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歇歇罢,我看你也有点累了。”父亲在后面叫起来。
“不,我一点也不累!”我毫不在意地顺口答道。我也不回过头去看父亲,却只顾点着手里的竹竿,往上面走。这个时候我们正走在半山里,沿着曲折的山路盘旋上去。山上树木很多,两旁夹杂地生着银杏树和红叶树。阳光像一只魔术家的手指把银杏树的叶子点成了金色,在那里发亮。几只山鸟站在树梢清脆地互相呼唤同伴的名字。我一抬头就看见那边一根树枝上一只松鼠耸起它那绒线球似的尾巴,愣着两只小眼睛望我,忽然一下子就沿着树枝蹿起走了。一股微风迎面吹过来,我觉得一阵轻松,一阵爽快。我毫不费力地移动脚步一直往上面走去。
“孩子,歇歇罢。我们坐坐,等我来抽支烟。”父亲又在后面说。我听见他喘气的声音,我便停了脚回头去看。父亲把脸都争红了,额上有些汗珠,他正摸出手帕揩汗。
父亲并不责备我,我倒开始怪起自己来。我只顾自己放开脚跑路,就把父亲的年纪忘掉了。我自己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却把父亲累得这样。便不敢再往前面走了,就依了他的话停下来,在路旁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坐了。
父亲旁边那棵银杏树下有一块青石。他便在那上面坐下,取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放在嘴上抽着。他长嘘似的吐着烟雾。他那略带苍老的脸上渐渐地浮出了安闲的笑容,他忽然带笑地对我招手,一面说:“孩子,过来,在这里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听说要讲故事,心里非常高兴,父亲的故事比任何东西更能抓住我的心,我忘了山顶上的好景致,我忘了松鼠和山鸟,我连忙跑到父亲面前,就坐在他的脚边,我把一只膀子放在他的膝上,快乐地问道:“你讲长生塔的故事吗?”
父亲摇摇头,吐了一口烟,才说:“还讲长生塔的故事!哪里有许多座长生塔的?长生塔已经倒塌了,你还记住它做什么?”
“那么你讲皇帝的什么事情。”我接口说,我以为一定猜准了。
父亲用指尖捏着烟头狂吸了一口,就把它放在脚下踏熄了。他把最后的一口烟也从鼻孔和嘴里喷出来,把手背在嘴上擦了一下,然后摇头说:“这回不是讲皇帝的事,你不要打岔我,让我来给你讲罢。”
我不再打岔父亲了。我眼睁睁地望着父亲的脸,尤其是他的嘴,静静地等着他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过一个孩子,就像你这样大的年纪。——”
“父亲,你跟我开玩笑,我不听这个!”我认为这个小孩子就是指我,所以我打断了父亲的话头。
“孩子,叫你不要来打岔。我说的并不是你,我正经地给你讲故事,你只管听着。你再打岔,我就不讲了。”父亲庄重地说,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很温和的。
我知道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便放了心,急急地答道:“我不打岔,你讲罢,你快些讲!”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他家里很穷。父亲是乡下教书先生,在破庙里开个蒙馆,教几个小学生糊口度日。”
“有一年年岁不好,遇着天旱,田里的稻子都枯死了。种田的人没有收成,衙门里的差役却来逼着收税。一些人捉了去,另一些人遭了打。差役们还不满足。他们挨门挨户勒索,得不到钱,就把可以拿走的东西都带了去。那些吃树皮草根的人被逼得没法生活,就闹起事来,许多人把差役们围着打一顿,把抢走的东西夺了回来。然而不久大队兵马从城里开来了。枪声、喊声、哀号声响成一片。不到半天工夫那群徒手的人就给征服了。死的死,逃的逃,捉的捉。大路上涂满了血迹。摆满了死尸。许多茅屋烧毁了,许多女人带走了。整个乡村里就剩下一些老太婆、小孩子守住那些未烧尽的破屋叹息流泪。”
“父亲,你骗我!不会有这种事!那些人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情,为什么应该受罚?这不公道!”我忍不住气愤地打岔道。
“孩子,你还年轻,世界上的事情你还不懂得。”父亲温和地安慰我。过后他略略皱一下眉头,声音低沉地说,“不公道的事情多着呢!你不要打岔我,好好地听我讲下去。你记住,这是人家编的故事。”
我不作声了,不过我还疑惑地望着父亲。我总觉得父亲每次讲给我听的故事都是真的事情。
“那个教书先生没有给抓去,这个时候全亏得他出来照料那些老太婆、小孩子。但是过了两天差役又下乡来把他也捉去了。”
“为什么捉他?他一点罪也没有!”我不平地嚷起来。
父亲看我一眼,但过后又微微地笑了。不知道怎样我总觉得这笑里带着不愉快的神气。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父亲突然问道。
一股风吹过,下面起了一阵波涛的声音。我知道是从半山里松林那边发出来的,便答道:“松树——”我还想说话,但是父亲不理睬我,却接下去说:“那个教书先生给关起来。人家说他鼓动种田人闹事,可是又找不到证据,把他关了几天,说是要放他出来。然而事情又突然变了。据说有人向县官告发了教书先生,说他家里藏得有一颗珠子,这是一件宝物,人带着它,就可以做任何事情,不会给人看见。这叫作隐身珠。告发的人是教书先生的一个朋友,他说这颗隐身珠便是教书先生鼓动闹事的一个大证据。”
“县官用严刑拷打教书先生,要他交出珠子。可是教书先生矢口否认,说他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隐身珠。”
“种种残酷的刑具都用过了。然而教书先生始终不肯招出一句话,到后来他连张嘴的力量都没有了。他的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县官叫人把他的身子丢在河里。又派差役到他家里去搜查,就是那个卖朋友的人在引路。他们到了那里,把他母亲、儿子都赶在屋角里。他们开始到处搜索,把什么东西和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始终找不出一颗珠子来。”
“儿子和母亲忍住恐怖和悲愤战栗地蹲在屋角,眼睁睁望着他们的横暴的举动,不敢说一句话。”
“儿子忽然触了一下母亲的肘,轻轻喊了一声‘妈’。原来他看见一颗小小的红珠子在他脚边发亮,止不住他的惊讶。”
“母亲也看见了珠子。她连忙低声在儿子的耳边说:‘闭嘴。’这个时候儿子已经把珠子拾了起来。他刚要回答母亲的话,忽然看见差役们掉过头来看他,他慌张起来,不假思索就把珠子一下子塞进嘴里。”
“父亲的朋友眼睛快,忽然起了疑心,便走过来厉声叫道:‘张开嘴!’”
“孩子迟疑一下就把嘴张开,那个人扳开孩子的嘴仔细看了一遍,找不出什么东西。因为珠子已经滑进肚皮里去了。”
“差役们又仔细搜索了半天,依旧找不到珠子,只得把屋里的东西顺手拿了带回城里去,剩下一个空屋给这一对贫苦的母子。”
“差役们一走,孩子就忍不住大声嚷起来:‘妈,我口渴!’他便去地上抱起一只破瓦罐,把里面剩下的一点冷水一口气全喝光了,母亲惊讶地望着他的烧脸,忽然想起了珠子,便问道:‘孩子,珠子呢?我从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隐身珠。’”
“听见提起珠子,孩子才记起来他已经把它吞进肚里了,便恐怖地答道:‘妈,我把珠子吞下去了。’他刚说完又觉得一阵心烧,口很干,他忍不下去,又接连地嚷:‘冷水,冷水!我口渴,口渴。’他不等母亲搭话就跑出去,在院子里找到一只小水缸,一下子俯下头,不管水干净不干净,只顾咕嘟咕嘟地喝着。”
“母亲跟了出来,看见孩子这种举动,她连忙跑去拉他,扳起他的头,担心地问道:‘孩子,你怎么了?你做什么拼命喝水?’”
“孩子愣着眼睛,红着脸,摇着头疯狂地答道:‘我口渴!我口渴!’其实水缸里的水全给他一下子喝光了,连小虫也都进了他的肚皮。”
“母亲抱住儿子呜咽地说:‘孩子,你进去躺躺罢。怎么你一下子就病了?你爹爹生死不明,要是你再有什么长短,我一个人靠什么过日子?我又怎好替你爹爹申冤?’她拉他,她想把他扶进屋里去。”
“孩子的眼里也淌了泪,但是他额上却淌出更多的汗珠。他一张脸红得可怕。他刚刚对母亲说了‘不要紧,妈,我会替爹——’这半句话,忽然忍不住疯狂地叫起来:‘妈,我口渴!水,水!’”
“母亲又着急,又惊恐,她搂住儿子流泪说:‘连脏水都给你喝光了。哪里还有水呢?你忍耐忍耐些罢。’”
“儿子痛苦地望着母亲哀求道:‘那不行,我心里烧得很。我口渴,我口渴,妈,给我一点水喝罢。’儿子说着,一面拉开衣服,用力抓着自己的胸膛。”
“母亲没有办法,只得忍住心痛,说:‘那么,我带你到河边去,河水够你喝的。’”
“母亲果然把儿子带拉带扶地领到了河边。这是一条小河,像一根蚯蚓似的蜿蜒地沿着一座山通到城里去。天已经黑了。小河像一根明亮的带子在黑暗里闪光。儿子一看见河,便惊喜地大声喊叫。他挣脱了母亲的手,往河边跑去。‘孩子,慢点跑,看你会跌倒的!’母亲关心地在后面叮嘱道,但是孩子已经扑到河边草地上,把头俯在水面,张开嘴大口地喝起来。”
“母亲连忙赶上去,抱住他的身子,要把他拉起来。但是他忽然回过头来说:‘妈,放开我,我要喝水,我还没有喝够。’他用力挣扎,要挣脱他的身子。母亲看见一双电光似的异常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她一吃惊,就略略松开手,让儿子的身子慢慢地往水里滑下去。等她连忙用手抓着他的时候,她手里只有他的一只脚了。”
“她在黑暗里看不见什么,就惊惶地叫起来。她大声唤着‘孩子’。儿子忽然回过头来,晴空起了一个霹雳。一股闪电把周围、把山和水全照亮了。在这光彩夺目的电光中母亲看见他儿子的脸。在他的头上生了两只突出的角;两根长须从大鼻子中伸出来,不住地左右晃动;一张血盆似的大嘴张开,里面有一排尖利的牙齿;只有那一对灯笼似的大眼睛还含了眼泪在望着她。他身上盖满金色的鳞,在水面摆动,把水高高地溅起来。孩子变成了一条龙。只有她手里捏的还是一只人脚,她孩子的脚。她紧紧地抓住这只脚不肯放,她悲痛地大声唤着‘孩子’。”
“龙的眼睛里淌着痛苦的泪。他还回过头看他的母亲,声音含糊地唤着‘妈’。他频频地点着头,仿佛在向母亲哀求,求她放他到别处去。”
“母亲明白这个意思。她伤心地哭着,她用力握着那只没有改变的脚,她摇着头坚决地说:‘不行。不行。我不能放你走!’”
“龙痛苦地对他母亲点着头,两行眼泪雨水似的流下来,他哀声连叫着‘妈’,还是在哀求母亲放开手。”
“‘不能,不能,我不能放走你,’母亲哭着狂叫道,她牢牢地抱着儿子那只没有改变的脚。”
“龙的嘴忽然张开,苦痛地吼叫一声,周围的土地都震动起来。他的眼睛又望了望母亲。他猛然摆脱他的身子,那只脚立刻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一进到水里它马上也变成了龙爪。周围突然大亮了,接着起了一个天崩地裂般的响声。河水即刻大涨,水溅得很高。土地震动着,连对面那座山也显出摇摇要倒的样子。”
“母亲无力地坐在河边草地上。她圆睁两眼呆呆望着水面,口里不住地叫着‘孩子’。然而她儿子却摆动着身子往前面走了。”
“随着龙的身子的摆动,河面渐渐宽起来,许多土地都沉下去了。龙鼓着浪沿了河道往城里走去。他的母亲还在后面哀声唤他。他听得很清楚。他回过头去看他的母亲。他每一次回过头,唤一声‘妈’,就使得周围起一个极大的响声。天空响了一个霹雳,山也塌下一角,土地也沉了一块。他听见母亲的哭声,自己的眼里也不住地淌泪,他的眼泪把许多土地都淹没了。他顺着河道往城里去。他所经过的地方全成了河,只有那个乡村还原样地存在。”父亲讲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摸出第二支烟,把它点燃放在嘴边衔着。他抽了一口烟,就站起来说,“我们还是到上面去罢。”
“但是,那结果怎样呢?那条龙到了城里又怎样呢?”我看见父亲不把故事讲完就要继续爬山,便也站起来着急地问道。
“龙到了城里自然把全城都淹没了,那个地方也变成了一条大河。”父亲淡淡地答道。
“城里的人呢?还有那些县官和差役们呢?还有那个教书先生的朋友呢?”
“我也不大清楚,他们大概都变作鱼虾了。”
“那条龙呢?”我还不满足,又问道。
“谁知道!你苦苦地追问这个做什么?”父亲带了点责备的口气说,但他的神气依旧是很温和的,“这不过是一个故事。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你相信一个小孩子会变成一条龙吗?”
“但是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呢?编一点更真实的故事不更好吗?”我疑惑地继续追问。
父亲爱怜地摸着我的头回答说:“这大概是一种寓言。编故事的人就跟你差不多。他们大概也是爱管闲事的。”他说罢就扑哧笑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呆呆望着父亲的脸。我奇怪父亲为什么要跟我开玩笑。
“孩子,走罢,你刚刚听了一个故事,难道就发痴了?”过了一会父亲忽然拍着我的肩头,在我的耳边大声说。
这个时候恰巧又有一股风吹来,下面松林里起了一阵波涛,把父亲的话掩盖了。一张银杏树的叶子飘落在我的头上。我伸过手去把父亲的一只手紧紧捏住。
1936年秋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年9月25日《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发表时题为《隐身珠——〈长生塔〉之三》。后收入小说集《长生塔》,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3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