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怒沉百寶箱

【題解】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古典小說

陳素怡

書生李甲負情,名妓杜十娘抱百寶箱沉江而歿。〈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出自明末馮夢龍所編話本小說集《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警世通言》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以白話書寫,亦備有話本小說一若“入話”之類的規模。除卻《警世通言》之載,杜十娘故事另見於文言小說宋幼清〈負情儂傳〉(宋楙澄《九籥集》)和馮夢龍《情史》中的〈杜十娘〉(魏同賢編《馮夢龍全集》)。《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乃依據宋幼清〈負情儂傳〉改寫而成(楊義主編《三言選評》)。

有說杜十娘故事為真有其事,此說法緣於〈負情儂傳〉之末段。宋幼清在〈負情儂傳〉結尾附筆書“余自庚子秋聞其事於友人”,更言自己夢得女子以“若郎君為妾傳奇,妾將使君病作”阻其書寫。日後〈負情儂傳〉寫成,宋恐怕女子報復,乃“復寄語女郎”:“它日過瓜洲,幸勿作惡風波相虐,倘不見諒,渡江後必當復作”,然其女奴露桃則不數日墮河而死。〈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篇末,則改成柳遇春“停舟瓜步”打撈得一個“小匣子”, “啟匣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又夢見十娘之魂“訴以李郎薄倖之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李生之友柳遇春,並未出現於〈負情儂傳〉,然兩個故事的結尾同為於路上夢見杜十娘、報復/報恩,兩者情節如出一轍,是以韓南指:“柳遇春這個人物的塑造取材自宋幼清的附筆”(韓南《韓南中國小說集》)。

一、寂寞芳心

杜十娘是一個妓女,整日周旋於王孫公子之間,嘻嘻哈哈,看來非常快樂,但實際上,她的心境是十分寂寞的。寂寞教她懂得思索,卻弄壞了她的脾氣。她不喜歡奉承別人,面對熟客,稍不如意,也會大發脾氣。王孫公子花了銀子,還受閒氣,照說杜十娘的樓梯必定冷清清的;然而事實恰巧相反,鍾意她的男人,一天比一天多,巨商富戶,皆以與杜十娘同席對杯為榮。

昨天晚上,有一幫河南人,在十娘房中請客。十娘討厭這些市儈太濃的商人,喝了些悶酒,忽然嘔吐起來,客人們以為她病了,吩咐丫鬟扶她上床;然後紛紛離去。十娘倒在床上,未解衣,就昏昏睡去。睡至中宵,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對大眼金魚,在水缸裏相互追逐。早晨醒來,十娘將夢中所見的情形,告訴丫鬟秋喜。秋喜兩眼骨溜溜的一轉,說:“魚水歡!魚水歡!這是喜事!”

十娘酒意未消,頭部重甸甸的,有點囁嚅。聽到秋喜的解釋後,愛理不理地白了她一眼,說:“喜事?像我這樣的人,還會有甚麼喜事?”

“十娘。”

“嗯?”

“你為甚麼老是這樣愁眉不展的?”

十娘抿嘴不語,兀自向窗邊走去。朝秦暮楚的生活,已使她感到厭倦,年紀輕輕,卻有一片荒涼的心境。

她的眼睛裏閃着晶瑩的淚珠,俯視庭園,長廊假山間,盡是嫖客、王八、丫鬟……

“迎春院”的大門口,有購買色情的王孫公子進來;也有購買色情的巨商富戶出去。

十娘是看慣了這種情景的;但是今天感觸特別多,是否因為做了一個夢的緣故,她不清楚,只覺得虛愛假情演得再迫真,不能歸落於實地。她雖然是個妓女,然而終歸是個女人。—而且年紀剛過十九。

十九歲是黃金一般的年華,應該懂得愛別人,或者被別人愛了;但是,十娘的愛情在甚麼地方?

正這樣想時,丫鬟秋喜從樓下疾奔而至。

二、年輕的書生

秋喜笑嘻嘻對十娘說:“有個太學生看中你了!”

十娘正坐在窗前撥弄琵琶,聽到秋喜的聲音,立刻就放下琵琶,回過了頭來,問了一個字:

“誰?”

秋喜滿面春風,笑得見牙不見眼:“據月朗姊說,有個太學生昨天在大街上見了你一面,回去後,連書也不讀了,到處打聽你的住址,知道你在這裏,現在竟搖搖擺擺的趕來了。”

“在樓下?”

“是的,現在樓下客堂裏與媽媽在品茗。”

十娘痴痴的望着窗子發楞,自言自語地:“一個太學生,怎麼會到迎春院來的?”

秋喜挪前兩步,傴僂着背,低聲悄語的,在十娘耳畔:“他……他很年輕,眉清目秀,舉止斯文,誰見了也歡喜。快,快,讓我替你梳頭。他……就要上樓來了。”

十娘雖然只有十九歲,但是心情早已蒼老,對於那些到妓院來尋花問柳的王孫公子們,從不寄存任何希望。秋喜很興奮,但是十娘卻懶洋洋的,完全打不起勁兒。

秋喜取過木梳來,替十娘梳了幾梳,走到窗邊去摘了一朵紅牡丹,輕輕插入她的髮鬢。這時候,樓梯上忽然響起一陣零亂的腳步聲。

有人拉起門簾,十娘橫波一瞅,發現門外站着一個年輕的書生:小方臉,一雙清明無邪的眼睛,筆挺的鼻樑,白皙的皮膚,頭戴綢巾,身穿魚白海青,手持真金扇,風度翩翩。

十娘羞澀地低着頭。秋喜迎上前去,請他進來,坐在檀木圓桌邊。

“這是我家杜十娘。”秋喜沏了一盅茶,端到公子面前,含笑盈盈,開始做穿針引線的工作了。

公子聞言,立即站起身來,走到十娘面前,很有禮貌地,拱手作揖:

“小生這廂有禮了。”

十娘有意無意地,對他投以一瞥,欠欠身,還了禮,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

“請教尊姓?”

三、愛的浸潤

“小生姓李,單名一個甲字。”

十娘抬頭凝視,發現李甲臉上掛着微微的笑意。那笑,像燕子在水面點出的波紋,淺淺的,冷冷的,含着了迷人的韻姿。

“請教貴處?”十娘問。

李甲答:“我乃浙江紹興府人,家嚴是紹興府的李布政。”(註:“布政”即承宣布政使,明代省級的地方最高長官。)

十娘聽了這句話,心中喜不自勝,橫波對李甲一瞅,李甲正睜大了灼灼有光的眼睛,楞着十娘,楞得她未開口,就帶點羞怯神情。十娘是北京城最漂亮的女子,十三歲破瓜,今年已經十九歲了。七年之內,不知道接過多少客人。客人雖多;但是沒有一個可以使她刻骨傾心的。有人說:“杜十娘臉如蓮萼,唇似櫻桃,雖然誤落風塵中,倒也生得一副鐵石心腸。”

其實,這評語未必完全正確。十娘已經不是一個小女孩了,懂得愛別人;也需要別人的愛,只是風塵知己不易找,所以一直將感情收藏起來,輕易不肯亂動。

如今見到李甲:雖然只交談了幾句,已經被一股奇異的力量圍困住了。她是在男人堆裏長大的女人,與李甲相對而坐,竟會侷促不安地,一直低垂眼波,偶而投以匆匆的一瞥,立刻就會不好意思地合上了眼皮。

李甲是個讀書人,未逢美色,一見風華絕代的杜十娘,目光久久停滯在她的粉頰上,中了魔道似的。

此時無聲勝有聲。

兩個年輕人,就是這樣的,從早晨坐到下午,呆呆的,連茶飯都不思。秋喜站在門外,常常掀起門簾,向裏觀看,只覺得十娘今天的神色,與往日不同,可不知道他們在無言中,究竟得到了些甚麼。

其實,他們無言相對,眼波互傳,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切已是盡在不言中。

客人接一連二的湧至,十娘一概謝絕了。鴇母大怒,奔上樓來責問秋喜。

四、鴇母面孔

秋喜對鴇母說:“剛才十姊關照過的,今天不接客了!”

鴇母臉一沉,擺出不好惹的神氣,問:“為甚麼?”

“我也不知道。十姊見了這位姓李的客人後,神不守舍的,好像完全不能自已了。”

“但是不接客怎麼可以?”

秋喜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中午時分,張財神來,十姊也不見。看樣子今天隨便甚麼人來,十姊都不會接見了。”

“不行!”

鴇母怒氣沖沖的掀起門簾,闖進門去,走到十娘面前,雙手往腰眼一插,問:

“十娘,你知道我最疼你,為甚麼老跟我作對?”

十娘用冷峻的目光睨了鴇母一眼,抿着嘴,臉上露出無限憎厭的神情。

鴇母不見她開口,怒氣更盛了,伸出食指,對準十娘鼻尖點了幾下,一邊吊高嗓子,嘩啦嘩啦的,唾沫星子噴了十娘一臉:

“如果個個像妳這樣,我這院子還開得下去嗎?你自己想想看,從早晨到現在,多少稔客給你拒絕了?你不想好,可別叫我去得罪人!”

十娘正欲分辯時,李甲忽然站起身來,很有禮貌地向鴇母拱手作揖:

“媽媽請坐。”

鴇母昂着頭,嘴唇撅得很高很高。李甲見她怒氣未消,當即從衣袖裏取出兩錠五両重的銀子,笑嘻嘻的,說:“媽媽,這一點小意思,算不得甚麼,聊表敬意耳。”

鴇母看見了雪白的紋銀,立刻轉怒為喜,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癟着嘴,說:“相公,何必這樣客氣?”然後伸手接過銀子,對十娘霎霎眼,扮了個鬼臉,躡足走出廳堂。這些勢利人總是這樣子,李甲心中也不覺得怎樣不受用。

十娘有點羞慚,白淨的臉頰泛起紅暈。李甲貪婪地欣賞她的美麗,她則探手掠掠散在額前的鬢腳,像嬌羞無限,只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在這裏吃晚飯吧,吃過晚飯,彈琵琶給你聽。”

五、團年飯

此後,李甲與十娘朝夕相處,日子過得非常甜蜜。兩人情投意合,打得火一般熱,成天關上房門,不許外人攪擾他倆的詩樣情意。稔客們一再上門求見,皆遭拒絕。那老鴇眼看十娘似痴似醉地迷上了李甲,心中很不自在,只因李甲用錢極爽,看在銀子份上,一樣聳肩媚笑,奉承不暇。

愛情是一撮火,它使青春的力量在燃燒中壯大。

愛情是一杯酒,它使一個人的感受走進詩樣的夢境。

愛情是一把鑰匙,它啓開了心扉,讓快樂從裏面走出來。

快樂的日子,最容易過。從細雨濛濛的清明節到大雪紛飛的冬至,李甲一直用銀子抵抗鴇母的嚕囌。

李甲是個太學生,離開紹興時,帶的銀子倒也不少;但是鴇母的嚕囌永無休止,長期揮霍總不是一個辦法。

整整九個月,十娘沒有接見過第二個客人。

整整九個月,李甲沒有讀過一本書。

這兩件事合在一起,就產生了一些令人頭痛的後果。杜十娘是北京城最紅、最美、最出名的妓女,忽然謝絕接客,當然會引起很多猜疑的。

於是消息傳開了,說十娘已萌從良之志。事情給李甲父親的朋友聽到了,寫了一封信給浙江的老布政。老人大怒,寫信來催李甲立即南返,李甲捨不得離開十娘,老是延擱行期,下不了決心。

大除夕,十娘特為李甲擺下一席酒,兩人相對而坐,吃團年飯。

飯後,十娘親手剝了一隻汕開蜜橘,放在盤中,送到李甲面前。李甲眉頭一皺,感喟地嘆口氣。十娘問他:

“今晚是大除夕,我們吃團年飯,應該高高興興的喝些酒,為甚麼長嘆短吁的,鬱結不散?”

李甲不說話,也不動彈,像僵了似的,只顧望着圓窗發呆。十娘再追問一句,他才無限怨懟地說:

“父親又託人給我帶來了一封信。”

六、囊篋漸空

十娘問:“信上寫些甚麼?”

李甲長嘆一聲,站起身來,邊走向圓窗;邊說:“父親要我立刻趕回浙江。”

“你的意思呢?”

“我不願意離開你。”

十娘垂下眼皮,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知道是喜悅?抑或悲哀?論理,她是應該勸李甲回去的;但是,李甲走了,她勢必又要恢復接客。十娘早已厭倦風塵生活,所以必須留住李甲。

留住李甲,當然不能接客。不接客,就得送銀子給鴇母花用。李甲離家來京,帶的銀子雖不少,可也不能算多,在院中住了九個月,吃喝打賞,沒有一樣不需要錢。時到如今,囊篋漸空,鴇母不逐,李甲也無法再耽下去了。

十娘並非不知道李甲的情形,只是不想開口罷了。明天是元旦,按照院中規矩,凡是稔客,必須爽爽快快地拿些銀両出來,打賞那些鴇母、王八、丫鬟……

李甲第一次在院中過年,也許還不大清楚這種情形。十娘怕他沒有準備,想提醒他,又不好意思說出口,但是不說出來,明天一定會在眾人面前出醜的。

怎麼辦呢?

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天氣寒冷,窗外飄起雪羽來了。房內雖有炭盆,並不暖和。逢到飄雪的日子,別說是巨商富戶,縱或是勞苦階層照樣也要穿皮袍的。

李甲這天卻沒有皮袍穿,而且穿得很單薄,雖然室內不太寒冷,但也因此顯得有點兒瑟縮。

十娘這才發現李甲身上穿得十分單薄,不禁猛發一怔,問道:

“你在哆嗦?”

“不,不,我一點也不冷。”

“天氣很冷,為甚麼穿得這麼少?”

“不上大街,不需要穿皮袍。”

“不上街也不能穿得這麼少呀?”

“…………”

“你的皮袍呢?”

七、雪夜寒

李甲很窘,把頭朝下一低,吞吞吐吐的答了一句:“我……我的皮袍……放在箱子裏。”

“為甚麼不拿出來穿?”十娘問。

“我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不上大街,何必穿皮袍?”

“天氣驟然轉冷,外邊正在落雪,不穿皮袍,會着涼的。”

說着,十娘霍然站起,婷婷嬝嬝地向卧房急走。李甲連忙奔上前去,攔住她的去路,用略帶一點哀求的口脗問:

“你……你到裏邊去做甚麼?”

“開箱拿皮袍。”

“我……我……我實在不冷。”

十娘捉住他的手,緊緊一握:“你看,這手冰冷的,還不加衣!”

李甲強顏一笑,但是眼圈已經紅了:“十娘,你何必多此一舉呢?”

十娘不理他,兀自疾步走入卧房,打開紅色的漆皮箱,不覺大吃一驚,箱子裏空落落的,只有單夾長袍,只是不見皮襖。

“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甲垂着頭,答不出話來。十娘仔細一想,終於想出箇中原因。

“當掉了?”十娘悄聲問。

李甲痴呆呆的望着十娘,默默無言。十娘這才知道自己心愛的情郎,為了她,竟將最後幾件可以變錢的皮袍也拿去當掉了。

想到這一層,面對着抵受不了寒氣而正在發抖的李甲,心裏一陣子發酸,熱淚已奪眶而出。

“明天是大年初一,你沒有皮袍,怎麼能夠見人?”

“我不下樓便是。”李甲稚氣地說。

十娘用手絹抹乾淚水,噓口氣,說:“你不下樓,人家會上樓來討壓歲錢的。”

“這……這……這……怎麼辦呢?”

十娘走到樟木大櫥邊,掏出鑰匙啓鎖,拉開櫥門,取了十幾錠銀子出來;然後鎖上大櫥,將銀子交與李甲。

八、除夕贖當

李甲窘極了,怎樣也不肯收受。十娘說:

“拿去,先贖一件出來,餘下的錢,作為明天打賞下人用。時候已不早,快去快來。今晚是大除夕,當店是通宵營業的。”

李甲心裏充滿了矛盾,顯然有些無所措置了。

十娘像哄騙孩子似的:“拿去吧,我們怎樣也不能讓別人訕笑。我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年,大家應該高高興興。”

聽了這一番話語,李甲才伸出抖巍巍的手,將銀子收下。十娘催他快去,說是準備燙一壺紹興花雕,等他回來共飲守歲。李甲無奈,只好冒着風雪上街,天氣嚴寒,雪羽紛飛;北風刮在臉上,如同小刀子一般。街上行人十分擁擠,李甲惟恐被院中王八瞥見,故意用衣袖蒙着面龐,東閃西避,臉頰上濕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雪水?抑或眼淚?

從當店裏出來,李甲已經換上皮袍了,腋下挾着那件夾袍,匆匆趕回迎春院。

院中燈火通明,沒有一個房間是暗的。風塵中人規矩特別多,大除夕通宵點燈,叫做“亮財向”,意思是:燈光所及處,財神就會將金銀財寶送來了。

李甲並非不知道這規矩,只是心事太重,竟沒有想到這一層,走入院中時,被太亮的燈光嚇了一跳。

老鴇站在客堂門口,睜大了眼睛盯着他。

他很窘,連忙將腋下的衣服藏到背後;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四面的燈光亮如白晝,老鴇早已看到清清楚楚。

“這樣大的雪,你上那兒去了?”老鴇用沉濁的鼻音問。

李甲堆上一臉尷尬的笑容,期期艾艾地:“在……在朋友……朋友家裏吃團年飯。”

“你手裏拿的是甚麼?”

李甲臉上倏地發紫,獃磕磕的楞了半晌,然後抖着聲音答道:

“哦,這……這是朋友送的字畫!”

鴇母縱聲大笑,笑聲好像飛箭一般,射在李甲心上,又刺又痛。

九、可怕的笑聲

李甲奔上閣樓,掀起門簾,走入房內,氣喘吁吁,怎樣也壓不下驚悸的心情。

十娘問他:“為甚麼這樣慌張?”

李甲說:“那……那……老鴇看見我挾了一包東西進來,笑得很可怕。”

“不要太敏感。”

“但是她的笑聲含有嘲諷的意味。”

“別理她,快來喝杯花雕,驅驅寒氣。”

李甲坐在八仙桌邊,若有所失。鴇母的笑聲,仍在他耳際迴繞。十娘最能了解他的心情,舉起小小的酒杯,送到李甲嘴邊,勸他飲,李甲呷了一口,淚水就像荷葉上的露珠一般,簌簌掉落。

“為甚麼又要難過了?”十娘悵悵地問。

李甲答話時,木然無表情:“我想……我們不久就要分手了。”

“無端端說這些話幹嗎?”

李甲心一橫,坦白說出真情:“我再也不能打腫面孔充胖子了,繼續耽下來,一定要被鴇母咒罵的。”

“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有拉下臉子,你又何必這樣自卑呢?等她指名叫罵的時候,再設法對付她不遲。”

說着,又給李甲斟了一杯酒。李甲用手指抹去臉頰上的淚痕,仰起脖子,將酒一口呷盡。十娘講了一個笑話給他聽,想逗他快樂;但他老是愁眉不展地浸沉在痛苦的思索裏。一種新生的自卑感,使他不敢抬起頭來正視現實,在鬱鬱寡歡中,終於形成了難以振作的悲觀情緒。

夜漸深。紅木小條桌上燃着一支紅燭,火光跳呀跳的,照得滿室通明。燭旁有隻香爐,爐內燃着檀香屑,香氣四溢,增加了不少羅曼蒂克氣氛。

窗外大雪紛飛,屋簷已有冰條掛下。十娘本來計劃守歲的;由於李甲鬱鬱不舒,竟一反守歲的習俗,拉拉李甲的衣袖,悄聲對他說:

“天氣這樣冷,我們去睡吧!”

元旦。雪已晴,屋脊上鋪了一層棉花似的積雪,又厚又白的,在陽光的照射下居然結成冰塊。

十、秋喜報憂

十娘早就起身了,穿着一襲桃紅花緞皮襖和紅裙,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頭髮烏黑油亮,額前有幾條疏疏落落的“劉海”,益發顯得嫵媚了。

秋喜手托福漆茶盤,冉冉走到梳妝台邊,先道“恭喜發財”;然後將一盅元寶茶放在十娘面前。十娘還了禮,取出一個紅包遞與秋喜,斜眼一瞟,發現秋喜臉有憂色,忙問:

“你怎麼啦?今天是大年初一,為何皺緊眉頭?一定是叫人欺侮了,是不是?”

秋喜想開口,但喉嚨好像被甚麼東西梗塞住了,踟躕半日,又將話語嚥了下去。十娘見她如此表情,知道內中必有蹊蹺,因此,正正臉色,堅決要秋喜把心事說出來。

“快講!”

“剛才……剛才……”秋喜欲言又止。

十娘追問她一句:“剛才怎麼樣?”

秋喜頭一沉,壓低嗓子,說:“剛才老太婆,當着眾人譏笑李公子。”

“她說了些甚麼?”

“她說有人親眼看見李公子昨晚挾了一包東西從當店走出來。”

十娘聽了,不覺猛發一怔,心裏亂亂的很不好受,咬着嘴唇不出聲。

“這怎麼辦呢?”她暗自忖度:“要是老鴇知道公子囊篋已空,公子就無法再在這裏耽下去了。”

於是,故意在秋喜面前悄聲說了幾句話,企圖替公子挽回已失面子:“準是那人眼花,認錯人了,公子有的是銀両,那裏會去當店?一定沒有這回事。”

秋喜嘟着嘴:“老太婆還叫月朗姐來勸你打發李公子走,不然的話,她準備親自趕他出去了。”

“不行!李公子在院中花的銀両不算少,豈可對他如此無禮?”

這時,李甲醒了,聽到嘁嘁喳喳的談話聲,一骨碌翻身下床,披了皮袍,走出廳來。

“你們在談些甚麼?”他問道。

十娘連忙堆上一臉笑容,搖搖頭說:“沒有甚麼!沒有甚麼!”

十一、咒罵

從初一到元宵,李甲老是躲在十娘閣樓上,非必要,絕不下樓。鴇母是個多麼厲害的女人,隨便甚麼事,一過眼,就能猜料出幾分。打從大除夕起,她開始懷疑李甲囊篋已空,再加上半個月不敢露面,益發增強了她的信心。她不能讓一個窮光蛋獨佔她的搖錢樹,因此差遣秋喜上去喚叫十娘,說是有事跟她商量。十娘並不愚蠢,知道鴇母腦子裏轉的甚麼念頭,沉着臉,推說頭痛,不願下樓。

這一下,可把鴇母氣壞了,認為十娘的倔強,完全是李甲教唆的。於是,霍然站起,怒沖沖的走到樓梯口,直着嗓子,瘋狂咒罵。

“窮光蛋!你快些滾出去!沒有銀子,就別在妓院裏充闊佬!”

十娘站在房門口,側耳諦聽。鴇母的話語,一個字像一枚釘,扔在她的心坎裏,又刺又痛。

但是鴇母見十娘仍不下樓,心中一氣,索性指名大罵了:

“李甲,這裏不是救濟所!你在院中白吃白住了一整年,虧你還有面孔耽下去!”

十娘惟恐李甲聽了不好受,連忙將房門輕輕掩閉;然後冉冉走到內房,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神氣,笑嘻嘻的說:

“李郎,我陪你下一盤棋,好不好?”

李甲感喟地嘆息一聲,搖搖頭,說:“她罵我的話,我全聽到了。”

十娘心亂似麻,緊緊摟住李甲,含淚作笑,百般勸慰:“不要難過,老太婆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當是耳邊風,過了就算。”

李甲用眼對四下瞅了一圈,痛苦地抬起頭來,說:“都是我不好,害你受這麼多的委屈!”

“你為甚不好?我不許你說這種話。”十娘用纖纖玉指掩住他的嘴。

“如果我手上還有銀子的話,她就不敢這樣亂罵人了。為今之計,我只有離開這裏了,也好免得你再受閒氣。”

“不,不,你不能離開我!”十娘哭了,淚水像斷線珍珠一般簌簌掉落。

十二、逐客

房間裏充溢着鬱結的氣氛。李甲鼻子酸了,眼睛發潮。十娘百般勸慰;但是李甲卻作了這樣的表示:

“十娘,我遲早終歸離開這裏的!我必須將你忘記,希望你也能忘掉我。”

李甲的話,一句句鐫在十娘心裏,使她感到了一種難以描摹的淒抑。這些年來,十娘不知道結識了多少王孫公子,可是沒有一個能像李甲那樣令她刻骨傾心的。李甲早已竊去了她的心;而十娘也有從良之意。如今,李甲要走了,她必須設法留住他。

因此,十娘對李甲說:“不要離開我!千萬不要離開我!老太婆的事,一定有辦法可以對付的。”

話語剛說完,忽然有人敲門。李甲大吃一驚,以為鴇母上來趕他出院了,恓恓惶惶地躲在屋角,瞪大了一對受驚的眼睛。

十娘走去開門。

門啓開後,原來是秋喜。

秋喜神色緊張,嬌喘吁吁的,一見十娘,立即反背將門掩上。

十娘細聲問她:“有甚麼事嗎?”

秋喜說:“不好了,快將李公子送出院去避避鋒頭”。

“為甚麼?”十娘問。

“因為,”秋喜怯怯地對躲在屋角的李甲瞅了一眼;然後壓低嗓音說:“老太婆決定親自上樓來辱罵李公子。”

李甲聽了,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十娘勸他暫時到外面去避一避,等鴇母怒氣平息了,再回來。李甲想不出第二個辦法,只好問十娘要了些碎銀,準備出街去找同鄉柳遇春聊天。

這時候,樓梯驀地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甲怔住了,站在門背後,渾身發抖。

“快開門!”鴇母在門外大聲怒吼。

十娘心一橫,三步兩腳走去拉開房門。

那鴇母一見十娘,兩眼瞪大如銅鈴,吊高了嗓子,破口大罵:

“賤貨!你究竟打算幹是不幹?吃我們這行飯的人,誰不前門迎新,後門送舊?自從李甲這窮鬼來到這裏後,你老是失魂落魄的。”

十三、剝衣

“別說是新客,連舊客都斷光了!現在,我要你馬上趕他出去!從此以後,再也不准他踏進大門一步!”

十娘從小就學會了忍耐,聽過鴇母的咒罵,心中雖氣,卻不敢出言頂撞。鴇母這個雌老虎,臉皮厚,手段辣,院中上上下下,包括王八在內,沒有一個不懼怕她。

但是站在門背的李甲卻有點吃不消了,臉一紅,終於躡足逃了出去。

鴇母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瞅着李甲,任由他溜出去,不加阻攔。

秋喜究竟是受過訓練的丫鬟,見到這種情形,立刻端茶,點煙,還絞了一把熱手巾給鴇母。

“媽媽,別動肝火了,氣壞了身子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喝盅茶,有話慢慢講。”

鴇母這才坐下了,臉孔依舊綳得很緊,狠狠的盯着十娘,眼睛裏彷彿有一撮怒火在燃燒,熱辣辣的,一直燒到十娘心裏。

“你想想看,我辛辛苦苦將你扶養成人,為的是甚麼?那李甲這窮鬼有甚麼好?不讀書,不做事,專靠女人吃飯,一點出息也沒有!”

十娘也生氣了,抬起頭來,極力為李公子分辯:“媽媽,你這話說得一點道理也沒有。李公子當初也不是空手上門的。”

鴇母嗤鼻冷笑:“此一時,彼一時,幹我這行戶營生的人,講不得情義。”

“但是—”十娘的嗓子也不弱:“我,我愛他!”

鴇母想不到十娘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一惱,舉起桌上的茶杯憤然往地上一摔。

“臭貨!賤貨!算你有膽,老娘今天非給你一點厲害看看不可!”

說罷,霍然站起,匆匆走到房門口,大聲喚叫王八上樓。

王八上來了,手裏拿着早已準備好的蔴繩和皮鞭。

“剝去她的衣服!”鴇母怒叱。

王八像狗般聽話,捲起衣袖,走到十娘身邊。十娘昂着頭,毫無懼色。

十四、鞭撻

王八將她的衣服剝下了,十娘依舊一動不動。

秋喜跪在鴇母面前求情,鴇母不理她,只顧咆哮如雷:

“將她綁起來!”

王八將粗蔴繩往十娘胴體上團團綑綁。十娘昂着頭,閉住眼睛,木然站在那裏,毫無畏縮的表示。

鴇母手持皮鞭,怒氣沖沖的走到她身傍,雙手往腰際一插,叱道:

“答應我,從今天起,恢復接客!”

十娘還是閉住眼睛,臉上呈露着憤恚之情。

鴇母獰笑了,舉起皮鞭,“胡”的一聲,抽在十娘背脊上。十娘依舊昂着頭,依舊閉着眼睛,依舊站立在那裏,不哭,不嚎,不吶喊。

鴇母眉毛倒剔,扁扁嘴,直蹦直跳的咆哮起來。

“把李甲趕出去!跟他一刀兩斷!”

十娘固執地搖搖頭。

鴇母怒不可遏,舉起皮鞭,一連又抽了兩下,十娘背脊上立即出現了兩條血痕。十娘忍住痛,皺皺眉,緊緊揑住拳頭,不出聲。鴇母見她如此倔強,心內的怒火終於狂燃起來了,咬緊牙關,索性用鞭柄猛摑十娘臉頰。

憎恨使十娘產生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勇氣。

她寧死也不肯屈服。

那站在一傍的王八,眼看暴力不能發生任何作用,惟恐鴇母無法落場,趁此挪前兩步,拉拉扯扯的將鴇母勸開。鴇母滿臉怒容,脖子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賤貨!今天饒了你!不過,你得好好記住我的話,不然,休怪老娘不講交情。”

說罷,將沾有血跡的皮鞭往地板上一扔,悻悻然奪門而出。王八閃了閃三角眼,走到十娘面前,解開粗繩,扶她進入內房。

“睡一會吧,不要太固執。媽媽一向最疼你,只要你肯聽從她的話語,我敢擔保日後決不會難為你的。李甲這個窮小子有甚麼好?讓他走吧,也好省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你以為我說得對嗎?”

十五、消極的反抗

這是王八的“忠告”,其實完全是貓哭老鼠假慈悲,一點誠意也沒有。十娘本想罵他幾句的,只因身上傷處腫痛,懶得開口了。王八見她不理不睬的,自覺沒趣,也就提起粗繩和皮鞭,匆匆離開閣樓。

此時,秋喜進來了,知道十娘被打。連忙取了藥粉來敷抹傷處。

十娘被鴇母打成這個樣子,愈想愈氣,淚水已經湧上眼眶,還極力忍住不讓淚水淌下來。秋喜一邊替她敷藥;一邊勸她不要難過,十娘兩眼直直的盯着帳頂,咬牙切齒的說:

“秋喜,我一定要離開這裏!”

“你有這樣的決心?”

“嗯。”

“老太婆肯放你走?”

“這迎春院不是監獄,我沒有犯過甚麼法,總不能將我一輩子關在這裏!”

十娘終於聳肩啜泣了;但是她並不悲哀。她只有憤怒。秋喜替她敷好傷口,問她要不要吃東西,她搖搖頭。秋喜絞了一把熱手巾給她。叫她好好休養。

這時,忽然有人輕敲房門,十娘以為是李甲,連忙差秋喜去迎接,結果迎來了王八。

十娘厲聲疾氣的問他:“打也給你們打過了,還有甚麼事?”

王八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說:“樓上來了一幫關外巨商,久慕十娘芳名,今晚想在你處擺一席酒,熱鬧熱鬧!”

“滾出去!”

“但是,”王八用鄙夷不屑的目光對十娘一瞅:“這是媽媽的意思。”

十娘以拳擊床,氣得兩排牙齒不住厮打。

“你們究竟是人不是?”她說:“剛才用皮鞭抽打,現在卻要我接客了。”

王八臉一沉,故意壓低嗓子:“我勸你還是乖乖地化妝吧,不要惹她老人家動肝火。”

“我死也不接!”

“此話當真?”

“我向來不說假話。”

“好,等着瞧吧!”

說罷,王八走了。秋喜大驚失色。

十六、談判

秋喜勸十娘千萬不要生氣,得罪鴇母,沒有好處。十娘意志堅定,寧死也不再接客了。

房間裏的空氣顯得特別緊張,兩個年輕女人屏息凝神地等待鴇母上樓。

等了一個時辰,門外全無動靜。秋喜這才鬆了一口氣,輕聲對十娘說:“也許她讓步了。”

十娘搖搖頭說:“我知道她的脾氣,她是不會甘休的。”

“那怎麼辦呢?”

“不要怕,我早已抓定主意。”

夜漸深,院中的歌聲也不像先前那麼喧嘩了。有人叩門,秋喜走去一看:原來是李甲。

李甲看到十娘頰上有條傷痕,不覺為之一怔,忙問:“怎麼啦?”十娘眼睛一閉,淚水就簌簌的掉落下來了。李甲走去問秋喜,才知道鴇母用皮鞭抽打過十娘。

夜已深,四鄰笙歌皆止,天氣仍寒,卧房內一片闃寂。李甲坐在床沿,呆望着十娘,心裏彷彿萬箭齊攢般難受。十娘的容顏雖有傷痕,依然在抑鬱中呈露傲岸。李甲內心中只有歉仄,不知道應該用甚麼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十娘睜開眼來,幽幽的對他說:“睡吧,時候不早了。”

他咬咬牙,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好,我走。”

“走?走到甚麼地方去?”十娘焦急起來。

他轉過臉去,聳肩飲泣。十娘連忙直起身子,抖着聲音對他說:

“相公,千萬不要動搖你的信心,只要我們彼此相愛,別說是一個老鴇,就是十個老鴇也無法拆散我們的。”

李甲邊哭邊嚷:“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十娘眼淚汪汪地對他說:“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一定會獲幸福!”

李甲回過頭來,久久凝視十娘,嘴角一牽,終於噙着眼淚微笑了。

愛情驅走了傷感的氣氛;也驅走了失望。幸福已經在向他們招手了,只要意志能夠堅定。

十七、三百両

十娘向來是一個柔弱的女性,遇事,總是畏畏縮縮的躲在後面;但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縱然是老鴇的皮鞭,也不能阻止她付出真摯的情感了。

十娘心裏早有打算,只因時機未熟,不敢遽爾採取主動。有一天,李甲出街到柳寓去下棋,鴇母又氣勢洶洶的奔上閣樓,找十娘談判。鴇母說:

“事情必須徹底解決,這樣拖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十娘用沉着的語氣反問她:“媽媽!依照你的意思,該怎樣解決?”

“很簡單,一:如果你想繼續留在院中,那末,從今晚起,馬上恢復接客。二:你若不肯逐走李甲的話,那末,只好請你跟他一起出去做乞丐!”

“媽媽,此話可當真?”

鴇母扁扁嘴,嗤鼻冷笑:“兩條路,任你揀一條!”

十娘惟恐鴇母後悔,連忙追問一句:“媽媽,你要多少銀子?”

這一問,卻把鴇母怔住了。鴇母最初的意思,無非想藉此迫逼十娘答允逐走李甲。不料,十娘態度竟如此堅決,實在是大出意外的。在她的心目中,李甲是個窮光蛋,十娘絕對不會有勇氣離開迎春院的。但是,十娘竟挑選了絕路。

鴇母氣極了,可又竭力不讓憤怒露在臉上。她不願意十娘離去,只好訕訕地轉換一種口氣對十娘說:“你怎麼愈來愈傻了?李甲這小子,連身上的衣服都已當掉,那裏會有銀子來贖身?再說,你是吃慣用慣了的,跟他出去,不餓死,才怪哩!”

“媽媽,餓不餓死,是我自己的事,請你別替我擔心。我要問的是:媽媽,你究竟要多少銀子?”

鴇母不肯說。

十娘催她將數目講出來。

鴇母用手指搔搔頭,皺着眉,問:“難道你真的要跟他走?”

“媽媽!你說你要多少?”

“如果是別人,沒有千兒八百就不必討論,至於李甲那窮鬼,老娘不好意思要多,算三百両吧!”

十八、愛情的考驗

“三百両?”

鴇母見十娘臉上的抑鬱之情消失了,心中一急,連忙補充一句:“這三百両紋銀必須在三日之內交出,不然,休怪我老娘無情!”

“但是,”十娘說:“李公子家居紹興,這三天之期未免太短促了,教他到甚麼地方去籌?”

“這是他的事!”說着,臉一扳,悻悻然走出閣樓。十娘怕她反悔,故意奔上前去,拉住她,苦苦哀求:“媽媽,三日之期實在太短促,請你寬限十天吧?”

鴇母鄙夷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這窮鬼,別說是十天,就是一百天,也不一定拿得出銀子來。好的,看在你的臉上,就寬限十天吧,不過,到了第十天,還拿不出銀子來,就非趕他出院不可。”

“媽媽,你不後悔?”

“老娘說話向來有斤両。”

十娘回入卧房,不禁暗暗竊笑了,心忖:“這老太婆眼睛裏除了銀両,就沒有別的東西!”

於是弓身端起一隻紅漆方凳,走到大櫃前,站上方凳,啓鎖,拉開櫥門,捧出一隻小小的描金箱,抽出箱蓋,裏面就有奪目的光芒射出來。

那箱內裝滿了翡翠和珠寶,都是名貴的飾物,有金無銀,價值連城。

十娘看到這些東西,臉上終於露出安慰的笑容。暗忖:“只要半條頸鍊,我就可以跳出火坑,跟隨李甲到南方去過好日子了。”

這樣想時,十娘取出一條頸鍊,插入箱蓋,將百寶箱放回原處,關上櫥門,從凳上跳下來。

她心裏說不出有多麼的高興,恨不得立刻叫秋喜出去兌掉頸鍊,把身價銀子交與鴇母,離開迎春院。

但是轉眼一想,事情又不能操之過急。李甲究竟還年輕,太多的錢財會使他消沉墮志。不如把頸鍊收藏起來,由他自己到外邊去張羅身價銀子,這樣具有兩個意義:一方面可以使他知道錢財不易籌得;另方面也可考驗他的情感。

十九、並頭蘭

十娘當然不會懷疑李甲的情感;但是李甲意志未必堅定。

過了些時,李甲回來了,說是進院時撞見鴇母,給她白了他一眼,所以心中甚為氣惱。

“不必氣惱了,”十娘笑嘻嘻的將他拖入房內,低聲悄語的對他說:“我們馬上就可以離開這裏,只要你有三百両紋銀。”

“三百両?”李甲目瞪口呆,顯然莫明究竟。

十娘興奮無比,說話時,語調中含有強烈的快樂:“剛才我已經與老太婆講定了,只要你有三百両銀子,就可以替我贖身。”

“但是—”李甲眉頭一皺,非常為難地說:“我兩手空空,到甚麼地方去籌這筆錢呢?”

十娘正正臉色,說:“你總還有些親友在這裏的,跟他們去商量商量,反正,老太婆與我約定了十天之期,不太迫促。”

李甲並無把握,嘆口氣,答應第二天一早就出去想辦法。

第二天凌晨,東天剛剛泛起魚肚白的顏色,十娘就將李甲從睡夢中推醒,壓低嗓子對他說:

“起身吧,此刻老太婆還沒有醒,趁早出去想辦法,有了銀子,立即找她簽字贖身。”

李甲睡眼惺忪,張大嘴,用手背掩在嘴唇前,頻頻打呵欠。天氣很冷,十娘端了個火盆在床邊。李甲一骨碌翻身下床,懶洋洋的走到綢幔背後去洗臉。

洗完臉出來,十娘忽然大驚小怪地用手一指:

“相公,你看!”

十娘的手指對準着那隻紅木高腳花架,架上有一盆蘭花,李甲回過頭去仔細察看,才發現蘭草開了花,而且是一朵並頭的。

“奇了,蘭草也會開出並頭花!”

“這是好預兆,快出去想辦法。這裏有一些碎銀,你拿去,肚餓時,隨便找些東西充飢。”

李甲接過碎銀,整整衣帽,躡手躡足的走向房門,十娘無限依依的目送他離去。

二十、到處碰壁

十娘忍不住又叫了他一聲:

“相公!”

李甲撥轉身子,細聲問:“還有甚麼事嗎?”

十娘欲言又止,嚥口唾沫,把心裏想說的話也吞了下去:“沒……沒有甚麼,早些回來就是!”

此時,天已大亮,李甲加緊腳步,匆匆走出迎春院。十娘心境愉快,冉冉走入客廳,點燃香燭,祈告上蒼保佑李甲。

李甲上了大街,先向葱餅店買了兩個葱餅充飢,然後走到一個父親的好友張老先生那處求借。

張老先生平時對李甲倒頗為疼愛。只因李甲迷戀煙花,來京年餘,一事無成。李布政一再來信催促,他也置之不理。為了這個緣故,張老先生對他早有不滿。

“你來作甚?”老先生問。

李甲堆上一臉的笑容:“愚姪決定依從父命,日內離京南返。”

“這是再好也沒有了。”

“但是—”李甲期期艾艾地:“愚姪手頭拮据,希望老伯借些盤纏給我,好打發行程。”

張老先生唯恐他騙去了盤纏,不作正經用,反去歸還脂粉錢,將來給他父親知道,不但不領情,可還會引起其他麻煩。

因此,這位世故老人就拱手拒絕他的請求了:“賢姪有所不知,老漢目前正值空乏,實在無力相助,慚愧,慚愧!”

李甲碰了個釘子,懷着飄忽徬徨的情緒,走上大街,呆立在街邊,茫然莫知所從。沒有辦法,只好到東門外去找李民修。

李民修是李甲的族人,年紀已超出六十;但是論輩分,卻與李甲同輩。李甲去年來京時,所有銀錢往來,多數經由民修轉賬,自從結識十娘後,就不到民修處走動了。民修思想頑固,為人極其拘謹,對於李甲的行動,頗為不齒。

現在,李甲從城裏趕出來找他,照理,他是應該予以接見的;但是他卻託辭患病,故意迴避。李甲氣極,憤然回進城去。

二十一、人情淡薄

天氣驟然轉冷,北風呼呼,吹在臉上,如同小刀子在刮,隱隱有點刺痛。李甲腹中十分飢餓,就近走進一家飯館去吃饅頭,無意中遇見了一位父執,本來是不好意思在這種場合開口的,只因一連碰了幾個釘子,心內焦急萬分,竟厚着面顏向他透露告貸的意思了。

“請你幫幫我的忙,借三百両紋銀給我,等我寫信稟明家嚴後,立即飭人加利奉還。”

那人雖與李甲相識,平日甚少來往,聽了這番話語,只是一味搖頭,連飯都沒有吃完,匆匆付賬,像老鼠見到貓兒一般,疾步而出。

至此,李甲信心盡失,情緒低落。夥計端飯來,吃了兩口,淚水就簌簌掉下了。

飯後,李甲去了幾家門子,結果全是一樣的。那些親友幾乎沒有一個不知李甲狎妓作樂的事,認為他已無藥可救,誰也不願加以援助。

黃昏時,大雪紛飛,李甲已經走得筋疲力竭了,只好垂頭喪氣的回轉“迎春院”。十娘親手燉了一碗雞湯給他,要他喝下,李甲搖搖頭,泫然欲涕地說了一句:

“十娘,我對不起你!”

十娘見他神情沮喪,知道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連忙好言相勸:“不要難過,只要我倆意志堅定,隨便甚麼困難,終歸有辦法可以克服的。”

“有辦法?”李甲用怒眼對十娘一瞪,眼睛裏好像有一撮怒火在燃燒,一直燒到十娘心坎裏。

十娘有點怕;但還強顏作笑:“相公,你且息怒……”

李甲不讓十娘把話語說完,立刻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這究竟是甚麼世界?一點溫暖都沒有!人們的眼睛愈來愈勢利了,看見我,如同看見一條狗。他們只知道顧自己的幸福,卻不管別人的痛苦!”

“相公,不要生氣,先將這碗雞湯喝下再說。”

李甲抬起頭來,對似花如玉的十娘一瞅,心裏忽然感到一陣刻骨的悲酸,眼睛濕潤了,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激動積聚在心頭。

二十二、聊天解悶

十娘年紀雖輕,但已飽經滄桑,對於李甲內心的苦衷,她是非常了解的。她本想將那隻百寶箱立即取出來交與李甲,可是她又怕這樣做會使他不圖上進。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寧可讓李甲多受些折磨,非至必要,決不資助李甲。

她要考驗李甲是否真心愛自己。

因此,這齣苦戲還得繼續唱下去。

吃晚飯的時候,李甲覺得有點頭痛。十娘摸摸他的手,冷冰冰的,猜想他在外邊受了些風寒,立即扶他上床,然後吩咐秋喜泡薑湯。

這一晚,李甲在床上輾轉反側,怎樣也不能入睡。十娘怕他急出病來,心內十分不安。翌晨起身,李甲匆匆洗了臉,沒有吃東西,又出街了。

雪未停,外邊變成一片銀世界。十娘坐在火盆邊,尚且要發抖,想起正在街上奔走告貸的情郎,不禁淚流滿面了。秋喜明白她的心事,勸她到隔壁月朗姐處去聊天,也好藉此解解悶氣。

這月朗姐是“迎春院”的第二塊紅牌,姓謝,與十娘最為投機。十娘沒有事的時候,常找月朗下棋閒談,如今有了李甲,兩人間的來往就不像過去的那麼親密了。

謝月朗一見十娘,立刻含笑盈盈的迎上前來。

“聽說十妹要從良了?”謝月朗表示了自己對杜十娘的關心。

十娘直率地點點頭,並不隱瞞。

“我真羨慕你!”月朗情不自禁地說了這句話,似有無限感觸。

但是十娘並無喜悅之情,相反地,她緊蹙着眉尖,臉呈悒鬱。月朗問她為何愁眉不展?她說:

“老太婆要李公子拿出三百両紋銀。”

“這有甚麼困難?”

“不瞞月朗姐,李公子為了我,已經將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變賣了。”

月朗微微一笑,說:“這三百両紋銀也算不了是甚麼大數目,你隨便拿一件首飾出來,也就可以對付了。”

二十三、寄存寶箱

十娘嘆口氣,身子朝前一俯,細聲向月朗解釋自己的苦衷:“銀子的問題實在是很容易解決的,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怕李公子見財忘情,失去了應有的風度。”

“你這人啊,也太過分了,既然已付出真摯的感情,就不應該再有不必要的猜疑。”

“話雖不錯,但是—”杜十娘附耳上去,低聲對月朗說:“我不讓他知道我有錢。”

“這是甚麼意思?”

“我是一個出賣愛情的女人;所以不想像嫖客那樣出錢去購買愛情。”

聽了這句話,謝月朗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點點頭說:“我完全明白你的用意。”

“所以……”十娘繼續作了這樣的一個要求:“我準備將一些首飾寄存在你處。”

“不怕我侵吞你的財產?”月朗打趣地問。

十娘的態度很認真:“月朗姐姐,你我都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這些首飾是我用血汗換來的,別人無法體會箇中的痛苦,你當然會知道這些東西的得來匪易。為了這個緣故,我才決定將我一生幸福所繫的東西—首飾箱,交與你保管。”

月朗終於歛住笑容,被十娘的話語感動得目瞪口呆了。十娘說:“回頭我將百寶箱拿過來。”

月朗非常激動地緊握十娘之手:“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替你好好保管!”

下午,雪仍未停,整個北京城變成一片銀世界了。杜十娘為了考驗李甲的情感,將百寶箱寄存在謝月朗處。她的計劃是:只要李甲肯付出真摯的情感,她準備在必要的時候,向月朗取回百寶箱,交與李甲,給他一個意外的幫忙。十娘雖然信任李甲;但是那一份自卑感是無法消除的。她究竟是個青樓妓女,即使從良後,也決不能用百寶箱裏的財物洗去這個污點。所以在決心跟李甲南下之前,她必須確知道李甲是否真心愛自己。

現在,李甲為了替她贖身,冒着大雪在外邊四處奔走。雪愈大,十娘愈煩悶。

二十四、六院魁首

吃晚飯時,十娘端着飯碗,心裏老是惦念着李甲,一口也吃不下。飯後,北風轉勁,十娘心似刀割。

“天氣這麼冷,為甚麼還不回來?”十娘兀自坐在卧房裏飲泣拭淚。

這樣想時,李甲回來了。十娘問他:“借到多少?”他搖搖頭,用感喟的嘆息代表回答。秋喜重新擺好碗筷,替李甲盛了一碗熱飯。李甲一邊吃,一邊發脾氣:“世態炎涼,我已看夠醜惡的嘴臉!”

十娘對他說:“不要擔心,還是由我來想辦法吧!我有幾個要好的小姐妹,也許她們肯幫助我一些。”

但是李甲卻說:“明天,讓我再去試試。”

十娘不便勸阻,也就解衣就寢,好在限期尚有八天,毋需急急拿出頸鍊來。

翌晨,李甲又是一早就出院,奔走竟日,依舊一無所獲,回來時,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說。

到了第四天,李甲在外邊到處碰壁,自感羞慚,再也無顏回院去見十娘了。沒有辦法,只好到柳遇春處去借歇。

柳遇春是李甲在“國子監”讀書時的同鄉,國子監是國家設立的最高學府,明代初年,凡是秀才中的優秀公子或落第舉人,始可入監讀書,稱作“監生”。柳遇春與李甲同為監生,再加上同鄉之誼,所以彼此相處得十分投契。

遇春一見李甲,忙問:“喲!你比上一次我見到你時消瘦得多了,究竟有甚麼心事?”

李甲長嘆一聲,將自己與杜十娘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柳遇春聽。柳遇春聽了,頗不以為然。他堅信像十娘這樣的一個京中名花是決不會有真情實感的。

“老兄,別痴心夢想了,”柳遇春說:“杜十娘是北京名妓,六院的魁首,即使要贖身,也不是三百両紋銀可以解決的事。”

李甲極力為十娘分辯:“你完全看錯了,十娘與別的風塵女子不同,她有情有義,所以非常難得!”

二十五、投河不遂

柳遇春眉頭一皺,久久默然。李甲一再求他資助,他正正臉色,說:“不是我不肯幫助你,實在是因為這件事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你想想看,你的父親是誰?堂堂布政司老爺,肯不肯讓自己的兒子娶個妓女回家?”

李甲給他這麼一說,想辯,也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他對於十娘的感情是絕對信任的;但是一提起父親,他就有點躊躇了。這一年中,他不知道接過多少封父親的來信,父親在字裏行間,早已透露了對他的不滿。如今,倘若他果真帶着十娘回轉紹興,父親當然不會接受的。想到這一層,李甲的信心動搖了。天色已晚,外邊風雪漫天。柳遇春留他在家裏暫宿一宵,他答應了。

這一晚,李甲借宿在柳遇春的書房裏。躺在紅木長匟椅上,兩隻眼睛老是痴望着牆上的四幅屏。這四幅屏全用飛金蠟箋襯底,畫的是鴛鴦戲水和並頭雙蓮。

他需要愛的溫暖,又沒有勇氣面對父親的嚴責;整整一年,他與十娘生活在一起,雖然窮,卻一直有着戲水鴛鴦的快樂。現在,為了籌不到三百両紋銀,竟產生了愚蠢的猶豫。想起千嬌百媚的杜十娘,不禁心酸流淚了。他知道十娘已將愛的希望寄存在自己身上,但是自己卻沒有負起責任來愛。他對不起十娘,因此,感到了內疚。

早晨起來,遇春吩咐傭人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待他。他心緒不寧,搖搖頭,匆匆離柳寓。走上大街,風雪交加。李甲打了一個哆嗦,縮頭縮腦的向前疾走。他不回“迎春院”,卻向城外走去。城外有條河,河面尚未結冰。此時,天氣寒冷,行人稀少。李甲站在木橋上,痴望着河水發楞。

他的內心中充滿了矛盾,解決不了擺在面前的難題,在痛苦的煎熬中,唯有一死了之。

心一橫,舉腿跨上木橋欄干,正欲跳下時,忽然有人大聲喚叫:“李公子!原來你在這裏,找得我好苦!”李甲回頭一看,原來是迎春院的小厮四兒,楞了一楞,沒有跨上欄干,就被四兒一把捉住。

二十六、一百五十両

四兒焦急地問:“李公子,你怎麼可以尋短見?”李甲用含淚的眼睛楞着四兒,痴呆呆的,默默無言。四兒說:“十娘在院中裏等了你一日一夜,快回去吧。”李甲無顏再見十娘,聽了四兒的話語後,搖搖頭,感喟地嘆息一聲說:“我今天沒有空,你先回去罷。”四兒奉了十娘之命,到處尋找李甲,如今找到了,豈肯輕易放手。李甲扭不過他,只好垂頭喪氣的隨他回院。

回到院中,十娘問他:“昨天晚上在甚麼地方過夜?”李甲答:“柳遇春家裏”。十娘問:“銀子借到沒有?”李甲聳聳肩,雙手一攤。十娘說:“你在京中也有不少親友,難道人情真的如此淡薄,連三百両紋銀都湊不足?”李甲鼻子一酸,眼睛發潮了。

兩人潛然相對,久久默然。秋喜端茶來,扯扯十娘衣袖,意思叫她到外邊去說幾句話。十娘站起身來,走到門外,悄聲問秋喜:“甚麼事?”秋喜說:“剛才四兒在城外見到李公子時,李公子站在木橋上,好像要投河自盡,你得小心留意他的行動。”十娘尋思一陣,說:“吩咐四兒不要亂猜疑,李公子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沒有理由出此下策。”

話雖如此,十娘倒也開始惴惴不寧了,回入客廳,想勸慰他,又不敢揭穿他的心事,令他難過。她唯有強顏作笑,裝作完全不知道李甲曾萌厭世之念。

她說:“不要擔心,事情終歸有辦法解決的。”說罷,嬝嬝婷婷走入卧房,稍過些時,又從卧房走出來,手裏捧着一堆白銀。

李甲不覺發了一怔,忙問:“這些銀子哪裏來的?”十娘含笑盈盈地對他說:“公子,這裏是一百五十両碎銀,是我歷年積下來的私蓄,你拿去吧,只要再設法一百五十両,問題就解決了。”

李甲驚喜過望,暗忖:“十娘已對我付出真摯感情,我能辜負她嗎?我必須盡我能力所及,湊足三百両,也好給十娘過些快樂的日子。”

二十七、山西來客

李甲被十娘的真情打動了心,當天下午又冒着風雪出去想辦法。在外邊奔走一日,晚上回來時,依舊分毫無獲。十娘見他如此狼狽,恨不得立刻湊齊了銀両,交與鴇母,隨他南下。但是十娘沒有這樣做,寧可讓情郎暫時再多吃些苦,非繼續考驗他不可。李甲見到銀子,頹唐之情盡失,雖然疲倦,也不氣餒。

第二天早晨,吃過東西,他又出街去想辦法。臨走時,十娘無限依依的送他到樓梯口,細聲對他說:“公子,我的終身大事,全憑你的努力了。”李甲點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

李甲走後,雪晴了。十娘獨坐房內刺繡,靜候佳音。午飯過後,李甲未返。十娘閒着無聊,取出琵琶,轉軸撥絃,將內心的悒鬱,全部發洩在絃線上。

樓梯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零零亂亂,好像不止一個人。有人敲門,十娘放下琵琶,探手掠掠散在額前的鬢腳,走過去,拉開門,一看,竟是鴇母。

十娘大失所望,那鴇母卻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眯着眼,說:“兒啊,你真有福氣,大同縣的李大官人特地從山西趕來,給你挑來了多少禮物,穿的,戴的,裝滿四大箱,夠你享受一輩子的了!”

聽了這些話,十娘將臉偏過一邊,厲聲疾氣地答了兩個字:“不要!”

鴇母碰了個硬釘子,有點氣惱,可又不好意思當着李大官人發脾氣。沒有辦法,只好再陪笑臉:“兒啊,你年紀也不小了,為甚麼還是這樣不懂事?人家李大官人乘興而來,總不能叫他敗興而去。”

“這是他的事!”

鴇母見十娘態度如此倔強,心裏滿不是滋味。回過頭去對身後的李大官人一瞅,李某表情尷尬,顯然受窘了。鴇母是個開妓院的人,怎能隨便得罪嫖客?於是正正臉色,一腳跨過門檻,推推搡搡地將十娘推到靠牆處,輕聲責備她:

“你怎麼啦?這李大官人一年難得來一回,就擺出這副嘴臉,叫人怎樣下台?”

二十八、沒趣的尋芳客

“媽媽,”十娘據理力爭:“我們有約在先,期未滿,我是決不接客的。”

鴇母又氣又急:“傻丫頭!你……你怎麼這樣不明事理?人家李大官人遠道而來,送你這麼多禮物,沒有別的打算,只想跟你喝上一杯兩杯的,你又何必如此認真。再說,李甲這窮小子又不在這裏,你怕甚麼?”十娘說:“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鴇母立刻露了笑容:“既然不怕,我就去吩咐下面擺酒了。”十娘連忙頻頻搖頭:“不,不,我不能陪他喝酒。”鴇母困惑地問:“為甚麼?”十娘說:“我與李公子早有約言,彼此皆不懷二志,媽媽,請你不要逼我太甚好嗎!”

鴇母臉孔一板,咬咬牙,對十娘身上看了又看。半晌過後,伸出手來,憤然摑了十娘一巴掌:“賤貨!別惹老娘動氣!今兒個,你愛接就接,不愛接也得接,不由你來作主!”

十娘不說話,雙手蒙住臉龐痛哭。

鴇母悻悻然走出房門,吩咐王八、四兒等人立刻擺下酒席。倒是那李大官人自感沒趣,答嘻嘻的對鴇母說:“媽媽,既然十娘心緒不好,也就不必驚吵她了!”

鴇母大急,惟恐那業已到手的四大箱禮物又被抬了出去,連忙拉住李大官人,怎樣也不肯放手:

“大官人,十娘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只要一杯下肚,就甚麼事都沒有了。大官人,請你無論如何賞個臉,別叫人訕笑‘迎春院’的媽媽不懂禮貌。”

鴇母說出這番話時,語氣近似哀求。

那李大官人低頭沉吟了半晌,總覺得花了銀子來看妓女們的嘴臉,實在不是聰明人做的事情。因此,欠身對鴇母作了一個揖,頗表歉意地說:

“媽媽,請原諒,小生另有他約,改日再來打擾。”

此話說來十分勉強,既有約會,何必來此,顯然是推託之詞;但是鴇母只好眼巴巴的望着他的背影,讓他帶走四大箱禮物。

二十九、再求遇春

李大官人走後,鴇母氣得心膽俱裂,猛一轉身,怒沖沖的闖入十娘房內,擎起雞毛帚,向十娘身上瘋狂亂抽。十娘咬牙切齒地忍住痛,雖然噙着眼淚,卻不呼嚎。四兒和秋喜聞聲趕來,奪去鴇母手中的雞毛帚,將她拉了出去。十娘又挨了一陣毒打,身上痛,心裏卻充滿了喜悅。她知道再過幾天,就可以跳出火坑了。十娘從良之心已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她。

晚上,李甲回來了,依舊沒有借到銀子。事情顯已無望,李甲精神頹唐,意志消沉。十娘勸他不要灰心,好在限期未屆,明天再出去試試。李甲搖搖頭,說:“整個北京城,已經沒有一個人同情我了。”十娘問:“柳監生呢?”李甲說:“他雖然是一個例外,但是沒有錢。”十娘說:“你不妨再去找他一次。”李甲搖頭嘆息:“如果他有銀子的話,他早就借給我了,問題是,他自己也沒有。”十娘說:“他沒有,也許他的朋友可以幫助他一些。”這句話終於提醒了李甲,咬咬牙,決定再到柳寓一趟。

翌晨,李甲走出院子,去到柳寓。遇春正在書房中讀書,見到李甲立即欠身請他坐下。

“十娘的事,怎樣了?”柳遇春問。

李甲從衣袖裏掏出一百五十両碎銀來,攤在桌上,開始為十娘分辯:“你說十娘是個六院魁首,決無真情,如今,她看我到處碰壁,終於將自己所有的積蓄全部拿了出來,共計一百五十両,尚少一半。”

柳遇春見到雪白的銀子,才相信十娘已對李甲付出真摯的情感,點點頭,說:“想不到風塵中還有這樣多情的女子,李兄,你有福了,我贊成你娶她為妻。”

“但是……”李甲期期艾艾的說出自己的困難:“那老鴇要三百両紋銀始肯放十娘。”

柳遇春略一沉吟,說:“我雖然窮,可是我還有些親戚朋友,這一百五十両銀子,我一定幫你籌。你暫時住在這裏,等我籌足了數目,再回院接十娘出來。”

三十、期限屆滿

柳遇春不失為一個有義氣的朋友,自己拿不出銀子,但是感於十娘之誠,竟代李甲出去謀借。奔走三天,終將銀子湊齊。

李甲喜極,一再向柳遇春作揖致謝。柳遇春將三百両銀子包好,交與他,叫他行路小心,千萬不要給歹徒搶去。李甲捧起銀子,匆匆告辭。柳遇春故意調侃他:“何必這樣性急,吃了早點再走也不遲。”李甲頻頻欠身,說了一聲“改日再來”,便飛也似的奔上大街去。

回到“迎春院”,十娘正在梳頭。李甲將包袱往桌上一放,透口氣,笑嘻嘻的對十娘說:

“銀子湊齊了。”

十娘喜不自勝,立刻走過來觀看,解開包袱,果然是三百両雪雪白白的紋銀,忙問:

“誰幫的忙?”

“柳遇春向親友借來的。”

“那柳公子真是好人,我們回到紹興後,一定要設法好好報答他才是!”

李甲聽了這句話,忽然歛住笑容。十娘問他:“何故發愁?”他說:“我們連路費都沒有,怎麼動身?”十娘露齒而笑了,冉冉走入卧房,又取了一包碎銀出來:“公子,這是我昨天向幾位姊妹商借的,數目不大,可也足夠我們搭船回紹興了。”

至此,李甲才鬆了一口氣,心忖:事情已經走了九十九步,只差一步,就可以雙宿雙飛了。十娘撥指一算,剛剛十日,連忙包好銀子,準備下樓去找鴇母。就在這時候,樓梯上忽然響起零亂的腳步聲,拉開門一看,原來鴇母帶着一幫人上樓來了。

鴇母一見十娘,涎着臉,用鄙夷不屑的目光對四周瞅了一瞅,冷冷的問:

“怎麼啦?今天是第十天了!”

十娘立即陪上笑臉,柔聲細氣的說:“承媽媽厚意,正欲相請。”

“不必多講,有銀子,趕快拿出來!”

“如果沒有呢?”

鴇母嗤鼻冷笑:“那就休怪老娘無情了!”

三十一、反悔

十娘斜着眼珠對李甲看看,李甲明白她的意思,當即走入卧房,將包袱取了出來,往桌面上一放。

李甲說:“紋銀三百両,分毫不缺。”

鴇母一見銀子,默然變色。她原以為李甲已經山窮水盡,絕對拿不出這麼多銀子的,如今紋銀放在桌上,心裏不免有點後悔了。

“孩子,”她皮笑肉不笑的對十娘說:“上次的話,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怎麼可以當真?”

十娘知道鴇母反悔了,心中很氣,本想反駁她幾句,又怕她老羞成怒,反將事情弄壞,以致功敗垂成,不若暫時耐下性子,好言好語的:

“媽媽,我在院中度這朝秦暮楚的日子已有七個年頭,在這七年來,不知替你掙了多少金銀,今天從良的事情,是媽媽親口答應的,豈可食言反悔?”

鴇母見十娘態度堅決,馬上擺出一面孔不好惹的神氣,扁扁嘴,回過頭去對李甲說:

“哼!三百両紋銀就想買走我的十娘了,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李公子,你是讀書明理之人,當然知道我在跟你開玩笑。”

李甲至此也就不再思縮了,用冷峻的眼光對鴇母看看,然後狠巴巴的說:

“三百紋銀已經全部放在桌上了,不欠分毫,又不曾過了限期。”

鴇母聽了這句話,自知理屈,腿一軟,木然坐在檀木椅上。十娘見她仍在猶豫,立即加上這麼幾句:“媽媽,你若反悔,叫我今後如何再做人。如果李公子捧了銀子離去,我必即刻自盡,到那時,人財兩空,媽媽後悔之莫及了。照我看來,媽媽還是收留這三百両紋銀的好,雖然不多,可是終歸是銀子。”

老鴇啞口無言,呆了大半晌,找不出適當的話語來分辯,心一橫,終於大聲咆哮起來:

“好!你要走,我也留不住!不過,這迎春院向來有個規矩,從良的可一樣東西也不能帶走!”

三十二、離院

十娘狠狠的對鴇母一盯,那眼睛裏彷彿有一撮怒火在燃燒,灼灼的,一直盯到她心裏。

“難道連我身上的衣服都要脫下?”十娘問。

鴇母咆哮如雷:“你身上的穿戴衣飾都是我的,脫下來,一樣都不准帶走!”

十娘霍然站起,將頭上的耳環髮簪之類統通取了出來,然後撇撇嘴,冷笑着說:“所有的東西都還給你了,只是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如果你要的話,就得叫王八來脫!”

鴇母對王八使使眼色,王八挪前兩步,正欲伸手去脫十娘的衣服時,十娘兩眼一瞪,嚇得王八怯然倒退。十娘“哼”了一聲,用勝利的目光對四下瞅了一圈,看到秋喜,不禁泫然涕下了。

“再見吧,秋喜,我到了南方一定託人帶信給你,不要惦念我,今後務須好好做人。你待我的好處,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秋喜聽了她的話,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激動,未開口,已經泣不成聲。

十娘說:“不要難過,回頭到徐素素姐處去等我,還有話跟你說。”

秋喜點點頭,用手絹蒙住鼻尖抹淚。十娘頭一昂,非常堅定地對李甲說:“走吧!”

兩人走出房門,下樓。李甲有意僱一頂轎子,先送十娘到柳遇春家去暫住,但是十娘說:“院中眾位姐妹,平日待我不錯,昨天還湊了路費給我,今天我跳出火坑,不能不向她們道謝告辭。”李甲頷首允諾,並將柳寓地址告訴她,囑她離院時,自己僱轎前去。十娘搖搖頭,說:“你在門口等我,回頭我帶你到徐素素處去借宿一宵。”說罷,就婀婀娜娜的走入月朗房內。月朗一見她,就噙着眼淚說:“十妹,聽說老太婆已經答應放你走了,我真替你高興。”十娘咬牙切齒地:“那老太婆實在狠心,我替她掙了這麼多金錢,她卻連一件衣服也差點不肯讓我穿走!”月朗說:“幸虧你有先見之明,早將那隻百寶箱寄存在我處。”十娘感喟地嘆息一聲:“如果不是這樣,那就不堪設想了。”

三十三、素素餞行

月朗問她:“要不要帶走百寶箱?”十娘說:“我現在拿在手裏的話,給老太婆看到了,不被她奪去,才怪哩。”月朗問:“你打算怎樣處理?”十娘說:“李公子現在門外等候,我打算帶他到後街徐素素處去寄宿一宵,你若有空,晚上悄悄的將百寶箱帶出迎春院,到素素家來與我相會。”月朗頻頻點頭,認為此計甚善。

兩人暫告分手。十娘走出迎春院,站在大門口,回過頭來,對這萬惡的妓院作最後一次的端詳,心忖:“我總算跳出這罪惡之所了,今後自當細心服侍丈夫,做一個賢妻良母,也算不枉我在院中吃的一番苦楚。”

這樣想時,李甲扯扯她的衣袖,叫她不必留戀。十娘說:“我哪裏是留戀這吃人的火窟,我只是想留個深刻的印象,來日遇到甚麼痛苦時,憶起這可怕的迎春院,心境可以寬舒些。”

李甲急於離開此地,拉着她向徐素素家疾步急走。徐素素也是一個名妓,住在“迎春院”鄰近,與十娘非常親厚。

素素見到十娘時,不覺發了一怔,忙問:“你怎麼啦?頭髮蓬蓬鬆鬆的,一件首飾也沒有。”十娘感喟地嘆息一聲,然後將三百両紋銀贖身的經過,原原本本,講與素素知道。素素聽了,很替她慶幸,立刻吩咐丫頭備酒,廣邀姊妹。一會,月朗來了,將百寶箱私下交與十娘。李甲正與素素閒談,未曾注意及此。

飲酒時,秋喜也來了,大家團坐一桌。十娘送了秋喜一些銀子,希望她早日找個老實男人出嫁。席間,吹彈歌唱,有說有笑,十分熱鬧。飲至中宵,十娘向眾姊妹一一道謝。月朗說:“十妹有了確定的行期,吾輩當另行設筵餞行。”十娘說:“行期確定後,當來相報。”說罷,紛紛離去。

這一晚,十娘與李甲暫時寄宿在徐素素讓出來的卧房。

兩人好像脫籠之鳥一般,心情十分愉快。十娘已經恢復自由身,在欣喜中,仍不免有些擔憂。

三十四、蘇杭浮居

五更時分,十娘因為情緒興奮,怎樣也無法入睡,偏過臉去望望李甲,李甲也瞪大了眼睛,對着帳頂發楞。

十娘問:“公子,我們此去,將在何處安身?”

李甲略顯躊躇,答道:“我也正為着這個問題而感到煩惱。”

十娘問:“為甚麼?”

李甲說:“家嚴如果知道我與你結為夫婦後,一定不會收留我們的。”

“那怎麼辦呢?”

“目前尚無萬全之策。”

十娘抿嘴不語,對當前的情勢仔細考慮一下,覺得讓李甲去跟父親頂撞,實在是一個不智的行為;且布政司生性固執,對人對事皆有成見。決非他人的言語可予影響者。因此,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暫時到蘇杭等地去浮居一個時期,待布政司怒氣稍減時,讓李甲先回紹興,懇求至親好友到父親面前去勸解和順;希望能夠獲得老人的諒解後,再接十娘回里。

李甲聽了十娘的計劃,認為相當安妥,點點頭,說:“就這樣辦吧。”

第二天,二人起身,辭別素素,搬往柳遇春處暫住。素素留他們住多幾日,十娘說:“反正搬過去後,我們一樣可以來往的。”素素當即吩咐丫頭去叫轎子。

抵達柳寓,李甲親自進去通報,柳遇春聞訊,連忙出來相迎。

十娘一見柳遇春,立刻側身下拜,感謝他周全之德。柳遇春忙不迭叫李甲扶住,搖搖手,說:“不可行此大禮。”十娘說:“此番全仗大力相助,衷心感激。”柳遇春說:“這是小事,何必掛齒。想十娘能不因李甲病窮而變心,實為女中豪傑!”

說罷,柳遇春迎他們進入客廳喝茶小歇。談起今後的一切,柳遇春對十娘暫往蘇杭浮居之議,極表贊同,認為這是最妥當的辦法。

當天晚上,柳遇春在家設宴款待他們兩人,席間,見十娘麗質天生,儀態大方,暗暗為李甲慶幸。

三十五、忠言

當天晚上,十娘因為感到疲憊,兀自上床先睡。李甲則與柳遇春在廳裏下棋,遇春說:“十娘乃是六院魁首,竟能不嫌貧窮,實在非常難得,希望你好好對待她,不要辜負她的一番美意。”李甲點點頭:“年兄所言極是,愚弟自當牢記在心。”遇春抬起頭來,鼓大眼睛對李甲楞了半晌,然後一本正經的問:“你打算甚麼時候跟她舉行婚禮?”聽了這個問題,李甲眉頭一皺,躊躇久久,結結巴巴的說不出一個具體的答覆:“我想……暫時……無法提這……”遇春正正臉色,問:“難道你還不信任她?”李甲連忙搖搖手:“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遇春追問一句:“那末,你的意思是甚麼?”李甲經不起遇春一再的逼訊,終於將自己的心意講了出來:“這件事必須先稟告父親知道,才可以作一決定。”遇春問:“萬一令尊不答應呢?”李甲不加思索地答了一句:“那就只好不舉行婚禮了!”

柳遇春聽了李甲的答話,心一沉,身子往後一靠,面色蒼白得怕人。李甲忽然驚駭於自己的失言,頗感窘迫,兩眼直直的望着遇春,彷彿小孩子做錯了事,在等待大人的饒恕一般。

遇春噓口氣,用低沉而持重的嗓音對李甲說:“十娘是個好人,你不能辜負她!”李甲低下頭,噤默了好大陣子,問:“依你之見?”遇春說:“照我的意思,你們應該在這裏先結了婚,然後再南下。十娘是個女人,如果未曾拜過天地就跟你回紹興的話,路上是很不方便的。再說,像十娘這樣有義的女子,被你找到了,總算你有運氣,何必三心兩意呢?”李甲極力為自己分辯:“並非我三心兩意,只因手頭拮据,不敢有此想念。”遇春說:“婚禮不在儀式的隆重是否。”李甲說:“但是沒有銀両總不能辦此大事。”遇春說:“這個你不必擔心,我雖然窮,總還有些小辦法。”李甲站起作揖,遇春這才露了安慰的微笑,陪他走到書房門口,祝他睡後做個好夢。

三十六、結婚

這一晚,李甲果然做了一個夢,但並不像柳遇春預祝的那麼好。他夢見自己帶了十娘回到紹興,見到父親時,父親大發雷霆,將他逐出家門。

翌晨醒來,李甲將夢中見到的情形告訴十娘,十娘笑笑,說夢與事實往往是相反的,不必介意。李甲又將柳遇春的意思講了出來,十娘大喜,馬上梳頭穿衣,僱一乘小轎,獨自到徐素素處去謀借結婚費用。十娘去了兩個時辰,回來時捧着一包碎銀。李甲拿出來點數,不算多,總共二十餘両,但是用以舉行婚禮,倒也相當足夠了。

柳遇春是個極有義氣的朋友,借了一百五十両紋銀給李甲,還將自己的書房讓給他們住,如今,又出力幫同他們籌備喜事。

喜事進行很順利,不到三天功夫,所有瑣碎的事情已經完全辦妥了。發請柬時,李甲只發幾位曾在“國子監”一起求學的監生,京中的父執輩一概不邀。

大喜日,天氣晴朗,雖然寒冷;但陽光明媚。柳家的客廳暫時充作禮堂,兩旁掛滿了喜帳賀聯,紅底金字,一派新氣象。禮堂中間放着一隻紅木長條桌,桌上燃燒着一對龍鳳花燭,燭光跳躍,象徵着一對新人心頭的喜悅。

十娘穿着紅緞繡的花服和大紅緞繡的百摺裙子。她是一個妓女,縱然是六院魁首,也從來沒有穿過大紅顏色的衣衫。根據上代傳下來的規矩:凡是當妓女或為人偏室者,皆不能穿大紅。但是今天不同,她已從良了,而且嫁的是布政司的公子,穿大紅誰也不能反對。

十娘在“迎春院”中度過這麼長久的苦難歲月,日盼夜禱,無非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堂堂皇皇的嫁個好丈夫。如今,這個願望已經成為事實,能不欣喜若狂?

拜過天地神明後,十娘在喜娘的陪同下,冉冉走入洞房。所謂“洞房”,實際上就是遇春的書房,只是八仙桌上有對龍鳳喜燭,燭光射照之處,皆有繡花紅巾鋪蓋,處身其間,令人有新的感覺。

三十七、洞房花燭夜

天黑時,賀客們在燈火輝煌的笳鼓競奏中,同席對杯,以燒酒補償自己的疲勞。新娘子照例出來敬酒,驚人的明艷使賀客們個個瞪大了眼睛。大家都說李甲有福氣,娶到了美若天仙的杜十娘。

筵席散後,監生們還有興致鬧新房。十娘是男人堆裏長大的女子,今晚卻被他們鬧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按照一般的習俗,鬧新房不分老幼,誰也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些話,縱或說錯了,只要跡近戲謔的,也不會遭人責備。於是,有個多嘴的監生竟提出這樣要求:

“請新娘子報告一下迎春院裏的戀愛經過!”

這句話,逐個字鐫在李甲的心板上,使李甲非常難堪了。有些識趣的,知道李甲受不了侮辱,趁早偷偷溜走,免得再“鬧”出甚麼不愉快的事情。

中宵時分,賀客們散光了,只有遇春一個還在新房陪着一對新人。

遇春說:“你們也累了,快上床休息吧。”

說着,挪步走出房門,轉身將門輕輕掩上,躡足而去。新房終於靜了下去,十娘坐在床沿上,等待李甲喚她解衣就寢。但是,李甲卻站在窗邊對月下的景色發楞。天氣仍寒,開着窗,容易着冷。十娘也顧不得禮俗了,款款站起,走到李甲背後,輕聲而又體貼地說:“外邊風大,把窗子關上了吧?”

“不用你管!”李甲的語氣竟如此的難聽。

十娘有點氣,只因這是新婚第一夜,不能吵嘴,忙把寃氣吞下肚中,細聲柔氣的說:“時候不早,也該休息了。”

“你愛睡,你自己去睡好了,誰也不阻止你!”

“公子你……你怎麼啦?是不是剛才鬧新房時,有個監生講了幾句笑話,你認真了?”

“笑話?那樣刻薄的話語,能當作笑話來聽嗎?”

“公子,你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應高高興興的。我相信那位監生並不是存心要調侃我們的。”

“哼!難道你要一輩子忍受別人的侮辱嗎?”

三十八、刺喉

十娘哭了,哭得非常哀慟,沒有解衣,就倒在床上。從痛苦的過去想到絕望的將來,淚水就像泉水一般湧了出來。她千辛萬苦地擺脫了老鴇的束縛,剛剛跳出火坑,以為從此可以過一些平安的日子,不料為了過去的污點,竟在新婚第一夜就遭受李甲的奚落。

她想:李甲如果不肯原諒她的話,就不應該娶她為妻,既然請過酒拜過天地,就該將過去的一切忘記得乾乾淨淨。

難道李甲連這一點器度都沒有?

如果他永遠忘不了過去這醜惡,以後的日子怎麼熬?

想到這一層,十娘恨不得立刻離開這齷齪的人世間了。她縱身起床,三步兩腳的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找到一把剪刀,擎起來,正欲往喉頭猛刺,終被李甲及時阻止。

李甲驚慌得面無人色,抖着聲音問:“你……你……這算甚麼?”

十娘哭得像個淚人,苦苦哀求李甲:“讓我死去吧!讓我死去吧!”

李甲受了感動,自己也哭泣起來,兩腿一軟,跪在地上,懇求十娘寬恕他,說是自己情緒不好,無端端的發了不應該發的脾氣。十娘究竟是一個女人;而且早已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李甲的身上,見他自認錯誤,心裏益發難受了,忙不迭地扶他起身。兩人擁抱在一起。

庭園裏傳來更夫的梆竹聲。已經三更天了,李甲親自走去關上窗戶,摟住十娘,兩個人親親愛愛的度過了良宵,將鬧新房引起的煩惱全部拋開。……

新婚後的甜蜜生活,使十娘忘卻過去所受的一切痛苦。她死心塌地的愛着李甲,儘可能讓李甲感到舒適。

李甲也許是太過舒適了,住在遇春家中,一直不提南返的事。

遇春為人素重情義,只要李甲喜歡住下去,他是絕對不會催他們走的。倒是十娘,總覺得長此打擾別人,決非智者之策。因此,當李甲情緒好的時候,十娘終於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三十九、起程

李甲對南返的問題似乎並不積極,只是懶洋洋地答了一句:“何必這麼忙呢?”十娘說:“我們總不能老在這裏住下去。”李甲問:“是不是柳遇春講了甚麼不好聽的話語?”十娘搖搖頭,說:“沒有。”李甲說:“既然沒有,不妨再多住幾日。”十娘說:“人家待我們好,我們不能儘給人家添麻煩。”李甲問:“依你之見呢?”十娘說:“我以為還是早日起程的好。”李甲沉默不語。

這難堪的沉默,使十娘感到了某種威脅;但是她絕不懼怕。她認為世界上決不會再有甚麼東西比老鴇的嘴臉更可怕的了。跳出火坑後,快樂沖昏了十娘的理智,只知道自由之可貴;因此忽略了現實的醜惡面。她擔心的是:布政司肯不肯拿出勇氣來接受一個妓女作為兒媳婦?為了這個緣故,她一再催促李甲起程,俾能早日獲得答案。

過了三天,他們終於擇定起程的吉日。十娘差人送信給謝月朗和徐素素,致謝並辭行。臨行時,轎子紛紛抬到,十娘拉着李甲到柳遇春面前,含笑盈盈地說:“多蒙柳公子大力相助,我倆始有今日,此種恩典,定當永誌不忘。”柳遇春當即吩咐小厮取酒來,向李甲夫婦敬酒三杯,說:“十娘情意堅決,實屬難能可貴,今以水酒三杯,敬祝兩位一路順風。”十娘連忙舉杯還敬,說:“祝君健康!”

遇春側過臉去,殷殷地叮囑李甲:“回到紹興,應以理智說服令尊,切勿意氣用事。”

李甲點點頭。

兩夫婦正欲拜別遇春,月朗和素素趕來送行了。月朗手持乾點心一盒,交與十娘,以便他們路上充飢。十娘感動得心裏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激盪,說是歡喜,倒也有點像悲傷。女人們逢到離別的場合,少不免總要流幾滴眼淚,何況這一次分手不知何年何月始能重逢。

轎夫們一再催請,十娘這才抹乾淚水,向眾人告辭。眾人依依不捨,迨他們上了轎子還跟在後面,走到崇文門,一聲“珍重”,揮手而別。

四十、前往潞河

天氣晴朗,碧空如洗,陽光和煦地照着大地,雖屬初春,也令人有暖的感覺。官道極平坦,兩旁新柳搖曳,麻雀啁啾,處身其間,宛若仙境。十娘在“迎春院”的時候,幾年難得出城一次,今天看到這如畫的景色。立刻掀起美好的感覺,將剛才因離別而引起的傷感,全部拋卻。

當天晚上,他們寄宿在一家“招商店”裏。粗茶淡飯,倒也別有一番情趣。十娘高興得如同剛下了蛋的母雞,咧着嘴,常常露齒而笑。李甲則相反,繃着臉,緊鎖雙眉。十娘是個從小在風塵中打滾的女子,男人們的心事,一過眼,就可以猜料得出幾分。

“李公子”,她笑嘻嘻的說:“何必這樣愁眉不展的,想令尊乃是堂堂布政司,知書明理,只要你肯用心解釋,決不會說不通的。”

李甲嘆一口氣,不作任何表示。

翌日起身,吃過早點,吩咐店小二算賬,付清膳宿費用,繼續乘轎去潞河。

氣候暖得出奇,烏雲像一堆棉花團,將個天遮得黑壓壓的,眼看又要落雪了。十娘有點擔心,李甲建議換乘馬車。於是付清轎伕費,改僱馬車疾駛潞河。

兩人坐在車廂裏,被車子顛簸得頭昏腦脹。十娘手捧百寶箱,差點彎身嘔吐。

過了兩個時辰,瘦馬也奔得疲憊了,儘管馬伕揚鞭吆喝,車子卻在官道上慢吞吞地駛行。十娘這才鬆了一口氣,笑嘻嘻的自言自語:

“雖然馬車有點顛簸,可是,我很愉快!你呢?”

李甲仍然搖頭嘆息,只是訕訕地用手一指:“你看,潞河在望了!”

十娘偏過臉去,眯細眼睛遠眺,果見前面有個大河集,河上帆檣雜杳,人聲喧嘩。很是熱鬧。

抵達潞河,李甲夫婦捨陸從舟,準備由此搭船南下。

李甲付了馬車費用,先帶十娘到埠頭茶亭去小歇,安頓了十娘之後,自己匆匆趕去大河集找船。

四十一、租船

不足一袋煙的時間,李甲氣喘吁吁的奔回茶亭,對十娘說:“巧極了,恰好有一艘瓜州差使船載貨到此,正欲轉回,艙戶皆空,願以低價包與我們搭乘。”

“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十娘喜不自勝。

“但是……”李甲愁容滿面,似乎另有問題。

十娘忙問:“公子,你有甚麼心事嗎?”

李甲說:“那船錢雖已講定,可是還沒有交銀両。”

“我在柳家給你的二十両碎銀呢?”

“十娘,你也不想想,我在院中弄得衣衫不齊,銀両到手後,當然要先去當店贖出幾件衣服穿着,剩下來的錢,只夠付與轎伕和馬伕。”

十娘娥眉一皺,躊躇半日,兩隻眼珠骨溜溜的一轉,對李甲說:“公子千萬不要擔憂,你可記得我離開北京時眾姊妹贈給我們的乾點心嗎?”

“記得的。”

十娘略微一停頓,斜着眼珠對李甲一瞅;然後嬌滴滴的說:“那不是一包乾點心。”

“是甚麼?”

“一包碎銀!”

“有這樣的事?”李甲顯然十分驚詫了。

十娘微笑着解釋給李甲聽:“眾姊妹知道我們身上沒有銀両,想贈送一些貼補路費,又怕我們不肯接受,故意說是乾點心,其實包的是銀両。”

李甲這才笑逐顏開了,忙問:“有多少?”

“我沒有點算過,究竟有多少我還不知道。”

“拿一點出來待我去付船費吧。”

十娘款款站起,走向牆邊的行李堆,用鎖匙啓開一隻紅漆箱,擷取絹袋,探手袋中,掏出十幾両紋銀。

“拿去吧。”十娘說。

李甲接過紋銀,既驚且喜:“唉!如果不是愛卿,我李甲窮途末路,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十娘曲意撫慰:“我們是夫妻,何必論恩德,快去付船錢。”

四十二、潞河上

李甲拿了銀子,走到埠頭,與撐船人敲定開船時間;就近找下幾個挑夫,回入茶亭,將箱子竹籃等物統通搬上艙戶。

這“差使船”專門載運貨物,陳設比不上煙船或妓船,但是面積相當寬,河上駛行,十分平穩。十娘從來沒有坐過船,如果船身經常搖晃的話,必會感到頭暈,此刻碰巧找到一艘回程的“差使船”,那是再合適也沒有了。

東西搬入艙戶後,一切舒齊,十娘倚窗而坐,閒觀河上景色。

潞河的水,黑釅釅的,彷彿醬油一般,有點臭。鄰近泊着幾條煙船,濃冽的煙味沖淡了河水的臭氣。十娘問李甲:“為甚麼河水會發臭的?”李甲說:“春雨未落,河水不漲,因此產生一種泥滯的氣味。”十娘頗感好奇,貪婪地凝視水上人家的動態。怎樣也不肯離開艙窗。

天黑了,河上岸上,到處亮起點點燈火。撐船人已經在前艙擺好酒菜,催他們快吃,說是吃過晚飯,立刻開船。

十娘起先以為船上的飲食必定粗糙得不堪下咽;但是坐上酒席時,才知道撐船人也相當慷慨。桌面上擺滿好酒好菜,一點都不吝嗇。

吃過晚飯,船兒開動了。夜色漸濃,兩旁河岸已不見燈火。十娘暗自忖度:“我終於踏上新的人生道路,只要布政司肯點頭,就可以舒舒服服的過下半輩子了!”

但是李甲的心情卻並不像她那麼輕鬆;他怕父親不讓十娘進門。

兩人相對而坐,十娘用灼灼的目光凝視李甲。十娘說:“我真快樂!”李甲愛理不理的問她:“是不是因為脫離了迎春院?”十娘說:“這是一個原因,不過,主要的是:我終於有了一個甜蜜的家!”

提到“家”,李甲想起了嚴厲的父親,心裏不免感到侷促不安了,沉着臉,不再出聲。他並非不愛十娘,只因十娘是個妓女,回到紹興後,儘管掩飾,也避不了眾人的耳目。這醜惡的事實,猶如白布上的油漬,怎樣也洗不掉。

四十三、夢回紹興

毫無疑問地,李甲開始失悔於自己的荒唐了。

這天晚上,李甲做了一個夢,夢見回到了紹興的老家,趦趄在“布政司府第”門口,不敢走進去。這是一座封建氣息非常濃厚的大宅第,圍牆很高,纏有鬚蔓繚繞的朱藤。兩扇黑漆大門,彷彿一個盛怒者的嘴巴,緊緊的關閉着。門上裝着一對擦得亮晶晶的銅環,銅環旁邊,左右各貼着春聯一條,粗粗的筆跡,顯出某種威嚴。門上掛着兩隻大燈籠,燈籠上用紅硃漆着“李”字。四周很靜,連鳥雀的聲音都沒有。一會,大門驀地啓開了,走出白髮蒼蒼的老管家。

“少爺,原來是你回來了!為甚麼站在門口不動?我引你進去。”老管家說話時,充滿了又驚又喜的神情。

然後,李甲跟他介紹十娘。

他撇撇嘴,用鄙夷不屑的目光對十娘身上一瞅。十娘有點窘,低着頭,兜耳澈腮的脹得通紅。李甲知道她受窘了,低聲悄語的在她耳畔:

“不要怕,不要怕,見了父親,任何憂慮都會消失的。”

兩人跟在管家後面,走上廳階,跨過門檻,抬頭一看,只見父親兀自坐在堂中,繃着臉,好像一尊金剛菩薩。

李甲與十娘同時跪在地上。李甲說:“孩子拜見父親大人。”布政司憤然以手擊桌,大聲問:“你身旁的女子是誰?”李甲怯怯地答:“孩子……在北京時……已經結了婚。”布政司霍然站身,厲聲疾氣的:“快快與我滾出去!誰要這種不三不四的女人做兒媳婦?”李甲極力為十娘分辯:“大人,她雖然在風塵中長大,但是……她是一個好人。”布政司蠻不講理,竟嘶聲大嚷:“來人啊!”此時,左右眾僕童立刻一擁而至。布政司吩咐他們將李甲夫婦趕出府第……。

李甲終於驚醒了,在睡夢中依舊狂呼“大人”不已。十娘也被吵醒,側過臉去安慰他:

“公子,你怎麼啦?”

李甲出了一身冷汗,對四下看看,才知道自己仍在船艙裏,離家尚遠。

四十四、船抵瓜州

十娘一骨碌動身下床,斟了一杯熱茶,還絞一把手巾替他抹臉。

“你夢見了誰?”十娘問。

李甲不便將自己的事講出來,只是搖搖頭說:“沒有甚麼!沒有甚麼!”

十娘見他不肯說,也就不加追問。

過了三天,差使船抵達瓜州,泊於岸口,準備再度運貨北上。李甲夫婦必須另僱民船,繼續南下。十娘在岸上看顧行李,交了些碎銀給李甲,由他去與船伕接洽。稍過些時,李甲匆匆奔來,說是民船已經僱到,約定明日侵晨剪江南渡。十娘問:“今夜我倆宿在何處?”李甲說:“既已僱到民船,就不必住招商店了。”這樣,兩人喚叫挑伕一名,將行李挑上民船。

是夜,月光皎潔,景色如畫。吃過晚飯,李甲與十娘並排坐在船頭上。

李甲說:“自從搭乘差使船後,我倆侷處艙中,一直不能毫無拘束地談些話;如今,獨據一舟,就不必有所避忌了。再說,瓜州為通江南必經之埠,何不趁此暢飲數杯,一舒數日來的悒鬱?”

說着,李甲親自到裏邊去端了一壺酒兩隻酒杯出來,一邊斟酒,一邊對十娘問:

“你沒有到過江南嗎?”

“沒有。”

“江南是魚米之鄉,不同於北地風光,相信你見了一定歡喜。”

“只要同你在一起,即使是蠻荒之區,我也決不會出怨言的。”

聽了這句話,李甲又頹喪地皺起眉頭來了。十娘知道他擔憂的是甚麼;只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掃他的興,所以故意舉起酒杯,裝作非常愉快的樣子。

“公子,今晚的月光特別美,讓我們痛痛快快的喝幾杯吧。”

李甲舉杯一口呷盡,忽然興沖沖的要求十娘唱一首歌給他聽。十娘當即站起身來,走到艙內拿出琵琶,坐在鋪氈上,輕輕唱了一曲:“狀元執盞與嬋娟”。李甲以扇按拍,意興甚濃。

四十五、鄰舟有耳

十娘五指飛舞,奏出錚錚樂音,興致所至,竟引吭高歌了。歌聲悠揚,驚動了附近船隻上的搭客,各自撩開窗簾,側耳諦聽。

這時,旁邊有一隻陳設豪華的大船,船上只有一個乘客,姓孫,名富,徽州新安人,家裏十分富裕,打從爹爹那一代起,就做鹽生意,賺錢易如反掌,因此養成了一種玩世不恭的習氣,常在無聊時到妓院裏去尋歡作樂。此人生性輕浮,喜歡在脂粉堆中打滾,如今聽到了美妙的歌聲,立即奔出船艙,站在船頭上,佇聽半晌,在昏黃不明的燈光下,看不到十娘的倩影,正欲詢問船伕時,忽然刮來一陣狂風,將江上的一部分燈火吹熄了。

歌聲倏歸沉寂,孫富回入船艙,暗忖:“唱得這麼好,一定不是良家婦女,若非有錢人家的寵姬愛妾,必然是妓女優伶。”

於是喚過僕人孫祿過來,命他乘坐小船,潛窺蹤跡,打聽那唱歌的女人是哪一條船上的搭客。

遲了一會,孫祿回來了,說是有位李相公僱的民船泊在碼頭附近。

“那唱歌的女子呢?”孫富問。

“來歷不明。”

孫富沉吟良久,眼珠子骨溜溜的一轉,立刻吩咐舵手將船撐過去,與李甲所僱的船緊緊靠攏在一起。

此時,北風呼呼,氣候寒冷,天上烏雲四起,將一輪明月也掩蓋了。

孫富頭戴貂帽,身穿狐裘,當然不會覺得冷,因此,推開窗戶,假裝欣賞江上夜景,其實無非想看看那位唱歌的女子究竟美得怎樣。

事情也真湊巧,正當孫富憑窗遠眺的時候,民船上的窗戶忽然打開了,探出一個美若天仙的臉蛋,將一盆洗臉水倒在江裏。

孫富給這驚人的艷麗震懾了,雖然是匆匆的一瞥,但已使他魂搖意蕩,心神不屬了。他若有所失地靠着窗櫺,凝眸注目,希望有機會能夠再見她一面。

四十六、上岸飲酒

孫富憑倚窗戶,等候十娘再度出現;但是等了很久很久,總不見窗戶啓開,心中納悶,彷彿上了鎖一般,暗忖:“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絕色,既然遇見了,豈可隨便錯失這個機緣?”

這樣想時,忽然以掌擊膝,竟若有所獲地提高了嗓子,大聲吟了兩句明朝高啟做的梅花詩:

“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

那李甲正在艙中閒得無聊,聽到鄰舟有人吟詩,一時興起,便走到船頭去觀看。

兩條船早已靠攏在一起,相隔咫尺。

孫富看見李甲出來,知道李甲已中計,忙不迭又唸了兩句詩,唸完,對李甲拱手作揖道:“仁兄請了!”李甲當即欠身還禮,說:“在下姓李名甲,浙江紹興人,請賜台甫。”孫富微微一笑,極有禮貌地:“敝姓孫,小字富。”李甲說:“得悉仁兄,真乃小弟之幸也。”孫富說:“天氣寒冷,眼看就要下雪了,江上民船,遇風雪不能航行,我們不如到岸上去小飲幾杯,聊以解悶。”

李甲踟躕一陣,認為船上耽得太久,不若到岸上去借酒散悶,也好一舒積鬱。

於是,回身進入內艙,將孫富的邀請告知十娘。十娘說:“天色已晚,而且就要下雪了,何必再上岸去?”李甲說:“正因為要下雪了,民船不能航行,耽在艙中煩悶,所以想上岸去散散心。”十娘不便再加阻攔。只好頷首允諾。

李甲換上一身淺藍色的皮袍,走出內艙,跳到孫富船上,兩人攜手上岸。

走入酒樓,孫富叫了幾盤可口的小菜,還故意燙了一壺紹興酒,舉杯對李甲說:“萍水相逢,請受水酒一杯。”

李甲說:“尊兄何必如此客氣。”

接着,兩人又敘了些“太學”中的事情,彼此對許多事物的看法都相當接近,因此,愈談愈投機,愈談愈親熱,最後,話題轉到風月場中,志趣相合,一下子就變成相知了。

四十七、飲酒談心

三杯下肚,天降大雪。孫富吩咐夥計再添一壺熱酒,屏去左右,低聲問李甲:

“剛才在船上唱歌的女人是誰?”

李甲有了三分醉意,用近似誇耀的口氣答:“她是北京城有名的杜十娘。”

孫富聽了最後三個字,眼睛一亮,默然久久,心中暗自盤算:“怪不得這麼美麗,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杜十娘!我幾次到北京都沒有機緣見到她,今天居然無意間遇見了,豈可隨便放走良機?”

因此,舉起酒杯,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假情假意地說:“老兄真好福氣,來,來,乾一杯!”

乾了一杯後,李甲洋洋自得,笑得見牙不見眼。

孫富問:“想那杜十娘,既是北方名花,怎麼會跟隨老兄南來的?”

李甲已有七分醉意,聽了孫富的問話,竟老老實實將自己與十娘結合的經過情形告訴孫富。

孫富聞言,大感失望,暗忖:“杜十娘既與李甲拜過天地,那就不容易下手了,不如死了這條心吧,天下美女多的是,何必去拆散這一對患難夫妻。”

想到這一層,立即將杯中酒一呷而盡;然後付了賬,偕李甲一同走出酒樓。此時,大雪紛飛,路面泥濘。李甲飲多幾杯,走路時身子常常失去平衡。孫富扶着他,兩人跌跌撞撞地走回渡頭。

李甲回入船艙,發現十娘獨自一人坐在燈下枯候,也就大聲憨笑起來了。十娘問他為何發笑,他說:“我結識一個好友!我結識了一個好友!”

第二天,風雪交加,江上大小船隻,皆不能駛航。李甲因為隔夜喝醉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睜開惺忪的眼來。十娘早已準備了可口的點心,待他洗過臉後裹腹。李甲一骨碌翻身下床,匆匆洗臉,甚麼東西都不吃,就跳到鄰船去找孫富。

孫富本已經放棄那陡起的邪念,再度見到李甲後,那邪念立刻像復燃的死灰一般重新滋生。

四十八、交淺言深

孫富想:“天下美女固然不少;但是像十娘那樣的絕色實屬罕見。如今,李甲既然自己送上門來,不妨再陪他去喝幾杯罷。”

兩人當即跳上岸去,各自打傘,逕向酒樓走去。

抵達酒樓,剛剛是吃中飯時候。坐定後,先乾三杯。李甲舉箸又放下,皺着眉,長嘆一聲。孫富問他:“仁兄有甚麼化解不開的心事,可否講與小弟聞聽,也好讓我為你分憂。”

李甲一味搖頭嘆息,似有難言之隱。

孫富何等刁鑽,單憑李甲的神色,早已將他的心事看穿。因此,故意作關心的樣子:“仁兄能將這麼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帶回家中,當然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問題是:你有沒有徵得令尊大人的同意?”

這幾句話,完全點穿了李甲的心事。李甲乾了一杯,企圖用酒來壓制驚悸與煩悶︰

“不瞞老兄說,我所顧慮的正是這件事!家嚴為人固執,決不會讓十娘進門的。”

孫富將機就機,立刻追問一句:“既然令尊不能相容,你打算怎麼辦呢?”

聽口氣,孫富似乎非常關心李甲的處境;實際上,當然是別有用心的。李甲愚騃,不但無法察覺孫富的陰謀;抑且把他視作知己,推心置腹的將肺腑之言也講了出來。

“這件事情,使我頭痛極了。”李甲說。

“你該跟十娘商量才是。”

“商量過了。”

“她有甚麼更好的打算?”

“她的意思是:暫時僑居蘇州,由小弟先回紹興,然後懇請親友求情於家嚴之前,希望他老人家能夠讓十娘進門。”

“萬一令尊拒絕求情呢?”

李甲無可奈何地說:“那就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孫富見他毫無主意,心中暗喜。於是像演戲似的對李甲說:“辦法不是沒有。只是……”

“你我一見如故,仁兄有何高見,儘管直說可也。”

孫富說:“交淺言深,仁兄一定要見怪的。”

“不,請直說罷。”

四十九、徬徨

孫富沉吟一下,說:“照我看來,令尊是掌一方重任的政區長官,對於男女交往的規矩一定是很嚴的。你若為了十娘而絕父子之情,那就未免太不值得了。說老實話,十娘雖然美,究竟是個妓女!”說到這裏,孫富忽然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頗表歉意地拱拱手:“仁兄,請勿怪我直言。”

李甲連忙搖搖手:“那裏的話,希望你多多指點。”

兩人各盡一杯,李甲緊蹙眉尖,似有無限心事。孫富打鐵趁熱,又加上了這麼幾句:“再說,十娘的僑居蘇杭,也決非長久之計。”

“為甚麼?”

“因為你既已違反令尊大人的意志,倘有所求,必遭拒絕。如此,你與十娘在蘇杭的日常費用又從何而來?”

李甲聽了,為之沉吟不置,垂着頭,暗自盤算:“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我手頭只有紋銀五十両,此刻已用去大半,萬一被父親逐出家門,僑居蘇杭,吃穿皆需費資,到了山窮水盡之日,又怎麼辦呢?”

正這樣思忖時,孫富又拱拱手說:“小弟還有一句心腹話,但不知仁兄肯俯聽不?”

李甲心內激盪萬分,瞪大了兩隻滴溜溜的眼,等待孫富把話語說出來。孫富頓了一頓,故意搖搖頭,說:“疏不間親,多嘴不但得不到好處,反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李甲正感徬徨無主,見孫富欲言又止,忙不迭苦苦哀求,請他繼續說下去。孫富正正臉色,說:“常言道得好:婊子無情,煙花之輩,哪裏會動真情感?杜十娘既是六院魁首,相識極多,將來遇到舊日相好,仁兄就非戴綠帽不可。”

李甲愈聽愈心煩,腦子裏像潮水一般的湧來了許多可怕的念頭。他茫然若失的坐在那裏,目無所視,冷汗直沁。

半晌。李甲抖着聲音問:“我應該怎麼辦呢?”孫富說:“我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有了錢,也就心滿意足了。你是官宦之後,有了錢,還得求取功名來光耀門楣,娶了十娘,無異將錦繡前途斷送。”

五十、兩全之計

李甲本來是一個沒有主意的人,被孫富這麼一說,心中更加懼怕起來。孫富早已識透李甲之憂,稍為用了些計,已經使李甲心神不屬了。李甲站起身,傴僂着背,深深地向孫富作了一揖說:“如今木已成舟,進退兩難,不知仁兄有何解決辦法?”

孫富不慌不忙的舉起酒杯,呷了一口,皺皺眉,做出尋思的模樣,然後若有所悟地以掌擊桌:“有了!”李甲立刻轉憂為喜,忙問:“仁兄請講!”孫富說:“在目前這種情形下,你有兩個困難的問題,一是怎樣安排十娘的出路;二是囊空如洗,返回家園後必觸令尊之怒,所以,我替你想出了一個兩全良策。”李甲問:“仁兄倘有良策使弟重溫家園之樂,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你才好?”孫富說:“但不知這個辦法行得通嗎?”李甲說:“仁兄儘管直說無妨。”

於是,孫富終於說出一個不近情理的解決辦法。他說他願意付出紋銀一千両,希望李甲將十娘讓給他自己。這一來,據他的意思,十娘可以藉此獲得一個安身之所;而李甲也可以拿了銀子高高興興的回轉紹興。然後,見到布政司時,只說這些銀子是在北京當“授館”(即家庭教師)時賺來的。布政司見到銀子,當然會相信李甲所說的盡屬真話了。從此轉禍為福,闔家可以和睦度日。孫富還說:“並非小弟貪圖女色,實在想幫助你一臂之力罷了。”

李甲聽了,不知是計,還以為孫富為人有豪俠氣,看見自己有困難,不但願意出資相助;而且還肯設法收留十娘,真是少有的大好人了。

“承兄指教,茅塞頓開,但是—”李甲欲言又止了。孫富催他講下去,他才嚅嚅滯滯地說:“但是十娘待我甚厚,我必須回去跟她商量商量。”

孫富喜不自勝,又吩咐夥計燙一壺酒來。李甲幾乎把十娘完全忘記了。飯後,孫富邀李甲上街去遊樂。李甲貪玩,竟冒着風雪跟孫富到妓院去。

可憐愛情專一的十娘,這時還在船艙裏枯候李甲。

五十一、變心

天黑了,黑得像漆一樣,烏雲滾滾翻捲,朔風呼嘯。氣候很冷,江上一片寒意。杜十娘擺好酒菓,不禁打了個哆嗦,雙手圈在嘴前呵了口熱氣,然後到後艙去取燈火,掛在篷檔上。

“怎麼還不回來?”

她開始焦急起來了,反剪雙手,在艙房裏踱來踱去,想走上甲板去等,外邊風勁。

酒,剛剛燙好,酒壺嘴裏還有熱氣往上冒,再過些時,就要冷卻的。冷酒不能驅寒,然而李公子出去了一天,到此刻還沒有回來。十娘等得心焦,躡步走到船艙旁邊,伸出纖纖玉手,輕輕揭起窗簾,身子往窗櫺一靠,迎着小刀子一般的北風,眯細眼睛,遠眺渡口。

渡口很靜,只有漁火兩三點。

遲了一會,小路上忽然有個黑影走來,身形頗似李甲,仔細察看,果然是李甲,心中不勝歡喜,忙不迭迎上前去扶他上跳板,小心翼翼回入艙房。

“你出去一天,把我等苦了。”她佯嗔薄怒地說。

李甲眉頭一皺,有意無意的向她瞅了一瞅,臉一沉,竟掩面哭泣起來。

十娘大吃一驚,連忙斟了一杯熱酒雙手捧到他面前,體貼而又溫柔地說:“公子,你回得船來,為何悶悶不樂?”

李甲將臉偏過一邊,咬着嘴唇,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但是淚水已像荷葉上的露滴一般簌簌滾落。

十娘見他不睬自己,心中更是焦急了,忙問:“你我患難夫妻,你若不肯直言相告,我就更加難過了。”

李甲這才抽抽噎噎的對十娘說:“唉!如果不是你委曲相從的話,我李甲早已淪落為流浪漢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掉。不過……”

“怎麼樣?”

李甲頓了頓,張口結舌地繼續說:“我曾經一再仔細思量,總覺得不能跟你一同回家!”

聽了這句話,十娘不禁怔住了。心忖:“事情早已商量妥當,由我先在蘇杭僑居一個時期,然後託親友向布政司求情,再回紹興。如今,他怎麼忽然說出這種話來?”

五十二、絕情

十娘問:“相公,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李甲倒也老實,竟將與孫富在酒樓共飲的事,告與十娘知道。十娘大感詫異,認為李甲初到瓜州,哪裏會有甚麼朋友。

李甲說:“這位孫富兄住在鄰舟,是一位鹽商,年少風流,頗有豪俠氣。”

“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李甲用衣袖抹乾臉頰的淚水,怯怯地說:“昨晚孫兄邀我去酒樓小敘,彼此談得十分投機,今天他又來邀我共飲,情面難卻,只好冒雪前往。飲酒時,我將我倆結合的經過情形及欲歸不得的處境對他說了,他聽後,極表同情,最後終於為我們籌得一計。”

“他有甚麼良策?”十娘用淡淡的口氣問。

李甲說:“只要我肯割捨夫妻之愛,他就資助我一千両紋銀,可讓我南返拜見父親。”

十娘一聽,彷彿給人在頭上擊了一錘似的,渾身發抖,腳彎軟軟的差點跌倒在地。但是,李甲完全看不出十娘內心的痛苦,依舊打拱作揖地要十娘成全,說道:“十娘,你是一個深明大義的人,請你成全我了罷,好讓我們父子團聚。”

十娘忍不住嗤鼻冷笑了:“像我這樣的女人還能值一千両紋銀,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李甲聽了這有刺的話語後,還極力為自己分辯:“並不是我李甲狠心,只因家教森嚴,妯娌之間也不易相處,與其將來長期捱苦,不若此時一刀兩斷……”

十娘臉色刷的發青,抖着聲音問:“公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的山盟海誓?你曾經親口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天長地久決不分離;淡飯粗飯共度光陰,為甚麼一到這裏,就變心了呢?”

“唉!”李甲長嘆一聲,說:“我並非不知道你待我好,但是,你究竟是一個……是一個……”

“是甚麼?”

李甲期期艾艾地答了這麼一句:“你……究竟……是一個青樓女!”

五十三、決定投江

十娘佯裝着有所悟地“哦”了一聲,說:“原來因為我是一個妓女,進不得你們宦家之門,所以你才變了心。但是,你與我是迎春院結識的,這迎春院就是出賣色情的所在,你並非不知道,為甚麼到了此地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為甚麼在北京的時候不仔細地想一想?”

李甲感喟地嘆息一聲,說:“只怪我太糊塗,做事太大意。今天聽了孫富之言,才恍然悟出自己的錯誤。”

“如此說來,你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了?”

“你待我的恩情,我將永銘在心。”

十娘氣得眼前發黑,全身戰顫,欲哭無淚了,心忖:“那孫富固然可惡,自己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好東西。既有山盟海誓在先,豈可效學王魁於後?”但是,追悔已經不能產生任何力量了,她必須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在目前這種處境下,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李甲既然如此無情,索性依照他的意思,跟隨孫富而去。二、李甲貪錢,拿出百寶箱來,讓他立即改變初衷。

然而,這兩個辦法都行不通。第一,孫富是個壞蛋,跟他去,必無好結果;第二,用金銀財寶來爭回李甲的愛情,比紙還薄,一點價值也沒有。

十娘愈想愈傷心,恨不得立刻跳入江中,死掉了,倒也可以省卻許多煩惱。不過,轉眼一想,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別人還當是失足落江,未免太便宜了這沒有良心的李甲,要死,必須當着大家的面,將滿腹悲怨全部說出來。杜十娘爹娘早已去世,知心的謝月朗和徐素素又遠在京城,眼前最親近的人只有李甲,不料,李甲竟忘恩負義地將她出賣了。她有怨無處申,唯有等待天明後,當眾宣佈李甲的劣行。

主意打定,心境倒也寬鬆了些,當即挪開腳步,冉冉走到窗邊,撩起窗簾,獃磕磕的望着窗外的雪羽,不發一言。

李甲以為已經說服十娘,暗自歡喜,怯怯的走到她身後,輕聲說:“十娘,我知道你會了解我的心境的。”

五十四、不可後悔

十娘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但是想前思後,不免感到一陣刻骨的悲酸,淚水就簌簌的滾落兩頰。窗外風雪交加,冷的風,冷的雪,冷的夜空,浸透了一顆冷的心。

人生草草,歲月匆忙,十娘萬念俱灰,覺得這個世界一點溫暖也沒有。

李甲還在她背後絮絮的嚕叨着,她聽不清他在說些甚麼。此時,朔風呼嘯,波浪洶湧,窗簾在風中飄舞,李甲伸手將窗戶關上,十娘驀地轉過身來,問他:

“銀子呢?”

李甲連忙陪上一臉笑容,頗表歉仄地說:“這事未得你應諾,我不敢接受他的銀子。”

十娘怡然一笑,故意用譏諷的口脗揶揄他:“有了一千両紋銀,不但你可以回家歡敘天倫之樂;而且我也可以有個安身之處,真是兩全之計,再好也沒有了。機會不可多得,明早快去應承了他,時間一長,也許他會反悔的。不過,一千両紋銀不是小數,必須兌足後交與你之手,我才過船去!”

李甲這才聽出話中有刺,當即眉頭一皺,怪不好意思地對十娘說:“事情還沒有完全講定,你若不願意我這樣做的話,我可以拒絕孫富的。”

十娘冷冷一笑:“你心已變,何必再去拒絕孫富。你要知道,目前市面不好,肯出一千両紋銀買一個妓女的人,實在不容易找。”

“如此說來,你已經答應了?”

“是的,我已經答應了。不過,有一點我必須鄭重的聲明。”

“甚麼?”

“我希望你不要後悔。”

李甲聳聳肩,暗忖:“我的問題已經順利解決,還有甚麼可以後悔的呢?”因此,牽牽嘴角,假情假意的,對十娘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安歇了。”

十娘搖搖頭,說:“我還要梳妝一下。”

李甲頗為驚訝,瞪大了眼睛問道:“半夜三更,還梳甚麼妝?”

五十五、對鏡自憐

十娘噙着淚水,匆匆走到梳妝台前,對着鏡子,企圖從鏡子裏尋找自己薄命的徵象。縱然在悲傷的時候,她依舊有着絕代的風華,那星一般閃耀着的眸子,那櫻桃一般紅潤的小嘴,那瓜子臉,那筆挺的鼻樑,那烏黑的頭髮和皙白的皮膚,形成了一種飄逸的神采,令人見了,無不立即產生“醉”的感覺。

她痛恨自己太糊塗,竟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存在一個薄倖的男人身上。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但是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了。

她悽然欲絕地拿起木梳,輕輕掠了幾下。李甲站在她背後,莫明究竟的追問一句:

“天都快亮了,為甚麼還要梳頭?”

十娘抖着聲音答:“到了明天,你又要送舊迎新了,事非尋常,豈不可打扮打扮?”

李甲略一沉吟,暗忖:“十娘明天一早就要過船了,其情形一若重做新娘,趁此天未明時修飾一下,也是人情之常,我何必一定要阻止她呢?”

這樣想着,李甲就兀自上床安睡。

十娘梳好頭髮,瞪大了淚眼凝看鏡子裏的自己,禁不住咬牙切齒地咒罵起來:

“十娘呀十娘,你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男人的?”

李甲對十娘的悲哀似乎完全無動於衷,一上床,就扯起如雷的鼾聲。十娘這才看透李甲的為人;但是已經沒有第二個選擇。她側過臉去,狠狠的對那個負心郎瞅了一眼,手抖了,連梳頭的氣力都沒有。

“我必須來得清白,去得也清白。”她想。

於是,款款站起,走到床邊去打開箱子,取出一件大紅的衣裳,迅速換上。這件大紅的衣裳是北京的謝月朗送的,當時月朗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十姐,我沒有甚麼好東西送給你,這件大紅的衣裳是我親手縫的,送給你,等你到達李府後成親時當禮服穿。十姐,我們幹這行的,能夠穿大紅的衣裳實在是一樁天大的喜事。我祝賀你永遠快樂。”

五十六、天未明

憶起謝月朗的話語,十娘禁不住心酸落淚了。她原以為從良後必可與李甲白首偕老,想不到李甲竟在半路變了心,使她在難忍的屈辱中,非投江自盡不可。現在,這套姊妹送的吉服,竟變成殉葬的衣服了。

“我完全瞎了眼睛!”她咬牙切齒地咒罵自己:“想當年,不知道有多少王孫公子要娶我為妻,我卻把他們全部視作花花公子。那裏知道千挑萬揀,竟會將終身託與這個薄情郎!不但如此,我還自贖身體,與他共拜天地,結果卻落了這樣一個下場,怎不叫人萬念俱灰?”

想到這裏,淚水就像泉水般湧出。李甲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夢囈頻頻,十娘以為他醒了,怕他見到自己臉上的淚痕,故意將一根骨簪掉落在地,佯裝失手,然後傴僂着背,藉拾簪的姿勢,偷偷抹乾臉頰上的眼淚。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慘的事情嗎?臨到快要投江自盡了,仍不敢被狠心的丈夫察覺自己在落淚。

世界上還有比十娘更賢淑的女人嗎?儘管怨恨薄情的李甲,寧願自己離開塵世,仍不願辱罵李甲一句。

杜十娘身世淒涼,從小沒有爹娘,為了生活,被賣入妓院當妓,整天陪着王孫公子飲酒取樂;但是心境一直是寂寞的。遇到李甲後,以為救星已到,不顧鴇母的冷落,拒絕接見任何來客,全心全意的對待他,同時還分擔他的憂慮。

“蒼天呀!”十娘差點慘叫起來:“他竟將我出賣了!”

十娘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朝外一看。此時,夜縠瞑茫,天色未明。北風淒厲地呼着。江水浪濤洶湧,民船在浪潮中左右搖盪。

十娘打了個寒噤,連忙關上窗戶,為的是怕李甲受涼。

多麼貼體溫柔的杜十娘!縱然在臨死的時候,還害怕狠心的丈夫會受涼。難道她真的不恨李甲嗎?不,絕對不。十娘恨透了李甲,問題是:十娘是個十分善良的人,她不願意加害任何人,縱或是忘恩負義的薄情郎。

五十七、午夜夢迴

現在,她又坐到梳妝台前了,對鏡細瞧,不覺猛發一怔:那美麗的容顏怎麼一下子會變成如此憔悴,如此枯槁?

“不行,”她想:“我必須將自己打扮成天仙一般美麗。我不能在最後一刻還讓別人留下一個醜惡的印象。”

於是,手持剪刀,小心剪去燭芯,然後拆散頭髮,慢條斯理地梳了個“盤龍頭”。

遠處已有雞啼,實際上還沒有過四更。十娘揭開首飾箱,取了一支翡翠雙鳳釵出來,小心翼翼的插在頭上。插好,舉起小圓鏡,左照照,右照照,竟發現李甲睜大眼睛楞着她。

原來李甲心神不定,做了一陣亂夢後,驀地驚醒,正欲闔眼再睡時,矇矓中看到十娘挑燈化妝,頗感好奇,睡意也就消失了。

十娘只顧敷脂抹粉不睬他。

但是李甲見她美若嫦娥一般,心裏倒有點捨不得了。心忖:“這杜十娘真不愧為羣芳魁首,在迎春院時,不知道有多少有錢人追求她,可是她誰也不嫁,竟會挑中我這個落難書生,實在難得之至。再說,自從我進院後,她全心全意的對待我,不接客,不要金銀,不受鴇母影響,忍受任何苦楚,處處為我着想……,而我竟會聽信孫富的勸告,將她出賣與他人。我太對不起她了!我不能這樣做!幸虧我還沒有收受孫某的定銀,口說無憑,不如食言了罷!……但是,我怎麼能夠帶着她回紹興去見父親呢?我若帶她回家,兩人都活不成;我若不帶她回家,不僅可以自由自在的繼續活下去;而且還有一千両銀子到手,一舉兩得,何樂不為?……世界上美麗的女人多的是,我年紀尚輕,家庭環境又好,怕會娶不到理想的妻子?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杜十娘是個煙花女子,慣於迎新送舊,對這一類事,在她實在是很平常的,我又何必為她擔心了?……對,我想的一點也不錯!如果杜十娘是個名門淑女,遇到這樣的事情,哪裏還有心情坐在梳妝台前化妝?她一定是因為明天又要做新娘了,才如此興奮!”

五十八、鏡破

李甲發現鏡子裏的十娘正在露齒而笑,心中油然起了一種輕鬆之感,以為十娘已經寬恕他的過錯了,其實,十娘正在訕笑他的無恥。

“你又梳盤龍髻了?”李甲問。

十娘點點頭:“是的,我又梳盤龍髻了。”

“好像去年吃臘八粥的時候曾經梳過一次?”

“你的記性真不壞。”

“好像在柳遇春家裏拜天地時也梳過一次?”

“不錯。”

“現在是第三次了。”

十娘嗤鼻冷笑:“因為我明天又要做新娘了。”

李甲簡直是一根木頭,不但辨不出十娘話中有刺,而且還說了這麼一句:

“祝你與孫富白頭偕老。”

十娘倏地繃緊面孔,氣得渾身哆嗦了,想不到這個忘恩負義的薄情郎,還有勇氣祝賀她與別人白頭偕老。她抿着嘴,手一鬆,鏡子落在艙板上,破了。

李甲說:“快天亮了,你精神不濟,快上床睡一會?”

十娘冷冷地答道:“我明天就要過船了,還有很多瑣碎事情要做,你自己睡吧,別管我……”

李甲嘆口氣,翻個身,又沉沉入睡。

十娘持着燭台,冉冉走到床邊打開硃漆皮箱,將那隻描金百寶箱取了出來。

她對着那隻描金百寶箱出了好一會神,暗忖:“如果李甲看到了這百寶箱裏裝着的東西,他一定死也不肯讓我過船去的。但是,這又有甚麼用處呢?用金銀珠寶換來的愛情,能獲得幸福嗎?算了吧,這種狼心狗肺的男人,何必再留戀他?”

想到這裏,她似乎甚麼也看得開了。她將百寶箱隨手放在梳妝台上,俯身拾起破鏡,然後拿起眉筆,對着破鏡在細意畫眉。

風很大,北風從窗隙中吹進來,吹得燭光搖曳不已。岸上有雞啼報曉,杜十娘的最後即將來臨。

五十九、吹簫

她將自己打扮成新娘一般,既美且艷。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見到她,必定不肯相信這是一個即將離世的女人。事實上,誰也無法想像十娘此刻的心理,她既然決心投江,又何必如此細心地修飾自己?然而,人就是這樣一種奇異的動物:可以死,卻不可以遭受污辱。

十娘是個倔強的女性,在極端的絕望中,仍願用死亡去報復李甲的無情。李甲的自私,使他變成了一個最醜惡最卑污的男子。

天快亮了。

何處傳來鴟梟的啼叫,咕咕咕的,叫人聽了懍慄。十娘款款站起,百無聊賴地走到窗邊,拉開窗戶,外邊飄來一陣新鮮的空氣。

天上烏雲消散,現出無數閃爍不定的星星。雪已晴。寧靜落在江上,別有一番情致。

十娘想:

—星色雖美,但是卑污的人心太多。再過幾個時辰,我就要離開這個人世間了。

—北京的姐妹們還以為我在享福,誰想到我竟會落得一個這樣的下場。

—李甲此刻正睡得如同嬰孩一般,不知道他究竟夢見了甚麼?我死去後,他會追悔嗎?他會一輩子咒罵自己嗎?他會再娶嗎?他會晚晚睡得這樣酣嗎?

想到這裏,十娘輕輕透了一口氣,彷彿放下一副肩上的重擔似的,油然起了一種輕鬆之感。

她樂於離開人世?當然不是。一個人到了真正絕望的時候,感受麻痺,情緒真空,反而不會產生任何煩惱了。杜十娘這時的心境,正是哀莫大於心死。所以有人說:真正的大解脫是死亡,也就是這個道理。

十娘的心境已趨平和,但覺時間過得太慢。天邊已露曙光,寒氣益增。

對岸有早起的趕牛人臨空抽鞭,江上水流急驟。

她的眼眶潮濕了,又覺得這眼淚是多餘的。為了不讓悒鬱流露出來,終於走至艙內將那支鳳凰簫取了出來。

於是,她坐在窗邊,開始吹簫。

六十、往事只堪哀

四周很靜,簫聲像一個女人的嗚咽,悽悽惻惻的,從江面上傳來,傳到早起人的耳中,誰也可以辨得出這簫聲的淒涼滋味。

自古紅顏多薄命,但是像十娘所遭遇到的,實在不多。

往事只堪哀,面對着熟睡中的李甲,十娘將滿腔哀愁全部排遣在悽惻的簫聲中。

那是一曲“狀元執盞與嬋娟”,是李甲最愛聽的調子。

李甲醒了,怔怔的瞅着十娘,傾聽,尋思,斟酌,惶惑,始終無法肯定十娘此舉的用意何在。依據李甲的解釋:十娘將過船了,心緒必然紛紜,哪裏還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來吹簫自娛?

李甲又想:“難道她還沒有忘情於我?”

想到這一層,李甲再也止不住內心的怔忡了,一種奇異不安的感覺,困擾着他,使他精神失去平衡。

簫聲幽幽,代替了十娘的飲泣。李甲再也不能繼續安睡,當即一骨碌翻身下床,木然楞着十娘,說不出有多麼的難受。

十娘雖然背着他;但早已聽到床的吱吱聲,知道他起身了,故意不回頭,繼續安詳地吹簫。

油燈漸乾,火苗很小,船艙裏只有這麼一點陰慘的光華,增加了不少悒鬱的氣氛。

李甲無限依依地仔細端詳十娘,覺得她實在美,心裏悶得很,彷彿上了鎖一般。此時,十娘已吹完一曲,放下鳳凰簫,抽出手絹,抹乾淚水。

李甲看看窗戶,窗外已露曙光,心內一急,忍不住開口了:“十娘,天亮了!”

“是的,我們即將分手。”十娘答。

頓了頓,李甲故意壓低嗓子,怯怯地問:“十娘,我還有一句話想跟你說。”

“甚麼?”十娘淡淡的問。

李甲喟嘆一聲:“十娘,我沒有收過孫富的定銀,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我……可以回了他的。”

聽了這句話,十娘不禁嗤鼻冷笑了,橫波一瞅,問:“我若不過船,你有甚麼更好的打算嗎?”

六十一、妝台信物

李甲說:“我帶你回紹興。”

十娘笑不可仰了,笑了一陣,正正臉色,問:“你不怕父親責備嗎?你有勇氣帶我進入布政司府嗎?你的親友不會訕笑你嗎?你願意犧牲一千両紋銀嗎?”

一連串的問話,問得李甲啞口無言了。李甲的反悔,完全缺乏真誠;一經考驗,就被證明為暫時的情感衝動。

此時,天已大亮,江上人聲嘈雜,氣候仍寒,但窗外已有陽光射入。

十娘知道死神即將來臨,心境反而十分平和,站起身來,冉冉走到梳妝台邊,拿起破鏡,仔細端詳自己的容顏。

“李公子,”她用冷淡的口氣說:“我們即將分手了,希望你從此一帆風順,稱心如意。”

李甲雖然無情無恥,聽了這幾句話,也不免感到窘迫了。

兩人無言相對了好大一陣子,撐船人端稀飯來,說是中午時分就開船,如果還想買些甚麼東西的話,應該趁早上岸去採辦。李甲毫無表情,低着頭,悶聲不響。十娘心緒紛紜,哪裏還吃得下早點;但是她還像過去在“迎春院”的時候一樣,親手替李甲擺好碗筷,十分體貼地請他上坐。李甲搖搖頭,不想吃。

艙外忽有喚聲傳來,李甲忙不迭穿上衣帽,走出去觀看,原來是孫富的小厮。

“有甚麼事嗎?”李甲連忙問道。

小厮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說:“我家相公請李公子過船去。”

李甲整整衣帽,當即跟隨小厮踏上跳板。

十娘在艙內靜候。

遲了一會,李甲匆匆回來,面帶愁容,不發一言。十娘問他:

“收了銀子沒有?”

李甲神情顯得很尷尬,隔了很久很久,才張口結舌地對十娘說道:

“那孫兄一定要取得你妝台的信物之後,才肯送銀子過來。”

十娘冷笑道:“這可又有何難?”

六十二、千両紋銀

十娘當即捧起百寶箱,走到李甲面前,含笑盈盈的對他說道:“不如將這隻描金盒拿去吧。”

李甲接過百寶箱,臉上的惆悵之情頓即消失,欠欠身,邁步走出船艙,踏上跳板,過船而去。孫富見他手捧錦盒,知道他送信物來了,心中十分高興,咧着嘴,對他連連作揖。

孫富說:“仁兄言出有信,令人欽佩。現在既已收了佳人信物,自當立即派人將銀両送過船去。”

說罷,孫富回過頭去對兩個僕人說:“將這箱銀子抬到李公子船上去!”

李甲一見銀子,喜不自勝,本想同孫富攀談幾句的,只因讓妻子之事,實非光明行為,不若退回自己船上,倒也可以掩飾一下心境上的狼狽。於是,打了一個揖,說:

“仁兄,你該修飾修飾了,回頭請過船來迎接十娘。”

說話時,聲音像蚊叫一般低,孫富未必聽清楚,見他已經退出船艙,也就不加挽留。

李甲回到自己船上,發現一箱白皚皚的銀子已經放在桌子上了。十娘反剪雙手,屏息凝神地瞧着銀子出神。李甲這回可窘極了,半晌亦不敢出聲。

十娘衣飾華麗,珠光寶氣,站着那裏,賽若一朵盛開的玫瑰花。李甲愈看愈覺得美,有一種難言的感覺,激聚在心頭上。

“十娘,你要走了?”李甲說。

十娘怡然一笑,點點頭:“是的。你還有甚麼話要交代嗎?”

李甲無語。

十娘說:“你我夫妻恩愛,今日分手,難道無一辭慰我寂寥之心?”

李甲嘆了一口氣道:“我……我……我實在太對不起你了!”

十娘臉一沉,驀地轉過身來,厲聲疾氣的問他:“想當初你我情深似海,恩愛異常。如今,為了這一千両銀子,竟將我轉讓與人,他日追思起來,不知道你的心裏會不會感到內疚?”

六十三、啟開百寶箱

李甲深深地嘆口氣:“事已至此,尚有何話可說。”

十娘忽然痴笑起來,笑得非常慘。李甲莫明究竟,側過臉去望她,見她舉動失常,頗為驚悖。

有小厮在艙外促請十娘過船,十娘心一橫,婀婀娜娜的走出艙外。

孫富站在鄰船上,面對這位風華絕代的杜十娘,眼睛鼓得很大很大,剎那間,震懾於過分的美麗,幾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皆是事實。

十娘態度安詳,先對孫富笑笑,然後吊高嗓子嚷:

“孫公子,剛才送上的描金盒,裏面還有李公子的路票一張,因為一時大意,沒有取出,現在,請你費神差人送過來,讓我還給他!”

孫富聽了十娘的話,高興得眉花眼笑,當即吩咐小厮將百寶箱搬與十娘,自己也跟着跳了過去。

十娘接過百寶箱,回過頭去喚叫李甲。

李甲從艙內走到船頭,一見孫富,只好假情假意的拱手施禮。

十娘問李甲:“銀子有短少嗎?”

李甲羞慚地低着頭,面孔脹得通紅。孫富立即搶白道:“足色官銀,一分一毫也不會短少。”

十娘咬咬牙,用一種揶揄的口氣問李甲:“李公子,這一千両紋銀,你可要仔細點數一下!”

李甲赧然無語。

十娘將百寶箱放在船頭之上,抬起頭來對四周瞅了一圈。江上泊有不少船隻,大家見到美若天仙一般的杜十娘,無不探首艙窗外,擦眼觀看。

岸上也聚着一羣看熱鬧的閒人。

杜十娘從身上摸出鑰匙,先將百寶箱打開;然後回過身去,對李甲說:

“李公子,請你走過來看看。”

李甲挪前一步,仔細察看百寶箱,發現這箱子做得極其精巧,啓開蓋板,裏面竟有幾層小抽屜。

十娘厲聲對李甲說:“將第一層抽出來看看!”

六十四、三層寶物

李甲伸出抖巍巍的手,抽出百寶箱的第一層,舉目觀看,不覺嚇了一跳。

這百寶箱的第一層,堆滿了翡翠明璫,瑤簪寶珥,放在明媚的陽光下,閃呀閃呀的,令人看了眼花撩亂。

“你估計一下,單單這一層要值多少錢?”十娘問。

李甲臉白似紙,全身頓呈麻木,獃磕磕的站在那裏,不開口,也不動彈。

十娘伸手接過這一層珠寶,毫不猶豫地竟將珠寶往江裏傾倒!

此時,岸上閒人愈聚愈多,看到這樣的情形,無不大驚失色。

十娘又命李甲抽出百寶箱的第二層。

李甲呆着木雞,兩眼盯着百寶箱,一動也不動。

沒有辦法,十娘只好自己動手。原來這第二層藏的全是玉簫金管等名貴飾物,照市價,最少要值千両白銀。

李甲怎樣也想不到十娘竟會有這麼多的積蓄,心裏萬分追悔了。

“十娘,”李甲用歉意的口氣說:“一切都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

十娘狠狠地“哼”了一聲,終於將第二層的寶物又傾倒在江水裏。

岸上觀者如堵,大家都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有人問:“這個美麗的女人是誰?為甚麼她要將寶物拋在江中?那兩個男人又是誰?”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這些問題。

遲了一會,十娘又命李甲抽出第三層。

李甲渾身哆嗦,滿額冷汗,悄悄的對十娘偷覷一眼,見她已經將第三層抽屜也慢慢的拉了出來。

抽屜裏盛滿了古玉紫金玩器,足值數千両紋銀。

至此,李甲心似刀割,恨不得當眾跪在十娘面前,求她寬恕自己。

但是,十娘又將這些寶物毅然拋入江中了!

李甲急得面如土色,知覺盡失,望着水面上的波紋,眼淚奪眶而出!

六十五、投江

最後,十娘吩咐李甲將第四隻抽屜拉出來。抽屜裏除了珍珠寶物外,還有一個小盒子。打開小盒一看,全是“祖母綠”、“貓兒眼”等奇珍異寶。那“祖母綠”是一種綠色的寶石,通體透明,光芒四射;那“貓兒眼”是一種黃色的寶石,內有折光,熠耀如黑暗中的貓眼。這兩種寶石都是不易找到的寶物,但是杜十娘卻有整整一盒。

孫富雖然有錢,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寶物。

十娘頭一昂,竟將這些無價之寶全部傾倒在江中。李甲悔恨交集,抱住十娘痛哭起來。

十娘憤然將李甲推開,指着孫富大罵:

“我與李公子吃盡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有今天,你這禽獸,見色起意,暗中用花言巧語來挑撥我們夫婦間的感情!你憑甚麼要破壞人姻緣,斷人恩愛?你……你……居心何在!難道你付了幾個臭錢,就可以拆散別人的婚事了嗎?……此仇,此恨,我死也不能瞑目!如果神明有知,我絕對不會饒了你的!”

孫富給她罵得渾身戰顫,腿一軟,倒退兩步,差點昏倒在船頭上。

然後十娘轉臉去,用悽然欲絕的口氣對李甲說:“這箱中的寶物,是我歷年在風塵中含寃忍辱積下來的東西,本來準備抵達杭州時,交與你,由你單獨回紹興去獻呈令尊,也好讓他老人家對我有個好印象。不料,我命運太壞,剛剛脫離火坑,就遇到這個狼心狗肺的孫富,存心拆散你我夫妻,而你竟愚昧至此,明知其詐,竟醉心於區區一千両紋銀。你也太……太沒有良心了!你自己想想看,在迎春院的時候,有多少王孫公子追求我,黃金珠寶任我揀,但我一個都不嫁,偏偏揀中了你這個沒有心肝的窮書生!我……我是肉眼無珠,才會把終身托付你!你呀!你是絕情負義的王魁!你是畜牲!你—你不應該辜負我杜十娘這一片苦心呀!”

說到這裏,杜十娘緊抱百寶箱,走到船舷,瞪大兩隻眼睛,凝視滔滔江水,猛吸一口氣,縱身跳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