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内,一片喧嚣。
黑云压城,眼看便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沿街商贩忙不迭地收拾摊子,街头行人也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便在此时,数十铁骑簇拥着一辆华贵非常的青铜轺车自城门疾驰而来,随着声声鞭响,前方开路的铁甲武士对城内国人喊道,“太子察营回城,国人跪地迎候!”
话音放落,方才还行色匆匆的国人顿时停下脚步,眼中顿现一丝惊恐之色,刹那间,众人匍匐在地,齐声高呼,“太子神勇,齐国大兴!”
车上似有男子狂傲的笑声响起,淹没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不甚清晰。
轺车隆隆驶过,国人终于松了口气,纷纷抬起头来,恰在此时,但闻一声骏马嘶鸣,轺车骤停,前方喧哗响起,铁甲武士高喊“刺客!护驾!”,让国人纷纷侧目。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衣着朴素的十四五岁少年正矗立在轺车前,眼中尽是懵懂无知,似浑然不知发生何事。人群中跑出两个中年男女,慌乱地跪在轺车前,不住地叩头求饶,“稚子愚钝,冒犯天驾,求太子饶命!”语气中是止不住地颤栗。
事发突然,其中一铁甲武士靠近轺车,向昂然坐于车中的太子请示,须臾,那铁甲武士走到三人面前,忽然拔出腰间长剑,手起刀落,中年男子已直挺挺地倒在青石路上,头颅就势滚了出去,从尸身刀口处涌出的血液霎时喷了少年一脸。
“犯天威者,死!”铁甲武士举起长剑,冷冰冰地道,就像对国人的一种宣告。
国人低下头去,死死地捂住嘴,以免自己惊恐的叫声惹恼了这个暴戾嗜血的太子,一时之间,人人噤若寒蝉。
然而此事尚未了结,那铁甲武士走到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中年女子面前,当胸又是一剑,随着长剑从女子体内撤出,女子已气息全无。
铁甲武士又来到少年面前,一直面无表情、似丢了三魂七魄的少年此刻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只见他茫然地看着拿着剑向自己走来的铁甲武士,右手下意识地擦拭了一把脸上腥甜粘稠的液体,当看清手中的红色时,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左右环顾,当看到已倒在血泊中的中年女子及已尸首分离的男子尸体时,顿时惊恐尖叫,声音清亮,全不似少年声音。
“等等,是女子?”轺车上衣着华贵、见多识广的青年太子问道。
举起的剑“当”的一声收入剑鞘中,铁甲武士弯下腰,摘下已被吓昏过去的少年的帽子,一头如瀑秀发倾泻而出,女子身份一览无余。
“回禀太子,正是女子!”
“样貌如何?”
“回禀太子,似有几分夏夫人年轻时的姿色。”
“带回去!父王日日面见王后,想必早已郁结于胸了,便将此女献给父王,也好尽一尽本太子的孝道,免得父王竟说本太子只忙于军务。”
“唯!”铁甲武士将少女拦腰抱起,放在马上,随即翻身上马,随着轺车渐行渐远,直至了无踪迹。青石路上,只剩下两具尸体、一地血痕,还有久久不敢起身的国人。
“安琪,该醒醒了,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喝的冰糖雪梨粥,赶快趁热喝了!”耳边,是母亲轻柔的呼唤,带着疼宠和担心,母亲在担心什么呢?
是了,自己的身体向来羸弱,又是连日高烧不退,母亲定然急坏了。
安琪微微皱眉,努力睁开眼睛,却仍就困倦。朦胧的视线中,但见一片纯净的白色,白色的阳光,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以及一身白色衬衫的母亲。
意识虽然混沌,安琪的情绪却已明晰,她伸出手,撒娇似的抱住母亲的胳膊,委屈的嘟囔着,“妈妈,我刚才做了一个梦,真是吓死我了!”
“我梦见有人被杀了,好多血,溅了我一身呢!书上说杀人见血发大财,我是不是要发财了?”
这样说时,神识已逐渐清醒,眼前所有的白色却忽然都变得昏暗起来,母亲也忽然没了踪迹,连带着手上原本温热的触感也渐渐冷却。
“妈妈!”安琪大叫道,恍然惊醒。
眼前,是一间晦暗狭小的房间,几乎没有阳光的痕迹,鼻尖是发了霉的柴草的味道,呛得安琪忍不住咳了起来,她摇了摇头,人虽已清醒,却仍不知眼前是何处境。
“小妹,小妹?”耳边,陌生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安琪一惊,“蹭”地站起身来,这才意识到双脚双手都已被绳索捆住,身体骤然失衡,摔倒在一边的柴草堆上。
“小妹,我不是坏人,你别害怕。”那男子没有再靠近,这让安琪稍稍安心了一些。昏暗的室内,安琪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听见他温和的声音,徐徐说道,“此处是太子府,我是太子府的仆役,我叫麻衣,。”
太子府?仆役?
麻衣完全没顾忌到安琪震惊的神情,只径自道,“我知道令尊令堂之死对小妹打击颇大,望小妹节哀,然小妹目下所想应是如何保全自己,劝小妹以后言行务必不要忤逆太子。齐人皆知太子为人暴戾,小妹亦当有所耳闻,小妹既身处太子府,也是处在漩涡之中,稍有不慎,便与令尊令堂一般下场。我虽与小妹素不相识,亦不忍见小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言尽于此,小妹自己掂量。”
一连串的话,仿佛一个又一个惊雷,震得安琪全不知今夕何夕,她叫住转身欲要离去的麻衣,颤抖到上下牙齿直打颤,“你……你说这是哪里?”
“临淄,太子府。”
“哪一年?”
“今上十六年。”
“哪个今上?叫什么?”
“田辟彊!”
听到这句回答,安琪不只是牙齿,连整个身体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她用指甲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臂,直至掐出血来,肌肤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这显然不是在做梦。
战国?她居然来到了战国?
安琪是法学出身,对历史虽有了解,但并不精通,然而齐宣王田辟彊“滥竽充数”的典故确是学过的。如果这个麻衣所说是真的,不是别人对她的戏耍,那就说明,她走入了历史。
不,她不相信!这一定是别人的恶作剧!
麻衣说,太子把她带进府中后,又去视察兵器库了,所以暂时,她是安全的。
麻衣说,太子府内众人皆如蝼蚁,与其彼此冷漠,不如同舟共济,所以他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的帮助她。
三天的时间里,麻衣曾悄悄带她在太子府的一角转过一次,那些雕梁画柱的建筑,那些只有在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服饰,都没能让安琪完全相信。真正让安琪完全相信的,是一条生命在她眼前的骤然逝去。
她亲眼看见一个侍女因为打碎了花瓶被杖责,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名侍女从活蹦乱跳到皮开肉绽,悄无声息,看着无数只黑狗被牵出来将那侍女撕扯得粉碎。
安琪想去救人,麻衣却只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最终迫不得已将她打昏在地。清醒后,麻衣告诉她,那女子是因为得罪了府中家老,所以才命丧九泉。
她才终于相信,她走入历史,走入了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那日她看到的两具尸体,不是梦,喷洒她一脸的鲜血,也不是梦。从她在太子的轺车前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活生生的在这里。
她会死的!像那个侍女一样!
柴房里,安琪透过门缝,看着漫天的繁星,失声痛哭,那是她生存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