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方旅人
  • 唐洬
  • 8143字
  • 2021-03-18 16:38:55

与子成说

晚饭是在洋馆前的敞廊上吃的。等洋馆的工作人员布置好桌子、点亮环绕草坪的夜灯,会员会所的服务生也开着电动小车,把几道凉菜送了过来。夜虫窸窸窣窣,深蓝的天幕笼盖着幽寂的草坪和树丛,廊上灯光恬然,夜色有了温馨。

菜品大多是淮扬菜。唐家姑侄是主人,思琴没什么要求,梦莛便包揽了点菜的任务。昱歆尽到地主之谊,叫人开了瓶99年的La Tache。

“一麻烦您,就有吃有喝。”思琴苦笑。

昱歆给她倒上酒:“那还不多麻烦麻烦我?”

“你这么大方,怎么不开瓶95年的?”云湘又消遣小姑。

昱歆懒得掰扯,把酒往她手边一搁:“自己倒。”

凉菜还没动,热菜已经上了。昱歆给孩子们各分一勺鳝丝,对梦莛道,今天她是主宾,思琴是主陪,自己是副陪,云湘是蹭饭的。梦莛不用拘着,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够再点。

“这俩小丫头,我就不嘱咐了,”昱歆笑道,“从小跟我玩大的。”

云湘抿了口酒,告诉梦莛,说“从小玩”有点儿吹。她小姑第一回见思琴,已经是她和思琴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那年夏天,她和思琴报名学电脑,每个礼拜三节课,由她小姑负责接送。接了两回,小姑见她们学得有趣,干脆自己也报了名,坐在她们旁边玩“一指禅”,玩不转的,就让思琴帮着捯饬。结课时,两个孩子都拿到了等级证书,唐总只得了一个肄业证明。

“够笨的。”云湘淡然道。

昱歆装没听见,弯着嘴给梦莛夹醉蟹。思琴倒有些怀旧,问小阿姨还记不记得,每回上完课,她们都会去辅导班附近的蒹葭湾吃午饭。蒹葭湾是当年民国大员们的消夏之地,尽是法桐茂盛的柏油小路、黄墙红瓦的旧时小楼。树叶筛在路上的阳光又细又亮,停在小楼前的车子显得悠闲清爽。由于附近有个海水浴场,路边的人行道上,时常沾着一片片脚印形状的细沙。

“记得,”昱歆不由得笑,“有家云南菜馆,云湘就是吃不够,老是在人家二楼的露台上吃。”

她回忆道,当年思琴不到十岁,在她的印象中还个小娃娃,穿着大牌童装,一头长发留到了肩后,要么扎马尾,要么戴发卡。昱歆记得,小思琴很爱站在那个阳台的围栏前,插着兜,吹着夏风,越过露着一个个红瓦屋顶的法桐树海,往蒹葭湾的金滩望,不声不响,若有所思,跟个小思想家似的。

思琴笑了笑:“后来就不经常见您了。”

“上附中了嘛,远了。”昱歆说着,把她稍稍端量一番,“这一阵子没见,怎么看你不大精神?”

思琴的眼神空了一两秒,才浅浅一笑,回话道,最近编辑部事多,经常熬夜审稿排版。

说完,她就岔开了话题,问昱歆:“您是不是从来没见过韩臻?”

“没见过,”昱歆说,“我跟他妈妈也不熟。”

梦莛晃着腮慢慢嚼菜,也不知道这个“韩臻”是谁。昱歆拿过桌上的一盒细烟,略有感慨地说,缘分这东西说来也怪:想当年,她跟祁家老一辈的仨人都是同学,却没怎么打过交道,如今因为自己的侄女,倒跟思琴这个小辈认识了(梦莛留意到,她把思琴归入了老祁家),也听说了老校长的孙子、韩局家小公子的一些事。

“就好像当年的戏没演完,”昱歆道,“隔了二十年,如今又接着演了。”

思琴低着眼,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云湘用小勺切着蟹粉狮子头,告诉面露不解的梦莛,当年的附中人才济济,她小姑的高中同学里不光有老金,还有祁大头的父母。

梦莛耸耸眉毛:“您谁都认识。”

“不光我认识。”昱歆取了支烟,含笑瞥她,“你同桌他妈妈,那可是我们那会儿的小花旦。”

她点上烟,把烟灰缸拿到手边,告诉梦莛,她是附中八三级的学生,和祁老校长的儿子、儿媳同一级。少女时代的祁妈妈是个亭亭玉立的小甜妞,说话总是带笑,夏天爱穿小罩衫和连衣裙,冬天爱穿袖口毛茸茸的白羽绒服,成天抱着一只海鸥牌相机,东拍拍,西照照,拍照的时候也不忘笑,笑容里半是欣然,半是沉思。男生们都说她长得像越剧《五女拜寿》里演五小姐的陶慧敏,纷纷对她展开攻势,放学路上骑着自行车追她堵她,往她手里塞小零嘴、电影票、福达胶卷。后来,他们听说她和老校长的儿子是一对,有的惊掉了下巴,有的叹歪了嘴,直说这是一朵海棠花插进了闷葫芦里。

据昱歆所知,那时候的祁承峻确实挺闷,一天到晚说不了两句话。不过,他的那种闷,更多的不是沉默,而是腼腆。他和祁妈妈有个共同点,就是爱笑。祁妈妈笑起来总露牙,他笑起来总抿嘴。

除了这个,昱歆也记得他们的背影。那时,祁爸爸个子就不小,比祁妈妈高半个头。祁妈妈走在他身边,却没有小鸟依人的感觉。在昱歆的印象中,不管什么时候,他们俩的背影都是直的,从来没弯过。

思琴莞尔听着:“您以前都没提过。”

“你知道得比我多啊,”昱歆弹了弹烟灰,“他们肯定给你讲了不少。”

“讲得不多。”

思琴把听说过的往事聊了几句。想当年,祁妈妈常常趁着大伙吃午饭的工夫,独自在校园里溜达,碰见中意的景色就随手拍一张,回到教室时,祁爸爸早已打好饭,用铁饭盒盛着,放在她的小桌上。祁妈妈拍的照片也都是他去洗,要是知道大体的拍摄时间和地点,他就在照片后面做好标记,便于祁妈妈日后回顾。他爱打乒乓球,却连球拍胶皮也不舍得换,攒够了钱,就给祁妈妈买一卷彩色正片胶卷。

“都是茵姨给我讲的。”思琴说。

云湘点了点头,夹着菜道:“唐总还有要补充的?”

“我和他们不在一层楼上,没打多少交道。”昱歆跷起腿,“就听说这俩人挺和善。”

昱歆回忆道,她上学那会儿,学校里有不少农村孩子。大伙吃食堂,他们不舍得花钱,只吃从家里带的庄户饭,饼子榨菜咸鱼干。市里的孩子看他们又脏又土又抠门儿,不拿正眼瞧他们,躲他们远远儿的。老祁家这一对倒和他们挺亲,成天拿馒头跟他们换饼子吃。

说到这里,昱歆用指尖沾了沾掉在桌上的烟灰,笑着道,不管哪个时代的女人,没长大的时候都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流里流气的男人。男的越痞、越花花、说话越脏,她们就越喜欢,把他们视为飞向自由的翅膀。祁妈妈放着一群风流小痞哥不要,偏偏挑了祁爸爸这么个傻大个儿,难免有人心里不舒服。有几个自称诗人的,还吵着要找祁爸爸决斗,拯救心上人逃离魔掌。

梦莛翻翻白眼:“都是普希金。”

“可出了不少。”昱歆道,“有个特没谱的,还差点真和普希金似的,‘壮烈就义’了。”

思琴有了一点好奇:“这个没听说。”

“肯定不能告诉你。”

昱歆记得清楚,那个“特没谱”的男生名叫王大魁,外号王大鬼,名字挺横,脾气也挺横,长得倒眉清目秀,五官立体,有几分梁朝伟的影子,也学当年的梁朝伟留了个大偏分。按照如今的说法,大魁算是她们那一届的校草,迷恋他的女生挺多,他也挺自信,明知祁妈妈和祁爸爸是一对,依旧没白没黑地给俩人添乱。有一回,大魁借口自己也是摄影爱好者,找祁妈妈探讨摄影艺术,聊着聊着,就从摄影艺术聊到了人体摄影。祁妈妈听话头不对,便要走人,大魁拉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的方格纸,在桌上捋平,展示给她。祁妈妈瞧了瞧,见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张学校的鸟瞰图,图上遍布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红线,又在钟楼、宿舍、后山、正校门等位置标记着一个个瘪瘪的圈儿,不知什么意思。

大魁得意地解释道,这是他和几个哥们儿筹划的“战略地图”。最近几天,他们计划对祁爸爸展开“围剿”,地图上的红线是祁爸爸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几个圆圈则是他们的阻击点,无论祁爸爸往哪儿逃,他们都在他的逃跑路线上安置了伏兵,先网开一面,再瓮中捉鳖,就算祁爸爸是孙猴子,也跳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还有哪儿不完善,你给补充补充?”大魁笑吟吟地问祁妈妈。

虽说大魁的作战计划八成是虚张声势,毕竟事关祁爸爸,祁妈妈还是心有忐忑,中午在食堂和她的“干姐姐”吃饭时,犹豫着把这事说了说。“干姐姐”听她说完,略加思量,沉着地表示:“这种事儿,不能跟他们甩片儿汤。”

听到这儿,云湘插了句话,告诉梦莛,祁妈妈的这位义姐,就是当年开辟“西北门”的那位大姐头。

梦莛满口吃着牛皮糖:“又是她。”

“当时都叫她妍子,”思琴似乎了解这人,“要么就叫妍姐。”

对于王大魁一事,妍姐的解决方案,是从学校工地上捡来的一截水管。放了学,她独自来到大魁班上,见他和三四个男生聚在后排,仍在兴致勃勃地研究那张作战图,便泰然上前,手起管落,“嘭”的一声砸扁了王大魁的铅笔盒。

大魁应声尖叫,屁股和大偏分一齐跳了起来,蓦然抬头,看到了妍姐那张漠然的脸。

“别研究了,”妍姐道,“来抄你们司令部了。”

大魁回过神,猛然起立,拔腿逃出了教室。

事后,妍姐告诉要好的姐妹们,她那一管子敲下去,不过是为了吓吓王大魁,不然敲的就不是他的铅笔盒了。不过,既然大魁逃了,那她也不妨追追穷寇,好人做到底,吓人吓上天,于是抄起水管,紧追大魁而去。大魁在前头嗷嗷大叫,飞奔如兔,她在后面紧追不舍,笃定自若。两人从教学楼跑到行云湖,又从行云湖跑到篮球场,大魁渐渐体力不支,眼看无路可逃,一头冲进后山脚下的小公厕,躲进了最里面的隔间,在坑上蹲了半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料,没等他把气儿吐净,隔间的门就被人一脚踹了个洞开。大魁放声鬼叫,一屁股坐进了便盆里。

“你往哪儿藏啊?”妍姐站在门口,皱眉看他,“这是女厕。”

不久后,这事在校园里传开了,大魁的绝命逃亡也有了个名字,叫作“千里跃进女厕所”。闹了这一出,大魁的威名一落千丈,在女生们心中魅力大减,仿佛从电影明星变成了喜剧演员,也失去了找祁妈妈蹭痒痒的自信。祁爸爸后来听说这事,倒是对他起了同情心,特意找他一起打乒乓球、吃路边摊,两人竟慢慢有了交情,成了哥们儿。虽说如此,大魁的心理阴影还是难消,平日里只和祁爸爸交好,至于祁妈妈和妍子姐,他还是远远见了就跑。

昱歆告诉梦莛,别看妍姐脾气挺汉子,名字倒挺淑女,叫韩梓妍。

在当年的附中,韩梓妍是皮孩子们的大带头,用当时的话说是“大姐大”,用如今的话说是“一姐”,统领着高中部一帮大妞,在学校里横着走。开辟“西北门”就不说了,小到潜入大礼堂偷换电影胶片,大到占领广播台放披头士的歌,没有她们不作的业。只可惜,昱歆比梓妍小一级,无缘进入这帮姑娘的核心圈。

云湘缓缓点头:“领导能力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没准儿。”昱歆笑着说,“后来爬得高的,当时还真都是些皮孩子。”

电动小车又吱吱地开来了。服务生端着托盘,把一盘盘甜点送上了桌。思琴把昱歆点的枣泥海棠酥搁到她面前。梦莛在旁打量,见她垂着眼帘,眸子里漫着薄薄沉思。

她把酒杯握在腿上,伴着一丝孱弱的微笑,对小阿姨说,妍姨当年的光荣事迹,她也听祁妈妈讲过一些,只是没有这么的头角峥嵘。在祁妈妈的讲述中,妍姨少了几分意气,多了几分安宁。在思琴跟梦莛提过的那本老相簿里,后一半放的是他们三个小辈的照片,前一半存着祁爸爸、祁妈妈和妍姨上学时的旧照。照片里的妍姨是个瘦削的少女,眼神恬恬淡淡,脸上没什么棱角,有时扎着马尾,有时披着长发,嘴角挂着微笑,从不张开桃叶般的嘴唇。在那泛白的一幕幕里,她教祁爸爸怎样正确地握球拍,给祁妈妈被可乐拉环割伤的手指包创可贴,站在老校长家的炉灶前从保温锅里舀米饭……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朝镜头侧着脸,露着淡淡的笑容,好像早就觉察到有人在拍她。

“是吗?”昱歆似有感触,“和现在可真不一样。”

思琴点了点头。

她补充说,妍姨的这些老照片,有的是祁妈妈拍的,有的是祁爸爸拍的,三人的合影大多是老校长拍的,偶尔也有老少四人的合照。祁大头的奶奶没有出现过,她早已在一九七〇年的通海大地震中去世了。

“祁爷爷管我们叫‘三叶草’。”思琴告诉梦莛,“他们是‘老三叶草’,我们是‘小三叶草’。”

云湘指了指脚上穿的板鞋。思琴用气息一笑:“祁爷爷哪知道那些牌子。”

“大头同志没跟你唠过?”云湘问梦莛。

梦莛摇了摇头。

事实上,韩梓妍和祁承峻的关系,比义姐义弟还要近些。梓妍的父母在世时,都在瀛海大学教书。女儿九岁那年,他们双双离去,母亲上了吊,父亲喝了瓶老鼠药。那时,漫长的风雪只剩一年就到头了,他们却没能等到那天。梓妍的父亲和祁老校长是愿海公学的同学,临走前,他给远在云南接受劳动改造的老校长写了封信,把女儿托付给了他。在信的最后,梓妍的父亲用秀丽的小楷写了一句诗,作为一生的绝笔。

思琴的书法启蒙老师是祁老校长,而老校长教她写的第一行字,就是老友留给他的那句诗。到如今,思琴还记得老校长握着她小手的大手、柔软地沁在熟宣上的笔毫、歙州砚淡淡的墨香,还有她写的那八个歪歪的小楷。上了小学,她才知道这行诗取自《诗经》里的一篇,短短八个字,既有哀思,也有期望。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祁有望逝世于二〇〇五年的盛夏。那天下午,年过七旬的他带着“小三叶草”去吴家汇的一座游乐场游玩,不知是因为天气太炎热,还是因为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撑,孩子们玩碰碰车的时候,他站在栏外看着看着,心跳悄然错过了一个节拍,人就瘫了下去。

孩子们的欢笑掩去了人群的惊呼。小思琴走出车棚,才看见他倒在围栏外,闭着眼睛,张着嘴唇,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老校长去世时的心境,思琴难以揣摩得清。她想,那其中或许既有慰藉,也有伤感。慰藉的是,他离去的时候,他看着长大的三个小豆子都陪在他身边,儿子和养女也早已独当一面,就如他期望的那样,试着为人们的福祉出一份力。感伤的是,早在两年前,他的儿媳就患皮肤癌去世了,只留下了生前拍的一本本照片,还有戴了许多年的一只耳钉。

祁妈妈走得很平静。临走时,她的脸上绽满了烂花瓣似的溃疡,却覆着倦倦的笑容。她对守在床边的姐姐叹道,她这个病是治不好了,“老三叶草”也没法像当年说好的那样,一辈子好到老了。不过,“小三叶草”还有戏。她半开玩笑地嘱咐梓妍,以后要时刻以她为榜样,对三个孩子一碗水端平,不能光偏心自家的宝贝疙瘩。

“冒什么傻气儿呢,茵文?”梓妍笑着拍祁妈妈的手,眼眶却早已湿了,“你说走就走,承峻又是个二傻子,我一个人哪看得住他们仨啊?不成,不让你走。”

祁妈妈淡淡一笑,把两手伸到脸旁,解下了戴在左耳上的耳钉。

那只耳钉,祁妈妈已经戴了将近二十年。她刚上大学的时候,班上有女生学着港台女明星的样子,戴上了高仿的珍珠大耳坠。她看了眼馋,就黏着梓妍撒娇,让姐姐陪她去淮杉区的城隍庙打耳洞。那时已是八十年代中期,即使是城隍庙的小首饰铺,也都置办了穿耳器,不再使用“绿豆穿针”这个吓人的老法子。不过,祁妈妈还是不够勇敢。首饰铺的老婆婆刚用穿耳器钉穿了她的左耳垂,她就疼得弹了起来,两手捂着耳朵,靠着梓妍又哭又笑,死活也不扎右耳朵了。

祁爸爸早已买好了耳钉。上周末,他听说祁妈妈打定了穿耳洞的主意,便骑着自行车去了趟城隍庙,在烟熏火燎、人山人海的楼阁间逛荡半日,最后挑了一对羽毛形状的银耳钉。那对耳钉只值三块钱,却也几乎花光了他攒在陶泥存钱罐里的积蓄。付钱时,他和首饰店老板一起数了半天钢镚。

“值,值。”老板把钱一枚一枚地数着,煞有介事地说,“你挑的这副是蒂凡尼的。蒂凡尼知道不?大牌子,美国人都戴。”

他告诉祁爸爸,这只耳钉是蒂凡尼家的新款,叫作“吉普人”。吉普人是外国的一支少数民族,喜欢把羽毛绑在马鬃上,相信这么一来,他们的马就能走得很远,比鸟飞得还远,把他们带到一个好地方,安家落户,幸福生活,再也不用四处流浪。

“小伙子有眼光啊,”老板夸赞祁爸爸道,“这副耳坠,不管谁戴上,保准天马行空,龙马精神,马到成功。”

梓妍听完这段故事,叹了声气,对弟弟道,要是三块钱就能买到美国的大牌首饰,那十块钱就能买辆德国车了。再说,世界上哪来的“吉普人”这么个民族,人家明明叫吉卜赛人。

“撑死三毛钱。”她戳了戳祁爸爸羞红了的脑袋,“不讲价,猪脑子。给我,我退了去。”

祁妈妈却拉住了梓妍,劝她别退了。一来,为了买这副耳钉,承峻费了这老多工夫,把存钱罐都给砸了。二来,耳钉的样子也不丑,只有线条,没有累赘,既简单,又洋气,比班上那些姑娘戴的大耳坠子时髦得多。三来,它们的确挺像羽毛。不管老板的那番话是不是胡诌的,她都觉得那是个很好的寓意。

“多好啊,”祁妈妈笑着说,“戴着它,往远了走。”

她晃了晃梓妍的胳膊。承峻在一旁挠头傻乐。梓妍瞅着他们俩,悻悻叹了声气。

由于祁妈妈只打了一只耳洞,梓妍还是拿着多余的那只耳钉回到首饰店,跟老板争了一时三刻,连砍价带退货,讨回了一块七毛钱。

虽然祁爸爸当时就承诺,等他以后工作了、挣钱了,再去老凤祥这样的正规首饰店,给祁妈妈买一对像样的耳钉。然而,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们上完了学,参加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祁妈妈始终戴着这只耳钉。直到临走那天,才把它摘下,放在了姐姐手里。

“摘了干吗呀,茵文?”梓妍一边笑,一边掉着泪,“你不是说了,你得戴一辈子吗?戴到老吗?”

祁妈妈微微笑着,握起了她的那只手。

“没事,姐。”她看着梓妍,“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祁妈妈就这么走了。几年后,这只耳钉戴在了思琴的耳朵上。

那年,思琴才十三岁,刚上初中,还不知道这只耳钉背后的故事,只看见妍姨给她戴上耳钉时,动作轻轻的,脸上的阳光浅浅的,眼里似有追思。

“戴着吧,琴琴。”她抚了抚思琴的胳膊,“戴着它,往远了走。”

梓妍把这只耳钉送给她的原因,思琴自然也考虑过。这可能是茵姨临走时的嘱托,可能是因为她和小时候的妍姨有些相似之处,也有可能,原因是老校长对两代人都嘱咐过的一番话。

那是她五六岁那年的事。那天,两个男孩为了争抢一只遥控小汽车,互不相让,大打出手。祁大头把小汽车掼在了另一个男孩的脑门上,那个男孩予以还击,给了大头一记头槌,两人便在床上扭打成团,直把自己卷进了床单里。事后,老校长把他们三个叫到书房,让思琴自己练着字,斥责两个男孩道,都是一家人,怎么闹起来没轻没重,一副苦大仇深、除之后快的模样。

“涵涵,”老校长先问孙子,“你妍姨是你爸爸的什么人?”

祁大头扭着头不答话。老校长暂且晾着他,又对另一个男孩道:“韩臻,你说说。”

韩臻耷拉着小脑袋,低声说:“妈妈是祁叔叔的姐姐。”

没等老校长置评,大头忽把脖子一梗,冲爷爷嚷道:“谁跟他一家人?我跟他们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思琴悄悄扭过了头。老校长瞅着孙子,蹙眉一叹。

“忘了我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了?”他问孩子们,“那棵大树。”

祁大头赌着气说“忘了”,韩臻低着头不吭声。

“涵涵,你给我讲讲。”老校长对大头道。

大头闷了老半天,才嘟囔道:“不就是外国的那个破玩意儿。”

老校长又皱起了眉头:“破玩意儿,你还说那地方的神话有意思,成天让我给你讲?”

祁大头眯着眼,把脸歪到一旁。老校长见他不吭气儿了,才对他们说,以后再想干仗,先想想那棵大树。既然不同的世界都是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那世上的人就更是同根生、同根长的。血缘上是不是一家人,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是想把别人当成家人,当成生人,还是当成仇人。

大头仍不服气:“要是真那样,就没什么家人外人、中国外国了。”

“早晚有一天就没了,”老校长道,“就看你想不想往那儿走。”

说完这话,他又问孙子,他是想要那个小汽车,还是想要思琴、韩臻过来陪他玩。如果他想要小汽车,那他就留着小汽车,以后别让思琴和韩臻过来了,一箱子玩具都是他的,像个小独裁者一样,爱玩什么玩什么,爱怎么玩怎么玩,没人跟他抢,也没人陪他玩。

“你选哪个?”老校长问他。

祁大头撇了撇嘴,没再搭腔。

那天,思琴和韩臻留在老校长家吃了晚饭。饭后,大头和韩臻又玩了一会儿小汽车。遥控器一直握在韩臻手里,大头没问他要回来。韩臻把遥控器朝他递,他就摇摇脑袋,一张小脸半是不悦,半是冷淡。

“开得真烂。”他嘟囔道。

思琴有时候想,祁妈妈和老校长早就走了,也不失为一件幸事。至少在他们去世的时候,他们悉心养护的亲情还是像那句诗,有悲愁,有离情,却也有希冀。祁大头失去了母亲和爷爷,但还有父亲、妍姨和兄妹;妍姨失去了妹妹和老父亲,但还有弟弟和孩子们;思琴没有父母的关爱,但还有视她如己出的祁家。她还戴着茵姨的耳钉,老校长说的那棵树还在。

至少,他们没看到后来的事。短短几年后,小三叶草就枯萎了,老三叶草则枯死了。如今,祁大头和韩臻已然形同陌路,同在一所学校,见了面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对方一眼,就好像从来不认识。最近大头住院,韩臻也没去探望过。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思琴。

至于祁承峻和韩梓妍,这对曾经情同骨肉的姐弟,早已连陌生人也算不上。

一切始于两年前的冬天。那年冬至,程颖儿跳楼自杀,金桑区刑侦支队的祁承峻插手了这起案件,将五名附中学生拘留,随后又查到了老牌会所瀚海华庭的头上。他没能把案子一查到底。除夕夜前两天,三名嘉杨分局的警察敲开他的家门,当着他儿子的面带走了他。隋梦莛早就听说,当晚下令拘捕祁承峻的人,是市局六位副局长中的一位。

听思琴讲完这段往事,她才得知,那名副局长就是韩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