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目一 流落在沉睡的荒原

博彥接到石哲的電話,叫SURVIVAL預備一首歌到唱片公司試音,他急忙致電給炸彈,打算報上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可惜,炸彈沒有聽電話,到了約定的排練時間,他也沒有依時出現。

以前,炸彈也試過臨時加班而缺席練習,他每次都會事先致電給隊友,叫大家不用等他。這是第一次,炸彈完全失去聯絡,而隊友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遇上一宗可怕的意外。

博彥收到炸彈爸爸的來電,是在他們離開band房,準備乘車回家的時候。小萌聞訊後害怕得即場哭了出來,蝙蝠代為通知紗羽和莉娜,大家一同趕往醫院。

炸彈在工廠被重型鐵架壓住,受了重傷,躺在醫院的深切治療部,正在陷入昏迷之中。

主診的葉醫生是一位年約四十歲的男人,他向家屬解釋炸彈的傷勢,他的肋骨折斷,手骨碎裂;臂叢神經受損,兩條神經線折斷;腦部受到強烈震盪,積聚了瘀血。經過搶救後,炸彈的性命暫時保住,可仍沒脫離危險期。接着三天是關鍵期,如他不能蘇醒,家屬就要做好病人隨時離世的心理準備。

從走廊的玻璃窗看着插滿導管的同伴,聽着葉醫生說出大堆駭人的醫學名稱,在場所有人無不嚇得冒冷汗。

「別開玩笑!炸彈氣力大,體格壯健,不會輕易倒下!」

阿影一咬牙,無視醫院規矩,強行衝進深切治療部。他向着病牀大吼:「喂,炸彈,你躺在這兒幹嘛?你快起來,快起來呀!」

「你不要騷擾病人!」兩名護士強行把阿影拉出去。

阿影拚命掙扎,大叫着:「炸彈,你聽好!唱片公司的經理叫我們去試音,你快要做職業鼓手啦!」

護士把阿影攆出病房,嚴聲斥責:「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請你尊重醫院的規矩,保持安靜!」

「你明白什麼呀?只管端出一張臭臉,你什麼都不明白!」

「阿影,算了吧。」博彥按住阿影,代他向護士道歉。

「呀──真可惡!」阿影揮拳打在牆上,發出一聲忿怒的巨響。

病房外面,守候着炸彈的有他的父母和同伴。他們或坐或站,驚恐和慌亂揪着胸口,好想做一點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銀行的同事和工廠的負責人呢?」博彥問炸彈爸爸。

「他們一早來過了,兩位較年輕的同事逗留了一會,他們說明天會再來。銀行經理和工廠的負責人說公司替員工買了保險,粗略交代了賠償問題。」

「保險?賠償?那些大人滿腦子都是錢,他們怕我們提出指控,招惹麻煩,就想用錢來封住受害人家屬的口。」阿影噘起嘴低聲謾罵。

「你沒完沒了的,吵夠了沒有?」紗羽受夠了阿影的碎嘴叨唸。

「一條人命呀,你叫我怎樣冷靜呀!」阿影衝着紗羽喊。

「難道你大吵大鬧又有用嗎?」

「你光坐着也不見得有用呀!」

「夠啦!」莉娜大喝一聲,紅着眼睛瞪着正在爭吵的兩人。

「又不是我想吵架的。」紗羽不服氣的嘀咕着。

博彥把阿影扳到牆邊,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生事端。

莉娜眨一眨通紅的眼睛,以虛弱的聲線說:「拜託,不要在這個時候吵架。」

紗羽抿着唇,臉上掠過一絲悔疚的神色。

阿影撇下眾人,獨個兒走到電梯大堂,揮起一記記重拳捶打牆壁。

「真可惡!可惡……」

無法安靜,一旦靜下來,便會看見死亡的本相。

阿影非常害怕,他越是不想胡思亂想,越是不停浮起殘酷的畫面。

阿影非常害怕,他越是不想胡思亂想,越是不停浮起殘酷的畫面。死亡,從沒如此接近,近得幾乎聽得見逐步走近的腳步聲。

窗外是一片寂靜蒼涼的天。

這一個夜,天空的雲層厚重,沉積了一潭憂傷。

在看不見星星的夜空下,閉上眼誠心許願,願望能夠實現嗎?

翌日,炸彈仍然陷於昏迷。

「今天是星期六,你們下午要去『星空』表演,現在怎麼辦?」莉娜問。

「昨晚,我通知了老闆,取消這個周末的午間演出,老闆晚些也會來醫院。」博彥說。

「炸彈不知會怎樣,我們不可能還有心情演唱。」蝙蝠說。

莉娜望向阿影,他靠着牆沉默不語,陰鬱的臉顯出虛脫般的疲態。

葉醫生進病房替炸彈作檢查,眾人緊張得貼在窗前,在心中默默祈求炸彈快些蘇醒。但是,經過連番檢查後,葉醫生的診斷還是和昨天一樣,炸彈的情況依然不見起色。

「天亮了,不要賴牀,快起來吧。」阿影望着病房裏的炸彈,囈語般地說。

「這孩子累壞了,我們暫且不要吵醒他,由得他多睡一會吧。」炸彈媽媽幽幽地說。

「伯母……」莉娜輕輕握着她的手。

「自從懂事開始,這孩子便意識到身為長子,須要承擔照顧家庭的責任。父母工作時間長,工資低,他中學時便要外出做兼職。為了減輕我們的負擔,他甚至放棄升大學。我們做父母的沒本事,不能給他安穩的學習環境,害他一直過着操勞的生活。」炸彈媽媽滿心自責,覺得虧欠了兒子。

「我和炸彈在初中認識,相處的日子裏,他不曾埋怨過你們。」蝙蝠說。

博彥點頭表示認同。

炸彈媽媽輕然一笑,「這孩子能夠認識你們,是他的幸運,我看得出他和你們組樂隊後,變得更加積極和快樂。有時候,看到他累得要命,還要堅持練習打鼓,我心裏替他辛苦的同時,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力。」

炸彈爸爸帶着笑臉安慰眾人,「媽媽說得對,趁這個機會讓他好好睡一睡,睡醒後他便會像以前一樣,充滿朝氣了。」

「炸彈只是睡懶覺嗎?」阿影呢喃着,眼睛盯着病房。

博彥拍拍阿影的肩,說道:「一星期後,我們要去唱片公司試音,他連做夢都想着出唱片,不可能丟下樂隊不管的。」

「我們是同伴,一定要相信他!」蝙蝠說。

眾人自覺地分成小組,分批到飯堂吃飯,輪流回家休息。

下午,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只留下阿影和紗羽。

「你下星期要交報告,為什麼還有時間留在這兒?不用和同學開會嗎?」阿影問。

「報告?」紗羽一時未能會意過來。

「星期五,你沒有來band房,你說要和同學趕做報告嘛。」

「呀,對,是要做報告呢……嗯……做好了。」紗羽的回答十分不自然。

「完成了就好。」

「下星期,我要去醫院實習,放學後才能來這兒。」

「你不是來這間醫院實習嗎?」

「不是。」

阿影眼珠一轉,思忖着什麼似的,他說道:「加油喔。」

「嗯。」

紗羽以為阿影想找話揶揄她,譬如說她只是一年級學生,病人遇到她便遭殃了。但是,阿影沒有和她鬥嘴的打算。他的沉默,她不習慣;他的關心,她很內疚。因為,她向他說謊了。

此時,紗羽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收到短訊的通知。她一看到發訊人是天城,不查閱短訊內容便直接把訊息刪除,並且迅速收起手機。

阿影坐着發呆,沒留意紗羽的不尋常行為。

「我去買飲料。」紗羽借意避開阿影。

那一個黃昏,紗羽無意中在天城的記事簿裏,發現兩人穿着禮服的合照,是天城媽媽在文化中心後台幫他們拍下的。

「為什麼?」紗羽震驚極了,深怕猜中天城刻意藏起相片的用意。

面對紗羽的質問,天城不打算逃避,他只是沒料到情況弄得有點糟。

「媽媽把相片沖洗了兩張,她叫我把一張交給你。你拿着的一張,本來是要給你的相片。」

紗羽舒了一口氣,她寬心地笑着說:「原來是伯母的意思,你早點交給我嘛,我還以為你刻意藏起我們的合照,差點被你嚇壞了。」

「不是這樣的……」

「什麼意思?」

「這張相片放在記事簿裏一段日子,我一直想着應該怎樣交給你,我的意思是我有話想對你說。」

「天城……」

「小羽,我喜歡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紗羽清楚知道心底裏喜歡的人是誰,天城的告白理應不影響她的情緒,可現況卻不是這樣。她也不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聽到天城的告白時,她竟然心如鹿撞,不知所措。她不想知道他的心意,寧願從沒聽過他的告白。

「哈,你真有趣!」天城看到紗羽一臉為難,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紗羽正在心煩,不覺加重語氣。

「一般來說,女生聽到男生的告白,不是接受就是拒絕,你卻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聽起來好像是我做了壞事,破壞本來美好的東西。」

「我以為我們是好朋友,是可以坦誠相對的好朋友,只是這樣的關係。」

「正因為可以坦誠相對,我才不想隱瞞我對你的感情。」

紗羽無言,天城如此坦白,她是不是也要如實說出她和阿影的事呢?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他是那支叫SURVIVAL的樂隊的主唱?」天城在網路上聽過SURVIVAL的歌,也見過紗羽和阿影走在一起,對他留下印象。

「我現在沒有男朋友。」

「你拒絕我,是不是喜歡他?」

天城說中紗羽的心事,她只好誠實地點了一下頭。

「他也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天城終於明白紗羽的心情,他不知道兩人以前經歷過什麼,卻能感覺到紗羽對阿影有一份深厚的感情。

「放心吧,我只想說出自己的感受,不會逼你接受我。我們和以前一樣,繼續做好朋友,好嗎?」

「嗯。」紗羽勉強擠出笑容。

紗羽明知天城喜歡自己,她不可能當作沒事發生,繼續把他視為昔日的交心好友。與此同時,她也積了滿肚子氣,她氣阿影遲遲不對自己表明態度,害她沒法理直氣壯拒絕天城。

天城離開後,紗羽不想見到阿影,只好隨便找個藉口不去band房。

「咚!」

自動販賣機掉下一罐咖啡,紗羽把鋁罐抵在臉頰,冰涼的快感滲進皮膚,稍稍舒緩紊亂的神經。

現在,炸彈正面對嚴峻的難關,她竟然為了戀愛而煩惱,她鄙視這樣自私的自己。

炸彈會死嗎?

紗羽拿着咖啡的手顫抖着。

只能透過玻璃窗才能凝視的同伴,木然的臉容,直躺的軀體,深深刻在心中。

死亡的預兆將堅強瓦解,哪管只是一剎那,一旦死亡的畫面閃過,她便會全身發抖,胸口感覺到穿透的刺痛。

紗羽蹲在自動販賣機前,用手環抱着身體,努力令自己鎮定下來。

時間在恐懼和擔憂中靜靜地消逝。

三天過去,炸彈依然流落在沉睡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