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歇爾·科爾哈斯(1)

16世紀中期,哈韋爾河岸出了一個名叫米歇爾·科爾哈斯的騾馬販子。他父親是一個鄉下的教書先生,在當時是一個急公好義而又令人聞風喪膽的人物。這條好漢在三十歲以前可算是一個模范公民。他在一個至今以他名字命名的村莊擁有一份田產,由於經營得法而衣食豐足。他懷著對上帝的敬畏之情教育妻子為他生下的子女,培養他們勤儉持家,忠厚待人。因為他樂善好施,仗義執言,鄉親鄰里沒有一個不喜愛他。一句話,要是他能明哲保身,那他定會得到天地的護佑。可是,到頭來他的俠義情腸卻使他變成了殺人越貨的強盜。

有一次他販一群馬到國外去,這群馬牙口尚嫩,一匹匹膘肥體壯,毛色光鮮。他盤算著怎樣使用出手後得到的賺頭——部分用來賺取新的利潤(會當家的都是如此),另一部分用來享受一番;這樣想著想著,便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易北河岸,在薩克森一座壯觀的騎士城堡前碰上了攔路的木柵。往常他走這條道從來沒碰到過這種玩藝兒。這時大雨傾盆,他一面將馬群攏住,一面高聲呼喊柵夫,要他打開柵門。柵夫卻沉著臉,往窗外張望。“這是怎麼回事?”當柵夫過了好大一會兒從房中走出來時,科爾哈斯問道。“這是國君,”柵夫一面回答,一面開柵,“給容克[1]溫策爾·馮·特龍卡的恩典。”——“原來如此,”科爾哈斯說,“這位容克叫溫策爾?”他向那座府第端詳著,府第的雉堞發出耀眼的光輝,周圍是一片田野。“那位年邁的老爺過世了嗎?”——“他中風死了。”柵夫回答,同時將柵木往上推去。“真可惜!”科爾哈斯說,“他是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喜愛結交,你要做買賣,他總是盡其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他還出資讓人修了一條石堤,我的一匹母馬還在村口的石堤上摔斷過一條腿呢。好,咱們就不說閑話了,我要出多少買路錢?”他一面問,一面在迎風飄舞的大氅下面吃力地掏出柵夫所討的銀幣。“好了,別啰嗦了,老頭兒。”科爾哈斯又說道,因為這時柵夫不停地催促道:“快點!快點!”並且咒罵著該死的天氣,“要是這根木頭呆在樹林裡,那對我對您都要好些。”科爾哈斯把錢交給了柵夫,就要揚鞭上路,可是他剛剛來到柵木下面,就從後面的城樓裡傳出一個新的聲音:“站住,馬販子!”科爾哈斯看到堡長把一扇窗子砰的一聲關上,從城樓急急地向他趕來。“呃,又有什麼事了?”他自言自語道,並把馬群攏住。堡長將馬甲的扣子扣緊他那肥大的身軀,來到科爾哈斯面前,斜著身子,迎風站著,向科爾哈斯要護照看。科爾哈斯問:“護照?”他向前邁了一步說,就他所知,他沒有這個東西;不過要是有人願意對他說明一下,這是老爺興下的什麼玩藝兒,他興許湊巧搞上一個。這位城堡的堡長乜斜著眼睛打量了一下科爾哈斯回答道:“沒有國君的特許證,任何人不得帶著馬匹越過邊境。”馬販子聲言,在他一生之中已有十七次出入邊境,從沒帶過這種勞什子證明,他熟悉國君有關他這個行業的一切法規。這多半是誤會。他不希望添這樣的麻煩;他白天趕了這麼遠的路,所以敬請堡長不要再為難他。堡長卻回答說,那第十八次就過不去了,這是一個新的規定:馬販子要么就地辦理護照,要么就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科爾哈斯對這種非法的勒索火了起來,不假思索地下了馬,把馬交給馬夫說,他要親自跟容克馮·特龍卡交涉。於是他向城堡走去,堡長跟隨在後,一路上科爾哈斯對那些貪得無厭、聚斂錢財的傢伙喃喃地罵個不休,心想給這些人放放血倒也不壞。兩人相互打量了一下便走進了大廳。容克今天正好在和幾個興致勃勃的朋友開懷暢飲。科爾哈斯走近容克,要向他訴訴自己的怨氣,這時有誰說了句笑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聲久久不息。容克問他有什麼事,滿座的騎士看到這個不速之客,便都安靜下來。科爾哈斯剛一談到他的有關馬匹的請求,那一幫人便大聲嚷嚷起來:“馬匹,馬在哪兒?”並忙不迭地走到窗口看馬。大家看見那光華四射的馬群,於是在容克的提議下,一窩蜂似的向院子奔去。這時雨停了。堡長、管家和僕役們前呼後擁,大家都來仔細端詳這些牲口。這個對白斑赤兔讚不絕口,那個喜愛栗色駿馬,第三個撫摩著黑黃相間的馬愛不釋手。大家都說,這些馬真像鹿一樣俊美,在周圍可算是首屈一指了。科爾哈斯喜笑顏開地答道,駿馬得有壯士來騎,他敬請諸位賞光買馬。容克喜愛那匹雄壯的赤色公馬,問他要價多少。管家則竭力勸他把那兩匹黑馬買下來,莊園裡馬匹不夠用,他相信這兩匹馬是派得上用場的。馬販子講出價錢之後,騎士們卻又覺得要價太高了。容克發話道,要是把馬價標得這樣高,他就騎馬去圓桌騎士團把亞瑟王[2]找來,讓他評評。科爾哈斯看到堡長和管家交頭接耳,並會意地將眼光投向黑馬,感到苗頭不對,看來非得把馬出讓給他們不可,於是他對容克說:“老爺,這兩匹黑馬是我半年以前花二十五枚金幣買下來的,現在您給我三十枚,黑馬就歸您。”兩位站在旁邊的騎士直截了當地說,價錢不算貴。可容克表示,他寧可花錢買一匹赤兔,而不願買兩匹黑馬,並做出要走的樣子。於是科爾哈斯說道,等到下次販馬過境,再和他成交也好。他向容克告別,便執韁上馬。正在這時,堡長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要科爾哈斯聽仔細,沒有護照不得上路。科爾哈斯轉向容克,問他這樣做是否妥當,這會毀了他的全部買賣。容克有點尷尬,邊走邊說:“科爾哈斯,你一定要辦個護照,你跟堡長辦好交涉再走。”科爾哈斯向他保證說,他無意違背有關運馬過境的法令,他答應路過德累斯頓時就到秘書廳弄張證明來;他請求這次放他走,因為他事先對這個規定一無所知。“那好吧!”容克說,這時起風了,吹得他的四肢瑟瑟發抖,“打發這個小子上路,來吧!”他又招呼騎士們,轉身就要進堡,這時堡長又來獻計道,至少要留個抵押品,作為他辦理護照的擔保。容克在大門口又停下了腳步。科爾哈斯問,為黑馬一事他到底要留下多少錢或多少價值的東西來作抵押呢?管家胡子一翹一翹地說,那就把黑馬留下來吧。“好的,”堡長說,“這個辦法再好也沒有了。護照辦好,你隨時都可以領回。”這個無恥的要求使得科爾哈斯目瞪口呆。他對容克說,黑馬是要出售的。容克覺得渾身發冷,雙手拉緊衣襟抱著肚子。這時正好一陣狂風夾著雨雹向城堡的大門襲來,為了了結這件事,他大叫道:“他要是不把馬留下,那就讓他滾回木柵那邊去!”說完就走了。馬販子看出,對於這種蠻橫的行徑他不得不讓步,於是決定滿足他們的要求,因為別無他法。他把兩匹黑馬解下來,把它們牽到堡長指定的馬廄裡。他讓一個馬夫留下來,給他一些錢,關照他好好看管這兩匹黑馬,等他回來再一道趕著馬群去萊比錫參加集市。他對運馬過境的規定將信將疑,養馬業正在發展之際,難道在薩克森境內會頒布這樣一條法令?

在德累斯頓郊區某地,科爾哈斯有一所宅院,裡面有廄房數處,他一向都是從這裡到當地那些不大的集上去做買賣的。一到德累斯頓,他便馬不停蹄地來到秘書廳。從幾位他熟識的辦事人員口中得知,所謂護照一事純屬子虛烏有,正如他當初預料的那樣。在科爾哈斯的懇請之下,他們才頗為勉強地給他開具了一張書面證明,證明護照一事的荒唐。他想到那乾癟的容克老爺面對這張證明不知如何是好的窘態,便不禁好笑起來。他想到將手中的馬群賣出滿意的價錢,除了人世間普遍性的困苦之外,心中再沒有其他的不平而回到特龍肯堡,他不禁笑逐顏開了。科爾哈斯把證明向堡長出示,後者一聲不響;問他能否現在就領回他的馬,堡長回道,他到後面牽回就是。科爾哈斯走過院子時聽說了一件不快之事:他的馬夫留在特龍肯堡沒幾天,便因行為不端而被打得遍體鱗傷,並被趕了出去。他問那向他講述此事的少年,馬夫到底幹了什麼?這期間由誰來照料馬匹?少年回答說他對此一無所知,接著便為他打開了馬廄。這時他心中已充滿了種種預感。在他面前已不是那兩匹毛色光鮮、膘肥體壯的黑馬,而是兩匹骨瘦如柴、氣息奄奄的駑馬了,這使他無比吃驚。馬的骨頭像是橫木桿,簡直可以掛起東西;馬鬣和鬃毛也無人侍弄梳理,因而黏結在一起,真是一副悲慘景象!它們向科爾哈斯有氣無力地嘶鳴了一聲,這更使他肝膽欲裂。於是他問,他的馬怎麼會弄成這般模樣?站在旁邊的少年回答說,它們並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災禍,也能吃上應得的草料;只不過正趕上收獲的季節,缺少拉車的牲口,便在田裡用了幾次。科爾哈斯對這種卑劣而有預謀的暴行痛罵了一番,可是又無可奈何,只得強忍著憤怒,準備牽著馬離開這個賊窟。這時堡長卻不期而至,他聽到說話的聲音,便問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科爾哈斯回答說,“特龍卡容克老爺和他的家人使用我留在這兒的牲口,究竟得到了誰的允許?”他又補上一句,“這還有沒有人性?”說著便用柳條抽打了一下精疲力竭的馬,好使它們動彈一下。他指給堡長看,馬竟然一動不動。堡長忿忿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道:“你真是個無賴!這兩匹駑馬還活著,你還不該謝謝上帝?”他問,馬夫既然跑掉了,那該誰來照料這畜生?馬在田裡幹些活計,以便抵償它們所得到的草料,這還不是夠便宜的事?最後他說,他不願在這裡多費口舌;若有人還要吵鬧,他就會把狗喚來,它們會使院子裡安靜下來的。

馬販子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恨不得將這腦滿腸肥的小人扔進糞池中去,踢他那紫銅色的面孔。然而他的正義感如同天平一般,還在擺來擺去,面對自己心頭的法庭,他還不敢斷定,他的對手是否真的負有罪責。他將堡長的惡言惡語吞進肚裡,來到馬跟前,為它們梳理鬃毛,並暗自思忖這整個事態。他壓著心頭的怒火低聲問,他的馬夫被趕出城堡,究竟犯了什麼過失?堡長答道:“那傢伙在城堡內為所欲為!他不肯調換廄房,而廄房卻非調不可。難道要那兩位來城堡的年輕老爺的馬為了這兩匹劣馬的緣故在大街上過夜?”要是那馬夫能來到跟前,和這個肥頭大耳的堡長對質,科爾哈斯寧願出這兩匹馬的價錢。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心裡想,他現在這個處境該如何辦。這時情況突然有變,容克溫策爾獵兔歸來了,在騎士、僕役和獵犬的簇擁下飛馬來到城堡的廣場上。他問發生了什麼事,堡長便顛倒黑白地說開了,說馬販子無法無天,簡直要造反,只因為使用了一下他的馬。堡長竭盡嘲笑挖苦之能事,說馬販子只為這麼一點點小事就拒不承認那兩匹馬是他的馬了。這時候狗見到生人狂吠不止,騎士則在一旁制止狗叫。科爾哈斯喊道:“這不是我的馬,這不是我那值三十個金幣的馬!我要的是我那膘肥體壯的好馬!”容克面色煞白,翻身下馬說道:“要是這無賴不願認領他的馬匹,那就請便吧。鞏特,來呀!”他叫了一聲,“漢斯,你們來!”一面用手將褲子上的塵土拍掉,“拿酒來!”他又喊起來,這時他和騎士們已來到門口,接著便走進房內。科爾哈斯說,他寧可叫屠夫來,把這兩匹馬弄到屠宰場去,也不願將這樣的馬牽回科爾哈斯橋鎮的廄房中去。他不再去管廣場上的馬匹,便縱身跨上他的栗色馬,一邊聲言他知道如何為自己伸張正義,一邊策馬而去。

科爾哈斯快馬加鞭,急馳在通往德累斯頓的大道上。他想起那馬夫,想起人們在城堡裡對他的責難,不由放慢了速度。大約跑了千步之遙便撥轉馬頭,他折回科爾哈斯橋鎮,覺得先去聽聽馬夫的申訴,才是聰明而又得當之舉。科爾哈斯雖然受了侮辱,但那種熟知世道不平的頗有分寸的感情卻使他傾向於忍受失馬的痛苦,如果事情果真如堡長所說,馬夫對此負有罪責,那失馬乃是一種報應。他越是往前走,所到之處就越是聽到人們議論特龍肯堡對行人的種種不義之事。一種高尚的感情油然而生,並且愈益強烈;這種感情告訴他,如果事態確如種種跡象所表明的那樣,真的是預先策劃好的,那他就會全力以赴地承當起打抱不平之責任,為自己所受的欺侮進行報復,為同胞免遭污辱而鬥爭。

一回到科爾哈斯橋鎮,他先擁抱了忠實的妻子麗絲白,親吻了雀躍繞膝的孩子,隨後立即問起馬夫總管赫爾塞的情況:他有無什麼消息?麗絲白說:“親愛的米歇爾,別提他了,這個赫爾塞!大約兩個星期前,這個不幸的人被打得皮開肉綻回到家,被打得差一點斷氣。我們把他弄到床上,他便大口吐起血來。我們再三追問,他才講起事情的原委,可是沒有人能聽出個所以然。他說你怎樣把他和不準過境的馬留在了特龍肯堡,說他如何受盡折磨而被迫離開了城堡,說他無法牽回那兩匹馬。”——“有這等事?”科爾哈斯一邊問一邊脫下大衣。“他是否已經康復?”——“除了咯血之外,別的都算好了。”妻子回答說,“我本打算派人立即起程去特龍肯堡,去照料那牲口,直到你回來。不過你知道,赫爾塞一貫忠實可靠,無人可以和他相比;再者他說的話都有根有據,使人無法懷疑。若說失馬的經過會有別的花頭,這是人們萬難相信的。他指天誓日地哀求我,千萬不要再勉強派什麼人去那賊窟,若是我不想犧牲人的性命,那就不要那兩匹馬也罷。”——“他還臥病在床?”科爾哈斯問,一面將領帶解下來。“這幾天,”她回答說,“他又在院子裡走動了。”她繼續說,“總之,你會知道,他所說的一切都一點兒不假;他所遭遇的事,只不過是特龍肯堡作惡多端中的一樁罷了。”——“這件事我還要查清楚。”科爾哈斯答道,“要是他能起身,麗絲白,請你喊他到這裡來!”說著他便坐在靠椅上,妻子見科爾哈斯這樣冷靜從容很高興,於是就去請馬夫。

“你在特龍肯堡幹了些什麼?”科爾哈斯見麗絲白和赫爾塞走進屋,便問道,“我生你的氣來著。”馬夫一聽此話,他那蒼白的臉上便泛起了一陣紅暈,半晌說不出話來。後來他答道:“東家,您說得不錯。神差鬼使,我身邊帶了根硫磺引線,本想用它把那賊窟一把火燒掉,我就是被人從那賊窟中趕出來的!正在這時我聽到裡邊有個孩子在哭,於是便將引線扔進了易北河。讓天火來燒掉它吧,我不能幹這種事,這是我當時的想法。”科爾哈斯聽了後很受震動:“那你到底是怎麼被人趕出特龍肯堡的?”赫爾塞回答說:“是他們設下毒計把我趕跑的,我的老爺。”他擦乾額頭上的汗水,“事情弄到這般田地,已經無法挽回了。我不願讓我們的馬在田裡幹活累死,它們牙口尚嫩,而且沒有拉過車子。”科爾哈斯一面試圖掩蓋他的迷惑不解,一面指出馬夫所講的話並非全是真話,因為去年初春那兩匹黑馬就拉過一段時間車子。“你既然客居城堡,”他繼續說道,“人家正處於秋收大忙季節,你幫一兩次忙也是應該的。”——“我不是沒幫忙,東家,”赫爾塞說,“他們向我擺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心想,算了,用用馬也沒什麼。第三天上午我便把那兩匹黑馬套上車,幫助拉回了三車糧食。”科爾哈斯的心怦怦地跳,他眼望著地面說道:“這事可沒人向我提起過,赫爾塞!”赫爾塞向他擔保,事情確是這樣。“我沒好氣,”他說,“是因為馬兒一直幹到中午幾乎沒吃什麼草料,因而我不願再役使它們。堡長和管家給我出主意說,用馬可以免費供應草料,而您留給我買草料的錢可以裝進我自己的腰包。可我回答他們,請免開尊口,然後便轉過身,離他們而去。”——“也不至於為這點事就把你趕出特龍肯堡呀!”科爾哈斯說。“上帝保佑,”馬夫叫道,“那是一樁無法無天的暴行!傍晚,有兩位騎士來到城堡,他們的馬被牽進馬廄,而我們的馬卻被拴在廄房門口。這一切都是堡長親自安排。我從他手中牽過黑馬,問他我們的馬究竟在哪裡過夜。他指了指那個用木條木板胡亂靠墻搭起來的豬圈。”——“你的意思是說,”科爾哈斯打斷了馬夫的話頭,“那還是馬廄,不過很差勁,與其說像馬廄,還不如說是像豬圈。”——“那就是豬圈,老爺,那是不折不扣的豬圈!”赫爾塞回答,“豬玀在裡面跑來跑去,而我卻直不起腰來。”——“是不是找不到安置黑馬的地方呢?”科爾哈斯插話說,“在某種情況下騎士的坐騎是理應優先的。”——“那個地方,”馬夫壓低聲音說,“太窄小了。那時城堡裡總共住有七位騎士,要是您,您會讓馬匹稍微擠一擠的。我要到村裡租用一間馬房;可堡長卻說,他一定得讓馬呆在他的眼皮底下,不許我將馬從院子裡牽走。”——“嗯!”科爾哈斯說,“那你是怎樣回答的呢?”——“管家說,兩位客人只在這裡過一夜,明天便要上路。這樣我便把馬牽進了豬圈。然而第二天過去了,客人並沒有離開;第三天到了,有人卻說,這些老爺要在那裡住幾個禮拜。”——“可是說到底,赫爾塞,”科爾哈斯說,“豬圈並不像你開始感覺的那樣壞吧?”——“這倒是真的,”後者答道,“我在那裡打掃了一番,也就差強人意了。我給了女僕一枚小錢,讓她把豬趕到別的地方去。第二天,我又忙活了一天,為的是能讓馬站起來;天一亮,我便將橫木上的木板拿下來,晚上又裝上去。馬匹就像鵝一樣,從豬圈頂上探出頭來,向科爾哈斯橋或者隨便什麼地方張望。”——“既然如此,”科爾哈斯問,“那到底是為什麼事把你從城堡裡趕了出來呢?”——“東家,那你就聽我向你細細道來吧,”馬夫答道,“他們想方設法要我離開。因為有我在,他們就無法將馬折磨死。不管是在院子裡還是在下房裡,他們處處和我過不去。可我心想,隨你們吹胡子瞪眼吧,這些都不在話下。於是他們便找個由頭髮難,將我趕出了城堡。”——“那麼是什麼由頭呢?”科爾哈斯高聲喊道,“他們總得有某種理由吧!”——“噢,這個自然,”赫爾塞回答說,“而且理由冠冕堂皇。第二天一天我都是在豬圈裡度過的,到了傍晚,我把在圈裡呆了一天弄得渾身污臭的馬匹牽出來,想讓它們去洗個澡。我走到大門口,正要拐彎,只聽到堡長和管家帶著僕役、獵犬和棍棒從下房向我撲來,一面大喊:“抓住這個惡棍!抓住這個該死的傢伙!”真像發瘋一般。門衛擋住我的去路,我問他和那些發瘋一般向我撲來的人:“到底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堡長將馬的韁繩拉過去,一把揪住我的胸襟問,“你要把馬帶到哪裡去?”我說:“到哪裡去?真是豈有此理!我要騎馬洗澡去。您以為我……”——“去洗澡?”堡長大叫,“我今天就要在去科爾哈斯橋的大馬路上教教你,教你這個流氓如何洗澡!”管家抓住我的腿,他們拼命將我從馬上拉下來,我直挺挺地摔在泥地上。“救命呀!不得了啦!”我大聲喊叫,“轡頭和毯子,還有一包衣服都在廄房裡呢!”這當兒管家將馬牽走,堡長和僕役用腳踢我,用鞭子抽我,用棍棒打我,我被打得半死,最後倒在城堡的大門後面。這時我大罵他們這些狗強盜:“你們到底把我的馬弄到了什麼地方?”我站起身來。“給我滾出城堡!”堡長聲嘶力竭地大叫。這時又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凱撒,給我上!獵人,給我上!尖嘴,給我上!”這時便有十二條狗向我撲來。我從木柵上順手抓住大約是橫木的棒頭,三條惡狗死在了我的腳下。我也皮開肉綻,痛入骨髓,眼前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只得快逃。這時,“吱溜”一聲哨子響,惡狗全都進了院子,兩扇大門“哐啷”一聲關上了,還上了門閂,而我則倒在馬路上,失去了知覺。”

科爾哈斯面色蒼白,但故作輕松地問道:“難道你的出逃並非本願?”赫爾塞滿臉通紅,低頭不語。“老實對我講,”科爾哈斯接著說,“你不喜歡呆在豬圈裡;你想,呆在科爾哈斯橋的馬廄裡要愜意得多。”——“真是天地良心!”赫爾塞叫道,“轡頭和毯子,還有一包衣服,我不是說全都丟在豬圈裡了嗎?還有那裹在紅綢圍巾裡藏在馬槽後面的三枚金幣,我要是帶在身邊豈不更好?要是有那種想法,真該天打五雷轟!您既然這麼說,我不如再點燃我那根扔掉的引線!”——“好了,好了!”馬販子說道,“方才我講的話並無惡意。你看,你說的話我句句都信。說起這事,我願為你在神的面前發誓作證。你為我效勞卻被弄成這般模樣,我為此感到難過。赫爾塞,回房間去吧,拿瓶酒去,聊以自慰吧。你盡管放心,我會為你伸張正義的!”說罷他便站起身來,將馬夫遺落在豬圈裡的東西寫了一份清單,並一一注明它們的價值,然後和赫爾塞握手道別。

然後,科爾哈斯便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從頭到尾告訴了妻子麗絲白,並告訴她,他決計訴諸公堂。令他高興的是,他妻子全心全意地支持和鼓勵他這一想法。她還說,有的行人或許不會像他那樣有耐心,他們興許也會路過城堡;上帝應立即制止對這些行人的胡作非為;至於打官司所需的費用,她說她會籌措的。科爾哈斯對妻子的幹練稱贊不止。當天和第二天,他都是在妻兒身邊度過的,感到很愉快。一俟他的事務容他分身,他便起身到德累斯頓,向法院起訴。

在德累斯頓,他靠一個熟識的法學家幫助擬好了狀子,歷述了容克溫策爾對他和他的馬夫所犯下的種種罪行;要求對他依法懲辦,並要求養肥他的黑馬,賠償他本人及馬夫的損失。這個案子實際上一清二楚:扣留馬匹完全是違法的,這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即便說馬匹偶染疾病以至於此,那麼馬販子要求將馬匹養好也合情合理。科爾哈斯在首府四下活動,他也不乏熱心助他的朋友。販運騾馬是一樁大買賣,因而他交友頗廣;他買進賣出都誠實可靠,因而博得了那些大人物的好感。有幾次他在他的律師家裡就餐,氣氛很融洽,他的律師也享有很高的聲望。科爾哈斯在他那裡留了一筆錢,以應訴訟之需;律師讓他對這場官司的結果盡管放心。幾個禮拜之後,他又回到了家鄉科爾哈斯橋,回到妻子兒女身邊。

然而幾個月過去了,差不多一年過去了,竟沒有收到來自薩克森的任何消息,更不用說有關這次訴訟的結果了。他又多次向法院提出申請,但都歸徒勞,於是他給律師寫了封密函,詢問他這樁案子為何拖得這樣久。律師回信說,由於上峰的授意,他的起訴被德累斯頓法院撤消了。馬販子對此驚詫不已,便回信追問撤訴的原因。律師回答說,容克溫策爾·馮·特龍卡和兩位青年才子昆茨與亨茨是親戚,他們一個是國君身邊的司酒,一個是侍從。律師勸他,不要再上告,還是想法弄回留在特龍肯堡的馬匹為好。他還告訴科爾哈斯,目前正在首府的容克似乎已指示他的手下將馬匹還給他。最後律師懇求不要再委托他辦理此事,假如科爾哈斯仍不肯善罷甘休的話。

科爾哈斯當時正在勃蘭登堡。該城的城防司令官是亨利希·馮·格伊紹,科爾哈斯橋鎮屬於他的轄區。司令官正忙於動用撥歸該城的一筆基金為貧病居民辦些慈善事業。他特別想利用從附近村莊奔涌而出的礦泉建立一個療養地,以造福於病弱之人。當時人們對礦泉都寄予很大期望,後來卻表明並沒有那麼大的療效。科爾哈斯曾去過軍營大院,和格伊紹打過交道,因此和他相識。馬夫赫爾塞自那次遭難以後留下一個病根,呼吸時總感到胸部疼痛,於是便讓他去試試覆以頂篷、圍以柵欄的小溫泉的效果。事有湊巧,當科爾哈斯將赫爾塞抱進浴缸時,正好司令官也在那裡處理一些雜務;也正在此時,科爾哈斯收到了一封律師從德累斯頓寄來的信,信是他妻子派信使從家裡轉來的。司令官在和醫生談話的時候,發覺科爾哈斯的淚水滴在打開的信紙上,於是便向他走過來,和藹而又懇切地問他是否遭到了不幸。馬販子一言不發,把信件遞給他看;他從信中得知,特龍肯堡的人犯下了令人髮指的罪惡,致使赫爾塞臥病不起,或許永遠也無法康復了。可敬的司令官拍拍科爾哈斯的肩頭,要他振作精神,表示他會幫他報仇雪恨。

科爾哈斯按照司令官的吩咐晚間到軍營找他,司令官對他說,最好能寫一份申訴書,將事情的經過簡略言明,並附上律師的那封信,呈遞勃蘭登堡選帝侯,就在薩克森境內被欺侮一事吁請這位國君的保護。他答應科爾哈斯將申訴書放入一個業已準備好的包裹中,呈送到選帝侯手中。只要情況允許,後者就會轉致薩克森選帝侯。不管容克及其黨徒耍弄什麼花招,僅此一舉就足以為科爾哈斯伸張正義了。馬販子聽到這裡不禁心花怒放,對城防司令官的好意表示感謝。他說,使他懊悔不已的是,他不該在德累斯頓耽擱,應當立即來柏林辦理。在法院的事務所裡,他完全按照要求將狀子擬好,然後交給了城防司令官。他對案子的結局比任何時候都感到放心,於是便回到了科爾哈斯橋。

可是幾個禮拜之後,他從一個為處理城防司令的事務而去波茨坦的法官那裡聽說,選帝侯將他的申訴書交給了首相卡爾海姆伯爵,而後者並沒有直接責令德累斯頓法院去調查處理這一暴行,卻要容克特龍卡呈報這一事件的詳情。聽到這一情況,科爾哈斯極為沮喪。法官在他門前停車,似乎是受人之托來說明情況的。馬販子深感震驚地問道:“他們為何如此辦理?”法官對此無法做出滿意的回答,只是補充說,城防司令要他忍辱負重,以待來日。法官行色匆匆,忙著趕路;在這番簡短的談話行將結束之際,科爾哈斯才從他的話中悟出,卡爾海姆伯爵和特龍卡有姻親關係。

科爾哈斯從此便失去了快樂,不再有興致養馬,不再關心家計,甚至對妻兒也失去了興趣,懷著對未來的不祥預感過了一個月的光景。這時,如他所料,赫爾塞從勃蘭登堡歸來,溫泉浴使他的病情減輕了不少。他帶來了城防司令說明情況的長信:他很抱歉,對於科爾哈斯的事他無能為力;並將首相辦公廳呈交他本人的處理決定轉致科爾哈斯,勸他去特龍肯堡將馬匹領回,不要再計較了。處理決定是這樣寫的:“據德累斯頓法院呈報,該人乃一遊手好閑之惡棍,將馬匹自行留在容克大人處,後者絕無扣留不還之意。科爾哈斯可差人前去將馬領回,抑或知照容克,將馬匹送往何處。今後不得再以此等瑣細之糾紛攪擾首相辦公廳。”

科爾哈斯並非為了幾匹馬而痛心疾首,即便事關幾條狗他也同樣會感到傷心難過,這封信使他悲憤不已。院子裡一有什麼動靜,他便懷著矛盾的心情緊張地向門口望去,看是否有容克家的人出現在他面前,將那餓得皮包骨頭的馬送還給他,並表示歉意。然而,飽經世故的他這次卻料定不會出現那麼順心的事。沒過多久,他便從一個過路的熟人那裡聽到,他留在特龍肯堡的馬仍然和容克的馬一起在田裡耕作。目睹世道的不平他感到痛苦,而自己一身正氣,這又使他產生一種內心的自我滿足,他將一位鎮長,同時也是他的鄰居請到家中,後者早已在實施他那購買附近地產以擴大自己田產的計劃。鎮長坐定後,科爾哈斯便問:對於他在勃蘭登堡和薩克森的產業,動產和不動產全部加在一起,這位高鄰願出多少價錢?他的妻子麗絲白一聽這話,面色變得煞白,轉過身去將最小的孩子抱起來,那孩子正在她身後玩耍。她以死人般的目光向玩弄著她的項鏈的孩子的紅潤面頰望去,向正在將手中的紙頭拋來擲去的馬販子望去。鎮長驚疑地問,他怎麼會突然有如此奇怪的念頭。科爾哈斯盡量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答道:出讓他在哈韋爾河岸田產的想法由來已久,他倆不是時常談論這個問題嗎?至於他在德累斯頓市郊的房產,比起這裡的只是一個零頭,無需多加盤算。一句話,若鎮長願意接受這兩份產業,他將和他簽訂合同。科爾哈斯強自打趣地說,科爾哈斯橋天地還不夠廣闊,他另有所圖。做一個好家長,主持家政,與他的遠大抱負相比實在是等而下之,微不足道。總之,他不得不告訴鎮長,他志向高遠,對此,鎮長很快就會知道的。

聽到這番表白,鎮長放心了,於是對此刻正不停地親吻孩子的科爾哈斯夫人說,大概不至於要求他立即付款吧,語調裡充滿了輕松愉快。他把膝間的帽子和手杖放到桌子上,從馬販子手中把那張紙拿來仔細看了一遍。科爾哈斯這時靠近他,向他說明,這是一張由他草擬的契約,可在四個禮拜之後生效。他指給他看,除了立約雙方的簽名和售價與罰金的數目外,一切業已完備。他本人若在四周之內廢約,他甘願受罰。科爾哈斯再三敦促鎮長出個價,並向他擔保,他為人一向公平而又爽快。

科爾哈斯夫人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胸部一起一伏,被孩子拉來扯去的圍巾眼看就要從肩上落下。鎮長說,在德累斯頓的產業無從估價。科爾哈斯便將當初為購進這份產業時的來往信函推到他面前。他估計這份產業約值一百個金幣,雖說從信函中可以看出,當時他曾多花了一半的錢。這位高鄰又將契約仔細看了一遍,發現他這一方也有廢約的自由,感到甚是奇怪;這時他已下了一半的決心,於是說明:對於廄房中的馬匹他可派不上什麼用場。科爾哈斯說,他絕對無意出售馬匹,兵器房中的一些兵器他也要留著自用。鎮長猶豫來猶豫去,最後才報了個價,接著又反覆報了幾次。先前他和科爾哈斯漫步時已經半真半假地道出了這個數目,數目之小和產業的真正價值比起來簡直是微乎其微。科爾哈斯二話沒說,便將墨水和筆推過去,讓他簽字。鎮長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於是又問科爾哈斯這是否當真。後者有些生氣地答道,難道他以為這是在和他開玩笑?鎮長這才拿起筆來,滿臉疑慮地簽了字,不過他卻將賣主悔約務必賠償的條款抹掉了。他保證拿出一百個金幣來,只要馬販子拿出德累斯頓的地產來作抵押,後者他是不想購進的;並給科爾哈斯兩個月的廢約自由權。

馬販子為他的舉措所感動,與他熱情握手。在他們將主要條款,即售價的四分之一以現金立即交付,餘額在三個月之內由德累斯頓銀行支付的條件談妥之後,主人便喚僕人拿酒來,以慶賀這項交易圓滿成功。他吩咐拿酒進來的女僕,去關照馬夫施特恩巴爾德備好赤兔馬,他要去首府辦事。他聲稱,待他回來之後才將眼下尚須保密的事公之於眾。他一面斟酒,一面向鎮長詢問波蘭和土耳其之間的戰事。他這一問,便引得鎮長說出了許多有關政治方面的猜測。他們再次為他們的交易成功而乾杯,如此這般之後,科爾哈斯才放高鄰離去。

那鎮長一離開房間,麗絲白便雙膝跪倒在丈夫面前。“你心裡要是還有我,還有我為你養育的兒女,”麗絲白聲淚俱下,“你要是不想把我們丟下不管,那你怎麼能幹出這樣駭人聽聞的事!”科爾哈斯說:“我最親愛的妻,就目前而論,並沒有任何使你不安的事。處理決定已經下來了,說是我對容克溫策爾·馮·特龍卡的控告是小題大作。這其中必有誤會,我決計親自到國君本人那裡上告。”——“那你為什麼非得將房產賣掉不可?”她一面喊叫,一面惱怒地站起身來。科爾哈斯溫存地擁抱她並答道:“我不願久留在一個無人願意保護我的權利的國家裡,親愛的麗絲白,為人與其受人踐踏,寧願為狗!我深信你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你怎麼知道,”她怒沖沖地質問道,“人家不會保護你的權利?你要是謙恭有禮,一如往昔,將你的申訴書呈遞到國君面前,你怎麼知道它會被擱置一邊,會對你的申訴不予理會呢?”——“道理是這麼說,”科爾哈斯答道,“如果我的擔心表明是多餘的,那我的房產並沒有賣出。國君本人,我知道是公正的;只要我能過他周圍臣僕的關,向他面陳此事,那我毫不懷疑正義會得以伸張。若能果真如此,我會高高興興地回到你的身邊,回來幹我的老行當,那只要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夠了。這樣,”他一面說一面親吻著她,“我會和你白頭偕老!可是為了妥善起見,”科爾哈斯繼續說道,“我要早作打算,以防萬一。你最好帶著兒女離開這裡一段時間,到施威林你姑母那裡住些日子,你不是早就想去探望她嗎?”——“你說什麼?”主婦叫了起來,“你要我攜兒帶女,越過邊境到施威林去,到施威林姑媽家裡去?”她驚詫不已,以致說不下去。“你說對了,”科爾哈斯回答說,“而且越快越好,免得我為辦事而采取步驟時有後顧之憂。”——“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眼下除了武器和馬匹,什麼也不要了。其他一切,誰要誰就來拿!”麗絲白轉過身去,一屁股坐在靠椅上大放悲聲。科爾哈斯不由得驚慌起來:“親愛的麗絲白,你這是何苦呢?上帝將妻子兒女和財產恩賜給我,又把這一切都弄得沸反盈天,這難道是我的本願?”科爾哈斯親切地坐在她的身旁,麗絲白一聞此言,便面有愧色抱住他的脖子。“你說,”科爾哈斯理了理她額頭上的鬈髮,“我該怎麼辦?難道要我半途而廢?難道要我跑到特龍肯堡,哀求那位騎士將馬匹還給我,然後飛身上馬,騎回來給你看?”麗絲白沒有膽量說“是的!是的!是的!”於是便搖了搖頭,緊緊地抱著他,熱吻他的胸膛。“就是嘛!”科爾哈斯叫道,“要想繼續做我的買賣,就一定得伸張正義,你要是也這樣認為的話,那你就要給我自由,讓我爭回自己的權利!”

科爾哈斯說完便站起身來,這時馬夫進來報告赤兔馬業已備好;他又吩咐馬夫,明天套上黃驃馬送女主人到施威林去。麗絲白說,她想出了一個主意!她揩乾眼中的淚水,問坐在寫字臺邊的科爾哈斯,他能否將申訴書交給她,由她代替他趕到柏林,將申訴書呈到國君之前。馬販子一聞此言,百感交集,將妻子拉到自己懷裡說道:“我最親愛的妻,這恐怕不行!國君常被一群小人包圍著,面見國君會受諸多磨難。”麗絲白回答說:“面見國君縱有千難萬險,可一個婦道人家總要比一個男人來得容易。請把申訴書交給我吧。”她再三重復道,“只要是一門心思將它轉呈至國君之手,那我擔保,咱們會辦到的!”科爾哈斯對妻子的智勇曾考驗過多次,便問她有何妙計進入深宮。麗絲白羞答答地低下頭來說,選帝侯宮內的管家在施威林當差時曾向她求過婚,他雖已成家並有了兒女,但未必會把她完全忘掉。總之,這件事交給她辦,她會見機行事,利用各種關係,而這些關係說來也話長。科爾哈斯高興地親吻她,對她的建議欣然同意,並要她設法在管家太太那裡弄一個住處,以便能親自朝見選帝侯,當面將申訴書呈交給他,這樣她便算大功告成。他說完便將申訴書交給妻子。科爾哈斯接著便吩咐馬夫套上黃驃馬,打點好行裝,送妻子和他忠實的馬夫施特恩巴爾德上路。

不料,這次出行是他所采取的徒勞無功的步驟中最最倒霉的一次。沒過幾天,施特恩巴爾德便打道回府,他一步步牽著馬走,車子裡躺著那婦人,她的胸部傷得很厲害。科爾哈斯面色如土地來到車前,對這次不幸的前因後果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馬夫說,管家不在家,他們便不得不在王宮附近的一家小客店裡住下來;第二天麗絲白離開了客店,吩咐馬夫照管馬匹;晚上她便弄成這副樣子回來了。似乎是她大著膽子擠到國君面前,這不能怪國君,是警衛怒不可遏,用長槍給了她一下,正刺中胸部。麗絲白失去了知覺,人們把她送回了客店,情況就是他們說的。她口中涌滿鮮血,不能多說話。申訴書也被一個騎士拿走了。施特恩巴爾德說,他本想立即騎馬趕回向主人報告這一消息,可女主人堅持不要先通知,要求把她運回科爾哈斯橋鎮丈夫這裡來,請來的傷科醫生怎樣勸阻也無濟於事。

科爾哈斯把因這次差旅而垮了的妻子抱到床上。她呼吸維艱,只活了幾天就咽氣了。他千方百計讓她恢復知覺,然而都徒勞無功,她再也無法講出這次禍事的情由。她躺在那裡,一雙眼睛黯然無光,有叫無應。臨死前她還醒來過一次。當時一位路德派的牧師(她仿效丈夫的榜樣,改宗了當時正在興起的這一教派)正以特別莊嚴的聲調大聲誦讀《聖經》中的一章。她突然面色慘淡地望著他,從他手中將《聖經》奪過來,好像她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向她朗讀一樣。她翻來翻去,似乎在裡面尋找什麼。她用食指指著書中的一處給坐在旁邊的科爾哈斯看:“寬恕你的敵人,對於仇恨你的人也要寬恕。”她熱切地望著他,握著他的手,就這樣與世長辭了。

科爾哈斯想:“上帝從沒有像我寬恕容克那樣來寬恕我!”他淚如泉涌,一面吻她,一面讓她的眼睛閉攏起來。然後他離開房間,拿出鎮長為德累斯頓廄房付給他的一百個金幣,給妻子料理了後事,葬禮隆重得就像是為一位公爵夫人辦的一樣。棺材是橡木做的,還嵌以金屬,裡面的枕頭是絲綢的,還飾有金銀線的穗子,墓穴有八尺深,石頭石灰鋪墊墓底。他懷抱幼子,在墓穴旁親自監工。

送葬那天,白如雪的屍體被抬到用黑布遮掩起來的大廳裡。牧師剛在墓前做完動人的演說,這時選帝侯對死者所呈申訴書的批件也恰好送來了。批件內容如下:速到特龍肯堡將馬匹領回,不得上訴,否則便予以監禁,以示儆戒。科爾哈斯把信函放好,吩咐將棺木抬到車上。墳塋堆好了,十字架豎立其上,送葬的客人也一一散去,這時他重又撲向那空空的屍床,發誓要為妻子報仇。

科爾哈斯草擬了一份判決書,憑借天賦之權歷數容克溫策爾·馮·特龍卡的罪狀,限他在三天之內把扣留並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黑馬送回科爾哈斯橋,並令容克親自餵養,以使其膘肥體壯。他派一名信使把判決書給容克送去,要他送達後立即返回。

三天過去了,無人將馬匹送回,於是科爾哈斯把赫爾塞叫來,告訴他已對容克提出將馬養肥的要求,並問他能否辦到兩件事:一是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到特龍肯堡把那個容克抓來;二是願不願意用鞭子抽打容克,假如那傢伙在履行判決時耍滑偷懶的話?赫爾塞一聽這話,便興高采烈地叫起來:“東家,咱們今天就動手!”他說著便將帽子拋向空中,並保證讓人為他編一條結實的皮鞭,好來教訓那傢伙如何刷馬!科爾哈斯把房產賣掉,用車把孩子送往境外;夜幕降臨之際他把其餘的僕役叫來,一共是七個人,他們對他忠心耿耿,都是烈火見真金的好漢。他們用武器和馬匹裝備起來,一齊向特龍肯堡進發。

這一小隊人馬在第三天夜裡便趕到了特龍肯堡。他們橫沖直撞,將正在門口說話的柵夫和門衛踩倒在地,一溜煙地沖進城堡。他們把城堡內所有的房舍都點燃了,剎那間大火便熊熊燃燒起來。赫爾塞爬上旋梯,進入塔樓,堡長和管家正赤著上身在賭博,赫爾塞突然出現,對他們又砍又戳。這時科爾哈斯也已穿堂入室,直奔容克溫策爾,有如判決的天使自天而降。容克正向他的年輕朋友朗讀馬販子給他下達的判決書,人們發出陣陣哄笑,沒有聽到馬販子來到院裡的聲音。容克一見科爾哈斯,便面如死灰地大叫起來:“弟兄們,逃命吧!”說完便倏地不見了。科爾哈斯進入大廳,撞到一個名叫漢斯·馮·特龍肯的容克,一把抓住他的前胸,將他向角落裡摔去,結果撞在了石頭上,立刻腦漿迸濺。馬販子的家丁也把那些手持武器的騎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逃竄。科爾哈斯向那些暈頭轉向的漢子盤問容克溫策爾·馮·特龍肯的下落,但無人知曉,於是他用腳踢開通向城堡側翼的兩扇門,在裡面搜索了一番,仍不見特龍肯的蹤影。他一面咒罵,一面回到下面的庭院中,吩咐手下人將所有的出口把守好。這時,吞沒了木板房的大火也蔓延到殿堂和所有的廂房,只見濃煙滾滾,直沖雲霄。施特恩巴爾德帶著三名家丁把所有能搬動的東西集攏到一起,作為戰利品胡亂地堆放於馬匹之間;這時在赫爾塞的歡呼聲中,從塔樓敞開的窗子中飛出了堡長、管家及其妻兒的屍體。科爾哈斯從殿堂樓梯下來時,那個中過風的年邁的管家婆撲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科爾哈斯在樓梯上停下腳步問道:“容克溫策爾·馮·特龍肯在哪裡?”後者以微弱顫抖的聲音答道,她猜他逃進了教堂。他吩咐兩名家丁,手持火把,沒有鑰匙,用鐵鍬和斧頭把教堂門打開,將祭壇和長凳翻個底朝天,但結果仍然不見容克的蹤影,這使他感到十分焦急。科爾哈斯從教堂出來時,和特龍肯堡的一個青年馬夫碰個正著,那馬夫將容克的戰馬從一棟行將著火的寬敞廄房裡牽了出來。科爾哈斯正好在一個茅草蓋頂的低矮木棚裡看見了自己那兩匹黑馬,於是便問那馬夫為何不去救出黑馬。馬夫將鑰匙插到廄房的門上,一面回答說,那木棚已經著火了。科爾哈斯將鑰匙拔出門孔,將它拋過墻頭;然後用刀面雨點般地拍打著馬夫,將他趕進木棚,逼著他去救出黑馬,這使得周圍的人哄笑起來。那馬夫直嚇得面色如土,當他將黑馬從木棚中牽出來時,木棚轟然一聲在他背後倒塌了。這時他卻發現科爾哈斯不見了,於是便向聚攏在城堡廣場上的僕役走去。馬販子背過臉去,瞧也不瞧他一眼。如此幾次三番之後,馬夫便請示科爾哈斯,該如何處置這些馬。馬販子陡然現出可怕的臉色,飛起一腳——如果向他踢去,定會叫他送命——翻身上馬,一言不發地來到城堡大門前。在城堡的大門下,他默默地等到天明,而他的家丁則繼續在城堡內鬧騰。

到了早晨,整個城堡燒到墻根,已完全毀於大火。除了科爾哈斯和他的七名家丁,城堡內已空無一人。在明亮的陽光下,他又搜尋了各個角落均已照到陽光的場地,這時不管心中有多麼難過,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次突襲城堡的行動是失敗的。科爾哈斯懷著沉痛悲苦的心情吩咐赫爾塞,帶著其他幾名家丁打聽容克逃走的方向。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那座坐落在姆爾德河岸的艾爾拉布隆修道院。該院的女住持名叫安東妮亞·馮·特龍卡,她是一個虔誠、善良而聖潔的婦人,在這一帶很有名氣。不幸的科爾哈斯總覺得僅以身免的容克逃到了那裡,這位女住持還是他的親姑媽和啟蒙老師呢。他在了解了一些情況後,便登上塔樓,裡面尚有一個房間可以居住。他在那裡撰寫了所謂的“科爾哈斯通告”,通告要求每一個居民都不得為虎作倀,他對容克溫策爾·馮·特龍卡的鬥爭乃是一種義戰;如若有誰,容克的親友亦不例外,對容克援之以手,其身家性命就會難保,其財產也會化為灰燼。每個人都有義務將容克引渡給他。科爾哈斯讓過往行人和外鄉人在這個地區傳播這一通告,並將謄寫的一份交給僕人瓦爾德曼,委托他前往艾爾拉布隆,把這份通告送交安東妮亞女士。隨後他便和幾個特龍肯堡的僕役交談起來。這幾個人平素都對容克不滿,對戰利品也有覬覦之心,很想投到他的麾下效命。科爾哈斯按照步兵的要求將他們武裝起來:每人一張弩弓,一把短刀,並教他們上馬,騎坐在他的僕役身後。馬販子將所有的戰利品換成了金錢,然後發放給大家。在此之後,他才在城堡門下消停了幾個時辰,以消除這場令人痛心的功業所帶來的疲勞。

近午時分,赫爾塞回來了,證實了他心中早已預感到的不祥之事:容克果然藏身於艾爾拉布隆修道院,在他年邁的姑媽安東妮亞·馮·特龍卡那裡。看來他是從城堡後墻的一個通往外界的門洞鉆出去,再爬過一個石頭臺階逃走的,石階上有頂蓋,直通易北河,河上有小船。容克在半夜坐上一條無舵無槳的劃子,來到易北河岸邊的一個村莊。村人因為見特龍肯堡起了大火,便聚集起來,看到容克來了,大家都很驚愕。容克馬不停蹄,乘著一輛小車向艾爾拉布隆修道院駛去。以上這些情況,至少赫爾塞是這樣說的。

科爾哈斯聽到這個消息,不禁深深嘆了口氣,他問馬匹是否吃過了草料,回答是“已經餵飽喝足了”。他立即吩咐全體人員上馬,三個小時之後他們便來到了艾爾拉布隆。這時從遠方天際傳來了隱隱的雷聲。科爾哈斯手持點燃的火把,帶著他的人馬闖入修道院的院落。迎面走來的瓦爾德曼向他報告,“通告”業已準確無誤地送達。馬販子看到女住持和管家慌亂地談著話,正向修道院的門口走來。修道院的管家是個矮小的、須發皆白的老頭兒,他向科爾哈斯射來兇狠的目光,令人給他披掛鎧甲,並旁若無人地命令前呼後擁的僕役拉響警鈴。這時女住持手持耶穌受難的銀十字架,正從石臺上走下來。她和跟隨她的所有修女一齊跪倒在科爾哈斯的馬前。這時赫爾塞和施特恩巴爾德已制服手中無劍的管家,並把他作為俘虜拉進了馬隊;科爾哈斯問那住持道:“容克溫策爾·馮·特龍卡現在何處?”女住持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答道:“在符騰堡,尊貴的科爾哈斯!”繼而又顫聲補充道,“望您敬畏上帝,不要行不義之事!”科爾哈斯一腔無名的復仇怒火在胸中升騰,調轉馬頭,正要下令“放火!”這時,大雨從天上傾盆而下。科爾哈斯又回過頭來問女住持,是否收到了他的通告。那住持以微弱難辨的聲音回答說,剛剛收到。“什麼時候?”——“我那侄兒走後兩個小時,這真是上帝有眼!”瓦爾德曼轉過身來,面對滿面怒容的科爾哈斯吞吞吐吐地證實了這一情況。他說大雨使得姆爾德河水泛濫,使得他不能早來此地。一陣突如其來的可怕的大雨拍打著場地的石板,澆滅了科爾哈斯手中的火把,也熄滅了他胸中的痛苦。他對女住持移了一下帽子表示致意,便撥轉馬頭,緊踢馬刺,大聲喊道:“弟兄們,跟我來,容克在符騰堡!”說完便離開了修道院。

夜幕降臨之際,他們住進了一家旅店,人困馬乏,他們不得不休整一天。他很清楚,一支十人的隊伍(他現在只有這麼多人)是無法拿下像符騰堡這樣的地方的,於是他便草擬了一道通令:首先簡述了他的遭遇,繼而便要求“每一個善良的基督徒,為他提供糧秣軍需,以支持他抗擊容克這個基督教徒的公敵”。接著他又頒布了另外一個通告,在通告中稱自己是“只服從於上帝的帝國及其邊界的自由民”。病態和變態的狂熱,還有那金錢的鏗鏘聲以及對戰利品的覬覦,使他在由於與波蘭議和而無所事事的人當中募得了不少人馬。當他回到易北河岸去攻打符騰堡時,他手下已有了三十餘人。他帶領人馬開進一片黑魆魆的林子裡,住在一個破敗的磚瓦倉庫內,派施特恩巴爾德化裝進城散發通告,後者很快便回來報告說,通告已傳遍了全城。這時正是聖靈降臨節的前夕,於是他便帶領人馬開拔了。當市民正在酣睡之際,他們在四面八方同時放起火來。他的兵丁在城郊劫掠時,他在教堂門口貼了一張文告,上書:“我,科爾哈斯,放火焚城;如不將容克交出,將玉石俱焚,使城池化為一片廢墟,使我無需隔墻便能將容克擒拿歸案。”

居民對這種膽大妄為的行徑極為恐懼;幸而那是一個沒有起風的夏夜,連同教堂共有十九座房舍被焚,天亮時火勢才漸漸平息下來。這時老總督奧托·馮·戈爾嘉斯派出五十人的部隊前來蕩平這伙可怕的暴徒。然而那位名叫格爾斯滕貝爾格的指揮官卻瞎指揮,非但沒有克敵制勝,反而使科爾哈斯博得了所向披靡、英勇善戰的美名。這位指揮官將隊伍分成八個分隊去包圍科爾哈斯,然後向他進逼,然而卻被科爾哈斯帶著隊伍各個擊破,以致在第二天傍晚時,這支人們寄予希望的部隊已全部被殲滅。這場戰鬥使科爾哈斯損失了幾個人。在第三天早上,他重又放起火來。他們燒殺擄掠,眾多的房舍、城郊所有的倉庫,都化成了一片灰燼。同時他又將眾所周知的通告張貼出來,連市政廳的各個角落都貼滿了,還補上了總督指派的格爾斯滕貝爾格率領的部隊已遭全殲的消息。

總督對這種囂張的氣焰極為震怒,帶著幾個騎士親率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隊伍出征。應容克溫策爾·馮·特龍卡的書面請求,總督為他派了一個保鏢,以免那些發誓要將他趕出城去的群眾對他行兇。總督還在這一帶的所有村莊都派了崗哨,在環城的城墻上也有人站崗,以防偷襲。隨後他便在聖徒格爾瓦修斯的紀念日親率大軍進剿,決心將這條騷擾地方的惡龍捉拿歸案。馬販子足智多謀,巧妙地避開了這隊人馬。他巧布疑陣,將總督誘出城外五裡遠,使後者誤以為他在優勢兵力面前已潰逃至勃蘭登堡。然而在第三天夜幕降臨之際,他又突然調轉馬頭,快馬加鞭,向符騰堡撲來,並且第三次將該城置於大火之中。這次是赫爾塞化裝潛入城內完成火攻的。強勁的北風助著火勢,大火兇猛,吞噬著一切;不到三個小時,便有四十二幢房屋、兩座教堂、多處學校、修道院以及總督府化成了廢墟和灰燼。總督還以為他的對手在拂曉時分會遁入勃蘭登堡,聽到城中情形,便又急匆匆地趕了回來,發現城內一片騷動。數以千計的民眾聚集在容克設著障礙的房舍前,發瘋般地叫喊,要將容克解出城外。兩位市長,一個叫延克斯,另一個叫奧托,身著禮服,帶領全體市府人員向大家說明,容克本人想去德累斯頓,已派出緊急信使前往該市,請求國務總監允準他入境,而今要等信使回來。然而這些說明都無濟於事;那些手持長槍和棍棒、任氣使性的群眾對市長的話睬也不睬;幾位參議主張嚴辦這些桀驁不馴的人,然而他們卻遭到了侮辱;人們正要動手搗毀容克的房舍,總督奧托·馮·戈爾嘉斯率領馬隊開進城來了。這位威嚴的大人平時在民眾中一露面,人們便會肅然起敬,俯首帖耳。這次出征雖說失敗而歸,但作為彌補,他在城墻邊抓住了三個縱火的暴徒。這三條漢子被捆綁著拉到民眾面前;總督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向市府官員保證,他不久就能將科爾哈斯本人緝拿歸案,他要對他窮追不捨。靠著這些聊以自慰的力量,他驅散了聚集在一起的民眾的恐懼心理,使人們對容克暫留此地以待信使的做法也有些放心了。總督飛身下馬,下令將障礙撤去,在幾個騎士的陪同下,他來到了容克的房舍。容克已經昏過去幾次,身邊的兩個醫生用藥物和興奮劑使他恢復了知覺。奧托·馮·戈爾嘉斯認為,此刻不是談他對此次事件應負責任的時候,於是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吩咐他穿好衣服,為他自身的安全考慮,跟他到騎士的監獄去。容克讓人給他穿上了短衫,戴上了頭盔,由於呼吸困難只好半敞著懷。當他在總督及其內弟的扶持下出現在大街上時,對他的惡毒而又可怕的詛咒之聲響徹雲霄。兵丁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算將民眾攔住。人們罵他是吸血鬼,是害群之馬,是符騰堡的奇恥大辱,是薩克森的禍水。在途中,容克有幾次頭盔失落了也毫不覺察,還是一位騎士將頭盔撿起從後面給他戴上。在這種悲慘的景況下,他們走過了滿目廢墟的城池,最後來到了那所監獄。容克於是消失在監獄的塔樓上,這裡有重兵把守。這期間信使回來了,攜帶著選帝侯的決定,使城市重又陷入了驚恐之中。原來德累斯頓的市民為使城池免遭燒殺之災,向市政府呈遞了一份請願書,因而政府拒絕容克前去避難,但要求總督悉心保護容克,不惜動用他所擁有的武力,也不管容克行至何處。為了安慰符騰堡的善良的市民,政府聲稱已派出一支五十人的軍隊,由弗裡德利希·馮·麥森親王親自率領,正向符騰堡開來,它將保護該市免遭匪徒進一步的騷擾。總督心中很明白,這樣的決定是無法安定人心的,這是因為馬販子在城外不少地方都打了小勝仗。關於他的實力流傳著許多令人不安的謠言,說他在黑夜讓士兵化裝,手持瀝青、乾草和硫磺去打仗,這可是無與倫比、聞所未聞的。即使一支比麥森親王率領的部隊更強大的守軍也不是科爾哈斯的對手。總督經過如此這般的考慮之後便決計將這一決定壓下來,不予公布。他只是將有關麥森親王前來進剿的信函張貼於該城的四面八方。天蒙蒙亮時,在四名全副武裝的騎兵的護送下,一輛遮蓋嚴密的車子從監獄中駛出,向萊比錫的方向進發。從騎兵那些含糊其辭的話語中可以聽出,車輛將駛往普萊森堡。由於民眾對那害群之馬的容克——這次的燒殺擄掠都是他引起的——態度已經有所緩解,所以總督才得以親率三百人的大軍與弗裡德利希·麥森親王的隊伍會師。在這期間科爾哈斯已是赫赫有名,他的勢力迅速增長,實際上他手下已有一百零九條好漢;另外他在雅森那個地方發現了大量的武器儲備,於是便將他的隊伍完全裝備了起來。他聞知兩股官軍欲夾擊他,當即決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發制人,使其不能會師。之後他便在彌爾貝爾格對麥森親王發動夜襲。在這場戰鬥中令他特別痛心的是他失去了赫爾塞,後者一接火便被擊中,倒在他的身旁。科爾哈斯對這一損失痛不欲生,然而在三個小時的戰鬥中卻把親王打得潰不成軍。天近拂曉時,親王本人身負幾處重傷,他的隊伍也七零八落,於是便向德累斯頓的方向急急退去。

這次得手使科爾哈斯更加大膽神勇。在總督尚未得到親王潰敗的消息之前,他又調轉頭來,直撲總督的軍隊。中午時分,兩軍在達莫洛夫村的曠野裡遭遇。在這場戰鬥中,科爾哈斯損失慘重,然而也取得了很大的勝利,直至日落西山,戰鬥方才慢慢平息下來。總督退守達莫洛夫教堂,並且得到了親王在彌爾貝爾格吃敗仗的消息,於是便尋找機會向符騰堡撤退。不然,科爾哈斯會在第二天早晨率領餘下的部隊再向總督發動進攻。在把這兩支部隊殺敗之後,科爾哈斯在萊比錫城下呆了五天之久,從三個方面放火燒城。他利用這個機會散發通告,在通告中他自稱是“大天使米歇爾的地方執行官,來此地是為了嚴懲所有在此次衝突中偏袒容克的人,要用火與劍鏟除人世間的邪惡”。科爾哈斯襲佔了呂茨恩堡,並駐扎在城內。他向人民發出號召,為建立更好的秩序而站到他這一邊來。通告的落款很有些狂妄:“於世界臨時政府所在地呂茨恩堡頒布”。

萊比錫的居民很幸運,由於天降大雨,加之消防人員動作敏捷,火勢未能蔓延,只是燒毀了普萊森堡附近的幾家雜貨店。盡管如此,城市居民還是處於一夕數驚的境地,以為殺人放火的匪徒就要來了。科爾哈斯誤以為容克就躲在城內,這使得市民簡直手足無措。於是該城派出一支一百八十人的騎兵部隊抵擋科爾哈斯,但卻被殺得落花流水,大敗而歸。市府不願讓城市的財富毀於一旦,只得緊閉城門,命令市民武裝日夜警戒。市民在附近的大小村落張貼告示,保證容克不在普萊森堡,可這樣做到頭來還是無濟於事;因為馬販子也發布了相應的通告,堅持說容克就在城堡中。通告還解釋說,即使容克不在城堡內,科爾哈斯也要采取行動,直至人們向他披露容克的藏身之地。

選帝侯從驛使那裡得知,萊比錫城告急;於是便宣布調集一支兩千人的大軍,由他本人率領前往擒拿科爾哈斯。選帝侯對奧托·馮·戈爾嘉斯嚴加申斥,說他不該玩弄莫名其妙、極為輕率的計謀,將殺人放火的匪徒誘出符騰堡地區。有人說,在萊比錫城附近的大小村落貼滿了致科爾哈斯的無頭告示,說“容克溫策爾現正在德累斯頓其堂兄弟亨茨和昆茨的家中”。這一消息使得薩克森全境,特別是其首府,陷入無可名狀的驚慌之中。

在這種情形下,馬丁·路德博士出面了。馬丁·路德仰仗自己的生花妙筆給人帶來的寬慰性力量,仰仗社會地位賦予他的威望,試圖將科爾哈斯拉回人間秩序的正道。他堅信,在這位殺人放火者的心胸裡有著杰出的素質,於是便發表了一紙文告,張貼於全國各地的城鄉,其內容如下:

科爾哈斯,你自稱負有執掌正義之劍的使命,可是你這個狂妄之徒沉迷於狂熱之中,全身上下充滿著不義。想想看,你到底幹了些什麼樣的勾當!只因你的國君回絕了你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財產而提出的申訴,你這個卑劣之徒便鋌而走險,用劍與火燒殺擄掠,像野狼一樣闖進那君主護衛的安寧之邦。你信口雌黃,詭計多端,誘人誤入歧途;你是個有罪之人,有朝一日在上帝面前,他的光輝照亮人心深處,你難道能夠問心無愧嗎?你曾幾次三番為自己伸張正義,都因思慮不周而招致失敗,於是你便痛心疾首,放棄重建自己權益的努力,而汲汲於褊狹的復仇。難道你能說你的權利完全遭到了拒絕?一伙法院的差役將一封信函扣壓下來,抑或知情不報,難道你隸屬於他們這一伙人?你這個眼中沒有上帝的人,要我給你說些什麼?你的上峰對你的事一無所知,你所反抗的國君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將來有那麼一天,你來到上帝的寶座前控告君王,那他會滿面笑容地說道,主啊,我對此人沒行什麼不義之事,因為我根本就不知曉,這個漢子究竟是何人。須知,你所揮舞的劍乃是劫掠殺人之劍,你是一個造反者,並非正義之神的武士,你最終逃脫不掉車磔與絞索,即使在地獄的彼岸,你的累累罪惡和蔑視上帝的行徑也會受到懲罰。

馬丁·路德×年×月於符騰堡

此時科爾哈斯正在呂茨恩堡中策劃一個焚毀萊比錫的新方案,不過他的心情頗為矛盾。他對於大小村落張貼的告示說容克溫策爾正在德累斯頓的消息毫不在意,因為該告示無人署名,更不是由他所要求的市府署名的。施特恩巴爾德和瓦爾德曼看到這張夜間張貼於城堡門洞的告示後大為駭異。他們無意專門為此事去見科爾哈斯,而寄希望於他本人看到。可是幾天過去了,他們的希望並沒有實現。有一天傍晚他出來了,臉色陰沉,若有所思,不過他只是發布了幾道簡短的命令,沒有看見那文告。一天早晨,他決定將幾個違背他的意志在當地進行搶劫的兵丁吊死;趁此機會,兩人決計使文告引起他的注意。科爾哈斯從刑場回來,圍觀的民眾惶遽地向兩邊閃開。在科爾哈斯身後是遊行的隊列,自他上次發布了通告之後,民眾已對這種遊行的陣容習以為常:一把天使劍置於紅墊子上,墊子綴滿了金線織成的穗子,有人端著走在他前面,十二個人手持熊熊燃燒的火把跟隨其後。這時施特恩巴爾德和瓦爾德曼挎著寶劍繞過那個貼有文告的柱子轉出來,心想這一定會引起科爾哈斯的注意。科爾哈斯反背著雙手,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走到城門口抬起頭來,不禁一驚。兵丁們見他到來,便肅靜地向兩旁閃開,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他們一眼,便大步流星地向柱子走來。他看到那告示指責他多行不義,並且署名者是他最尊敬的人,是他所熟知的馬丁·路德,這時他心中的感慨真是難以形容!他的臉上泛起一陣深紅,他把頭盔拿下,從頭到尾又讀了兩遍,於是轉過身來,猶豫不決地望著兵丁,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到頭來什麼也沒有說。他將文告從柱子上揭了下來,又讀了一遍,便喊道:“瓦爾德曼!快讓人給我備馬!快,施特恩巴爾德!跟我到城堡裡來!”說完他便立即進入城堡。馬丁·路德這短短的一席話把他極為糟糕的處境暴露了出來。他化裝成一個圖林根的佃戶,對施特恩巴爾德說,他有重要事務到符騰堡去一趟,當著幾個最能幹的兵丁的面委托施特恩巴爾德率領這支駐扎於呂茨恩堡的部隊,他保證在三天之內回來,這三天中無需擔心有人會進攻他們,說完便向符騰堡出發了。

他改名換姓,住進一家客店,天一黑便穿上一件大氅,身帶幾支在特龍肯堡繳獲的手槍,走進路德的房間。路德正坐在書桌前,埋首於文稿和書籍之中,忽見一個陌生人,一個奇怪的漢子打開房門,並隨手將門閂上,便問來者何人,所為何事?那漢子恭敬地將帽子拿在手中,沒有立即說出名字,因為他料定那會引起驚駭。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來人是米歇爾·科爾哈斯,馬販子。這時路德大叫道:“你給我離遠一點!”接著便站起身來,要拉響警鈴,還補加了一句,“你的呼吸傳出來的是瘟疫,你在我跟前就是災禍!”科爾哈斯抽出手槍,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說道:“尊貴的先生,您一拉響警鈴,我便會用這支槍自殺在您的腳前!請您坐下,聽我慢慢地道來。您在天使中間也不見得比在我面前更安全。”路德坐了下來:“你意欲如何?”科爾哈斯回答說:“您說我是不義之人,對此我要加以反駁!您在文告中說我的上峰不了解我的事的原委,那好,就請您保證我的安全,我去德累斯頓,將我的冤案呈報當局。”——“無可救藥而又可怕的漢子啊!”路德叫道,他聽了科爾哈斯這番話既有些困惑又略感放心,“你對容克特龍卡動用暴力,一意孤行,這是誰給你的權利?你在城堡裡沒能抓住他,難道你就應該以燒殺對付掩護他的社會嗎?”科爾哈斯回答說:“尊貴的先生,沒有任何人賦予我這樣的權利,是我從德累斯頓得到的消息使我迷惑,是它使我誤入歧途!我對人類社會所進行的戰爭自然是犯罪行為,假如真的像您所擔保的那樣,我尚未被斥逐於這個社會之外的話!”——“斥逐?”路德高聲問道,眼睛看著科爾哈斯,“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念頭,是誰把你從你所生活的國家集體中斥逐了?只要國家存在,難道會有誰被從國家中除名?”——“我說的斥逐,”科爾哈斯說著便握起拳頭,“是指一個得不到法律保護的人!這種保護是我太太平平地做生意,並使生意興旺發達所不可缺少的。正是為了這種保護,我才廣為結交,我才處於我們這個共同體中。誰要是拒絕給我這種保護,那便是將我流放於荒漠之地,也就是將大棒交到我的手中,讓我用以保護自己,這難道您能否認嗎?”——“誰拒絕給你法律保護?”路德叫起來,“我在文告中不是寫道,國君對你呈交的申訴書一無所知嗎?如果他的官吏擅自將狀子扣壓下來,或者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損害了他的威名,那麼除了上帝之外還有誰有資格因為他用人不當而大興問罪之師呢?而你這個無法無天、令人望而生畏的人難道有權裁判他嗎?”——“好的,就算是這樣吧。”科爾哈斯回答說,“如果國君不將我斥逐出去,那我就回到他所護衛的社會中去。我再說一遍,請您保證我自由前往德累斯頓,我要到那裡去;我會將我集結在呂茨恩堡的部隊解散,並將我那遭到拒絕的狀子重新呈遞到國家法院。”

路德面露不快之色,將散放於書桌上的文稿理了理,一言不發。這位怪人所持的冥頑不靈的態度令他難以忍受。他琢磨著科爾哈斯在科爾哈斯橋鎮公布的對容克的裁決,於是問道:“你對德累斯頓法院有什麼要求?”科爾哈斯回答說:“依法懲辦容克;使我的馬匹得以復元;賠償損失,既要賠償我的,也要賠償在彌爾貝爾格陣亡的赫爾塞的損失,他們使用暴力使我們遭到了巨大損失。”——“賠償損失!你進行肆無忌憚的復仇活動,已經從猶太人和基督徒那裡用罰款和兌換的辦法弄到了成千上萬,要說賠償,這些價值你算不算進賬裡呢?”——“上帝保佑,這怎麼可以呢?”科爾哈斯回答說,“房舍田地以及我所擁有的財產,我一概不要求歸還,我妻子的喪葬費也算了;赫爾塞的老母會將他的醫藥費以及他在特龍肯堡所丟物品的價值一一開列出來;我那黑馬由於沒有賣出而遭到的損失,政府可讓內行的人來估估價。”路德說:“你這人莫非是瘋了不成?真令人莫名其妙,你這可怕的人喲!”路德目不轉睛地望著科爾哈斯,“你手執寶劍,對容克已進行了最為可怕的報復,為何還堅持對他進行判決呢?即使判決最後真的下來了,那也不會對他有特別大的損害!”科爾哈斯,眼淚滾下了面頰,回答道:“尊貴的先生,我的妻子為此喪了命。我科爾哈斯要向世人表明,她是含冤死於非命的。在這件事上願您順從我的意志,讓法院作出判決。其他的爭端,我聽從您的安排。”路德說:“你聽我說,如果事情果真不像傳聞的那樣,你的要求是合理的;可是,假如你在自作主張地進行復仇之前將爭端呈請國君裁處,我毫不懷疑你所有的要求都會得到滿足。你如果三思而後行,看在救世主的面上饒了容克,將枯瘦的黑馬領回,在科爾哈斯橋鎮的馬廄裡把馬養壯,這樣做豈不更好?”科爾哈斯說:“有可能這樣!”他走近窗前,“可能是這樣,但也未必是這樣!如果我不知道使黑馬復元的代價是我那愛妻的鮮血,也許我會按照您說的辦,可敬的先生,我是不在乎那幾鬥燕麥的!既然我為這兩匹馬付出這麼高昂的代價,那也只能這樣幹下去了。那就讓判決來說話吧,我聽從公正的裁決,要讓容克將馬養肥。”

路德思緒紛亂,重又抓起他那些文稿:“我願為你所托之事面奏選帝侯。”他要科爾哈斯在覲見期間不要輕舉妄動,在呂茨恩堡靜候佳音。如果選帝侯恩準他有自由通行權,那會有文告告訴他的。“可是,”他接著說,這時科爾哈斯正彎下腰來要吻他的手,“國君能否開恩,我還不得而知;據聞他已征調一支大軍,要將你殲滅於呂茨恩堡;如若真的到了那種地步,像我說過的那樣,我也是愛莫能助了。”說完他便站起身來,準備打發科爾哈斯離開。科爾哈斯說,有路德說情,他感到很大的安慰。路德向他伸出手來,可後者突然向他單膝跪下,說他還有一樁心事:聖靈降臨節他總是參加聖餐典禮,這次由於打仗而沒能進教堂,他問路德願不願意舉行另外的儀式而接受他的懺悔,對他施聖典的恩惠,以代替聖餐禮呢?路德略加思索,神情嚴峻地望著他說道:“可以,科爾哈斯,我願為之!可是你渴望接受其聖體的上帝,曾寬恕了他的仇人——而你是否願意,”他繼續說,這時科爾哈斯驚疑地望著他,“同樣寬恕那個曾經欺侮過你的容克,前往特龍肯堡,騎上你的黑馬,回到科爾哈斯橋鎮,把它們養肥呢?”——“尊貴的先生,”科爾哈斯面紅耳赤地說,一面抓住路德的手。“你要說什麼?”——“上帝並沒有寬恕他所有的敵人。我可以寬恕選帝侯,可以寬恕堡長和管家,寬恕亨茨和昆茨老爺,寬恕所有那些在這件事上跟我過不去的人,可是對於容克,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迫使他把我的黑馬養肥。”

聽了這話,路德頗感不快,掉轉身去,拉響了鈴鐺,一個書童手持蠟燭從外廳應聲而來。科爾哈斯驚愕地站起身來,揩乾眼淚;因為門已閂緊,書童推不開門,而路德卻又坐下來審閱他的文稿,最後還是科爾哈斯將門打開了。路德向客人瞥了一眼,便對書童說:“引客人出去!”那書童看見陌生客人不禁有些驚疑,從墻上取下大門的鑰匙,退至半開的門口,等候客人告別。科爾哈斯兩手擺弄著帽子,說道:“尊貴的先生,如此說來,我向您懇請的和解之舉,是無法實現的啰?”路德回答得很乾脆:“救世主那裡是不會答應的;國君那裡,像我對你所允諾的那樣,不妨一試!”說罷便向書童示意,要後者立即執行他的吩咐。科爾哈斯現出痛苦的臉色,將雙手置於胸前,跟著書童走下樓,並且立即消失於黑夜之中。

第二天,路德便向薩克森的選帝侯發出一封信,信中先將圍繞於選帝侯左右的侍從和司酒亨茨與昆茨痛責了一頓,眾所周知,是他們壓下了科爾哈斯的申訴書。路德在信中還直言不諱地向國君陳言:形勢非常之糟,除了接受馬販子的建議外別無其他選擇,應對他的行為實行大赦,並對他的案子進行複審;公眾輿論都站在馬販子一邊,這裡包藏著禍心,即使被他焚掠三次的符騰堡也袒護他;如果他的懇請遭到拒絕,他定會信口雌黃地公之於眾,民眾就會受其蠱惑,國家政權也會對他無能為力。他最後寫道,鑒於此種情勢,必須消除與拿起武器犯上作亂的公民進行談判的顧慮;而此公民由於那種與他作對的做法實際上已和國家恩斷義絕。簡而言之,為擺脫這一困境,不得不將其視為一種入侵本土的外來勢力,因他本是異邦之人,他也有幾分這樣的資格,而不應將他看作是犯上作亂的造反者。

領兵大元帥克裡斯蒂恩·馮·麥森親王乃是在彌爾貝爾格戰敗的、目前正臥床養傷的弗裡德利希·馮·麥森親王的伯父,當國君收到路德的信函之際,他和司法總監弗裡德伯爵、國務辦公廳總監卡爾海姆伯爵,還有侍從和司酒亨茨和昆茨,都在宮中,他們全是選帝侯青年時代的朋友和親信。侍從亨茨是樞密顧問一類的人物,有權處理國君的密件,並有權以國君的名義簽名畫押。他首先說話了,將事情的原委講述了一遍,然後說,他之所以將馬販子控告他堂兄的狀子壓下來沒有上報,是因為他誤聽了不實之詞,以為那是無事生非,小題大作;繼而他便話鋒一轉,談到目前的境況。他說,無論是依照神的法律還是人的法律,馬販子都無權因這一失誤而肆無忌憚地進行其復仇活動。如若和此人談判,把他當作合法的交戰的一方,那就會使這個無法無天的傢伙榮光無比,就會給選帝侯聖潔的人格帶來奇恥大辱,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他鼓起如簧之舌,說他寧願經歷最不幸之事:滿足瘋狂的造反者的要求,將他堂兄解往科爾哈斯橋,去養肥那兩匹黑馬,也不願接受路德博士的建議。司法總監弗裡德伯爵向亨茨半轉過身來,說出了他的遺憾:在解決這一頗為棘手的事時他對國君的威望表示了體貼入微的關切,可惜事發之時他沒能這樣做。他懇請選帝侯考慮,使用國家暴力來貫徹一項顯然非法的措施是否得當;他特別指出,馬販子在國內仍有很大的市場,如不及時采取措施,其禍患尚有繼續蔓延乃至無窮之勢;他解釋說,當今之計是采取坦誠的公正做法,即直接地、一往無前地糾正造成嚴重後果的過失,徹底清除禍根,方能使政府有幸從這件醜事中擺脫出來。選帝侯征詢克裡斯蒂恩·馮·麥森親王對司法總監所持見解的看法,後者回答說,他對總監的遠見卓識極為欽佩;不過他認為總監在為科爾哈斯伸張正義的同時,卻沒有考慮到他損害了符騰堡、萊比錫以及整個遭其蹂躪的國家的權利,要求賠償或者至少要求懲辦禍首的權利。國家的秩序因為此人而陷於混亂,很難從法學上的原則加以整飭。因此,他讚同侍從的意見:為應付這種情況而派遣一支大軍,前去消滅和蕩平駐扎於呂茨恩堡的馬販子。侍從殷勤有禮地將親王和國君的椅子從靠墻的地方移至中間,一面說,令他高興的是,親王公正無私,遠見卓識,在論及這一進退兩難之事時和他不謀而合。親王手扶坐椅,沒有坐下,望著侍從說,請他且慢高興,隨之而來的舉措必然是下一道對他的逮捕令,追究他濫用國君名義之罪,對他加以審判。由於形勢所迫,在正義的法庭面前將揭發一系列猖獗蔓延的罪惡,加以審判,使其找不到藏身之地,對首先將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司法卻不可大興問罪之師;他認為馬販子的控告關係到國家的生死存亡,此控告賦予了國家蕩平科爾哈斯的權利;然而大家都心中有數,馬販子的事業是正義的,他所揮舞的寶劍,是有人親自交到他手中的。那侍從聽到這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眼睜睜地望著選帝侯;選帝侯面紅耳赤地轉過身子,走近窗前。全場一片靜默,這時卡爾海姆伯爵說道,如若這樣舌戰下去,大家全都陷入怪圈之中,是無法自拔的;基於同樣的權利,人們也可以控告親王的侄子——弗裡德利希親王;他對科爾哈斯所進行的討伐令人摸不著頭腦,對選帝侯的指令也多有違犯,若要追究使大家陷入目前窘境的責任,那弗裡德利希親王也難辭其咎的;彌爾貝爾格戰役之敗,國君是要加以追究的。司酒昆茨·馮·特龍卡在選帝侯茫然無主地踱到他的桌旁時發言道,他真弄不明白,這麼多的睿智之人聚集一堂,竟然拿不出一個辦法來。據他所知,馬販子只要取得自由通行權到德累斯頓來複審他的案子,便答應將入侵國內的隊伍解散。但不能由此得出這樣的結論:由於他那充滿罪惡的報仇行為而對他實行大赦。這是兩個不同的法律概念,路德和國務院都似乎將它們混淆在一起了。“如果,”他繼續說,一面將手指置於鼻尖,“德累斯頓法院對黑馬事件進行判決,不管其結果如何,這並不妨礙對科爾哈斯加以指控,指控其燒殺擄掠。我這是將兩位政治家觀點中的長處加以綜合,這是一種明智的政治舉措,將得到社會以及後世的讚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