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先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方为子孙后世开创而今基业,为血脉之延续,为文化之传承,为屹立且茁壮于寰球,无数仁人志士孜孜探求,几多英雄儿女默默牺牲,就说那历代守土卫疆之兵士,不正以青春与热血,见证这万里锦绣江山之不易乎?今集谭钟麟于陕甘总督任上所作诗数句,同感守土卫疆之艰难也:
西风捲尽枯荷叶,回飙送到天山雪。
玉龙战酣寒侵肌,塞上征衣冷如铁。
光绪廿五年十月廿八日,因不满清廷对法懦弱,谭钟麟上折极力请辞,十一月十七日,谕旨谭钟麟迅速来京陛见,两广总督著李鸿章署理,未到任以前,令德寿暂行兼署,谭钟麟著遵旨克日束装启程。接到总署电文,处理完手头要事,于廿一日将关防印信,王命旗牌等委人交于广东巡抚署后,谭公不愿立即进京,上奏请赏假以回湘就医。当下命李氏、延闿等收拾行装,同时私电李鸿章,图谋上海一见,约定之后,宴别同僚幕宾,乘船北上,至上海停驻驿馆等待回旨,随即收到发回原折并朱批:赏假两个月,假满来京陛见。腊月十二日,李鸿章抵达上海,当夜秘密来访,行礼客套,落座奉茶,只听李鸿章道:
“愚弟俗务缠身,行程迟了两日,方才又被几位旧友截去昌言报馆,几番敷衍,始能摆脱,令老兄此番久候,实乃罪过也。”
“哈哈,少荃兄故僚旧属遍及天下,然马关一役,兄全力为国担辱,不知受了几多腌臜,而今终又重获天心,来日必定再掌枢机,自是可喜可贺,老兄岂忍冷落,也好,冲冲这几年的晦气。”
“唉,云兄面前,愚弟断然不敢卖老,只是这副皮囊,去兄甚远,早觉时日无多矣,哪还计较什么喜气晦气,前几载于贤良寺中得了一句,曰: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心中一段春,视为右铭,聊以自慰,先兄鹤行之后,更是寂寥无端,今后亦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愚弟与令兄在杭州、广州皆有相当渊源,八月底突闻噩耗,也是一番凄然,不过生死有定,老兄不可过度哀伤,徒损气血矣。”
“云兄教训的是,平素与云兄难得谋面,不该说此等伤感之事矣,倒是老兄北上,或理六部,或参军机,未知如何打算也?”
“不瞒少荃兄,遂溪县与法国交涉一事,自坏长城,愚弟已然失望至极,前日刚得了赏假恩旨,明日便归籍养患,择机再求开缺,也可使老兄尽快实任也,至于此前等候于此,却是两桩私事,当面恳请为宜,还需劳烦少荃兄心力矣。”
“云兄老成谋国,深受太后倚重,恐怕不会轻易应允养闲,至于两粤诸事,若有差遣,尽可吩咐,以愚弟所知,老兄所谓私事,恐怕亦是公事也!”
“哈哈,老兄豪爽依旧,愚弟就不客气矣,这第一件事,是为李平书大令,苏子熙(苏元春)星使,周炳勋观察,因遂溪之事,均对平书大令心有不满,甚或记恨,愚弟一旦开缺,难以相护,彼等恐行不利之事,是以还请老兄施以援手,以保平书大令周全。”
“老兄安心,李平书赤胆忠心,为国御辱,声震寰宇,乃是忠良之士,愚弟断然不会置之不理也。”
“第二件事,是为刘耦耕(刘学询),此人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败坏风气,勾连孙文等逆匪,本是愚弟全力缉拿之人,之前却接到电旨,曰此人已交与老兄差遣委用,不知是何缘故,老兄可否实情相告,以解愚弟疑惑也!”
“哈哈,老兄真是嫉恶如仇,刘耦耕与先兄的确有些渊源,不过此旨也的确并非愚弟本意,此人近来受刚子良(刚毅)所荐,出使日本有功,得以开复,本有旨交与张香帅差委,恐怕是其自知老兄不耻于他,是以未回广州,然而愚弟此次赴粤,太后所嘱首要任务乃是弹压康党,刘耦耕在京扬言能设法拿获康梁诸人,故而太后才做主改为愚弟差委,是想用其所长,未曾想老兄如此介怀,既如此,愚弟就上奏朝廷,仍着他投香帅去矣。”
“罢了,既然朝廷有意用他,愚弟焉能阻止,不过此人贪婪无度,胆大包天,老兄还需防其蛊惑矣!”
“多谢云兄提醒,朝廷的意思是,愚弟到了广州,先着手铲平康梁祖坟,弟以为此事颇为棘手,此人倒是合适人选,至于其它,愚弟断不会任其轻易染指也。”
谭公知道李鸿章八面玲珑,既然他执意要用刘学询,自己多说也是无益,遂说了几句闲话,方又问道:
“少荃兄了解外情,今为太后寄以厚望,可真能拿得到康梁、孙文诸人?”
“哈哈,哪有这般容易?此等事务已属国际争端,老兄与香港交涉时,恐亦有掣肘之感,何况日本国早已申明态度,这几人绝然不许引渡,是以惟有暗中剔除,然而朝廷在日本的人员远远不及康、孙二党势众,日本政府又着力保护,是以言官才有铲坟这种无聊之奏请也。”
“老兄对康有为此人如何看法?”
“唉,实话实说,愚弟以为,康有为此人私德或许有亏,但于国家富强大有见地,而且甚有魄力也。愚弟之前赋闲出游,横跨三洋,行程九万,周历俄、德、法、英、美、荷、比共计七国,考其民情国政,方深知洋人之先进,而我大清之落后如斯也,此已绝非所谓奇技淫术所能掩盖,老兄未曾见洋人所建高楼巨栋之雄伟,我大清真如老屋废厦矣,纵是再加粉饰,也绝难与之相较。故此中国守旧已绝无通路矣,诸公言必称祖宗旧法,若旧法真能富强,则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至于废制更议之事,愚弟欲为数十载而不能,康有为以六品之官,竟决然为之,大有声势,只可惜操之过急,每想及此,不尽感喟矣!”
“也是,愚弟忽然想起昔年郭筠仙使西归湘,谓中国之于洋人,尽可用怕、诈、蛮、蠢四字概之也,愚弟曾极力辩驳,今听老兄游历之所见,方知郭老所言亦非尽虚也。”
“郭老虽有呆气,然于洋务确有见地,而今想来,发捻平定之初,内有贤王,外有名将,清平大难,本该宏赞中兴,愚弟一不该与清流党意气相争,二不该参与塞海之论,若三十载前便能周历列国,或许于洋务一事能有作为,不致甲午诸战一败涂地,而今贤王作古,名将尽殒,而中国士大夫依然昧于时事,万重云雾,朝堂之内,大肆鼓吹可借拳匪之力对抗洋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幸好老兄极力请辞,才使愚弟借机离京,否则非为拳匪所戗不可也!”
“唉,听老兄一说,非但我等已将风前残烛,大清也早暮气沉沉,而我华夏更是摇摇欲坠矣!”
二人均觉一片凄凉,良久方才重又攀谈起来,不表闲言,却说谭公次日登船,沿江而上,至长沙时,已是腊月廿九,宝箴早携家人候在码头,接进府第,就有亲友来拜,次日除夕更少不了一番扫祭,年后更是应酬不断,直忙到初八方稍安静,谭公早就听闻谭继洵罢官归籍后,身体大不如前,心下挂念,遂带辅宸及仆役携了礼当,乘船往浏阳而来。次日午后如期抵达,谭继洵迎了出来,二公自陕甘别后,虽书信电文不断,却已十余载未见,今执手相看,须发苍苍,顿见凄凉,抑不住各流下泪来,众人劝解一番,才接进正堂,落座献茶,攀谈起来,或忆六十年前旧事,或说同在京城时光,也少不得西北风沙岁月,直聊至宴席备齐,二公携手入座,好一番觥筹交错,饮到天黑方止,谭公自在客房歇下,次日一早,李闰便来请安,接进房中,只听李闰道:
“父亲昨日劳累,女儿未敢相扰,今早特来行礼,还请父亲恕罪。”
当下跪倒身前叩首,谭公仔细端详,见李闰鬓角竟已斑白,当下一阵心痛,不觉又已落泪,李闰行毕大礼,端小凳偎坐于谭公脚前,见谭公悲伤,忙又安慰起来,良久,谭公才止住眼泪,哽声道:
“这年余来,着实苦了我儿,复生罹难后,为父最是担心我儿,几番与令翁谈起,说是已命传炜(嗣同二兄嗣襄之子,过继嗣同)兼祧,才略心安,我儿当用心养亲抚子,万不可有多余念头矣。”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道分寸,纵是没有传炜,也绝不会有短念,夫君生前最恶礼教,早嘱咐女儿,绝不能轻生,务要死得其所,女儿之所以取字臾生,并无他想,一来为念夫君绝诗之意,二来与夫君同笃佛理,须臾即刹那也,人生在世,刹那而已,女儿还要安待世道变革,替夫君略尽生前信念也。”
谭公闻言心下大安,不禁默默感慨,要化育天下,必先化育身边之人也,嗣同果然不负自己当年所望,至少李闰已绝不会如宝符之妻一般也。辛亥之后李闰果然迈出女***之步伐,与创浏阳女子师范及浏阳育婴堂,所育英杰众多,在华夏文化巨变中谱写下光辉一页,配得上康、梁所赠“巾帼完人”之美誉,而谭嗣同夫妇之际遇境界,伉俪情深,终成一段可歌可泣之佳话;然而是年四月,林旭之妻,林则徐曾外孙女沈鹊应却因哀毁过度,廿四年华,香消玉殒,谭公闻后,自又一番感伤矣。
却说谭公回到长沙,居家休养,这日又接王闿运请帖,便去赴宴,席间王闿运提到一事,说是上年延闿、恩闿、泽闿三兄弟请自己门下齐渭青(以号齐白石传世)刻章,已刻就十多方,不知听了何言,竟又通通磨掉,另请别人重刻,此事在三湘士子间传的沸沸扬扬,自己也是难以下台,还请谭公问问缘由。谭公也是心下不满,原来打从年前回来,就觉得自家宅第修的过于铺张奢华,这几年延闿三兄弟渐大,谭公已有意减少约束,不想竟滋生了诸多纨绔习气,宴毕归家,便说与李氏,李氏哪敢怠慢,把三兄弟唤来痛责一番,再命到谭公面前请罪,谭公见三子跪倒在地,认错态度诚恳,也就不想再行责罚,只沉声道:
“为父家法疏于左文襄公远矣,然我祖辈家风淳朴,不可到尔等一世毁却,你大兄虽无甚大志,但性格敦厚,为人谦恭,颇称我意,当为尔等楷模。”
三兄弟齐声应是,谭公停了片刻,又道:
“尔等才华远胜大兄,自当发奋求学,略建功业,才不负为父之望也,万不可学那些浪荡子弟,败坏门风,齐渭青乃是湘绮门下才子,湘绮多有称道,之前作品纵不称心,又岂能当众磨石羞辱?为父命尔等务要当面致歉,可听下了?”
三兄弟哪有异言,之后果然登门致歉,解开误会,反成了至交,之后还请其为谭公画了遗像,即《齐白石画文勤公像》,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乃后世渴慕谭公形象者不可多得之参照也。
光绪廿六年二月十二日,光绪帝三旬寿辰,上谕一品大员两广总督谭钟麟年近八旬,精神强固,供职克勤,堪为熙朝人瑞,着赏戴双眼花翎,以示优礼。湖南巡抚署送来电抄,谭公不得不上奏谢恩,眼见的两月赏假近满,却不好请求开缺,只好又请假赴茶陵省视先茔,以拖延时日。等回到茶陵石床,洒扫一番,自又少不得一番宴请,这日,侄子谭崇德来拜,还带了才四个月的孙子,说是三个儿子,都婚娶多年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孙子,请谭公赐个名字,谭公端详这孩子,长得眉眼开朗,却莫名想起母亲生前说的父亲为起名字犯愁的事情,心下一动,便问孩子有无小名,谭崇德说叫吉娃,谭公思考半天,说不如就叫“吉华”吧,预示华夏逢难化吉,又将当年自己改名的故事讲了一遍,说这吉华长大了,要是有想法,没准也会如自己般改个中意的名字呢。
眨眼已是三月中旬,谭公回长沙前,自又到凤栖观住了两日,见德贞道长虽逾九旬,却精神矍铄,远胜自己,心下甚慰,这天午后弈了一局,谭公中盘落败,只听德贞道长笑道:
“观居士棋中心绪,很是烦乱,莫非久困难解之事?”
谭公便将圣旨命自己速行北上觐见,而自己却心灰意冷,不愿入京之状说出,只见德贞道长抚须长吟,半天方道:
“之前智掩来书,说德慎师弟已经携诸弟子入京也。”
“这,德慎道长亦近八旬,此时直、鲁一带拳乱不宁,又何苦冒险北行矣?”
“哈哈,居士有所不知,德慎师弟,早被义和拳邀为上宾,广收弟子,教授武艺,师弟说虽不愿扶清,但如能灭洋,倒也愿意倾力矣!”
“唉,出家之人,反倒比愚弟还要多几分热忱,实在惭愧,只是洋人绝非易与,德慎道长年事已高,恐有危难也。”
“时也,命也,先师在时,早说师弟际遇难料,总不断红尘之事,如今行径,未尝不是天意也。”
“那依道长高见,这义和拳能成事否?”
“贫道早年周游两粤,见识洋人器械之妙,数十年来,定然又有改进,义和拳用以蛮力,定无胜机也。”
“那道长何以不劝德慎道长,反命智掩道长北上相随?”
“贫道数十年来苦思,之前太平天国一事,于华夏而言,可谓千载不遇之大劫难,然其果无天数矣?非也,太平军以暴烈之事,诉诸洋人,我华夏子民,倘真有亡国灭种之虞,绝不惜鲜血性命相搏,此乃华夏子民不同于南洋印度,亦乃我华夏至今未如印度、爪哇般沦为洋人附庸之本因也。而今三十余载已去,世人或淡忘抗争之志,拳民复又举事,纵是血流遍地,相较束手待毙,亦未必不是好事也。”
“可于我百姓而言,恐怕又是一大劫难也。”
“凤凰浴火,方能涅槃,倘谭复生之热血,亦不能唤醒我中国,那只能洒以更多之热血,以图唤醒也!何况今年乃西历一千九百年整,倘我华夏气脉不绝,经一百年来磨难孕育,当在未来百年,得遇绝世英杰,一扫寰宇,奋然而崛起矣!”
谭公听得血气上涌,仿佛数十年前心境,一朝又回,想自己衰身残躯,何足顾惜,当即决心再赴京城,纵于时局难有裨益,也好过无动于衷。且说谭公回到长沙,便着手北上之事,定为由恩闿、辅宸相伴,月底登船,于上海换乘洋轮,为绕开天津一带乱象,自秦皇岛登岸,复又乘车而西,四月廿三日,抵达城外候召,见得不少腰束红带、首裹红帕之人来往,知道拳民已至京外,次日闻听直隶总督裕禄招拳首张德成、曹福田等,向朝廷荐为拳民可用,再次日,有旨召见,谭公遂入宫觐见,天子见谭公行动艰难,遂命内侍扶掖,礼毕问了些路上情况,谭公如实相告,又以年迈体衰,恳请开缺,天子点了头,又问答几句,便叩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