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随着田地长臂一挥的动作,戛然而止。殿里安静得近乎诡异,忽一声尖叫响起,其中一人猛然起身推开田地,双臂紧张地抱着身旁被田地划了一刀的女子,口中焦急喊道,“小木,小木。”
被唤作“小木”的女子愣怔抬头,犹自茫然,“姐姐。”随着这一声喊声,她的发髻松散开来,如瀑长发飘然坠地,断发处整整齐齐,就像是被剪过一样。
田地出手太快,所有人都以为田地已经杀了那个女子,没想到他只是用鱼肠剑斩断了女子的长发。众人犹自愣怔,田地却仰天大笑,还剑入鞘,眼中尽是戏谑,“哈哈哈,有趣!有趣!我这一剑,竟然砍出一个少年。”
王姬已被吓得失声,听闻此言,才恍惚回神,“什么?”
田地一把拨开犹抱着她的那个姐姐,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谁让你来的?”
小木胆怯地看了田地一眼,目光已转向他处,“苏木奉孟尝君之命,与姐姐们一起侍奉太子殿下。”
虽是童音童颜,此人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子无疑!
不是姬妾吗?为何会出现男孩子?王姬始终无法想明白。想来是她的震惊太过明显,田地走到王姬面前,“齐国贵族间向来有豢养luan童的恶习,原是宫闱里的龌龊事,让上仙见笑了。”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上仙,你看这些人可有你中意的?”他摇手一指,仿佛那些人都是物品一样。
王姬轻轻蹙眉,不知该如何回应。
田地只以为她都不喜欢,便道,“既没有合上仙心意的,那就带下去吧!”
电光火石之间,第一次见田地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王姬眼前,她清楚地记得当得知自己心智不全时,田地说得那句话,与此刻这句几乎一样。
他说,带下去吧!处理得干净点!
听出话中深意的不只是王姬!但见姬妾们也纷纷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求救的神色,“恳请上仙收留我们!我们什么都会,愿为上仙做牛做马,肝脑涂地!”对于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她们比王姬要熟悉的多。
“我觉得都挺好的。”王姬脱口而出,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田地的手,仰起头,紧张地看着他,唯恐他稍有不慎,便让这些人人头落地。
田地却莞尔一笑,反握住王姬的手,“上仙的手怎么这般冷?”索性拉着了她,往外面走去,“身子总是这般弱可如何是好?不如田地教上仙功夫如何?一来强身健体,二来情急之时也可自保。”
走到门口,回头嘱咐家老道,“今日起,上仙住在我的金戈殿,把这些人也都送去那里侍候,上仙喜欢。”
即便听到自己要与田地住在一起,王姬也无甚反应,在太子府的每一件事都是对自己的考验,这样的事也无甚稀奇。
木然跟在田地后面,手中忽然一沉,愕然抬头,便见田地温和地看着自己。“鱼肠剑小巧精致,锋利异常,配上仙再合适不过。上仙带在身上,危急之时,若不能驱使法力,可用此防身。”
手中的武器是天下名剑,可是又有什么用?她能用来防谁?田地吗?若真到他口中的危急之时,她敢吗?王姬没有把握。
出了前殿,田地处理公务去了。王姬闲来无事,在外面发了一会儿呆,被家老引到了金戈殿。
金戈殿,是田地的寝殿。顾名思义,殿外开阔的场地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练武场,到处都是王姬叫不出名字的兵器,场外还有一个形似宝剑的石头高高耸立,让这殿阁顿生肃杀之意。寝殿内,有一长形案桌,上面各式宝剑琳琅满目,案桌下是诸多竹简,王姬粗略扫了一眼,也都是兵书著作,田地的“兵痴”可见一斑。
呆坐在殿里,回想着在前殿上田地关于“妻子”的言论,王姬握紧手中的鱼肠剑,心中越发忐忑。
田地年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让自己住在他的寝殿,他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以田地的性子,他不可能在乎所谓的婚约,也不可能谨守礼节不碰自己,那么如果他当真要了她,她要拔出这剑吗?由了他,或者用这剑自卫,她都没有做好准备。
掌灯时分,殿外“堂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姬太过熟悉这声音,一时间竟失了分寸,茫然不知该做什么去掩饰。
便在这一晃神的功夫,田地已经走了进来,他的身上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管白日多疲累,每每见到他,也总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见王姬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田地一边扶着王姬坐在榻上,一边笑道,“看来上仙应是很喜欢这剑了,连睡觉也要捧着。”
田地离王姬那样近,近到她微微仰头,他冷硬的轮廓就在她的眼前,她甚至能看到他下颚刚刚冒头的胡须。她的周身也都是他的气息,她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分不清是田地的还是她的。
不知什么时候,一直护在胸口的剑也被田地拿过去放在一旁的案上,王姬心里越发没了底,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田地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上仙的身体在发抖,上仙可是在害怕田地?”声音中全然没了笑意,尽是探寻。
王姬后退一步,拉开与田地的距离。
她低着头,右手下意识的握住胸口的衣服,想着即将发生的事,几欲落泪。
“田地虽未与上仙缔结婚约,然上仙曾与田地生死扶持,在田地心中,上仙是田地认定的妻子。偌大齐国,畏惧田地者不计其数,田地欣然以受,却唯独不想上仙对田地生出畏惧之心。田地知道上仙惧在何处,从入太子府以来,上仙对待田地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也是田地咎由自取,田地愿等,等上仙心甘情愿之时,我们来日方长。”
讶然地看着田地,他的眼中却是意料之外的清明通透。这个人也许偏执,也许桀骜,但没人能否认他是聪明的,许多事,他都看得清楚,只是不说而已。
“田地去偏殿睡便是,上仙早些休息,明日一早田地叫上仙起来练功。”拍了拍王姬的肩膀,田地笑着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王姬长舒一口气。这一劫,她终于又熬了过去。
这一晚如同过去两年的每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总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曾经,她的梦里是两千年前后的场景来回切换,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梦更多地停留在这个世界里。黑暗的、鲜红的、哭泣的、哀嚎的、沉重的、窒息的。
在昏暗的世界里,也会有一丝亮光,一个人影在那细微的光亮里若隐若隐,终于回过来来,是田地的脸!他冲她温和地笑着,如阳光般温暖,光亮渐渐往下,他的身体却被鲜血染透了……
王姬猛然惊醒,坐起身来,才发现浑身是汗。
外面的天色仍就是昏暗的,也分不清是什么时辰,朦胧中,似乎有人在猛敲着房门,喊着“救命”,王姬瞬间精神了些,披衣起身。
只看了第一眼,王姬便已认出了来人,是那个被送进太子府的娈童,叫小木。
他的眼中是焦急、是恐惧,“神仙姐姐,求你救救家姐,她快被太子殿下打死了。姐姐若不救她,她就没命了。”
不等王姬回应,他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狠命的磕着头,眨眼间,额头上已鲜血淋漓。
王姬忙拉起他,“怎么回事?”
“家姐服侍太子殿下就寝,不知为何,殿下忽然大发雷霆,抽出鞭子鞭打起家姐来。没有人敢上前,家姐眼看就要死了。”说话间,他已拉起王姬,往偏殿跑去。
王姬小跑着跟在小木后面,犹自不解,“为何会来找我?”
“我曾偷听到家老说话,他说全府上下,田地只肯听神仙姐姐的。”
人命关天,王姬不能见死不救,就像当年,她无法说服自己不救田地一样。她生在人人生而平等的年代,她还没有学会坐视不管、冷眼旁观。
王姬住的寝殿与太子住的偏殿委实相距不远,顺着小木的脚步,一会便来到了殿前。门外,一声声的鞭响和女子的哀嚎越发清晰可闻,与梦中的声音渐渐重叠。
殿门大开,王姬一步步走进去,绕过蛟龙屏风,田地和那女子的身影也出现在她的面前。烛火下,田地神情平静,眼中带着一丝玩味,手中的牛皮鞭却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女子身上,那女子衣衫单薄到近乎透明,肌肤隐约可见,随着每一鞭落下,被打之处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兔死狐悲,那鞭子仿佛不是打在女子身上,而是打在王姬的身上,让她对田地不敢报一丝一毫的想象。
“太子殿下!”王姬唤道。
随着这一声喊,田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诧异地看着王姬。“上仙还没入睡?还是田地吵醒了上仙?”他扔掉皮鞭,活动着手腕,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普通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