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年11月14日

伦敦

结婚典礼那天,冬日的冷阳才刚刚爬上灰白的天空,卡塔琳娜就醒了。沐浴更衣的时候宫女告诉她,英国人觉得她婚礼之前需要沐浴更衣不可理喻,完全是在罔顾性命。在阿尔罕布拉宫长大的卡塔琳娜,习惯了作为宫殿里最华丽部分的浴室,以及那些泉水流淌里的欢声笑语,在听说英国人只是满足于偶尔的盆浴,穷人甚至一年才洗一次澡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已经见识过国王和亚瑟王子身上的龙涎香和香胰子的味道里掩藏不住的汗水和马匹的味道,而她将要在这里度过余生,这里的人们几乎一年都不会替换内衣。这是她必须忍受的另外一件事,就像无瑕的天使忍受贫瘠的人世。她来自乐土,伊甸园,天堂,去到平凡的世界,从阿尔罕布拉宫到英格兰,必然会有些不合意的改变。

“也许这里总是很冷,所以不洗澡没关系。”她有些踌躇。

“对我们来说有关系,”埃尔维拉夫人说,“您得像个西班牙公主一样沐浴,所有厨师都得停下来给你准备热水。”

埃尔维拉夫人从厨房要来一个给动物去皮毛的大盆,让人仔细清理过,并铺上了雪白的亚麻布,注满热水,撒上玫瑰花瓣,倒进西班牙的玫瑰精油。她宠爱地清洗着卡塔琳娜雪白修长的四肢,脚指甲,手指甲,刷牙,最后再三冲洗她的长发。疑惑的英国侍女身着印花棉裙一次次在门口接过筋疲力尽的侍童送来的热水罐,倒进盆里保持适宜的温度。

“如果我们有一间真正的浴室,”埃尔维拉夫人抱怨说,“有蒸汽、淋浴和舒适的大理石地板!热水随时都能喷出来,你就可以随处坐着,尽情擦洗了。”

“别多想了。”卡塔琳娜迷迷糊糊地被搀扶出来,舒服地被洒着香水的毛巾擦干。侍女捧起她的长发,轻柔地挤干,用泡过精油的红色丝巾仔细搓着,使它明亮又鲜艳。

“您真是您母亲的骄傲。”埃尔维拉夫人引着公主来到衣橱前更衣,穿上层层叠叠的礼服。“把那根带子拉紧,姑娘,让裙子挡住赘肉。这是你的大喜之日,也是她的,她说过会不惜任何代价将你嫁给他。”

是的,但是她不是那个付出最大代价的人。我知道他们给我准备了大量的嫁妆作为筹码,他们经过了那么漫长艰难的谈判,我也经过了那么凶险的航行,但是我们还有另外从没谈及的代价——自从我听说以来,在旅途里,在海上的日子里,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爱德华金雀花王朝),沃里克伯爵(1475225日出生,卒于14991128

金雀花王朝的爱德华,英格兰国王二十四岁的儿子——说实话,比我公公更适合王位。他是国王的侄子,有王室血统的王子。他品行端方,无可指责,但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利益,他被抓进了伦敦塔,最后被砍头。为了让我的父母满意,在他们替我争取的王位上不会再有觊觎者。

我父亲亲自警告亨利国王,只要沃里克伯爵还活着,他决不会让我踏入英格兰,所以我就是举着镰刀的死神。当他们派船来接我去英格兰时,沃里克已经是个死人。

他们认为他是个傻子。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监禁了,以为住在伦敦塔是一种荣耀。他明明知道自己是金雀花王朝最后的血脉,也明明知道伦敦塔是王族的监牢。当一个冒充王子的人被抓到可怜的沃里克隔壁,他还认为这会是个朋友。当那人邀请他越狱,他觉得这是个值得一试的主意,他天真到在狱卒能听到的地方低声讨论他们的计划。这给了他们控告他叛国的理由,最后他被轻而易举地抓到,毫无异议地走上了断头台。

国家需要和平,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国王,并不介意那么一两个牺牲品。他们也希望我不介意,特别是这是为了我的利益。这是我父亲为我而安排的,为了我的坦荡的前程。

得知他的死讯,身为西班牙的公主,我自然不能说什么,毕竟我是母亲的女儿。我不能像普通女孩那样轻浮,把心中所想宣诸于世。但是当日月交替,夜幕降临,独自漫步在阿尔罕布拉宫冰冷潮湿的花园,被长长的运河边的树木遮掩住身形,我无法不想到爱德华·沃里克公爵。即使拥有再多的财富和珍宝,我也无法再心无芥蒂地在树荫底下享受透过丰厚绿叶的灿烂阳光,他再也看不到的阳光。我祈求主能让我忘掉这个无辜男人的死。

从卡斯蒂利亚到阿拉贡,父母一直在战斗,他们是西班牙的喉舌,是尘世间的救世主,把公平正义带到了每个集市,每个村庄——每个西班牙人都不会再流离失所。甚至最伟大的君主都不能谋杀一个农夫:他们要面对正义的审判。但在这里,在英格兰,为了我,他们忘记了原则。他们遗忘了我们宫殿的墙上铭刻着:“正义与人民同在。”他们只是写信给亨利国王,告诉他除非沃里克死,不然他们不会让我去英格兰。很快,如他们所愿,沃里克就被杀了。

有时候,我会忘记我是西班牙的公主和威尔士王妃,只是那个牵着母亲衣角踏入阿尔罕布拉宫,认为母亲所向无敌的卡塔琳娜。有时候我天真地想,母亲有没有犯下巨大的错误?有没有过度执行主的旨意?这是主所想要的吗?这场婚礼是鲜血铸成,飘扬着无辜鲜血染成的旗帜,怎么会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善恶有报,这会不会是另一场血腥悲剧的开端?在如此的牺牲之下亚瑟王子和我又怎么会得到幸福?如果我们能幸福,那将是怎样自私自利、罪孽深重的快乐呀?

十岁的约克公爵——哈里王子十分满意自己的白色塔夫绸外套,几乎没有看卡塔琳娜一眼,直到走到圣保罗大教堂的西门,他才转向她,从白头纱上点缀的蕾丝间注视着她。在他们面前是铺着红毯嵌着金色铆钉直通教堂的大道,两旁是熙攘的伦敦市民。而大道的尽头是教堂的祭坛,六百步远的地方亚瑟早就站在了那里,神情紧张。

卡塔琳娜紧挽着身旁男孩的胳膊,对他嫣然一笑,他也回以愉快的笑容。他停在那里,直到所有人都发现新娘和王子已经到了门口准备进场了。一刹那的寂静,人们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新娘,然后最戏剧性的时刻到了,他挽着她稳步前行。

穿过人群,卡塔琳娜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亨利特意下令搭建的高台上,西班牙红石榴和英格兰玫瑰交错在一起。王子转身注视着公主向他走来,但是一瞬间几乎被他弟弟的表现激怒了,他挽着公主好像自己才是新郎,四处点头致意,接受人们扬帽敬礼,在屈膝人群的窃窃私语里展露着自己得意的笑容,仿佛今天人们是为他而来一般。

直到他们终于来到亚瑟身边,哈里才不情愿地退场了。王子和公主面朝大主教跪在婚礼专用的白色绣花塔夫绸垫子上,结婚仪式开始了。

“没有谁能比他们更相配了。”亨利七世和妻子母亲站在王室专用座位上,酸溜溜地想,“她父母认为我是个阴险不值得相信的人,我倒是觉得他父亲是半个摩尔奸商。他们订了九次婚,这将是一场牢不可破的婚姻。他父亲不会再有二心了。他现在会帮我对付法国人,他女儿以后也会,光是想到我们这个同盟就能把他们吓退,和平,终于来了。”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当大主教举起新郎新娘紧握在一起的手,用圣洁的披肩包裹住它们,她也溢满了泪水。她的脸,热情,美丽,但是并不能打动他。谁知道这张美丽的面具后面她在想什么?她自己的婚姻不外如是:约克和兰开斯特的联盟让她成为了国王的妻子,可以有更多的权力。或者她还想着那个曾经愿意下嫁的男人?国王怒视着她。他从来弄不懂自己的妻子,伊丽莎白。一般而言,他也避免去想她。

她的另一边,他总是绷着脸的母亲玛格丽特·博福特,正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年轻的新人。这是英格兰巨大的胜利,是他儿子的胜利,不仅如此,也是她的——带着这个天生不幸的家族走出逆境,挑战约克公爵,打败前朝国王,扫清通往宝座上的所有障碍。这是她的功绩。是她在合适的时机带着儿子从法国回来争取王位。战斗里,是她的盟友出兵相助。是她,在博斯沃恩的战场上让篡位者理查德陷入绝望。几乎每刻她都在享受自己的胜利,这场婚姻也是她长期努力下所攀上的胜利的高峰。这新娘会生下她的曾孙,有西班牙血统的英格兰都铎国王,子孙相传,成就都铎王朝的千秋万代。

卡塔琳娜机械地重复着结婚誓词,手指上冰冷的戒指如此沉重,而新郎的吻也因为紧张如此冰冷。从祭坛上一步步走下来,微笑的人群一直延绵到教堂外面,原来,这就礼成了。从黑暗潮湿的教堂来到外面的冬日暖阳里,人们为亚瑟和他的新娘,威尔士王子与王妃大声欢呼,这一刻她认识到自己最终完成了使命。从孩提时代,她就许给了亚瑟,而现在,他们终于成为了夫妻。从三岁起她就被冠上了威尔士王妃之名,而现在,她终于名副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笑了。拥挤的人群尽情畅饮着免费的红酒,为了美丽的新娘,为了来之不易的和平,他们大声欢呼。

他们结为了夫妻,但是在那漫长的一天,他们却没有机会再交谈几个字。在正式的晚宴上,尽管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可是敬酒,致辞,欣赏音乐耗费了他们大部分的精力。一系列繁文缛节之后,有一场诗歌和歌剧表演。从来没人见过如此铺张奢靡的场面,甚至比国王自己的婚礼和加冕礼还要盛大。这是一场对英格兰国王的重新定位,它告诉世界,这场都铎玫瑰与西班牙红石榴的联姻是新纪元最伟大的事件之一。两个新的王朝——费迪南和伊莎贝拉在阿尔安达卢斯[1]建造的新王国,还有赢得了英格兰的都铎家族——通过联姻正式结成了绝对的同盟。

乐队演奏了一首西班牙舞曲,伊丽莎白王后在王太后的颔首致意下,附在卡塔琳娜耳边温和地说:“如果你能跳上一曲,我们都会感到荣幸。”

卡塔琳娜镇静地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身边是举着手绕成一圈簇拥着她的侍女。她们跳起了亨利曾欣赏过的孔雀舞。透过眯起的双眼,亨利再次觊觎着自己的儿媳。毫无疑问,她是这里最富魅力的年轻女子。可惜死鱼一样的亚瑟并不能教会她床笫间的快乐。如果让他俩去了勒德洛堡,她只会无聊至死,变成彻底的冷感。如果把她留在身边,那将是多么的秀色可餐,荣耀宫廷。可是,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真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王后赞叹着。

“但愿如此。”他颇不赞同。

“陛下?”

对她惊讶的询问他只报以一笑。“没什么,你说得对,确实讨喜。而且看起来很健康,对吧?你觉得呢?”

“确实如此,而且她母亲跟我保证过她月事是最有规律的。”

他点点头:“那女人可不说什么真话。”

“在这个问题上,她也没必要说谎吧?”

他点点头,不再争论。自己妻子对旁人友善轻信的天性可不是人力能改变的。既然她对政治没有什么影响力,就随她去吧。“亚瑟呢?他可有成熟强大起来?真希望他能有他兄弟的魄力。”

他们都望向正站着欣赏舞蹈的哈里。他神情雀跃,目光明亮,是个活泼的孩子。

“哦,哈里,”他的母亲目光宠溺,“不会有王子比他更英俊更充满活力了。”

西班牙舞蹈结束了,国王带头鼓掌:“现在轮到哈里和他的妹妹了。”他并不想勉强亚瑟在自己的新娘面前起舞。他跳起舞来就像个木偶,瘦骨伶仃的腿,机械的动作。哈里迫不及待地和玛格丽特公主站到了舞池里。乐队熟知年轻王子的喜好,奏起了欢快的三拍舞。哈里甩开自己的外套,像个农夫一样挽起袖子,尽情跳了起来。

西班牙贵族对他的疯狂行为目瞪口呆,但是英格兰宫廷和他的父母一起对他的活力热情报以微笑。当他们快步做着最后的旋转,每个人都欢呼着热烈地鼓掌。除了亚瑟王子。他的目光投向虚空,不愿看着自己的弟弟,直到母亲的手放到他胳膊上才回神。

“他是在白日梦他的洞房之夜吧。”他父亲对玛格丽特王太后说,“虽说我有点怀疑。”

她尖锐地一笑,严苛地说:“我对这新娘可不看好。”

“不看好?你自己也看了那协议的。”

“这价格我喜欢,但是货物可不合我的胃口。”她用一贯辛辣的语气说,“她可是个纤弱美丽的小东西。”

“难道你希望是个粗壮的农妇?”

“我喜欢大屁股能生儿子的女孩,”她直言不讳,“满满一屋子的儿子。”

“她这样已经够好了。”他明白他永远没法把她对他的意义宣之于口,甚至连他自己也尽量避开这个想法。

卡塔琳娜被自己的侍女安置在了婚床上,玛利亚·德·萨利纳斯给了她个晚安吻,埃尔维拉夫人则给了她母亲般的祝福,但是亚瑟还要经受过一轮朋友热情猥亵的玩笑才会被送入洞房。王妃还在安静躺着,而这些陌生人哄笑着把王子抬到她旁边道过晚安才一哄而散,然后主教给床单洒上圣水,为年轻的夫妇祈祷。这真是世上最公开的卧室了,除非他们把卧室向伦敦市民开放,展示他们在床上笨拙的相处。这对他们而言太漫长了,直到门终于在别有含义的笑容里关上了,他俩都还像一对害羞的玩偶靠着枕头直直坐着。

沉默。

还是沉默。

“要喝一杯吗?”亚瑟紧张地小声问。

“不太想。”

“这酒可不一般,他们叫它合卺酒,加了甜丝丝的蜂蜜和香料。是为了勇气而制的酒。”他露出一点笑容。

她也笑了。“我们需要勇气吗?”

她的笑容鼓励了他,他下床取来个杯子。“我想还是需要的。你是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除了姐妹我也从来不认识别的女孩。我们得一起摸索。”

她接过装着热酒的杯子一饮而尽。“哦,真好喝。”

亚瑟喝了一杯,又取了一杯,才回到床上。他掀起床罩躺在她身边,看起来好像是被迫的一般完全没有掀起她的睡衣扑倒她的想法。

“我要吹蜡烛了。”他说。

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了他们,只有炉火的余烬还在闪耀。

“你累吗?”他问,希望她能善解人意地回答自己很累,无法履行夫妻间的义务。

“一点也不,”她说得很文雅,黑暗里声音显得很缥缈,“你呢?”

“不累。”

“那你现在想睡了吗?”他又问道。

“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她突然说,“我的姐姐们都结婚了,我什么都知道。”

“我也知道。”他有些逞强。

“我不是说你不懂,只是觉得你不用害怕,我都知道的。”

“我不是害怕,只是……”

他惊恐地发觉卡塔琳娜掀起了自己的睡衣,开始抚摸小腹上裸露的肌肤。

“只是不想吓到你。”他气息不稳地嘟囔着,即使有着不举的恐惧,欲望却不由自主地滋长。

“我不怕。”伊莎贝拉的女儿理当无所畏惧,“我什么都不怕。”

沉默的黑暗里,他感到她紧紧抓住了自己的下身。在她的触摸之下,那欲望突如其来地强烈,他不得不担心自己会在她手里射出来。他低吼了一声翻身压住了她,发现她睡衣已经敞到腰部,下摆也掀了起来。他笨拙地摸索着,感到顶着她时,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整个过程太不可思议,没人能帮他,也没人能教他该如何入手眼前这具活生生的女人身体。不一会儿,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压住她乱抓的手,知道自己成功了。心头一松,他马上射了,半是痛苦半是愉悦,十分仓促。不管父亲怎么想,不管哈里怎么想,他成功了,他现在是一个男人,是一个丈夫,王妃现在成了他的妻子,再也不是不可亵渎的圣女。

他睡着之后,卡塔琳娜才起身来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清理了一下。她在流血,但是她知道一会儿就会停了,这疼痛并没有她想象中来得强烈,伊莎贝尔姐姐说得对,这跟坠马的疼痛没法比。她嫂子玛戈特说这事就像升入天堂,但是卡塔琳娜却远没有极乐的感觉,反倒是觉得不舒服——毫无疑问,玛戈特又习惯性地夸大其词了。

回到卧室,卡塔琳娜没有回床,反而坐在炉火前的地板上,抱着膝盖开始看着余烬出神。

“不算太坏的一天。”我对自己说,然后笑了,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我是如此希望听到她的声音以至于开始学她说话。在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她整天骑着马,视察军队的活动,督促他们加紧训练,然后回到帐篷,踢掉马靴,摊在黄铜火盆前华丽的异族地毯上,抱着垫子说:“不算太坏的一天。”

“难道有坏过吗?”我曾打趣她。

“不,如果你是在完成主的任务的话就不会。”她严肃地回答,“日子有时候很轻松,有时候却相当艰苦。但是如果你是在为主服务,那就不是坏事。”

和亚瑟结合,厚颜无耻地抚摸他、引导他进入我的身体——我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主的旨意。是主希望西班牙和英格兰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只有和英格兰成为忠实的盟友,西班牙才能阻止法兰西的扩张。只有借助英格兰的财富,特别是他们的船只,我们西班牙才能把战争深入到摩尔帝国的腹地,非洲和土耳其。意大利空有雄心壮志,行事却糊涂透顶,法兰西对邻国都是个危险的存在,只有英格兰,不仅效忠主,还和西班牙一起加入了十字军,共同守护基督世界,防御可怕的摩尔人。不管是我幼时认为是鬼怪的、来自非洲的黑摩尔,还是来自可怕的土耳其帝国的棕色皮肤的摩尔人,都已经被打败了,十字军会马不停蹄地征服印度,征服东方,直到消灭所有异教徒的罪恶。我最大的担忧是伊斯兰教王国的领土一直会远到世界尽头,甚至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都不知道哪里才是边境。

“要是他们的国度大到没有尽头怎么办?”我曾趴在向阳的墙上问母亲,一队队被驱逐的摩尔人牵着骡子离开了格拉纳达,他们的女人低垂着头,男人弓着背,离开了飘扬着圣詹姆斯旗帜的红堡,那里星月旗已经飞扬了整整七个世纪,异教徒们祷告的喇叭声也被弥撒的钟声取代。那里曾是他们安居之所,如今他们却不得不背井离乡,在这个世界颠沛流离。“我们现在征服他们,把他们赶走。那他们回到非洲还会不会卷土重来?”

“这就是你必须变勇敢的原因,我的威尔士王妃。”母亲回答说,“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再来,你都得做好战斗的准备。这就是战争,直到世界尽头,直到天荒地老,直到主结束这一切。它变化多端,永不停歇,他们会不停地死灰复燃,在威尔士,在西班牙,我们都要做好准备。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战斗的王妃,就像我是一个好战的女王。你父亲和我把你嫁到了英格兰,玛利亚嫁到了葡萄牙,胡安娜嫁到了荷兰的哈布斯家族。你要去守护你丈夫的领土,维系我们的联盟,让英格兰安定团结是你的职责。你不能辜负你的国家,你的姐姐们也不能。我也不能。”

清晨,亚瑟温柔地分开了她的腿,把她吵醒。卡塔琳娜愤恨地任他为所欲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生下儿子,维系两国同盟。一些王妃,比如母亲,必须要通过战争才能保卫国家。而大部分王妃,比如她,只需要忍受个人的痛苦。这没花多少时间,然后他又睡着了,卡塔琳娜只能僵硬地躺着以免惊醒他。

天亮了,直到侍从欢快地敲着门亚瑟才醒来。他有点尴尬地道了早安,起身出去了。他们欢呼雀跃,耀武扬威地簇拥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卡塔琳娜听见他庸俗地夸耀着:“先生们,昨晚我深入了西班牙腹地。”听见了赞许的大笑喝彩声。侍女们捧着礼服进来了,听着这笑声,埃尔维拉夫人扬起稀疏的眉毛,对这群英国人的教养表示无奈。

“真不知道您母亲会怎么想。”埃尔维拉夫人说。

“她会说,主的旨意比他人的话语更重要。我们已经完成了主的旨意。”卡塔琳娜坚决地说。

这和母亲的经历可完全不一样。她和父亲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当我慢慢长大,我明白了他们对彼此真实的需要——不仅仅是国王和女王的政治联姻。父亲本可以找其他女人做情妇,但他需要他的妻子,没有她,他的世界黯淡无光。而母亲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男人,她对父亲有着一种盲目的迷恋。在整个欧洲宫廷,西班牙宫廷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低级的爱情追逐,没有庸俗的调情,也没有对王后表达礼仪上的爱慕的习惯。那都是对时间的浪费,在母亲看来那甚至是对父亲的不忠。母亲向来无视其他男人,如果他们深情地凝望她,赞美她的眼睛比天空还清澈蔚蓝,她只会大笑斥之无聊,这就是向她献媚的结果。

如果被迫分开,他们就会每天写信互述衷肠。他不会擅自行动,总以她的意见为准。而当他身处险境,她也时时担忧,夜不能寐。

如果不是她在人力物力上的支持为他铺平道路,他也不能通过内华达山脉。他不会放心别人守在后方,在他四处征战的时候治理国家。她不会为别人尽心尽力,他对她而言是唯一。他们是一对多么不可思议的组合,两个精明的赌徒,对玩弄权术都有无比的热情。她是一位伟大的王后,激起了他占有征服的欲望,而他,天生便是为她而设。爱和欲望主宰着他们,这几乎和对主的信仰一样强烈。

我们的家族有着忠贞的传统。已故的伊莎贝尔姐姐丧偶从葡萄牙回来时曾发誓决不另嫁。深爱着丈夫的她仅仅新婚才六个月,就觉得失去他生无可恋。我的二姐胡安娜对自己的丈夫菲利普爱到无法自拔,没法忍受他在自己的掌控之外,当得知菲利普中意某个女人,她甚至扬言要毒死那个情敌。她对他爱得痴狂。而我的哥哥……我亲爱的哥哥胡安更是为爱而死。他和他的美人妻子玛戈特爱得激情四射,耽于肉欲摧毁了他的健康,新婚不到半年就撒手而去。有什么比新婚半年就死去的年轻人更悲剧呢?我天生有着对爱的向往和热情——但是我会怎么样呢?会坠入爱河吗?亚瑟会是我的良人吗?

我想这个笨拙的男孩不是的。对他最初的中意已经在他的羞怯里消失殆尽。他总是嘀嘀咕咕假装毫不在意,我甚至不得不在卧室里取得支配权,羞耻地成为那个主动的人。他让我成了恬不知耻的荡妇,成了市集上期待罗曼史的花痴。但是如果我不主动,他又能做些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因而迁怒于他。“深入西班牙!”没有我的指引他连印度都到不了。蠢家伙。

第一眼看到他,我以为他是罗曼史里的骑士,浪漫得像个吟游诗人,而我是高塔里的公主,他会夜夜在窗下吟唱,向我求爱。可他只是个空有诗人外表的草包,从来不会蹦出两个字以上的话语,我开始觉得取悦他是一件自贬身份的行为。他配吗?

当然,我不会忘记,应付年轻的亚瑟是我的责任。我需要一个孩子,需要在摩尔人的威胁面前保护英格兰。我要做的只是: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作为英格兰的王后保护我的国家——西班牙和英格兰,我的祖国和终老之地。


[1]今安达卢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