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6年2月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我是英格兰国王的妻子,可我没能住进威斯敏斯特宫的王后房间。亨利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不是王后。”

我噘起嘴,气乎乎地瞪着他。

“你本来就不是!而且母亲要与我共理国务,独处一室更方便。我们的房间挨在一起挺省事的。”

“你用秘密通道,从你的房间走到她的房间?”

他的脸有些发红:“这哪里是秘密。”

“那就算私人通道吧。我爸爸建这条通道,是想自由进出我妈妈的房间,不让整个宫廷跟在后头,这样他就能在全宫不知道的情况下和我妈妈行房了。他们喜欢偷偷约会。”

红潮飞快地爬上他的脸颊。“伊丽莎白,这与你何干?母亲常与我一同共进晚餐,一起祈祷。我们的房间连在一起,她来看我就更方便,我要见她也容易得多。”

我又问:“你们喜欢从早到晚,在彼此的房间里进进出出?”

他羞恼地闭上了嘴。我已经学会理解他的表情。现在他紧抿嘴唇,眯起眼睛,说明我让他不好意思了。我就喜欢把他逼到窘境,这是我在婚姻生活里的唯一乐趣。

“你的意思是你想搬进王后房间,好让我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从早到晚进出你的卧室?你想换个新花样来讨我欢心?你想让我待在你床边,或者床上?你想让我偷偷地来和你做爱,不是为了怀孩子,而是为了情欲?你希望我们像你父母那样,羞耻地密会?”

我垂下眼帘,悻悻地说:“不,只是我不住王后房间,看起来挺怪。”

“你的房间有什么问题?你不喜欢里面的家具摆设,还是嫌地方太小了?”

“不是。”

“那你是要在墙上挂更好的挂毯?你对乐师的演奏不满意?或者是仆人们服侍得不好?还是你想吃东西的时候,厨房没有送来足量的饭菜?”

“都不是。”

“啊,那告诉我,你是不是快要饿死了?是不是孤独难耐?是不是冷得受不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房间一切妥当。”

“那我建议你让母亲留在原来的住处,作为我的首席顾问,她很需要那个房间。你也仍然住她分配给你的房间。我会每晚来看你,直到我外出巡游。”

“你要去巡游?”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点了点头。“不过你不用去。你的身体不适合出远门,母亲觉得你最好留在伦敦休养。她和我要去北方。她认为我应该造访城镇,播撒忠诚,被万民瞻仰。我们要进一步巩固和支持者的关系,拉拢从前的敌人。都铎王朝需要在这片国土上戳下印记。”

“啊,那她肯定不想让我去。”我满怀恶意地说,“就算这不是一次都铎巡游,她也不希望一个约克公主露面。要是人们喜爱我胜过你呢?要是他们不看你妈妈也不看你,只向我欢呼呢?”

他站起身来,反应激烈:“我相信她只是顾及你的身体和我们孩子的健康,我也一样。让这个国家忠于都铎王朝势在必行。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都铎继承人,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你和孩子的将来,我母亲这样操劳,是为了让你和她的孙子过得更好。我希望你能懂得感恩。你说你是公主,我也听说你生来就是个公主,我希望你能展现出公主的风度,也希望你能试着表现出王后的德行。”

我的眼帘垂得更低了:“请转告她我很感激,我一直,一直很感激。”

母亲走进我的房间,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封信。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让人看见了可不好。”

“信是亨利国王写来的,他建议我结婚。”

我从她手里接过信,难以置信地问:“你?他是什么意思?”

我开始读信,读到一半就读不下去了。我抬头看着母亲,她无声地点着头,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嘴唇毫无血色。

“和谁结婚?等等,妈妈,你吓坏我了。他在想什么?他想让你嫁给谁?”

“苏格兰的詹姆斯。”她微微喘了口气,听起来像在发笑,“在信的末尾,那些客套的问候和称赞我外表年轻、身体健康的恭维话后面。他要我嫁给苏格兰国王,到千里之外的爱丁堡去,再也不回来。”

我低下头继续读信。这封信是我丈夫写给母亲的,言辞文雅礼貌。他在信里说,若母亲与苏格兰使臣会面,接受苏格兰国王的求婚,那将是对他的天大恩惠。苏格兰人会提议在今年夏天举行婚礼,他希望母亲同意婚期。

我看着她。“他疯了。他没权力下这个命令。他不能建议你再婚,他没这个胆。这一定是他妈妈的主意,你不能去。”

她抬手遮住颤抖的唇瓣:“我想我必须去。他们有能耐让我去。”

“妈妈,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要是他下了谕令呢?”

“我不能和你分开,孤身一人住在这里!”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可如果国王下了命令,我们就没有其他路走。”

一想到母亲再婚,我就又惊又怕:“你不能再婚!你连想都不该想!”

她用手捂住眼睛。“这件事我也不敢去想,你爸爸……”她没再说下去,“伊丽莎白,我最爱的宝贝,我曾经告诉过你,要你做一个微笑新娘;我也曾告诉我妹妹凯瑟琳,女人要嫁去哪里,没法由自己作主;我还同意了亨利为塞西莉选择的婚事。我不能假装是我们之中唯一可以幸免的人。亨利赢得了战争,他是英格兰的主人。如果他命令我结婚,就算要我嫁给苏格兰国王,我也一定会去。”

我大喊起来:“这一定是他妈妈捣的鬼,是他妈妈想要赶走你,不是他!”

“对。”母亲缓缓说道,“也许是她。可她打错算盘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犯错。”

“怎么说?”

“他们想让我嫁到爱丁堡,以保证苏格兰国王和英国结成新联盟。他们希望我对他施加影响,让他和亨利交好。他们觉得如果我做了苏格兰王后,那詹姆斯就再也不会入侵我女婿的王国了。”

“然后呢?”我小声问。

“可他们错了,”她一副复仇心切的模样,“他们错得太离谱了。我一旦当上苏格兰王后,就拥有了指挥军队的权利,还能向我丈夫出谋献策。我不会为亨利·都铎效命的。我会劝我丈夫和亨利签订和平协议,等到我羽翼丰满,有能力掌控我的支持者,我会挥师南下,亲自起兵讨伐亨利·都铎。”

“你要率领苏格兰军队入侵?”我吃了一惊。要是这支野蛮的军队从寒冷的北部袭来,烧杀抢掠,那将是英格兰的浩劫。“讨伐亨利?把一个新国王推上英国宝座?一个约克王族?”

她连头也没点,只是睁大灰色的眼睛。

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我呢?我和我的孩子会怎样?”

我们一致商定,由我出面和亨利谈谈。出巡之前,他一连几周夜夜来我房里和我同寝。这样一来,我肚里的孩子是蜜月婴儿的说法就更令人信服。他没有碰我,因为这会伤害到在我腹中成长的婴孩;他会在壁炉边吃点儿宵夜,然后上床躺到我身边。他几乎每晚被噩梦纠缠,无法安睡,所以常在夜里跪坐祈祷,我想他一定正被过去的所作所为折磨。谁叫他起兵对抗合法的国王?谁叫他推翻上帝的准则?谁叫他伤透我的心?在漆黑的夜晚,他的良知终于压过了他母亲的野心。

他有时会陪他母亲坐坐,然后就来得晚一点儿;有时和朋友们喝酒谈笑,来时会带着点儿酒气。他那几个为数不多的朋友全是在流亡期间支持过他的人,他知道自己能信任他们,在他还是个王位觊觎者时,他们和他一样绝望。他只赏识三个人:他叔叔加斯帕,他的新亲戚托马斯·斯坦利伯爵和威廉·斯坦利爵士。他们是他仅有的顾问。今晚他来得比往常早,进屋时心事重重,手里拿着一卷纸,那是昔日的支持者们写给他的请愿书,想要分享英格兰的财富。这些赤脚的流亡者正在排队,等着领取死人的鞋。

“亲爱的,我想和您谈谈。”我穿着睡衣坐在火炉边,肩披一件红袍,头发梳得很蓬松。我给他倒了点儿热啤酒,又送上几块小肉派。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意图,冷冷地问:“你是要说你妈妈吧。除了这件事,你还会为什么来讨我欢心?还会为什么打扮得这么诱人?你知道我从没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女人。你一穿上红衣服,披散头发,我就知道你想引我上钩。”

“我的确想谈她。”我大方地承认,“我不想让她离开我,不想让她去苏格兰,不想让她再婚。她爱我爸爸。你从没见过他们相处的情景,他们真心相爱,而且爱得很深。我不希望她被迫再嫁,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他比她小十四岁,还是我们的敌人,这……这……”我说不下去了,“让她再嫁是个糟糕的要求,千真万确。”

他面对炉火而坐,默默地看着木头燃烧成红色的余烬。

“我理解你不愿让她离开的心情。”他轻声说,“我很抱歉。但半数英国国民仍然支持约克王朝。他们固执己见,我想他们以后也不会改变。失败没能让他们退缩,反而在他们心中点燃了仇恨之火,让他们变得更加危险。他们支持理查德,将来也不会改变立场倒向我。他们中的一些人梦想你弟弟还活着,私下散布王子乘船逃走的消息。他们视我为新来者,一个入侵英格兰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们在约克郡的大街上叫我什么?我的探子告诉我,他们叫我征服者亨利,仿佛我和诺曼底的威廉一样,也是一个外国混蛋,一个王位觊觎者。他们憎恨我。”

“只要有人站出来声讨王位,而他来自约克家族,他就能号召一千人,不,也许是好几千人。”他说,“想想吧。就算你在白玫瑰旗下举起一条狗,他们也会集合到一起,为这条狗奋战至死。到时我将无路可退。不管我的对手是狗还是王子,我不得不提剑再战。我会像从前入侵英格兰一样,重历博斯沃思战役前夕的不眠不休,那时我总是睡不着,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第二天的情景。可是有一点会变得比之前更糟:这一次我没有法国军队,没有布列塔尼的支持者,没有可用来雇佣军士的法国援金,也没有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在第一次战争中,我还是个乐观得可笑的青年,可如今我不是了。这一次我要依靠自己;这一次我没有支持者,只有在我赢得战役后入朝为官的人。”

他看出我对他们的鄙夷,点了点头,算是赞同我。“我知道他们趋炎附势,我心里很清楚。你以为我不知道,要是赢得博斯沃思战役的人是理查德,他们也会成为他最贴心的朋友?你以为我不知道,不管我和新的王位挑战者之间谁胜谁负,他们一定会一窝蜂地倒向胜利的一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之所以个个都是我的朋友,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只是因为我在那个特别的日子里赢得了决战?你以为我没有担心过布列塔尼的支持者太少,而伦敦的跟随者太多?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将来不论谁打败我,他都会做和我一样的事:修改法律,分发财物,努力结交朋友,维持忠诚的友谊?”

我留意到他话中的一个词语,小声问:“什么新的挑战者?”我突然害怕他听到什么流言,譬如一个小男孩藏在欧洲的某个地方,也许还给我妈妈写过信,“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新的挑战者?”

“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我。”他冷冷地说,“就连基督自己也不知道叛徒藏在何处!我一直得到密报,说有人私下谈论一个男孩儿,可没人告诉我他在哪儿和要干什么。要是那些人听到我所知的一半,天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你的表弟约翰·德拉波尔发誓向我效忠,可他妈妈是你爸爸的妹妹,他还曾被立为理查德的继承人,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理查德最好的朋友弗朗西斯·洛弗尔躲在圣所,没人知道他的目的和计划,以及谁是他的同谋。上帝保佑,我曾怀疑过你舅舅爱德华·伍德维尔,他是从布列塔尼时期就跟随在我身边的老朋友。我还延迟释放你同母哥哥托马斯·格雷,我害怕他回到英国后策动谋反,招募那些心有二志的人。还有你妈妈家里的沃里克伯爵爱德华,他到底在学什么?谋逆吗?我如今被你的族人包围,我不信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没得到约克王子的消息,不知道他的具体下落,外貌细节,教育情况以及政治主张。我立刻辩解道:“爱德华只是个孩子,他如今完全忠于您,和我忠诚的母亲一样。我们向您保证,泰迪绝不会威胁到您的地位,我们代他向您保证。他已经发誓向您尽忠。我以全族作保,您可以信任他。”

“我希望如此,我希望如此。”他看上去已经被恐惧折腾得精疲力尽,“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必须践行一切!我必须维持国家稳定,以确保边界的安宁。我要在这里干一番大事业,伊丽莎白。我要效仿你父亲,建立一个新王室,使其在这个国家树立权威,领导这个国家走向和平。尽管你父亲做出过努力,但他在世时一直没能和苏格兰建立和平关系。要是你母亲能为了我们前往苏格兰,左右他们与英国结盟,那可帮了你一个大忙,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她平安继承王位的外孙会一生感激她的恩德。想象那一刻吧!把一个边疆安定的王国交给我们的儿子!她可以做到的!”

“我一定要让她待在我身边!”我像孩子般哭喊起来,“你才不会把你自己的妈妈送走!她必须时刻跟在你身边,和你离得够近!”

“她在为我们的王朝付出,”他说,“我现在请你母亲也为我们的王朝尽一份力。她依然美丽迷人,也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王后。要是她成了苏格兰王后,我们会更安全。”

他站了起来,伸手搂住我变粗的腰肢,俯看我布满愁色的脸,温柔地说:“啊,伊丽莎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别烦心了,你还怀着我们的儿子呢。请你别哭,这对你不好,对孩子也不好。请你别哭。”

“我们甚至连他是不是男孩儿都不知道!”我怨愤地说,“你总是这么说,可他偏不会如你的愿。”

他露出微笑:“他当然是男孩。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不为我生个英俊的嫡长子?”

“我一定要我妈妈陪在我身边。”我气鼓鼓地要求。我抬头看他的脸,却瞥见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表情。他的棕眼睛是那么温暖,嘴唇是那么温柔,像极了一个坠入爱河的男人。

“我需要她在苏格兰。”他嘴上这样说,可声音却很柔和。

“我生产时不能没有她的陪伴。她必须留在我身边。要是我生产不顺怎么办?”

这是我手中最大的牌,也是一张王牌。

他果然犹豫了:“如果分娩时有她陪在你身边呢?”

我怏怏不乐地点头:“她一定得陪在我身边,直到儿子出生。有她陪着我,我分娩时会很开心。”

他在我的头顶落下一吻。“啊,那我答应你。你现在得到我的保证了。你就像个女巫,让我心甘情愿服从你的意志。她可以等孩子出生后再去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