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走廊裡的哭聲

最初幾天,瑪麗·倫諾克斯的日子過得很平淡。每天早晨她從掛著壁毯的房間裡醒來,看見瑪莎跪在壁爐前生火;每天早晨她在兒童室裡吃早餐,兒童室一點都不好玩;每天吃過早餐後她就在窗前看著外面寬闊的沼澤地,那沼澤地好像從四面八方向外伸展,一直延伸到天邊。看了一會兒之後,她便意識到,如果她不到外面去,她就只好待在家裡,無事可幹——於是她就到外面去,她不知道,當她順著小徑和林蔭道快步行走,甚至奔跑的時候,她就加速了體內的血液循環,在與從沼澤地上吹來的大風作鬥爭的過程中使自己強壯起來。她跑的目的只是為了使自己暖和,她討厭風吹在臉上,在耳邊怒吼,把她往後面拽,好像是一個她無法看見的巨人。但是大口大口地吸進了從歐石楠上吹過的清新空氣後,增大了她的肺活量,使她瘦弱的身體健康起來,臉頰上有了血色,呆滯的雙目有了亮光,而這一切她一點都不知道。

她這樣幾乎整天待在外面,沒過幾天,有一天早晨醒來,她知道什麼叫餓了,當她坐在早餐桌前時,她沒有再對她的粥皺眉頭並把它推開,而是拿起調羹,吃了起來,一直到把碗裡的吃乾淨。

“今天早上你吃得很好,是嗎?”瑪莎問。

“今天粥的味道很好,”瑪麗說,自己都覺得有點兒驚訝。

“是沼澤地上的空氣讓你對食物有了胃口,”瑪莎回答說。“你真幸運,又有胃口又有食物。我們家裡有十二個孩子,他們有胃口,但是沒有食物往裡面填。你接著在外面玩,就會在骨頭上長出肉來,你的臉色就不會這麼黃了。”

“我不玩,”瑪麗說,“我沒什麼東西玩。”

“沒有東西玩!”瑪莎叫道。“我的弟弟妹妹們用樹枝和石子都能玩。他們只是奔跑、叫喊,看各種各樣的東西。”

瑪麗沒有叫喊,但是她也看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別的實在沒什麼可做。她在花園裡走了一圈又一圈,在林苑的小徑上兜來兜去。有時候她去找本·威瑟斯塔夫,雖然見到過他幾次,但是他不是忙得抬不起頭來,就是十分乖戾。有一次她朝他走去,他卻好像故意扛起鏟子,轉身走開。

有一個地方她去得比其他地方要勤。那就是有圍牆圍住的花園外面那條長長的小路。小路兩邊有凋零的花壇,牆邊長著繁茂的常春藤。牆的一邊,爬藤植物深綠色的葉子比其他地方都茂盛。好像那個地方很久以來一直沒有人料理。其他地方的葉子都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但是小路的南端絲毫都沒人來修剪。

跟本·威瑟斯塔夫談過話的幾天之後,瑪麗不再注意這個現象,不去考慮為什麼會這樣。有一天,她正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常春藤的長枝條在風中搖曳,卻見一抹猩紅色在眼前一亮,接著聽見了明亮的啾鳴聲,只見本·威瑟斯塔夫的紅胸脯旅鶇棲息在牆頭,小腦袋歪在一邊,向前傾著身子看著她。

“哦!”她叫了起來,“是你嗎——是你嗎?”她跟它說話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好像她肯定它能聽懂並回答她。

它的確回答了她。它嘰嘰喳喳,婉轉啾鳴,在牆頭跳來跳去,好像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瑪麗小姐似乎覺得自己也能聽懂它的意思,儘管它並沒有說出話來。它好像在說:

“早上好!風兒真好,不是嗎?太陽真好,不是嗎?一切都真好,不是嗎?讓我們都來唱歌、跳躍、啾鳴吧。來吧!來吧!”

瑪麗笑了起來,旅鶇在牆上跳躍,順著牆飛上一小段路,瑪麗就跟在它後面奔跑。面黃肌瘦,相貌難看的瑪麗——一時間她看上去幾乎顯得漂亮了。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她叫道,篤篤地順著牆往前跑;她發出唧唧聲,並且試著吹口哨,其實她一點都不會吹。但是旅鶇好像很滿意,用啾鳴和口哨來回答她。最後它展開翅膀,箭一般飛到一棵樹的樹梢上,棲息在那裡,嘹亮地歌唱起來。

這使瑪麗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情景。當時她站在果園裡,而它在一棵樹梢上搖擺。現在她在果園的另一邊,站在一堵牆的外面的小徑上——牆高高地聳立在她頭頂上——裡面還是那棵樹。

“那是在沒人能進去的花園裡,”她對自己說。“那是沒有門的花園。它就住在那裡。嗨,我真想看看花園是什麼樣子的!”

她順著小路往北朝那扇綠色的門跑去,第一天早上她就是從那裡進去的,然後她順著小徑往南穿過另一扇門,進入果園,站定下來,抬頭看著牆那邊的樹和旅鶇。旅鶇剛唱完歌,正在啄羽毛。

“就是這個花園,”她說。“我肯定就是它。”

她兜了一圈,仔細察看果園牆的這一邊,但是她的發現還是像原來一樣——牆上沒有門。然後她又奔著穿過菜園,來到外面常春藤覆蓋的長牆外的小路上,她走到小路的盡頭,看著那堵牆,但是牆上沒有門;於是她走到另一頭,又看了看,那裡同樣沒有門。

“真奇怪,”她說。“本·威瑟斯塔夫說這裡沒有門,這裡真的沒有門。但是十年前這裡肯定有門的,因為克拉文先生把鑰匙埋了起來。”

這件事使她產生了很多想法,她感到了濃厚的興趣,覺得自己到米塞爾斯威特莊園來並不遺憾。在印度的時候她總是覺得太熱,太無精打采,所以對什麼都不太關心。而現在,沼澤地上清新的風已經吹掉了她幼小的腦子裡的一團糨糊,讓她稍微清醒了一點。

她幾乎整天待在屋外,晚上當她坐下來吃晚飯時,感到又餓又困,但很舒服。當瑪莎東拉西扯地閒聊時,她沒有發火。她覺得自己很喜歡聽她閒聊,最後她想到要問她一個問題。吃過晚飯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她把問題提了出來。

“克拉文先生為什麼要恨那個花園呀?”她說。

她讓瑪莎留下來陪她,瑪莎一點也不拒絕。她年紀很輕,長年和一大群兄弟姐妹擠在一間小屋子裡,在樓下傭人們集中的大廳裡,男傭人和上房丫頭老愛拿她的約克話開玩笑,把她當成個不起眼的小丫頭,他們坐在一起說悄悄話,對於這些瑪莎覺得很無聊。瑪莎喜歡說話,這個原來生活在印度,由“黑人”照料的陌生的孩子在她看來很新奇,對她具有足夠的吸引力。

沒等瑪麗開口,她就自己坐到了地毯上。

“你還在想著那個花園?”她說。“我知道你會想的。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也是這樣。”

“他為什麼要恨它呢?”瑪麗釘著問。

瑪莎把兩腿盤在身子下面,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

“聽風在屋子四周呼嘯,”她說。“如果今天晚上你到沼澤地上去,你會受不了的。”

瑪麗本來不懂呼嘯是什麼意思,但是聽見外面的風聲之後她就明白了。這一定是指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聲一遍一遍地在屋子四周震響,好像一個無形的巨人拍打著牆和窗子,要闖進來。但是人們知道它進不來,而且置身在生著紅通通爐火的屋子裡還感到十分安全和暖和。

“但是他為什麼這麼恨它呢?”她聽過了風聲之後問道。如果瑪莎知道的話,她也想知道。

於是瑪莎把她所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記住,”她說,“梅德洛克太太說這事不能傳出去。這裡有許多事情是不能亂說的。這是克拉文先生的命令。他說,他的麻煩事跟傭人們無關。要不是為了那個花園,他才不會像現在這樣呢。那是克拉文太太的花園,是他們剛結婚時她建造的,她非常喜歡它,他們總是親自照料那裡的花兒,從來不讓任何花匠進去。克拉文先生和克拉文太太常常到裡面去,關上門,在裡面一待就是幾個小時,讀書,說話。太太當時還像個小姑娘,那裡有一棵老樹,上面有一根樹枝彎下來,像個座位。她把玫瑰嫁接到那上面,她常常坐在那裡。但是有一天她坐在那裡時,樹枝斷了,她摔到了地上,摔得很厲害,第二天就死了。醫生們認為克拉文先生神經上出了毛病,也會死掉。所以他恨那個花園。從那以後誰也不準進去,他不準任何人談論那個花園。”

瑪麗沒有再問什麼問題。她看著紅紅的爐火,聽著風的“呼嘯”。聽起來好像比原來“呼嘯”得更響了。

這時候,一件很好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事實上,自從她來到米塞爾斯威特莊園之後,已經有四件好事發生在她身上了;她感到她好像聽懂了一隻旅鶇的話,旅鶇也好像聽懂了她的話;她在風裡奔跑,直到血變熱;她生平第一次懂得什麼叫餓,而這正是健康的標志;她發現了什麼叫為別人難受。

但是她聽著風聲的同時,還聽見了別的聲音。她不知道是什麼聲音,因為一開始她很難把它與風聲區別開來。這是一種奇怪的聲音——簡直像是一個孩子在什麼地方哭。有時候風聲的確像一個孩子的哭聲,但是不一會兒瑪麗小姐就肯定這聲音是屋子裡面發出來的,不是在屋子外面。聲音在很遠的地方,但是在裡面。她轉過身去看著瑪莎。

“你聽見有人在哭嗎?”她說。

瑪莎突然顯得很慌張。

“沒有,”她回答說。“是風聲。有時候風聲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在沼澤地上迷了路而發出的痛哭聲。風聲會變得像任何東西的聲音。”

“但是你聽,”瑪麗說。“聲音是在屋子裡——就在那些長走廊中的一條裡面。”

就在這時候,樓下某個地方肯定有一扇門被打開了;因為一股強勁的風從走廊吹來,她們待在裡面的那個房間的門砰地一下被吹開了,她們兩人同時跳了起來。燈被吹滅了,哭聲從遠處的走廊傳來,這回她們聽得很真切。

“聽!”瑪麗說。“我說得不錯吧!是有人在哭——不是個大人。”

瑪莎奔過去關上門,轉動了一下鑰匙,但是在這之前,她們聽見遠處走廊裡有一扇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一切又都歸於沉寂,就連風聲也停止“呼嘯”了一會兒。

“是風聲,”瑪莎固執地說。“如果不是風聲,就是廚房裡做粗活的丫頭小貝蒂·巴特沃斯。她整天喊牙疼。”

但是她的舉止慌張、尷尬,令瑪麗小姐使勁盯著她看。她不相信瑪莎講的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