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心相随

塔塔尔部既平,成吉思汗决意联合王汗的克烈部,乘胜出兵西部强敌乃蛮。王汗欣然接受了约请。想当年,王汗的叔父就是从乃蛮借来军队才将他赶下汗位,那之后他仓皇出逃,四处碰壁,尝尽了冷眼和屈辱。后来,若非也速该巴特仗义相助,他还不知身在何方。回想起那时的狼狈,他怎能不想报仇雪恨!

经过认真商议,王汗和成吉思汗决定放弃塔阳汗不打,先攻打塔阳之兄不亦鲁黑。乃蛮先汗必勒格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不亦鲁黑和塔阳同室操戈,其结果是,塔阳在元帅可克薛的支持下夺得了汗位和大部分部众,不亦鲁黑则被赶到了贫瘠的山区。因此,这种先弱后强、先外后内的安排是明智的,成吉思汗一向反对贸然深入敌人腹地打无把握之仗。何况此次进攻乃蛮,与其说是军事决战,不如说是军事试探。

不亦鲁黑的军队实力远逊于塔阳汗,面对两支劲旅,他自知不敌,索性主动放弃营地,逃入阿尔泰山山区。为确保周全,他一边派人向塔阳汗求援,一边命手下勇将也迪士断后。

联军方面担任先锋的是蒙军元帅木华黎。他深知,敌人熟悉地形,一旦遁入山中,联军再想取胜,势必难上加难,因此急派博罗忽率轻骑一支沿路追击,并给了博罗忽八字将令:穷追不舍,急攻猛打!

博罗忽兼夜而行,终于在阿尔泰山山麓追上了奉命断后的乃蛮将领也迪士。双方只经一仗,博罗忽便将也迪士走马生擒,乃蛮断后部队大部分非死即伤,余者拼命逃入山中,正好给博罗忽做了向导。

阿尔泰山山势陡峭,层峦叠嶂,山中只有一条道路可以通行。博罗忽牢记将令,不做任何停留,一直追到科士力巴失湖畔。黎明时分,乃蛮营前一支轻骑犹如从天而降,许多乃蛮将士睡梦中便做了无头之鬼。到处是刀光剑影,不亦鲁黑更加慌了手脚,率残部仓皇而逃。

待成吉思汗和王汗分率两部人马进入阿尔泰山山区时,博罗忽已押解着从乃蛮部缴获的战利品及俘虏与联军会合了。

联军对乃蛮一仗进行得如此顺利,固然得益于主帅木华黎对敌情的准确判断以及高超的指挥艺术,同时与博罗忽的英勇善战密不可分。通过这次战斗,博罗忽声威大振,“孤胆英雄”的美名传遍整个草原。

按照原定计划,联军在阿尔泰山附近稍事休整后,徐徐踏上归程。

王汗异常振奋。他兵不血刃、毫发未损便报了一半大仇,还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得意了。

不出几日,联军来到拜达里格河河谷,一支大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正是乃蛮元帅可克薛。

可克薛奉塔阳汗之命,从乃蛮本部发兵驰援不亦鲁黑。孰料不亦鲁黑畏敌如虎,不着一兵不战自退不说,还被克、蒙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落花流水,本人也逃得不知去向。可克薛只好改变战术,利用地形熟悉,抄小路抢先占领了拜达里格河河谷这个交通要道,以期与联军决一雌雄。

可克薛曾与王汗交过手,丝毫不把王汗放在眼里。他只对威名远扬的成吉思汗感兴趣,一心想会会这位蒙古大汗,乘机探探蒙古部的虚实。无奈此时天色已晚,双方只好约定明晨厮杀。

王汗、成吉思汗各自扎下营盘,营中燃起堆堆篝火。蒙营除了派出巡哨轮流值勤外,很快沉入一片寂静中。克烈方面却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在某座帐子昏暗的灯光下,一张苍白阴郁的脸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原来又是阴魂不散的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札木合的命运同成吉思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吉思汗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却捉襟见肘、举步维艰,这一切自然而然地激起了他对旧日安答最深刻的嫉恨。他的心从未平静过,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关注着安答的动向,从每一个“缝隙”中寻找机会。他很清楚,现在的他单凭自身的力量已失去了与安答抗衡的可能,那么,他何不借助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力量,有时甚至是其盟友之力呢?

此番征伐乃蛮,札木合一直秘密随行。一路上,他没少和桑昆商议如何借乃蛮人之手不露痕迹地将成吉思汗置于死地,如今,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终于来了,桑昆带着札木合匆匆赶到王汗的营帐。

对于札木合的出现,王汗显然十分惊讶。尤其见札木合一脸严肃的样子,令他心生狐疑,急忙询问缘由。

札木合煞有介事地说道:“王汗,我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成吉思汗已与可克薛达成秘密协议,您的处境很危险。”

札木合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年轻大臣忍不住叱道:“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

札木合并不动怒,他认识大胆质问他的青年是王汗的顾问镇海。镇海出身畏兀儿贵族,学识渊博,堪称王汗手下胆识兼备的干才。

王汗同样不能置信。他与义子刚刚还在并肩战斗,明天仍将继续并肩战斗,铁木真怎能这么快就与乃蛮部结成联盟呢?不可能,这是札木合危言耸听!

札木合从王汗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疑惑,益发将表情和语调都调整得恰到好处:“王汗啊,且不说我获得的情报千真万确,就是您老自己用心想想,也不难发现铁木真的许多破绽,只可惜您被他所谓的忠诚、孝敬蒙住了眼睛,一时看不清他虚伪狡诈的真实面目罢了。”

“哼!本汗倒要听你说说看他有哪些破绽?”

“既然王汗允许我说,我便拣紧要的说。我可不可以先向王汗请教一个问题:方今草原,实力最强的属哪几部?”

“当然是我克烈、乃蛮和蒙古部了。”

“蒙古部为何会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就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部一跃而成今日的草原强部呢?其中原因无须我多说想必您也清楚。这些年来,铁木真通过不断征伐,已将草原东部据为己有,那么您是否相信,作为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部落之主,他会对您所据有的草原中部土地以及图拉河畔丰美的草场毫不动心?”

“本汗还是不信,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

“可克薛难道还算不得最好的人证?”

“可克薛?”

“对。”

“怎么说?”

“王汗,您不妨换个角度考虑一下,为什么我的安答铁木真在轻取不亦鲁黑后不去乘胜攻打塔阳汗,却一再坚持退兵?还有,为什么可克薛会提前在拜达里格河河谷设下伏兵?铁木真为什么一见可克薛便力主休战,又是谁将营盘紧靠可克薛扎下?将这种种疑点联系起来,您不觉得您的义子早有预谋吗?我最尊敬的王汗,只怕明晨当您一觉醒来,面对的将是一个新的联军。”

王汗不断用手捋着胡须,脸上露出犹疑不定的神情。听札木合这么一说,他也开始觉得义子的所作所为颇有些令人费解。莫非……

镇海见王汗沉吟不已,忙道:“王汗,你千万不可……”

“住嘴!这里轮不上你讲话!”桑昆恶狠狠地打断了镇海的话。

“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王汗问,显然他已被札木合说服了。

“无妨,趁他们双方尚未觉察,我们可以让将士们每人燃起一堆篝火,制造出我部已就地扎营的假相,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战场。”

“这……好吧。”

札木合的唇角不觉掠过一丝得意的冷笑。铁木真啊铁木真,等你明天醒来发现你的盟友已将你独自抛给了强敌,你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凌晨,成吉思汗刚刚起床,便听到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博尔术不及通报,推门而入:“大汗。”

怎么回事?成吉思汗用目光迎住了博尔术。

博尔术尽量将语气放缓:“大汗,王汗的营地……空了。”

“什么?”成吉思汗简直无法置信,“木华黎呢?”

“木华黎担心发生意外,正在安顿各部做好应付突发情况的准备。”

“哦……”成吉思汗多少放下心来,“我们同去看看。”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来到营后,向王汗的大营放眼望去。只见那里一片死寂,几堆尚未熄灭的篝火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毫无疑问,王汗确实将他独自甩给了敌人。渐渐地,成吉思汗的身边围上了一群高级将领,不多时,木华黎也匆匆赶来了。

“乃蛮那边有什么动静?”

“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反常。”

“你的意思是……”

木华黎微微点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好,通知各部,即刻撤回撒阿里草原。合撒尔,你留下负责监视乃蛮军的动静,记住,切不可贸然与之冲突,待探明情况后,见机撤回撒阿里草原与我会合,我会派人接应你。”

“喳。”

尽管蒙军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应变措施,他们的撤退却异常顺利,根本没有遇到伏击或追击,事实上,他们连乃蛮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便从杭爱山另一侧撤回了撒阿里草原。数日前,联军就是从这里出发去攻打不亦鲁黑的。

现在,成吉思汗可以静下心来想想王汗这次很不光彩的背叛行径了。其实这个疑问在整个撤退过程中都一直萦绕于他的脑海,只不过他苦苦思索仍不得其解罢了。

没有道理啊,他和王汗一直合作愉快,王汗怎能说变就变呢?

众将知道成吉思汗的心里很不痛快。话又说回来,他们哪个人不是恨得牙根痒痒?王汗莫名其妙地将他们甩给了敌人,若不是事态的发展对他们出奇地有利,天晓得他们还能不能双脚踩在眼前这片绿草地上呢?

第二天,合撒尔也撤回了撒阿里草原,他带给汗兄一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消息:乃蛮军队早就离开了营地。

成吉思汗毅然下令在撒阿里草原驻营,他凭经验已经预感到王汗将凶多吉少。

可克薛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从观察克烈、蒙古两部扎下的营盘,便对两部的军事实力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克烈军队人数多于蒙军,但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以及士气高昂等方面却远逊于蒙军,他断定,次日开战,蒙军才是他们真正的、强劲的对手。

正当可克薛苦思对策时,巡哨来报,克烈部不知何故弃营而逃。

可克薛精神为之一振。

不论王汗遽然逃走的真正原因何在,这个意外出现的态势显然对乃蛮方面极为有利。至于是要等到明日清晨单独与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开战,还是追击令人鄙视的王汗,可克薛觉得没有必要为此大伤脑筋。事实明摆着,一个被蒙在鼓里但全军严阵以待,“四狗”(指哲列莫、速不台、忽必来、哲别),“四弟”(指合撒尔、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四义弟”(指曲出、阔阔出、博罗忽、喜吉忽),“四子”(指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一个自作聪明却疏于防备,哪个难攻哪个易取,一目了然。而且他相信,一旦王汗遭到伏击向成吉思汗求援,成吉思汗也断不会出手相救一个阴谋背叛他的“盟友”。

可克薛采取了与王汗相同的方式离开了营地。这样他既可以不使王汗觉察,也不会惊动成吉思汗。应该说,熟悉地形的乃蛮军比克烈军占尽优势,他们抢先一步占领了克烈军撤回黑林老营的必经山口。

王汗自以为此举万无一失,防备很松懈。倒是札木合不敢掉以轻心,即将通过杭爱山山口时,他多了个心眼,先派小股骑兵探探虚实,结果这小股骑兵被乃蛮军队用弓箭挡了回来。

札木合情知不妙,王汗和桑昆也吓得没了主意。再说克烈军也不同于蒙古军,危急时刻,他们缺乏那种坚不可摧、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勇气。札木合几次想组织军队突围,均以失败告终。

王汗身临死地,方才悔之莫及。他又想起义子。当然,向义子求援确实难以启齿,即使义子见死不救,他也无话可说,问题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为妥当的办法。

而此时占据高地的乃蛮军正绕下山隘,准备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王汗看准了这唯一的有利时机,也不同儿子、札木合商议,传来镇海,要他速与武艺高强的亦图坚设法杀出重围,向成吉思汗求援。亦图坚是王汗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在克烈部无人可望其项背。待一切安排完毕,他才派人将他的决定告诉了桑昆和札木合。

桑昆、札木合嘿然冷笑,相顾无言。

镇海颇有头脑,他和亦图坚乘乱混出一片狼藉的战场后,并没有回原来的驻营地寻找成吉思汗,而是沿着杭爱山一路追下去,几乎紧跟着合撒尔来到撒阿里草原。

成吉思汗在他宽敞的营帐里接见了镇海和亦图坚,镇海急切又不无羞惭地叙述了王汗目前面临的险境以及请求。成吉思汗认真听完他的话,关切地问道:“我父汗还有其他要求吗?”

“王汗希望由‘四杰’亲自领兵相救。”(“四杰”:指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四人)。

没等成吉思汗开口,早已义愤填膺的博罗忽使劲一跺脚,怒道:“这叫什么事!我才不去!他死了活该!”

“你给我住口!”成吉思汗厉声喝止了他,转出桌案,扶起镇海和亦图坚,“时间紧迫来不及款待二位了。王汗安危为重,待救出王汗,我再亲自拜谢镇海先生对我儿教诲之恩。当然,还有亦图坚将军相助我夺回夫人之功。”

镇海投效王汗还不足两年。数月前,由于打猎偶遇,他结识了成吉思汗的三太子窝阔台。聪明好学的窝阔台敬重镇海的学识修养,愿拜镇海为师,镇海欣然收下了这个弟子。只是他没想到成吉思汗也知此事。

成吉思汗转向四将:“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听令:我命你四人率怯薛军八千火速驰援王汗,救不出王汗,我唯你四人是问!”

“喳!”四将接令。博罗忽虽不情愿,终究不敢抗命。

成吉思汗亲将四将送出营外,该交待的他都已交待,相信四将不会有辱使命。

此刻,王汗的处境确已岌岌可危了。

可克薛正待全歼克烈部,不料自己军中陡然大乱。“成吉思汗派援军来了”、“‘四杰’来了”的呼声传遍了整个战场,乃蛮军陷入恐慌之中,克烈军则因看到了希望,一反方才的悲观萎靡之势,锐气大增。

可克薛再也无法控制局面,不由仰天长叹:他居然错看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仅派来了援军,而且来得如此神速!

一个刚刚被出卖后还肯尽弃前嫌赴人急难的人,该有怎样一种广阔的胸怀?该有怎样一种恢宏的气度?

可克薛被迫挥令撤退。

王汗的家眷陆续被朝伦、博罗忽找到救出,谁知其中偏偏少了一个关键人物:察如尔。王汗膝下只有桑昆和察如尔这一对儿女,察如尔是王汗和汗妃的命根子,如今不见了女儿,汗妃顿时急得像疯了一样,非要立刻找到女儿,否则她也不想活了。正当这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位盔甲鲜明的小将,小将的身后还坐着一个女孩。

“额吉。”看看近前,女孩跳下马背,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

汗妃连连吻着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女儿,乖女儿,你可把额吉吓死了。”

察如尔回头指指自己的救命恩人:“额吉,是术赤太子救了我。”

术赤也跳下战马。一身戎装,使他显得越发俊秀威武。

汗妃还没有顾上向术赤表示谢意,朝伦和博罗忽已经一边一个拉住了术赤的手:“你怎么会来这里?”

术赤淡淡一笑。

出征那天,术赤并没有随部队出发,而是奉命去接从弘吉剌部押送铁器返回的舅父按陈。按陈是孛儿帖夫人的幼弟,比术赤年长两岁。德薛禅中年得子,对他自是钟爱异常。塔塔尔之战后,成吉思汗派人接来了岳父全家,此后,按陈在姐夫麾下成长为一名智勇兼备的年轻将领。

走在路上,术赤左思右想,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父亲。这么多年,从他还是个年幼的孩子起,父亲出征时总会将他带在身边,而他也习惯了在第一时间内确知父亲平安的消息。如今战事未卜,他根本做不到若无其事。矛盾良久,他毅然做出决定:安排手下人代他接应舅父,自己则单枪匹马地前去追赶父亲的大军。

对于自己不遵汗命,他情愿事后被父亲责罚。

联军与乃蛮一仗进行得异常顺利,术赤追到撒阿里草原时,正遇上“四杰”驰援王汗,他便悄悄尾随而至,加入了随后的战斗。

按照术赤的本意,乃蛮军一撤退,他就该悄悄返回蒙古本营,可没想到他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羁绊住了。

原来,王汗父子的家眷一直是被分开看守的。负责看守察如尔的乃蛮士兵是个色胆包天的主儿,他见察如尔娇小年华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不由动了邪念。乃蛮军溃败时,他乘乱将察如尔装入袋中,从营后仓皇出逃。

巧就巧在术赤怕被自己人发现,也从营后离开战场。术赤马快,行不多时发现前面有个人正慌慌张张地催马而行,看服色像是乃蛮人,他不由冲他高喝一声,那个人更慌了,丢了袋子便落荒而逃。

术赤也不去追赶,径直来到袋子前。

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用刀割开袋口,当他看到袋子里装的竟是口里塞着布条、全身上绑的察如尔时不由大吃一惊。

按说,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临此大祸,吓都能吓个半死,岂料察如尔自始至终镇定异常,甚至当术赤为她包扎腿上不知何时挂出的伤口时她也一声没吭。她目光闪闪地注视着术赤低垂的脸庞。十一岁的小女孩还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但这面容却自此根植于她的心灵深处,并在她日后情窦初开时主宰了她最甜蜜最温馨的梦。

术赤告别众人,独自踏上归程。察如尔目送他催开坐骑,心中终究有些难舍。蓦然,她想起什么,飞快地跳到一辆马车上,吹起了那支她不止一次听术赤吹过的“神鹰曲”。深情悠扬的旋律中,术赤惊喜地回过头,向临风吹笛的小女孩使劲挥了挥手。

成吉思汗在撒阿里草原的营外亲自出迎王汗,他对王汗说的第一句话是:“父汗,您受惊了。”

王汗悔愧难当,一把抓住成吉思汗的手,老泪纵横,哽咽难语。

成吉思汗将王汗父子及其家眷请到自己的营帐,热情地款待了他们,好像他们是他特意请来的贵客,而非刚刚为他所救的盟友。席间,王汗不无羞惭地叙述了札木合挑拨他父子离开成吉思汗的经过,成吉思汗释然了。札木合的口才,足以将死人说话,何况是欺骗王汗这种耳软心活的人呢?王汗上当不足为奇。

王汗愧疚地注视着义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铁木真,你再一次救了为父,为父该怎么谢你呢?”

成吉思汗急忙道:“父汗说哪里话?当年若不是父汗慷慨相助,我铁木真焉有今日一切?父汗恩德在前,铁木真相报在后,父汗无须总挂在心上。相信经此一事,我与父汗都能引以为戒。”

“你放心,为父再不会轻信他人挑唆了。”王汗发誓般地说。

酒过三巡,王汗推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怎么了,父汗?”

“铁木真,你……你能答应父汗一件事吗?”

“您说。”

“你也知道,我虽有子如同无后,我都不敢设想自己身后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否能够保住。如果你真不嫌为父老朽,请你在我活着时应允作为我的长子守好图拉河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桑昆的亲兄长。”

成吉思汗一惊。尚未回答,桑昆已愤然离座,拂袖而去。

王汗面露惨色。

成吉思汗平静地为王汗斟满酒,笑着岔开了话题。

成吉思汗将击败可克薛得到的战利品全部赠送王汗,王汗返回黑林前,与成吉思汗再度郑重盟誓:远离谗言,相知不疑;生死与共,相守不弃!王汗带着这个誓言走了,成吉思汗衷心地希望这一次他们的盟誓不会再落空。

生活如常。

只有术赤按照父母的心愿,从弘吉剌部娶回了达兰。达兰是迭克首领的侄儿越图的长女。越图曾经在铁木真和孛儿帖成亲时,出三题与铁木真赌赛,结果三赌皆输,反与铁木真结为安答。结拜仪式上,越图郑重地对铁木真说,我若有女,我子若有女,愿与孛儿只斤家世代结亲。成吉思汗一直记着越图这句话,所以为长子求娶达兰。达兰温柔贤惠,小两口婚后倒也恩爱和顺,相敬如宾。

一日,术赤闲坐无事,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去打猎。

他将马放出很远,一直搜寻着合适的打猎地点。突然,在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胸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迫使他挣扎着从马背滑到草地上。渐渐地,疼痛变得迟钝了,与此同时,他却感觉心口憋闷欲裂,四肢和大脑的血液似要流空一般,他咬紧牙关,努力想挺过去,终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仿佛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当术赤终于被一束光线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猎人的脸。术赤凝视着他,觉得奇怪,这张应该很陌生偏偏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居然会在他心中牵起万般的亲切和莫名的温暖。

“小伙子,你感觉好些了吗?”

术赤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叫……”

“我叫……乌格。”他随口编了个名字。

等术赤活动自如时,已与恩人变得很亲切很随便了。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远离了纠缠着他的一切痛苦烦恼,他真想永远永远这样待下去,可是,母亲会如何呢?年轻的妻子会如何呢?还有他……他该不会因此把草原翻个底儿朝天吧?

术赤的矛盾瞒不过中年猎人的眼睛。尽管只有短短数日的相处,中年猎人已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伙子。他常常使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应该也是十八岁,应该也是这样挺拔这样帅气的儿子。或许,他也认识他的儿子?他不是蒙古部的人吗?他可不可以向他打听一下儿子的消息?不!他不能!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去影响儿子的生活,他恐怕只能带着这心灵深处的秘密独自走完一生。令他惊奇的是,术赤也谨慎地对蒙古部的一切保持着沉默,甚至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人。从这点上看,他确实像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

术赤要走了,中年猎人默默地为他牵来一直精心喂养着的“草上飞”。临上马前,术赤忍不住与恩人拥抱了一下,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少有的情感外露。

“大叔,我一定会来看望你的。”催开坐骑时,术赤在心里庄重地允诺。

一夜暴雨似乎也没能驱散凝结在空气中的暑闷。这天,术赤独自一人正在帐中挥汗如雨,侍卫来报,外面有位客人求见。术赤心中一动,忙随侍卫来到帐外。

果然,来者正是他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令人不解的是有些时日不见,恩人何以显得那么憔悴,那么清瘦?

“大叔,”术赤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真的是您!”

客人久久地注视着他。在他的凝望下,术赤蓦然觉得有一些紧张和慌乱:“您……您请进!”他掩饰地闪过身,将客人让至帐中,“对不起,我去看望过您,您……我……”

客人好似没有听见术赤期期艾艾的解释,他只顾环视着术赤那阔大的帐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恍惚的、怅惘的神情。

“大叔,您怎么了?”

客人的目光这才落在术赤的脸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术赤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尴尬地笑了:“对不起,那天,我随口编了个名字,是不想引来太多的麻烦,并非存心骗您。”

“如果你不编那样的名字该有多好……”客人喃喃着,似有无限隐痛。

术赤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大叔,”术赤开始意识到客人反常了,“您为什么这样说?”

客人已然背转身,强忍着满腹悲伤和留恋:“孩子,我必须走了,你多保重。”

“术赤。”帐外传来了孛儿帖的声音。

“我额吉来了。正好,她一直都想亲自谢谢您呢。”术赤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客人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术赤在门口迎住母亲:“额吉,您快来见见救我的大叔。”

“哦,是吗?你的恩人来了?”孛儿帖微笑着向站在帐中的客人走去。她当然得好好谢谢儿子的恩人。

客人抬起低垂的眼帘,恰与孛儿帖四目相对。

仅仅瞬间,孛儿帖脸上血色全失,摇晃欲倒。

术赤一把抱住骤然昏厥的母亲:“额吉,额吉,您怎么了?大叔,快来帮我一下,我额吉她怎么了?”

两个人忙乱地将孛儿帖放在床上。术赤无意中扭头望了客人一眼,却发现客人正百感交集地凝视着母亲。他恍然意识到什么,差点窒息:“您……您到底是谁?”

客人被术赤的喝问唤回了理智。“拿酒来!”他威严地命令。

术赤身不由己地服从了。

孛儿帖被酒呛得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那个正俯视着自己的男人时,似又回到往日的噩梦中,不觉惊恐地、求助地唤出:“铁木真……”

客人的心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术赤抓住了母亲的双手:“额吉,他是谁?您快告诉我。”

孛儿帖痛苦地注视着儿子。

术赤全明白了。

“术赤,你去哪儿?”母亲焦灼的呼唤止住了儿子的脚步,仅仅片刻。

“额吉,您拦不住我。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得到侍卫通报的成吉思汗匆匆赶到儿子的营帐。孛儿帖一见丈夫,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孛儿帖,发生什么事了?儿子呢?”

“儿子去追他了。他来了。铁木真,你一定要把儿子追回来啊。”

“他?哪个他?”

“赤……赤勒格尔……”

“什么!”成吉思汗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快,跟我来!”

术赤拼命追赶着赤勒格尔。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为自己的一生抹上了浓重阴影的那个人,但此时驱使他一定要追上赤勒格尔的动机,却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恨,而是要将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终于隐隐看到了赤勒格尔的身影。

赤勒格尔独立在月光下,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与孛儿帖邂逅的那一幕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孛儿帖一面。十六年的时间并不短暂,他对她的爱依然如故。孛儿帖毕竟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啊,可是,她望着他的眼神……她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永远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像他们刚刚成亲的那一夜,她嘤嘤低泣时呼唤的那样,就像她每一次在梦中呼唤的那样。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冲开了门外侍卫的阻挡,跃马狂奔在黄昏笼罩下的草原。

直到月挂中天,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不由想到了术赤,想到了这件事可能会对那个孩子产生的影响,他不能不为自己的轻率行为后悔了。他勒住坐骑,等待着术赤。他知道术赤一定会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术赤在赤勒格尔的身后跳下坐骑。赤勒格尔回过头。澄明的夜色中,他们相对而立,几乎看得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赤勒格尔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满含着真切的父爱:“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想影响你的生活,可……我牵挂了太久,我放心不下。孩子,不管你是否能够理解,你始终是我此生最爱的人,除了你,我的生命中已不剩什么了。你是我忍受下来的唯一的理由,我希望活着时能亲眼看到你幸福。”

术赤近乎麻木地倾听着赤勒格尔的表白,第一次想到自己或许真的是赤勒格尔的儿子。不!说“第一次想到”是不确切的,事实上,这十多年来,一直纠缠他、折磨他,让他沮丧消沉的不正是这个念头吗?应该说“第一次认定”才对,他第一次认定自己的血管里真的流淌着篾儿乞人的血。

术赤疲乏地靠在马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赤勒格尔不眨眼地望着他,心头阵阵发凉:“你怎么不说话?”

“您呢?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不告诉我?”

“那时你说你叫乌格。”

“后来……您又如何知道了?”

“你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不知你的病要紧不要紧。有一天,我来看望你,记得那天你刚率部狩猎归来,许多人簇拥着你,我混在人群中,终于弄清了你究竟是谁。可当时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你相见,所以我离开了。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是高兴还是难过,我……”赤勒格尔说不下去了。

“但您还是来看我了。”

“我怕再不来,以后永远没有机会来了。”

术赤一震。他早就觉察到赤勒格尔非同一般的虚弱。

“他对你好吗?你快乐吗?幸福吗?”

有一次察合台冲他发火,说,真不知父汗怎么搞的,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亲生儿子?亲生儿子……察合台是有权利这么说的,而且他现在再想起这句话来,也远不像过去那么觉得刺心。

许许多多曾被忽略掉的往事都在瞬间激活,术赤恍然明白,原来父亲那满含疑虑的父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切。此时此刻,他只是有点迷惑地想起了一件事:他的四位义叔,他们一个是篾儿乞人,一个是泰亦赤惕人,一个是主尔勤人,一个是塔塔尔人,他们或许每个人都与父亲有着族亡家败的仇恨,可是他们中又有哪个人曾经想到过向父亲报仇呢?或许这就是被绑在战车上的草原的现状,血缘成了祭神的供品,亲情在马蹄下哭泣,还有冥冥中的无数冤魂……

“术赤?”

“嗯?”术赤温和地应道。

“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的话?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已经感觉出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难道他对你不好吗?”

察合台说,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可是父亲,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情愿你对我不要这么好。

寂静中,赤勒格尔和术赤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术赤上前一把抓住赤勒格尔,焦急地催促:“您快走!”

赤勒格尔惨然一笑:“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术赤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他猛地跪倒在赤勒格尔的面前:“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走!您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因为我而遭擒获,如果您坚持不肯走,我只能,我——”术赤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宝剑,架在了脖子上。

“不,不!快放下!术赤,你不能乱来!我走,我走!”赤勒格尔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术赤的胳膊。

“快!”术赤使劲推了赤勒格尔一把。

但是,太晚了。无数火把从四面缩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圈。

术赤无计可施。汗水不断地沿着他的额角流下,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倘若赤勒格尔不能逃脱一死,他也不会独活于世。

赤勒格尔站在术赤身边,以一种超然的冷静欣赏着成吉思汗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包围圈在离他们十多米处停止了收缩,所有火把高举,照得中心亮如白昼。火光中,一匹神骏啼声“嘚嘚”地踱进圈内,马上端坐着成吉思汗。

术赤依然紧握着宝剑,奈何控制不住双膝的颤抖。

赤勒格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素未谋面,然而并不陌生。他是从孛儿帖痴情的爱恋中认识这个人的。当成吉思汗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他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早知道铁木真是唯一的,现在他更知道成吉思汗是草原唯一的,孛儿帖能有这样的丈夫,也不枉此生了。

成吉思汗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跳下马,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术赤却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缩着,手中的剑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

“放……放了他。”他艰涩地说。

成吉思汗不由看了看赤勒格尔,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也恨不起他来。对于这个蹂躏过妻子又保护过妻子的人,他根本不想把他怎么样,重要的是儿子。

“可以,我听你的。你呢?你该如何?”

术赤显然没料到父汗会这样回答,他的目光迷茫地掠过父汗和赤勒格尔。

他还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父汗与赤勒格尔之间的差别。

他们两个人,一个拥有权力、地位、荣誉,拥有忠诚的将士、美慧的贤妻,优秀的子弟,另一个除了他之外一无所有。而比这更现实的是,他们中一个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灵魂、感情和理智,所以,他只能给另一个他的生命。

“我走!”术赤痛苦地做出了抉择。

成吉思汗的脸倏然变得像石头一样冷酷,一样无情。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养了、爱了十六年的儿子给他的回答。

是的,他爱了十六年的儿子。如果说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是由于他执拗的回避,现在他却从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妒忌中体会到了这一点。凡属于他的一切,他焉能轻言放弃?

赤勒格尔反而不觉得意外。术赤太善良了,善良到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弱者——毕竟在术赤的眼中,他赤勒格尔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与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弱者。可他是不会让术赤同他一起走的,他分明从成吉思汗的眼中看到了一线杀机,这位意志如铁的蒙古大汗,需要的永远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归属,他即便杀了儿子,也绝不会让儿子离开他半步。

就在这微妙的、连彼此心跳都能听得见的沉寂中,一个女人望月而跪,发出了自怨自责、痛不欲生的嘶喊:“长生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孩子?你惩罚我吧,我才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哪!”

“额吉!”术赤冲到母亲面前,跪着抱住了她,“您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母子紧紧相拥,他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成吉思汗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看了赤勒格尔一眼,打算让他走。但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赤勒格尔,他怎么了?

赤勒格尔大睁着双眼,呆滞地盯视着前方,他的眼前晃动着无数的太阳,有一个太阳钻入他的脑中,开始灼烧,他的头随之胀大,胀大……就要爆裂……

“咕咚”一声闷响使术赤回过头来。“大叔,”他离开母亲,飞快地跑到赤勒格尔身边,从地上抱起了他,“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经过了死亡来临前一阵最痛苦的挣扎,赤勒格尔现在平静了。他慈祥地望着术赤,似要将他的形象整个地刻入心底:“孩子,我要走了。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有这一天,才冒险来看你最后一眼。能死在你的面前,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不……”

“答应我,”赤勒格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好……活着。”

“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大叔,不,阿爸,我爱您!您听见了吗?我真的很爱您!”术赤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赤勒格尔的脸上、手上。

赤勒格尔的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你……终于肯叫我阿爸了,谢谢……你,我可以……安……安心地……走了……”他的头无力地滑向术赤的臂弯。

“阿爸!”术赤摇晃着赤勒格尔的身体,绝望地呼唤。

没有回答。赤勒格尔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了。术赤将赤勒格尔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无声地哭了。

正欲趋前安慰儿子的孛儿帖蓦然感到丈夫的手痉挛般地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去看丈夫,她清楚地知道,这对亲生父子间恐怕终生难以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了。

在孛儿罕山下一块僻静的所在,术赤亲手埋葬了赤勒格尔。

如果说过去术赤曾一度为赤勒格尔带给他的不幸而憎恶他,那么,随着赤勒格尔的逝去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无法排解的空虚。真正的爱必定令人刻骨铭心,拥有时或不觉得,失去后才倍感它的可贵。

清风徐徐,一点点吹开了凝滞多时的闷热。术赤抬头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看来,长生天将替他流下他流不出的泪。

风渐渐大起来,“劈劈啪啪”的雨点砸落下来,越来越急促。术赤却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他很想让雨水将自己淋个透,冲涤一下郁结在心头的忧伤……似乎有什么东西为他遮住了雨水,他正想看看怎么回事,耳边蓦然听到极轻极轻的“啊”的一声,接着,一样东西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与此同时,一声巨雷在耳边炸响。

术赤一把扯掉蒙在他头上的东西,这时才真正看清眼前惊人的一幕:父亲正与一个蒙面刺客激烈地格斗着,那刺客剑术高明,丝毫不在父亲之下。他有心上前助战,又怕误伤了父亲,一时间急得冷汗直流。

冷不防被人暗算,成吉思汗最初的确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两个人相持良久,刺客越战越心焦,最后索性把心一横,借着成吉思汗微微倾身前冲的瞬间,非但没有避让就要刺入胸口的利剑,反而挺剑向前,使了个同归于尽的招数。

这一招果真令人防不胜防,无论成吉思汗撤剑与否,似乎都只有死路一条了。术赤下意识地闭住了眼睛。

只听到一声金属撞击的刺耳的响声,似乎什么东西扎到了树干上。

成吉思汗顺势挑掉了刺客蒙脸的黑巾,暴露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被雨水冲打得发白的陌生面孔。

眼见行刺未果,刺客凶狠地瞪了成吉思汗一眼,转身向山中跑去。成吉思汗也不追赶,只是从树上拔下刺客的剑,向刺客遁逃的方向掷去。“别忘了,来取你的剑。”他随着手上的动作高喝。

术赤睁开眼睛时,看到父亲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正笑眯眯地将随身宝剑收入鞘中。

方才那一瞬间袭上心头的像死亡一样冰冷的恐惧感尚未完全从术赤眼中消失,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除了那寒彻心骨的绝望。

“术赤,你怎么了?”成吉思汗被儿子的表情吓到了。

术赤努力稳住心神:“没事。您没有受伤吧?”

“我很好,别担心。”

“可是,您怎么会来这里?斡歌连他们呢?”

“唔……”成吉思汗一时语塞。他很难承认他独自一人随后跟来是因为担心儿子做出傻事,他更难承认儿子的那一声“阿爸”令他心绪久久难平,耿耿于怀。“我——看到了你,让他们回去了。”他支吾着。

“那个刺客是什么人?会不会是札木合派来的?”

“不可能!札木合不是那种人!他或许有时不那么光明正大,但还不至于卑鄙到雇用刺客的地步。我相信,如果有必要,他会动用军队与我决一雌雄的。”

术赤颇为意外地注视着父汗突然变得激动的脸。他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父汗的内心竟依然隐藏着对札木合的友情。或许连父汗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吧?