休。他们捍卫信仰,对抗伊斯兰教的威名被教皇赞颂;他们是和西班牙第一任国王一样伟大的十字军战士。而我是他们最小的女儿,卡塔琳娜,威尔士的王妃,有一天,我将成为英格兰的王后。

三岁那年,我和英格兰亨利国王的儿子亚瑟缔结了婚约,等到十五岁,我就将乘坐一条桅杆上飘着我的旗帜的华丽船只穿过海峡,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王后。他的国家美丽而富饶,那里泉水叮咚,鸟语花香;而那也将是我要守护的国家。这些几乎从我出生就开始筹划,我明白这就是我的命运。虽然不得不背井离乡,但是身为一位公主,命定的王后,我更加清楚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了自己的祖国,为了捍卫主的权威,这场婚约从一开始就是神圣的。

我是个信仰坚定的孩子,知道主的旨意,母亲的安排会让我成为英格兰的王后,在我的世界里,主和母亲有着一致的想法,而他们的意愿总是会实现。

清晨的格拉纳达阴冷杂乱,到处都是烧毁的帷幔,残破的帐篷,冒烟的草料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过是一根随手放置的蜡烛。目前除了撤退别无选择。为了荣誉,西班牙军队已经围困了摩尔人最后的领地,可是现在军中被烧得狼狈不堪,必须撤回休整以备后战。

“不,我们不能撤退。”西班牙的伊莎贝拉坚持。

将领们在烧毁的帐篷里召开了临时会议,头顶上飞舞着灰烬。

“陛下,这场仗我们已经输了。”一个将领温和地说,“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没有粮草没有补给,我们输给了运气。当务之急应该是回去休整队伍,再图后事。您丈夫……”他向一旁在黑暗里挺立倾听的英武男人致意,“他明白,我们大家都明白,总有一天,我们会一雪前耻,他们再也不能打败我们。一个优秀的将军总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撤退。”

人人都赞同他的意见。除了让格拉纳达的摩尔人突围解困外别无他法。

战争已经持续了七个世纪,还会继续下去。每一代基督教国王领土的扩张都是以摩尔人的牺牲为代价。每一场战争都会把阿拉伯安达鲁斯王国古老的异教信条驱逐到更远的南方。再来一年也没什么不一样。

小女孩穿过弥漫着潮湿呛鼻烟尘的营地,看着她母亲一如既往的平静面庞:她知道的,怎么应对面前的困境,怎么让这些战士屈从于自己的意志。

“这事关荣誉,”她纠正了他,“我们的敌人把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们裹着烧焦的衣服,扛着冒烟的帐篷灰溜溜地跑了,他们一定会向他们的真主神祇嘲笑我们,这我可不允许!最重要的是:是主指引我们和异教徒的战斗,是主指引我们向前进发。主可没指引我们退缩。”

孩子的父亲嘲弄地偏过头,但是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在将领们看向他的时候,轻轻摆了摆手。

“王后说的没错,”他说,“她向来英明。”

“但是我们没有帐篷,没有营地。”

他把问题抛给她:“您认为?”

“重建一个营地。”她决定。

“陛下,火灾的废弃物绵延好几里。我想我们连为威尔士王妃缝条束腰外衣的材料都没有。没有布料,没有帆布。这里没有水源,田地里也没有庄稼。什么物资供给都没有。我们截断了河流,收割了庄稼,但是现在它们都成了一堆垃圾。是我们自己搞砸了。”

“我们要用石头来建,石头总有吧?”

国王笑了,他清清喉咙:“我们周围是一片贫瘠石原,亲爱的。我们唯一不缺的就是石料。”

“这个要利用起来,我们修建的不只是一个营地,它将是一座城,石头建造的城市。”

“不可能!”

“不,我们必须完成。”她望着她的丈夫,“这是主的旨意,也是我的。”

“好吧。”他点点头,宠溺地笑了,“遵从主的旨意是我的义务,而为你效劳则是我的荣幸。”

被火焰重创的军队又开始了和土石以及流水的战斗。烈日下,深夜里,他们像奴隶一样操劳。田地里,他们像农夫一样在原以为能胜利前行的地方耕作。每个人——骑兵、军官、将领,甚至他们伟大的君主和王后都冒着酷暑劳动,夜晚就躺在坚硬潮湿的地上休憩。从山上的红堡里俯视格拉纳达的摩尔人不得不承认基督徒的勇气。没人敢说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但是,摩尔人还是觉得他们注定失败。格拉纳达的红堡是坚不可摧的,两百年来未曾有失。它高高在上,注视着这巨大的盆地平原。一场突袭如何能动摇它?红堡的峭壁高耸入云,层层叠叠的红色城墙望不到边。没有云梯能搭上墙顶,没有人能爬上垂直的墙面。

也许它只能被叛徒出卖,但是到哪里去找那么一个傻瓜愿意放弃眼前的稳定?摩尔人的世界里,宗教祥和的力量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信心,谁会愿意加入那些疯狂的基督教的战士?他们的君主仅仅拥有欧洲几个细小的山脉,内部还四分五裂。谁会绝望得会被策反,谁会想离开阿拉伯,这梦想中的天堂?那里的繁华不逊于西班牙甚至欧洲最华丽的宫殿,谁会放弃它而选择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混乱不堪的堡垒要塞呢?

摩尔人的援军就要从非洲来了,从摩洛哥到塞内加尔遍布着他们的家族和盟军。从巴格达,从君士坦丁堡,异教徒的支持者正源源不断地赶来。在费迪南和伊莎贝拉的征途里,格拉纳达不过是小小的一角,但是在它背后是世上最庞大的帝国,以穆罕默德先知命名的帝国。

但是日子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基督徒渐渐战胜了春日的炎热和夜晚的寒冷,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开始只是一个像清真寺一样的圆形礼拜堂,是本地工匠最先完成的;然后是一个阿拉伯庭院里的平顶小房子,这是建给国王费迪南、王后伊莎贝拉和王室子女的——他们最珍爱的儿子和继承人胡安,三个年长的女孩伊莎贝尔、玛利亚、胡安娜,还有年幼的卡塔琳娜。王后只指定了屋顶和墙壁的样式,征战多年,她并不喜好奢华。然后伟大的君主勉强接受了一打石头小屋作为庇护。王后是位严厉的女战士,所以需要有养马的马槽、储存火药和炸药的仓库,为了这些,王后甚至不惜典当了自己珍贵的威尼斯珠宝。不久之后,兵营和伙房、仓库和礼堂陆续建成,就在营地的原址,一个小的石头城镇成型了。没人预想到这座城镇会真的建起来,哇唬!这是个奇迹!一座叫做圣达菲的城的奇迹,伊莎贝拉又一次战胜了逆境的奇迹。围攻格拉纳达的意愿如此坚定,摩尔人眼中愚蠢的基督教国王又来啦,这一次,他们志在必得。

卡塔琳娜,威尔士的王妃,在国王和近臣的宴会上出现了。

“您在做什么,堂·赫南多?”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气质,这得益于母亲言传身教的养育,还有幼时几乎被父亲遗弃的经历。

“没什么,公主殿下。”赫南多·佩雷斯·德·普尔加尔笑着敷衍,暗示她可以再问一次。

“骗人。”

“这是个秘密。”

“我不会乱讲的。”

“哦!公主殿下!你会的。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秘密!对一个小女孩而言太重大啦。”

“我不说!绝对不说!绝对绝对不说!”她思考了下,“我以威尔士之名起誓。”

“以威尔士之名!你的封国?”

“以英格兰之名?”

“以英格兰之名?你的夫国?”

她点点头。“以威尔士之名,以英格兰之名,甚至以我的西班牙之名。”

“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保证了。不过你要发誓绝对不能告诉你母亲。”

她应承了,睁大了眼睛。

“我们要攻进阿尔罕布拉宫啦。我知道有个门,一个小后门,没有什么防守,我们可以偷偷溜进去。我们要进去啦,猜猜会怎么样?”

她活泼地摇摇头,小脸上满是向往,红褐色的发辫在面纱后面像小狗的尾巴一样甩来甩去。

“我们就能在他们的清真寺里做弥撒啦。我要用短剑在地板上刻上万福玛利亚,你认为咋样?”

她还太年幼,认识不到也许他们就是在去送死,也不知道摩尔人守门的哨兵有多么残暴。现在她只是觉得这是一场充满了英雄主义浪漫色彩的冒险,只是兴奋地睁大眼睛:“你会吗?”

“好主意吧?”

“什么时候去?”

“今晚!就在今晚!”

“我会等你回来的。”

“你应该为我祈祷,然后上床睡觉去,我会自己回来,公主殿下。早上就去给你和王后请安。”

但是那天早上他没有回来,也许马厩里再也不会出现他的战马,石头城里再也不会出现他,和他的同伴。第一次,在小女孩的生命里,她意识到了他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为了追求所谓的荣耀人们就这样丢掉性命。

“他去哪儿了?赫南多去哪儿了?”

女仆马迪拉的沉默警醒了她的疑惑。“他会回来的,他还会回来的,是吧?”

慢慢地,我明白了,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生活不是童谣,不是所有白日梦都会实现,英俊的骑士也不会总是百战百胜。但是既然他会战败而死,那我的父亲呢?我的母亲呢?我呢?小卡塔琳娜,西班牙的公主,威尔士的王妃。

跪在新建成的神坛前,我没有祈祷。这突然展现在我面前的陌生世界让人迷失,这也许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世界。如果我们是正义的——我确信,如果这些年轻的俊杰是正义的——我也毫不怀疑,——如果我们和我们的正义之举都得到了主的庇佑,那我们怎么可能会战败呢?

但是我似乎误解了什么,有些事情并非如此,我们都只是一介凡人,所以我们总会失败。即使是英俊的赫南多·佩雷斯·德·普尔加尔和他快乐的同伴们,即使是我的父母,他们都会打败仗。既然赫南多会死,那我的父母也会。既然如此,这个世界还有安宁的地方吗?如果妈妈死了,就像我曾经见过的普通士兵、运货的骡子一样死去,那这个世界该怎么继续?主呢?主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她母亲的沙龙时间,赫南多突然出现了。穿着最挺括的套装,胡子精心修理过,眼睛闪闪发光,他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黑暗中他们是怎样穿上阿拉伯服饰伪装成市民,是怎样顺利地混进后门,是怎样潜进清真寺,是怎样在神坛前跪着祷告,最后把万福玛利亚的祷文刻在了神坛之上,然后他们惊动了卫兵,刀光剑影里杀出一条血路。月光下,他们退回了狭窄的街道,及时冲出了来时的后门,在警报响起之前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全身而退。他们的壮举给了格拉纳达的摩尔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摩尔人被狠狠地嘲弄了。世上还有什么比在他们神圣的寺庙里刻上基督教的祷文更可笑?这是侮辱他们最好的办法。王后喜笑颜开,国王也是。王妃和她的姐妹注视着她们的守护者,仿佛他是罗曼史里浪漫的英雄,是亚瑟王宫殿里英勇的圆桌骑士。卡塔琳娜欢欣鼓舞地拍着手,缠着他把这历险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她心灵深处,深深地埋藏着难忘的恐惧——想到他不会回来时感到的那种冰冷的战栗。

他们等着摩尔人的反击。毫无疑问,他们的敌人会认为这场冒险的行动是赤裸裸的挑衅——必然会有所响应。他们并没有等太久,报复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刻。

王后带着孩子们去了格拉纳达附近的苏维亚,让她们能够亲眼看到红堡坚不可摧的城墙。她们只带了少量的护卫,直到侍卫长脸色惨白地冲进村子的小广场,咆哮着宣称红堡的城门开了,摩尔人倾巢而动,全副武装地开始出击。已经来不及回营地了,王后和三位公主不可能跑得过摩尔人的阿拉伯骑兵。他们无处可藏,无处可去。

危急时刻,伊莎贝拉王后推着小王妃爬上了附近屋子的屋顶,她的姐姐们跟着跑了上来。

“我得看看!我得看看!”王后大声说。

“妈妈!你弄疼我了!”

“安静点,宝贝。我们得看清楚他们想干吗。”

“是来抓我们的吗?”孩子捂着嘴,小声抽泣。

“也许是。我得看看。”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掠夺盛宴。他们的头目是一个比焦炭还黝黑的巨人,头盔下的笑容闪闪发光。他骑着一匹巨大的黑色战马,像暗夜之神一样所向披靡。坐骑像狗一样龇牙咧嘴,大声狂哮。

“妈妈,那是谁?”威尔士王妃目不转睛地从屋顶的小洞望着他。

“是个叫亚尔夫的摩尔人,恐怕他们在找你亲爱的赫南多。”

“他的马真可怕,好像会咬人。”

“他切掉了马的嘴唇想吓唬我们。但是我们才不怕咧,我们是吓不倒的孩子。”

“为什么不跑?”还是有孩子被吓到了。

她的母亲观察着摩尔军队,甚至没有听到她的哭泣。

“你不会让他们伤害赫南多的,是吧,妈妈?”

“赫南多发出了挑战,亚尔夫响应了。我们要打仗啦。”她平静地说,“亚尔夫是个视荣誉为生命的骑士。他不会忍受这种挑衅。”

“一个异教徒,一个摩尔人怎么会有荣誉呢?”

“他们是值得尊敬的,卡塔琳娜,即使他们不相信主。亚尔夫是个英雄。”

“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救自己?这人比巨人还可怕。”

“我会祈祷。”伊莎贝拉说,“我的骑士加拉斯科·德拉·维加会应付他的。”

仿佛在自家花园里一样镇定自若,伊莎贝拉示意女儿们和她一起跪在屋顶上。卡塔琳娜的姐姐胡安娜愠怒地跪下了,她的另外两个姐姐,伊莎贝尔和玛利亚公主紧随其后。跪着祈祷的时候,透过合十的手掌,卡塔琳娜看见玛利亚害怕得瑟瑟发抖,伊莎贝尔也是,在她的寡妇袍下双手苍白得吓人。这样的生死关头,谁能不怕呢?或许伊莎贝拉本人也不例外。

“圣父啊,祈求您保佑我们的安危,让正义得以伸张,让军队战无不胜。”伊莎贝拉女王仰望着蔚蓝的天空,“请您在此时佑护您的骑士,加拉斯科·德拉·维加胜利吧。”

“阿门。”女儿们紧跟着说,望向母亲凝望的方向,那里,西班牙士兵们警惕缄默地列队守卫着她们。

“如果主会保佑他……”卡塔琳娜开口说。

“安静。”她母亲制止了她。“让他去,让主来决定,我们只需祈祷。”她闭上眼,继续祷告。

卡塔琳娜抓住伊莎贝尔的袖子:“伊莎贝尔,如果主会保护他,又怎么会让他身处险境呢?”

伊莎贝尔怜悯地看着她的小妹妹,“主不会让他所爱的人一帆风顺,”她极小声地耳语。“他会让他们经过重重考验,越为他所爱面对的磨难就会越艰险。我知晓这些,是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的爱人。而你,卡塔琳娜,想想你的使命吧。”

“那我们怎么才能战胜这一切呢?”小女孩向她求助,“既然主是爱妈妈的,他会让她处在最危险的环境吗?那我们怎样才能赢呢?”

“肃静。”她们的母亲说,“看着吧,为他们祈祷。”

势单力薄的护卫队和摩尔人的骑兵营对峙着,快开战了。亚尔夫骑着他高大的黑色战马冲出来,一个白色的东西系在蓬松的马尾上在地上颠簸。前排士兵愤怒地喘着粗气,天啦,那是什么?

那是赫南多刻在清真寺地板上的万福玛利亚。摩尔人故意把它系在马尾上,在基督徒面前来回跑动,嘲笑他们愤怒的咆哮。

“异教徒!”伊莎贝拉女王喃喃自语,“下地狱去吧。主会惩罚你,决不饶恕你的罪孽。”

女王的骑士,德拉·维加掉头冲向皇家护卫队环绕的院子,越过橄榄树苗,穿过门道,停在橄榄树边,摘下面甲,凝视着屋顶上他的女王和公主们。他的黑发蓬松卷曲,热汗淋漓,他的黑眼睛闪耀着愤怒的光芒,战意蓬勃,甚至有了视死如归的气势。

“夫人,请允许我回应他的挑衅。”

“去吧,”女王毫不退缩地说,“主与你同在,加拉斯科·德拉·维加。”

“那个大个子会杀了他的,”卡塔琳娜哀求地抓住母亲长长的袖子,“别让他去。亚尔夫强壮多了,他会蹂躏死德拉·维加的。”

“这是主的旨意。”伊莎贝拉坚持说,再次闭上了眼睛。

“母亲!陛下!他是个巨人,会杀了我们的骑士的!”

母亲睁开那双睿智坚定的蓝眼睛,看着泫然欲泣的小女儿因为悲痛而通红的小脸蛋,“一切都应该遵从主的旨意。”她冷静地重申,“你必须学会坚信你在满足主的意愿。有时候你会不明白,有时候你会心存疑虑,但是既然你在遵从主的旨意,你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记住,卡塔琳娜。胜负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差别。我们都是基督的战士,你也是。我们个人的生死存亡并没有意义。我们会怀着对主的景仰死去,这就是结果。这场战争是主的战争,他迟早会赐予我们胜利。不管今天是谁赢谁输,我们都不该怀疑主才是赢家,而我们最终会战胜所有对手。”

“但是德拉·维加……”卡塔琳娜哆嗦着下唇弱弱地反驳。

“也许上帝今天就会唤回他心爱的子民。”母亲依然很平静,“我们应该祝福他。”

胡安娜朝小妹妹扮了个鬼脸,但是当母亲再次跪下的时候她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跪下了。旁边是伊莎贝尔,再过去是玛利亚。她们眼也不眨地紧盯着战场,德拉·维加骑着咆哮的战马冲出己方锋线,摩尔人的高头黑马则在撒拉逊人那边趾高气扬地叫嚣。这注定是一场生死之搏,更是一场荣誉之战。

女王终于结束了祷告,她甚至没有听见两位战士已经放下面甲,握紧了长矛,怒吼着开战了。

卡塔琳娜焦急地跳着脚希望能看清矮墙那边她的骑士。他骑着马旋风般地冲向对手,对方的黑马也轰轰地冲了过来。两人冲撞在一起,数度交锋,跌下了马鞍,屋顶上都能听见长矛突刺在铠甲上,胸甲变形的声音。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战斗,野蛮,暴力,生命在这里不值一提。

“他跌下来啦!他死啦!”卡塔琳娜放声哭喊。

“只是晕过去了。”母亲安慰她,“瞧,他爬起来了。”

西班牙骑士挣扎着站起来,像喝醉了一样喘着粗气。亚尔夫的头盔和重甲都毁了,挥舞着手中巨大的重剑,狠狠地向他砍去。德拉·维加只能堪堪招架。刀光剑影里两人厮打在一起,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他们翻滚着,在铠甲和刀剑的震荡下挣扎;但是毫无疑问,摩尔人占了上风。德拉·维加被压制了,他想从缠斗中脱身,但是摩尔人用身体压着他,使他跌倒在地,然后立刻把他死死按在地上,德拉·维加徒劳地抓着剑,但是没办法抬起。摩尔人咬紧牙关,全力刺向他的喉咙,这将是致命的一击——突然他大吼一声,向后倒去。德拉·维加一个翻身,手足并用地狼狈爬起。

摩尔人的巨剑跌落在一旁,沮丧地捂住胸口。

德拉·维加的左手握着一柄沾满了鲜血的短剑,这是孤注一掷的秘密武器。靠着超人的毅力,摩尔人背对着基督徒站了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向自己的阵营。“我输了。”他对迎上来的同伴说,“我们输了。”

红堡大门开了,士兵们蜂拥而出。胡安娜坐立难安。“妈妈,我们跑吧!”她尖叫着,“他们来了!他们有好几千人!”

甚至在胡安娜冲过屋顶跑下楼梯时,伊莎贝拉也没有站起来。“胡安娜,回来。”她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严厉,“孩子,你只能祈祷。”

女王起身走向栏杆,首先向她的军队看去,将领们正在迎着摩尔人的猛烈冲锋排兵列阵,督促士兵们向前挺进,准备战斗。

然后她往楼下庭院里望去,看见极度惊恐的胡安娜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纠结着不知道该骑上自己的马还是回到母亲身边。

爱女心切的伊莎贝拉什么也没说。她回到其他几个女儿身边,和她们跪在一起。“祈祷吧。”她说,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胡安娜难以置信。那晚在她们回到家清洗沐浴以后,胡安娜泪痕累累的脸终于干净了。

“我们在战场上,她就只会闭着眼睛!”

“因为她知道祈求主的庇佑总胜过丢人现眼地哭着东奔西跑。”伊莎贝尔尖刻地说,“而看到她跪着祈祷比其他任何做派更能鼓舞士气。”

“如果她被箭射伤,被长矛刺伤呢?”

“她不会,我们都不会。我们赢了这场仗。而你胡安娜,你就像个疯婆子,太丢人啦。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你是真疯了还是故意的?”

“哼,懒得理你,你这个愚蠢的寡妇。”

日子一天天过去,摩尔人再也没来挑衅。和女王的那场小冲突似乎成了他们的最后一战。他们的首领死了,城市被包围,在祖辈留下的富饶土地上挨饿。更糟糕的是,非洲的援军没有如约而至——土耳其和他们缔结了盟约,但是苏丹的军队没有出发。苏丹失去了出兵的勇气,他的儿子成了基督徒的人质。他们要面对的是西班牙的君主,代表着基督教世界所有势力的伊莎贝拉和费迪南,他们宣称这是一场神圣的战争,而基督教大军已看到胜利的曙光。在持续几天的军事会议后,格拉纳达的国王,博阿布基,同意了和平条款。没过多久,在策划得十分完美的混合着摩尔风情和西班牙风情的仪式上,他捧着阿尔罕布拉宫的钥匙,步出红堡的铁门,以一个投降者的姿态将它呈给西班牙国王和王后。

格拉纳达、守护着格拉纳达的红堡,以及红堡城墙内华美的阿尔罕布拉宫——都被献给了费迪南,也献给了伊莎贝拉,献给了主。

穿着战败者献上的丝绸长袍、帽子、拖鞋,像哈里发一样辉煌的西班牙王室,载着西班牙的万般荣耀进驻了格拉纳达。那天下午,威尔士王妃卡塔琳娜和她父母一起穿过树荫下蜿蜒崎岖的小路,住进了欧洲最华美的宫殿。那晚她睡在奢华的后宫居室,被大理石喷泉的潺潺水声惊醒,幻想自己是位奢华美丽的摩尔公主,相比成为英格兰的王妃,似乎这也不错。

这就是到战争胜利为止我的生活。出生在营地,随着军队驻扎迁徙,每天都面对着成人才能承受的恐惧,经历着小孩不该经历的一切。由于军队没有时间掩埋阵亡者,我曾穿过炎热春日里腐烂的士兵尸体前行。我曾跟着父亲运枪的骡队,踏着血污的尸山穿过起伏的山脉。我曾看见母亲掌掴因疲累而哭泣的男人。我曾听见同龄的孩子哭着呼喊他们因为发表异端邪说而被活活烧死的父母。但是此刻,当我们穿着绣花的丝绸,步入格拉纳达的红堡,穿过重重大门来到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阿尔罕布拉宫,我终于第一次成为了一位公主。

我成为了一名在基督世界最华丽的宫殿里,被坚不可摧的城堡守护着,被主护佑着成长的少女。主引导我们走向最终的胜利,这让我对他的信仰从此不可动摇,作为他最宠爱的子民,母亲最宠爱的女儿,我对我的使命深信不疑。

阿尔罕布拉宫充分证明,就像主对母亲的庇护,主对我也有着独一无二的荣宠。我是被选中的子民,生长在基督世界最奢华的宫殿,注定会被赋予更高的荣耀。

在侍从的引领下,仿佛苏丹出巡般,西班牙王室被王家卫队簇拥着穿过名为审判之门的巨大方塔驾临了红堡。当方塔第一道拱门在伊莎贝拉扬起的脸上投下阴影时,号兵奏出挑衅的音乐,像是乔舒亚在耶利哥之墙下大声呼喝,好似这样就能赶走异教徒盘延不去的魔鬼。这巨大的声音引出了回音,聚集在门口、背靠黄金墙的人们发出颤抖的叹息。盛装的妇女半掩着面纱,男人们高傲沉默地挺立着,等着看征服者会怎么继续。征服了他们的家园,可是要怎么征服他们的信仰和灵魂?卡塔琳娜的目光越过汹涌的人潮,望向那墙上镌刻着的圆滑的阿拉伯文字。

“那说的是什么?”她问嬷嬷马迪拉。

她瞥了一眼那边,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她总是羞于承认自己是摩尔人的事实,装作对摩尔人和他们的习俗一无所知。其实她生来就是个摩尔人,在胡安娜看来,只是为了生存才改信基督的。

“说,不然就掐你。”胡安娜温柔极了。

那年轻女人对她俩怒目而视。“它说:‘愿真神与伊斯兰的正义长存此间。’”

听到如此自信的言论,卡塔琳娜踌躇了,他们的信仰和她母亲一样坚定。

“主才不会呢,”胡安娜伶俐地说,“阿拉伯人遗弃了阿尔罕布拉宫,伊莎贝拉才是胜利者。如果你们摩尔人像我们一样了解伊莎贝拉,你们就会明白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弱小都只能俯首称臣。”

“愿主拯救女王。”马迪拉飞快地说,“我已经够了解她啦。”

这时铰链转动,她们面前钉着黑色铆钉的巨大木门一扇扇地打开了,一阵小号声中,国王和女王步入了里面的庭院。

按事先演练的,王家卫队步伐整齐地左右分列到城墙下边护卫,确认没有准备来捣乱的可疑分子。在他们的左侧是矗立在格拉纳达平原上的船首形巨堡,众人涌入,穿过游行的方阵,在墙上敲打,在方塔上下奔跑。最后伊莎贝拉女王望向天空,遮住眼睛的手上摩尔人的金手镯闪闪发光,她看到越来越多的圣詹姆斯旗和十字军的银十字旗帜在飘扬,忍不住放声大笑。——现在,她是最伟大的女王,是征服者在尘世的精神信仰。

然后她转过去面对宫内卑躬屈膝的奴仆。领头的是大内总管,坠感十足的礼服衬出了他高大的身躯,锐利的黑眼睛迎向伊莎贝拉,扫过她旁边的费迪南国王和他们身后的王室子女:一位王子,还有四位公主。国王和王子穿戴得和苏丹一样隆重,华丽的绣花短上衣和裤子,女王和公主们穿着上等丝绸制成的卡米兹传统上衣和白色亚麻裤子,黄金制成的花边头网挽着从头上飘下的面纱。

“国王陛下,很荣幸能在阿尔罕布拉宫迎接你。”他说,仿佛把这华美的宫殿献给侵略者不过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后和国王对视一眼:“带路。”

大内总管弯下腰,在前引路。女王瞥了一眼背后的孩子们:“来吧,女儿们。”

她带着她们穿过环绕着宫殿的园林,步下阶梯,走进隐秘的门道。

“这就是大门?”她研究着这面毫不起眼的墙里砌着的小门。

“是的,殿下。”男人弯腰答话。

她没说什么,但是卡塔琳娜看见她不予深究地扬了扬眉毛。然后他们都走了进去。

这狭窄的门道是通往宝藏的孔径,让人目不暇接。我们就像一群误入了宝库的奴隶。它们都有着诗一样的名字:金色大厅,桃金娘庭院,使节大厅,狮子庭院,姐妹厅。我们要花费好几个星期去熟悉宫室间的道路,也需要花好几个月才能不再对房间里响着叮咚水声的大理石沟渠、白色大理石喷泉里洁净清美的山泉感到那么惊喜。而我乐此不疲地从白色雕花窗棂望向远方的平原山脉、蓝蓝的天空和金色的丘陵。每扇窗户都是一幅画,吸引着你驻足观看,每一次都有新的惊喜。每扇窗棂都像是白色绣花,粉饰得极为精美雅致,像手艺人做的糖玩意儿一样不真实。

我和姐姐们住进了后宫里最舒适的房间。我们像苏丹一样生活在层层帷幔之后,寒冷的夜里仆人们会点燃火盆,熏上草药,到处都弥漫着草药的清香。平日里我们穿着摩尔人的家居服,而出席一些重大的庆典时,我们穿着华美的丝绸,在大理石地板上啪嗒着拖鞋。除去换了个主人,阿尔罕布拉宫仿佛没有什么改变。现在,我们学会了那些侍女的标记,在建来讨好苏丹宠妃的花园里散步。我们品尝他们的水果,爱上了果冻的味道。我们在头上的花冠里插上他们的鲜花,寒冷的清晨里在弥漫着玫瑰和忍冬甜蜜芳香的林荫路上奔跑。

我们在土耳其浴室里沐浴,任由仆人从头到脚给抹上花香味的肥皂,任由他们用金色水罐里的热水一罐一罐地把我们从头到脚冲洗干净。我们被抹上玫瑰精油,闲适地躺在大理石台上,而阳光透过金色屋顶上的星形缺口照进昏暗的房间,这种享乐让人沉迷。

一个女孩修剪着我们的脚指甲,另一个则修剪着手指甲,剪出好看的形状,再用指甲花染料画出精致的图案。老妇人则给我们拔眉毛,卷睫毛。我们像拥有西班牙所有财富的苏丹一样被伺候着,享用着东方所有的奢侈品。这座豪华奢靡的宫殿把我们深深迷住了,让我们屈从于胜利者的名号,尽情享受。

甚至有着丧夫之痛的伊莎贝尔也开始展露笑容。就连喜怒无常爱绷着脸的胡安娜也平静下来。而我成了宫廷的宠儿,园丁们喜欢我,允许我自己从树上摘桃子,后宫里迷人的女眷教我歌舞玩乐,厨房里他们让我观看怎么制作美味的糕点蜜饯和阿拉伯杏仁。

父亲在使节大厅接见各位使节,像从容的苏丹一样带着他们在浴室里商谈国事。母亲盘腿坐在统治了这里好几代的纳斯瑞达斯的王座上,赤裸的双脚穿着柔软的皮拖鞋,被卡米兹外衣包裹着。她在装饰着各色彩片、充满异教徒风情的房间里接见教皇的私人使者。她在另外一座摩尔人的宫殿——塞维利亚堡里长大,这里对她就像家一般。我们在花园里散步,在后宫里沐浴,穿着洒了香水的皮拖鞋,过着在巴黎、伦敦或者罗马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优雅奢侈的生活。

我们过得轻松自在,就像我们曾经渴求过的那样:像摩尔人一样。我们基督教的同伴在山上牧羊,在路边的石林向圣母祷告,被迷信和肮脏环境里生出的疫病折磨,年纪轻轻就死去。我们向穆斯林学者学习,被他们的医生照料,研究他们命名的星星,用他们的数字计数从神奇的零开始算起,享用他们最美味的水果和沟渠里的泉水。他们的建筑赏心悦目,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转角,都让我们觉得我们生活在无与伦比的美好里。现在他们保护着我们了:这座城堡确确实实经得起任何攻击。我们学习他们的诗歌,为他们的玩乐欢笑,欣赏他们的花园,品尝他们的水果,在他们引来的水里沐浴。我们是征服者,但是他们教会我们怎样统治。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未开化的蛮族,侵入了罗马或希腊人的宫殿,占领了城市,沐猴而冠,享用了美,却对它一无所知。

至少我们并没有改变信仰。宫中的奴仆必须至少在口头上宣誓忠于教会。清真寺被废弃了,再也听不到祈祷的钟声。不信奉基督教的人们要么被撵去非洲,要么皈依上帝,要么就面临着裁判所的火刑。我们并没有麻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胜利者,而我们的胜利来自于军队的强大和主的旨意。我们对可怜的博阿布基国王做出了郑重的承诺,在我们的统治之下,他的穆斯林子民会和他统治下的基督徒一样安全。我们承诺了和平共处,他们相信我们会建造起一个摩尔人、基督徒,甚至犹太人都能平等自重地安然生活的西班牙,而我们是信守承诺的人。他们犯了一个错误——同意并相信了这个协议,而我们,就像你所知道的,并没有。

三个月后我们就撕毁了协议,驱逐了犹太人,胁迫了穆斯林。每个人都必须信仰主,若有任何疑问和反抗,等待他们的将是宗教裁判所的裁决。统一国家只有一个办法:统一信仰。这也是解决人民多样化的唯一方法。母亲在曾经用阿拉伯语写着“正义与人民同在”的会议厅里修建了个小教堂,她向一个比安拉更严厉、更不容置疑的主祈祷,从此再也没有人来寻求正义。

但是没有什么能改变这宫殿本身。甚至士兵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踏步声也不能打破这数百年的平静。我让马迪拉教我认识每个房间镌刻的题词,最喜欢的不是那些对真理的歌颂,而是姐妹庭院里写着的:“你见过如此美妙的花园吗?”然后题词自问自答:“我们从未见过什么花园拥有如此丰富,如此甜蜜,如此芳香的果物。”

这不是城堡,不是要塞,也不同于我们在加拉斯科或托莱多见过的那些宫殿。为了让人们能住在花园里,它建有各式堆满了精美奢侈品的房间。那些种满花木供人游玩的庭院,就像一个个美妙的梦:鲜花、蔓藤、水果和草药把墙壁、瓦砾、立柱装饰得美轮美奂。摩尔人相信这就是世上的伊甸园,数个世纪以来,他们用无数的财宝打造了这个乐土,它不仅是花园,是净土,也是天堂。

我爱这里,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它是独一无二的杰作: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动人的地方。但即使还是个小孩,我已经明白这不是我的久居之地。主和母亲的旨意都会让我离开这乐土,这秘密花园,这天堂。命中注定我会在六岁的时候遇见这世上最美的天堂,却不得不在十六岁时离开它。如同思乡的博阿布基,幸福和安宁对我而言竟然如此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