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死后,杨祖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到处闲逛玩寡妇了。他一心守着吴寡妇,在吴家沟老老实实地跟她过起日子来。田间地头的活,他虽这些年从没咋做过,但也能做得得心应手,只是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吴寡妇也没少嘟囔他的不是?偶尔吵吵嘴,杨祖旺也知道让着吴寡妇,常常哄着她开心。吴寡妇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跟瓜蛋子一起生活的场景,她挺个大肚子,走在吴家沟寨子里,很是自豪。可一些长舌妇总是在背后指指点点,论她长短。她也知道有人在背后说她不是,但她从不计较,只要是不当面说她,她便装聋作哑。
临近吴寡妇分娩的日子,秀才老爹提了只大红公鸡来,丢在他们院里,吆喝他的儿子杨祖旺的名字。正巧杨祖旺没在家,吴寡妇应声从屋里出来,见是秀才老爹,喜出望外地叫了声爹,一脸堆笑地请秀才老爹屋里坐,又说祖旺去地里干活去了,估摸着要回来了,屋里正做着午饭!请他进屋坐会儿。
秀才老爹不给好脸色,也不吭声,转身就走。
吴寡妇为叫住秀才老爹,心一急,踩空了屋前一级台阶,跌倒坐地。随着“啪”的一声响,吴寡妇哎哟哎哟直叫起来。
秀才老爹背起手刚跨出院门,闻声回头一看,见得吴寡妇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秀才老爹心一软,想去扶,但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脚,在一旁瞅着发呆。
“他爷,我这看来是要生了,求你去叫个人来。看在孩子面上,你就帮我们一回。”吴寡妇强忍着痛叫喊。随手解开了自己的裤带,脱去一边裤腿,垫在自己屁股下,斜靠着台阶使劲地想把堵在她那里撑得她死去活来的东西拉出来。
秀才老爹缓过神来,“哦”了一声转头就走,走了一段,又返回来,在门口停住,听着院里吴寡妇的嚎叫,他开始着急了,拔腿便朝吴家沟寨上走去,边走边寻思看要找谁帮忙。
吴寡妇一遍又一遍地使劲,胎儿的头堵在她下体口,就是出不来,疼得她死去活来。她看着敞开的院门空荡荡的,良久没有个人影,心里不乏掠过几分失落,抬头望上天空,蓝天下朵朵白云飘过,太阳照着大地,跟往常一样安静祥和。
她望着蓝天,一肚子的话想问问这一如既往、亘古不变的天,可她一句也没有问出来。她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如何发问?她默默地承受着,承受着这命运安排的一切。隐约中她仿佛看到瓜蛋子飘荡在云朵里对她微笑,缓缓飘过屋顶,霎时间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从她眼角处徐徐滑落下来。
她真希望杨祖旺或是谁的身影能出现在她眼前,可是谁也没有等来。她咬紧牙,强忍着疼痛,失落无助地用指甲生生地掐开她下体那层被撑得薄薄的、鼓胀的皮,再一使劲,那掐口处撕裂得更大,一个黏糊糊,血淋淋的孩子便像挤牙膏一样被她挤了出来。
她露出了微笑,感觉一身轻松,俯下身,用尽力气咬断孩子的脐带,又抠了抠孩子嘴里的黏液,顿时孩子哭出声来。
她连忙抱起孩子,一手颤抖着解开自己的衣扣,用衣服裹住孩子搂在怀里。她望着孩子笑了,笑着笑着,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好生疲惫,两眼不由得她不闭上。她好想睁开眼再看看孩子,可怎么也睁不开,她只好搂紧孩子,听着孩子的哭声,带着一丝微笑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杨祖旺扛着锄头刚进院门,抬眼一看,见得斜靠台阶坐在血泊中的吴寡妇顿时傻了眼。他扔下锄头,直扑过去,“白香,白香”地叫唤着她的名字。吴寡妇没有一丝回应,却惊动了她搂在怀中的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抱过她怀中的孩子,摸着她冰凉的脸,落下了他为她而流的第一滴眼泪,心里的愧疚感令他不得不抽泣哽咽。
当秀才老爹在吴家沟的寨上转悠了大半天,找到合适的人来时,杨祖旺已为白香梳洗干净,穿戴一新地摆在一块被他拆下来的门板上。这是杨祖旺第一次为她洗澡、洗头、梳头、穿衣穿裤,也是这一生中最后一次。他洗得很认真,洗了一遍又一遍;头发梳了又梳,梳落了一地青丝。做完这一切,他坐在白香身边抽起旱烟,一口又一口,回想着他跟她一起的日子,看着外面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孩子在床上哭他也没有理会。
见着秀才老爹带着吴家沟的接生婆来,他不搭理他们。他走进房里,抱起孩子,交给秀才老爹说:“阿爹,这是你孙子,是白香用命生下的孙子,这回他可以进咱杨家的门了吧!你要认就抱走,不认我就扔了喂狼去,这年月反正我是养不活,也不会养!”
秀才老爹接过孩子,心里五味杂陈,低声默念:“咋是这个样呢!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说完他慢悠悠朝院外走去。
接生婆见状,摇了摇头,跟了出去,叹气说道:“这都是命啊,一命换一命,可惜呀!老天哩!你不让人活,可咋还那么蓝呢?看来还是来晚了。”
岔路口,接生婆跟秀才老爹道别,客套又自责,说没帮上忙,过了气;又夸孩子白嫩好看,将来肯定有出息;临走还叮嘱秀才老爹要好生照顾孩子,找个有奶的妈子帮忙喂养喂养。
秀才老爹抱着孩子,心中喜忧参半,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幸得这接生婆提醒,他猛然想起自家舅子的儿媳妇刚刚生过孩子,只是那孩子命短,还未足月就夭折了,这才刚过几天,她一定有奶水喂养。打定注意,秀才老爹抱起孩子便直奔王家坝自个儿舅子家去。
秀才老爹舅子家门庭紧闭。他叫了几声也没人回应。时下正是收稻子的季节,秀才老爹估摸着一家子可能是下地干农活去了,便朝田地间寻去。
两山合抱着黄沉沉的一坝稻田,一条小河将田野分成南北两半。已收割完的田地七零八落地嵌在金黄色的地毯中,露出成排成行的禾谷脑;黑灰色的田土裂痕嶙峋,烈日下稻草垛一束束簇立田间,远看像极了站立军姿的士兵。
秀才老爹走在田埂上,朝他舅子的田地走去,惊起成群的蝗虫和螳螂向稻田深处逃窜,一窝一窝的麻雀仓惶腾空飞起。弯腰垂在田埂上的稻子被他的双脚拨动得左右摇晃。看到远处稻田里熟悉的人影,秀才老爹便大声叫唤起他舅子的小名来。
只见一人直起腰向这边望来,便高声叫到:“姐夫,这大热的天,你咋来了?”
稻田里会面,秀才老爹讲明事情经过和来意,舅子一家便急急忙忙收拾准备回家。
他舅子的儿媳妇抱过孩子,放倒一束稻草坐下,背过身去,把她那鼓胀得难受的奶子喂到孩子嘴里,立马孩子就不再哭闹,呼呲呼呲吸吮起来。
回到舅子家里,秀才老爹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他跟他舅子商量,将孩子交给他舅子儿媳妇照顾,等孩子脱奶大了再领回杨家寨去。舅子一家很是同意,也愿意帮这个忙。
闲聊中,舅子说:“姐夫,前些天我去了趟县城,听人说共产党就要打到我们这了,我们这很快也要解放了。”
“好呀,好呀,他们真的打回来了,打回来好呀,这样我们就有个盼头了。想当年他们路过我们这里被老蒋追得到处跑,现在到处逃的该轮到老蒋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哦。”秀才老爹略有所思地说道。
“不过我听说他们还要搞土改,分田地呢,不知道会不会把我们这些买来的地分了?”秀才老爹舅子吸口土烟,沉思着问道。
“你我才有多少地呀?算不得土豪劣绅,不用担心。你我虽有些田产,那都是省吃俭用赞下的家业。共产党不会为难我们的。再说当年红军经过,我们还资助他们钱粮呢!再不济也不会恩将仇报吧!”秀才老爹不以为然说道。
“不说这些了,我们这些农民也搞不懂。这娃叫个啥名呢?你有文化,取个名吧!”秀才舅子在椅子角磕磕烟斗说道。
“时下秋高气爽,他们这代是杨家家族中的“应”字辈,我看就叫杨应高吧,愿这孩子将来高洁如云,展翅高飞,别像他爹那样混账就行。”
吃过午饭,秀才老爹的舅子叫上儿子跟着他姐夫一行三人向吴家沟而去,准备帮衬杨祖旺下葬白香。虽说秀才老爹没有认这个臭名远扬的儿媳妇,但她毕竟给杨家续了香火,按理还是得埋进杨家祖坟的。一路上几人商量着接下来办理丧事的细枝末节和分工,走得是火急火燎,一刻也没有停步。
可谁曾想,杨祖旺早已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拆了四块门板,把仅有的被褥铺盖都给白香裹了身,一起埋了进去。他静悄悄地做完这一切,一把火点了这栋让他多少有点留恋的木屋。当吴家沟的人发现房子着火,敲盆打锣地来救火时,已经晚了,大火冲天,火势蔓延开来,噼里啪啦炸响的火焰,像是在咆哮、诉说她的屈辱和不满。
杨祖旺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苗疆来。有人说他去了南洋;也有人说他跟寡妇跑了;更有人说他上山当了土匪……对他的各种猜测、各种说法在乡间流传,一时间他成了吴家沟跟杨家寨那些长舌妇的闲谈佳话。
转眼间两年过去,这里真的解放了。地主跟富农的土地被分派给了佃农和雇农。秀才老爹跟他舅子被评成中农,因此,土地不出不进。
杨应高三岁那年,秀才老爹把他接回了杨家寨。从此爷孙俩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在家烧火做饭,杨应高都围着秀才老爹转。后来寨里的学堂在政府的支持下重建,秀才老爹又回学堂教书了。
杨应高小时候跟寨里的小孩玩不来,那些调皮的孩子也许是听了大人的议论,就给他取了个“骚蛋白毛仔”的外号,还时常拿他爸妈的丑事取笑他。渐渐地他变得内向起来,但读书很是认真,正因如此,后来才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回到县教育局工作。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疯子杨应高趁赵老八跟赵福光熟睡之际悄悄绑了他俩手脚,划开火镰引燃一堆杂草,捏着草把就朝赵老八衣裤点去。火焰上身的赵老八顿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被人绑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只觉背部火苗四起,皮肤火辣辣的阵阵刺痛。他嗷嗷直叫满地打滚,企图滚灭火苗,可火苗依然熊熊窜起,烧得他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