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林行止

很多人為《紅樓夢》着迷,內子便是個索隱派“票友”,在她看來,“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曲折,盡是清初文字獄壓力下的南明史跡,筆者對箇中來龍,不甚了了,對書中人情物事到底有多真實,一直存疑,只好承認自己欠缺“紅學”中人那份又“紅”又“專”、“煞有介事”的認真。

放眼中外,議古論今,建雄兄新作《讀紅樓·論柔性管理》顯然不是屬於故紙堆中尋根柢的“紅學”門派,而是以今人眼界、在知識型管理的基礎上,籍此巨構所描述的物事風華,帶出管理學的新話題——“柔性管理”。

泛談稟性,男屬陽剛,女適陰柔,幾為定論,證諸現實,卻非放諸四海而皆準。《紅樓夢》裡的榮寧二府,食指浩繁,主僕(連僕人家眷)人數,盈百近千,掌管家政,當有企業領袖的魄力,不過女性主政,不就等同現代管理學所指的“柔性管理”,小說裡先後登場的幾位女強人,她們的管理手法,更非“柔性管理”的模範,而是同樣甚或更能發揮啟迪作用的“反面教材”。

組織架構、企業格局,在人事和業務的處理上,難免要有些規矩。“柔性管理”從過去多以規章制度為重心的管理模式,發展為“以人為先”風尚;講究調和人性的“眾”、“獨”矛盾,硬性的制度中,多加關乎“企業個性”和“人際關係”的考慮,減少因“管”而產生的過份束縛,消除拘謹,釋放員工潛能,使整體表現具有更大的活力和彈性,創造佳績。

松下幸之助(1894-1989,松下電器創辦人)在日本享有“經營之神”的美譽,是公認的“柔性管理”表表者,他在晚年總結自己的管理經驗時說過,公司只有幾個人時,他會身先士卒,站在前頭發號施令,可是當公司壯大至上千人時,他只會置身於整個團隊之間工作,那就是“柔性管理”的大智慧。

封建社會裡,一個貴族家庭的盛衰,未必與持家得當與否太有關係;不過由於曹雪芹對榮寧二府的家政運作,鋪陳出色,着墨仔細,讀者可以從賈家上下的身份、禮節、規矩、用度和幾位當家的諸人諸事的互動關係,看到群雌粥粥的大觀園裡,全女班的“柔”性管理是怎的一回事,其與今人所說“柔性管理”又有幾許異同。

賈府中,頗見氣度但是曇花一現便逝世的女性CEO,是寧府賈蓉妻子秦可卿,她臨終報夢(第十三回)王熙鳳,提到“人世榮辱,周而復始,榮時籌畫衰時世業,才算常保永全……”,她建議在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恆產收入作為日後四時祭祀、家塾開銷的出處,顯然是個計及久遠的策略性人才,可惜“書”不假年,沒有再進一步的描寫。

從榮府借調到寧府為秦可卿治喪的王熙鳳,是王夫人之後掌管榮國府的當家能手,小說形容她“喜攬事,好賣弄才幹”,不過從賈珍接下寧國府的對牌後(象徵權柄在握),她也不是憑空胡攪,而是針對寧府五大弊端來“算盡機關”。她歸納寧國府的問題:“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少,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這又豈止是一個大家庭的頹敗徵象?簡直就是所有企業破落的肇端,套到國家大業,也是雷同。所以書中這一章回的結語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管理的應用,治家、治國、治企業,其理一也;但是管理人的風格和手段,變化不止一端。王熙鳳精明幹練,不過“一從二令”的尊上壓下,還有上下其手的中飽私囊,雖八面玲瓏,面面俱到,還是令人心生戒懼,最後是丈夫也棄她而去。當王熙鳳起病時,王夫人帶着寡居的大媳婦李紈一起暫時替代,可惜王夫人“久休復出”,力不從心;而李紈則是寬厚有餘,識見機心均屬有限的小婦人,主持榮府家政,根本無能為力。於是王夫人找來庶出的三女兒探春協理,庶出閨女當起家來的大模斯樣,書中刻畫非常精彩(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她公事公辦,連生娘(趙姨娘)也當眾教訓,不留半點恩情,利用榮府規矩當作鐵板一塊,招架親生母的卑微瑣屑,立威立信。那顯然不是今人所謂的“柔性管理”。

大觀園的風流雲散,賈家的分崩離析,若以企業比擬,絕對不是成功範例,所以從取經的角度看,《紅樓夢》裡提及的那些家政管理,理應不足為法。不過建雄兄此書把小說裡那些執事女子與古今中外的當權女性互相比較,甚富見地和趣味。把王熙鳳與古時稱帝的武則天與當前紐約地產經紀天后Dolly Lenz作從裡(內心欲望志向)到外(儀容打扮)的點評,確屬妙筆。

《讀紅樓·論柔性管理》的書名很沉重,其實是愛好管理學問者的又一益智“妙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